第61章

    康熙和太后心里都冒出个想法, 方荷她真活腻了?

    凤命可不是随便找个道士算算就可以说的,一旦被人戳穿,就是觊觎后位的大罪。

    康熙心里渐渐涌出一股子颇为无力的怒气。

    就算真是凤命,也都藏得严实, 生怕招来杀身之祸, 偏这混账就像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一样。

    连康熙都不确定, 自己能否在祖宗规矩和皇玛嬷的严惩中,保住方荷。

    但孝庄却只挑眉看着方荷, 心下格外想笑。

    不愧是她认可的混帐之一,胆儿可是比佟佳氏肥多了。

    在场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就是佟佳氏。

    她恶狠狠说出了外头妃嫔们都咬牙切齿在心里骂的话。

    “凭你也配!”

    方荷置若罔闻,在孝庄似笑非笑的表情中平静解释。

    “臣女不敢拿这种事撒谎, 那时臣女的夫君还好好活着,臣女不敢为外人知,只当自个儿是碰到个活腻了的野道士。”

    她去于家村时, 先以于隐济害她被康熙寻到讨要赔偿, 后又以可为东阿于氏立传为诱引, 逼得于隐济跟她对好了台词,完全不怕露馅。

    太后却在心里腹诽, 那时方荷还好好在宫里蹦跶呢, 梦里碰见的吗?

    方荷:“只是过后没多久,臣女夫君病重而亡, 大夫说臣女身子没问题,夫君虽体弱也无碍于子嗣,但臣女成亲三载却从未怀过身子。”

    康熙也:“……”这混账上半年还是完璧之身, 她要是怀过身子就见鬼了。

    方荷听不见这娘俩心里的腹诽,越说越投入,迷茫得仿佛真死了丈夫一般。

    “臣女哀恸之下, 竟又碰到那个道士,他说我的命格之贵,寻常人家的血脉受不住,我心下慌乱,将信将疑,为此访遍了江南的各大寺庙。”

    克夫克子?这种明摆着的事,从她接了扎斯瑚里氏的身份那天起,就知道赖不掉,那干脆就将坏事变成好事。

    方荷想起来还肉疼,一万两银子半数都用来给各大寺庙捐香油钱了。

    她红着眼眶,捂住心窝子抬起头,撕心裂肺得格外真实。

    “臣女碰到好几位大师,竟都是差不多的说法。”呜呜,看见香油钱可不都是好话么。

    “虽不敢提及凤命二字,却都言我命数贵不可及,皇贵妃说的没错,确实是臣女害死了夫君,与自己的孩儿无缘呜……”一把一把的银子啊!

    她捂着嘴,压住溢出口的呜咽,掌心覆盖下的唇角微勾。

    佟佳氏有俩证人?

    不好意思,她有一堆,就问你气人不!

    康熙越听面色越沉,冷冷看春来一眼,她天天跟着方荷在外面行走,贴身伺候,这种大事竟也敢不禀报。

    春来俯身在地,想起她陪着方荷从于家村出来那日,方荷跟她说的话。

    “我不会拦着你做皇上的眼线,可若无意外,将来一辈子你都会在我身边伺候,我什么性子你应该清楚。”

    “与皇上无关的事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为了你和你额娘的命考虑,你也该心里有数。”

    春来知道,格格所做的那些事儿,是为了能在宫里活下去,就像她成为暗卫,也只是想借皇家之势,庇佑寡母在家能活下去一样。

    所以除非康熙仔细询问且关心的事儿,方荷私底下那些准备,她一个字都没吐露。

    佟佳氏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变得格外尖厉,“山高水远的,谁知道你是不是收买了什么野僧,又如何与法源寺的闻空大师比!”

    她对孝庄叩头下去,急切道:“老祖宗,您可不能信这贱人胡说八道!”

    “若是叫她继续留在宫里,即便能查清她狡言饰非之举,万一继续妨碍身边之人,伤了龙体和您的凤体,可该如何是好!”

    太皇太后这几年频频生病,谁也保证不了,她能一直安康下去。

    佟佳氏就是深知这一点,拿捏着人都怕死的心态,要将方荷逼出宫。

    等到她出了宫,煞星的名声再传开,佟家在外头也好收拾这个贱人。

    但凡方荷的话有一分可信,一直心心念念想得封后位的佟佳氏就更容不下她。

    她指着方荷,一脸决然看着康熙,“表哥!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我绝不会以老祖宗和太后还有您的身子开玩笑,难道您宁愿信这个贱人,也不愿……”

    “皇贵妃的想法,竟与臣女不谋而合。”方荷以比佟佳氏柔和的声音,冷静打断她的话。

    “臣女已嫁过人,原本入宫之事与臣女无缘,不愿因什么虚无缥缈的凤命,最终成为孤家寡人,了此残生。”

    “所以臣女百般寻法,终于寻到了定林寺的了空大师,想要寻一个解脱之法。”

    康熙心里的慌乱,在这场微妙的荒唐闹剧中,渐渐变成了憋气,火一股脑地往心窝子里涌。

    他知道她去定林寺礼佛,还以为她是对他示好……他心下嘲讽,原来都是为了她自己。

    这睁着眼胡说八道的混帐,叫康熙从未如现在这般清楚,方荷确实丁点未曾信任过他。

    孝庄闻言蓦地坐起身,这会子才露出几分诧异神色。

    “了空?可是曾在五台山一身袈裟一口钵,幕天席地讲经三年的那位了空大师?”

    福临去世后,孝庄有一段时间极为迷茫,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儿子,始终找不到解脱之法。

    在康熙亲政后,她曾去五台山礼佛,碰上那位被冻得浑身青紫却安之若素讲经的了空大师,拜他所赐才解开了心结。

    孝庄想起往事,还有些怅然:“他还活着?竟是在定林寺吗?”

    佟佳氏心道不好,既然方荷提起了空,必然早就提防着有人借她的命数说事儿呢。

    她立马道:“老祖宗,您不能信……”

    “佟佳氏!”孝庄沉声打断佟佳氏越来越尖锐的疯癫,冷冷睨她一眼。

    “记住你自个儿的身份,哀家几次三番警告你,别听风就是雨,偏你从来听不进去。”

    “你在皇帝面前胆大妄为,如今竟连哀家的主也要做了不成?”

    佟佳氏脸色又红又白,死死咬着唇叩头下去。

    “臣妾不敢……”

    孝庄不理会她,只看方荷,“你继续说。”

    方荷该铺垫的差不多都铺垫完了,干脆了当下了定论,又一次叫外头急得恨不能进来替佟佳氏给她几巴掌的妃嫔们瞪大了眼。

    她含笑道:“了空大师说,臣女并非凡人转世,此生必入皇家,只可惜命途多舛,要有舍有得,方得解脱。”

    她挺佩服了空的,对方应该确实看出她不是此间之人了,甚至知道她的算计,却愿意在死之前成全她。

    就冲这个,剩下所有银子都捐给定林寺,她一点都不后悔。

    “臣女被皇上接到身边后,不愿因臣女叫宫里起纷争,求了空大师助臣女舍弃凤命,以换得老天爷保佑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福寿绵长!”

    清朝的大佬们,能有孝庄、太后和康熙长寿的,也是数得着的,就算孝庄这几年去世,谁敢说她福寿不绵长呢。

    康熙和太后还将信将疑,孝庄却已信了大半。

    她这把年纪了,能听得出人是说真话还是假话。

    她猛地站起身,“还有这种法子……你竟也舍得?”

    这要是传出去,大清的皇后之位怕是再无法稳当了。

    见孝庄蹙眉,方荷替她解了后顾之忧。

    “了空大师功德无量,早已在梦中得仙人指引,只待圆寂便可位列仙班。”

    想效仿的大师们,先看看舍不舍得死,有没有那个功德吧。

    “他临行前以毕生功德助臣女,圆寂后化舍利令臣女携在身旁,舍利不化,便能永压臣女凤命,庇佑大清!”

    没有她所了解的后世一些小手段,还有了空大师常年隐居山林吃用的那些矿物质,哪个大师敢保证自己一定会留下舍利?

    “臣女与大师说话时,定林寺主持就在一旁。”还等着接她的五千两香油钱呢。

    “此时,舍利就在臣女房中,您尽可派人取来一观,也可派人前往江南探查虚实!”

    佟佳氏浑身无力地委顿在地,脸色煞白。

    外头的妃嫔们,也都有些无力地坐下,她们先是幸灾乐祸,然后激动于可以把方荷赶出宫,最后却又被方荷说得一愣一愣的,也消耗了不少心神。

    德妃眸底的阴翳几乎要藏不住,她双手合十,低头念了声佛号,才藏起阴霾。

    她们都知道,皇贵妃来势汹汹的这场闹剧,被方荷破得一干二净,甚至偷鸡不成蚀把米,要连累佟家也跟着被发作了。

    果不其然,康熙冷漠至极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够了!过去有人说朕克妻,朕深受其困,你们都该清楚,朕多讨厌人卖弄是非!”

    “今日的事,朕会叫人一五一十地查,但有丝毫作伪,朕绝不轻饶!”

    “佟佳氏自今日起,禁足承乾宫,六公主送回钟粹宫,先由荣妃照料。”

    “扎斯瑚里氏——禁足乾清宫!”

    佟佳氏气得捂着心口,软软倒了下去。

    她禁足承乾宫,倒是把这贱人送到御前去了??

    孝庄一瞧,就知道自家孙子这是被瞒得死死的,就他那掌控欲,怕是生了恼。

    方荷要去了乾清宫,怕是得不着好。

    她沉吟道:“无碍,哀家不信……”

    “皇玛嬷!”康熙面无表情打断孝庄的话,沉声道。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她什么命格,朕乃真龙天子,不怕有任何妨碍,却不敢叫皇玛嬷冒一丝风险。”

    孝庄:“……”有本事你把人继续禁足大佛堂去啊!

    看出来孙子非要把人带走不可,她也不拦了。

    陪着闹了这么一场,她头疼得厉害,实在顾不上方荷要怎么面对康熙的怒火。

    见太后还想说什么,孝庄不动声色冲她摇摇头。

    她料想着,方荷面对这种会要命的危机,都能这般举重若轻解决,想来哄哄男人应该也不在话下。

    这俩混账的事儿,叫他们自个儿闹去吧。

    这回方荷没了坐软轿的待遇。

    康熙从出了慈宁宫开始,就一言不发。

    春来直接被梁九功给提走了,想必是要仔细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荷垂着眸子跟在皇辇边上,仔细思忖刚才佟佳氏的话,甚至都没往皇辇里瞧。

    康熙隔着帘子看见她这淡定模样,心里的气更不打一处来。

    这会子都快到用午膳时候了,三阿哥胤祉和四阿哥胤禛从上书房出来,就瞧见康熙从月华门回来。

    胤禛当即就要上前给康熙行礼,被胤祉一把拽住。

    “你是不是瞎了?没瞧见抬轿子的太监什么表情啊?”

    那脑袋都恨不能往裤裆里扎,明摆着汗阿玛这会子肯定是生着气呢,他们干吗要过去找不自在。

    胤祉拉着胤禛就要往梢间里躲。

    胤禛蹙眉:“礼不可废……”

    “拉倒吧,你冲我翻白眼的时候,怎么不记得对我这个哥哥礼不可废呢?”

    胤祉偷偷探头看,等轿子走进了,一眼就瞧见了低眉顺眼的方荷。

    他咂摸着嘴儿感叹,“啧啧,瞧着应该是这位扎格格在慈宁宫闹出什么大动静来了,就跟以前似的……”

    他突然顿了下。

    以胤祉看人只看骨相的本事,确定方荷和扎斯瑚里氏是一个人,可这话却不能叫旁人听见。

    他摇摇头,继续在心里腹诽,这样的美人,也就汗阿玛能下得去狠心生恼。

    要是他,肯定当个宝捧在掌心里。

    “走走走,我饿了,赶紧吃完回去背书,汗阿玛要是气不顺,万一来上书房考校我们,可就坏了!”

    打荣妃迷上礼佛,就不怎么掺和后宫里争风吃醋的事儿了。

    额娘身上的戾气没那么重,叫胤祉比先前轻松不少,这阵子在课业上……咳咳,放飞了不少。

    他现在一点麻烦都不想招惹,完全没有往汗阿玛跟前凑的心思,凭着比胤禛大许多的力气,硬是跟拽鸡崽子一样,把瘦削的胤禛拽走了。

    等两人离开后,过了会儿,翠微才从角落的廊柱后头露出头来。

    她若有所思看着去了昭仁殿的康熙和方荷,眼珠子转了转,去了御茶房。

    中秋节家宴没有大办,以方荷的身份没能出席,两人没机会见面。

    本以为得过几日千秋节才能见上面,翠微都准备好了八卦……却没承想,还能先瞧瞧方荷的热闹。

    秦姑姑去了内务府做掌事嬷嬷,她翠姑姑现在不用当值,有的是功夫嘿嘿……

    翠微端着茶盏往昭仁殿去的时候,方荷已经跪在了昭仁殿内。

    她虽然不明白,康熙为什么这么火大,她这个差点被禁足的都还没上火呢……但谁叫这是宫里,她招惹不起喷火龙。

    康熙努力将火气压下去些,坐在软榻上,强自冷静开口。

    “你心里可怨朕要将你禁足?”

    方荷乖巧摇摇头,“没有,万岁爷待我已经够好了,我哪儿敢啊。”

    她没指望他能突然恋爱脑,那样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坏。

    以康熙的身份,那样中规中矩的处置,已经能算得上偏袒了。

    康熙点点头,“好,那朕问你,你既早就有打算,为何瞒着朕?”

    方荷大概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了,哭笑不得地解释。

    “我是以防万一,手段也不是多光彩,只盼着用不上呢,万岁爷日理万机……”

    “你知道朕不是想你听说这个!”康熙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上前将她提起来。

    “朕待你情真意切,你待朕但凡有一丝情意,就不会一个字都不跟朕说!”

    方荷实打实地震惊了,瞪大眼颇为古怪地看他。

    见过不许人放火的州官,但她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州官。

    她将荒谬的笑意压下去,耐心回答他,“若我对万岁爷无意,又何必跟您回……”

    康熙冷笑,再次打断她的话:“若朕不去寻你,若朕没有拿客栈里那群人威胁你,你会跟朕回来吗?”

    方荷垂下眸子,不吭声。

    “说话!”康熙低喝。

    方荷无奈极了,“您想听我说什么?”

    “说您情真意切地被自家表妹的柔弱打动,在她冤枉我,想要我的命时,您第一时间是叫我先受委屈?”

    “还是您情真意切地要我信您,却连个开口的机会都不给我?”

    她越说越想笑。

    “为什么您总在问我信不信您,会不会跟您回来……我人已经站在这儿了,往后也要仰仗您来过活,那些已经注定不会发生的假设,有什么意义?”

    康熙放开她的手,眸底闪过一丝自嘲。

    “仰仗朕?什么你都准备好了,甚至比朕想得还要周全,连皇玛嬷都被你打动了,你有什么可仰仗朕的!”

    方荷:“……”哦豁,您心里这不是挺有逼数的吗?

    康熙见她垂眸不语,那种随时都会抓不住她的心慌,叫他怒火更甚。

    “你是不是自打被朕抓住那天起,就从来没试过要信朕,也不需要朕,是吧?”

    方荷觉得,这破天儿要是再聊下去,就该吵起来了。

    她耐着性子把他当小学鸡哄,“我只是还没习惯依靠万岁爷,等往后日子长了……”

    “说实话!!”康熙重重将茶盏放在矮几上。

    因动作太大,甚至压碎了茶盏,叫瓷片割伤了手。

    方荷被唬得一哆嗦,下意识就想叫人进来赶紧给他包扎。

    她才刚来乾清宫,这位爷就见血了。

    回头传出去,岂不是更佐证她命硬到连皇帝都顶不住吗?

    她虽然不怕麻烦,也没有自找麻烦的爱好。

    见她往外走,康熙眸光一暗,下意识大跨步上前拽住她。

    “你要去哪儿?”

    方荷冷静道:“我叫人进来给您包扎。”

    “朕死了也跟你没关系!”康熙气得口不择言。

    “那不正如了你的意,好叫你出宫跟那个厨子双宿双飞!”

    方荷有点忍不了了,她深吸口气,尽量缓慢柔和地往外拽自己的手。

    “冤枉我的人是皇贵妃,要委屈我的人是您,我没做错任何事,也不想跟您吵架,您确定要这样跟我说下去?”

    康熙咬咬后槽牙,手上却更用力,他只想听她一句话,一句心甘情愿留下的话。

    她清楚,就这混账在慈宁宫运筹帷幄的心计,她心里全都清楚,可她却一个字都不愿说。

    作为皇帝,他从没这样无力过,这种无力叫他更怒不可遏。

    方荷感觉手腕开始疼,最后一丝耐性也没了,这狗东西就特么欠收拾!

    她点点头,“好,你想知道为什么我不告诉你,为什么不信你是吧?”

    “我都纳闷,皇上怎么好意思问我!”

    “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滋味儿是不是特别好?所以你仗着自个儿是皇上,才好意思做厚颜无耻之事?”

    康熙惊了一瞬:“你……”说什么?!

    “是,我放肆,是皇上自个儿要听的。”方荷也学着他那样,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你答应过我的事儿,给我的承诺,有几回是兑现了的?叫你跑你都磨磨蹭蹭的!”

    “我不想翻旧账,就您那一笔笔烂账,我翻起来都嫌麻烦。”

    “先前有人在北蒙想要我的命,我问时皇上几次三番沉默,是不能替我做主啊,还是做不了主,您倒是跟我说一个字了没有?”

    导致她现在想搞人,都不知道该搞谁。

    康熙沉默听着,虽然她越说越生气,可他心里的火却不自禁渐渐消退,这让他更觉得荒谬。

    门外偷偷伸长了耳朵的翠微都直咋舌,难不成皇上……还真长了那么几根贱骨头?

    “还有!”方荷伸手往康熙心口戳。

    “御医罔顾我身子虚弱的事儿不提,我不问,你也没告诉过我一句吧?”

    “怎么着,我就得什么都跟你说,把你当成天当成地,就你能把我当空气是吧?”

    “问我之前,皇上何不扪心——”正发着火,方荷脑子里猛地闪过一抹灵光。

    这回,她抓住了。

    在山东重新登龙舟的时候,德妃话里的不对劲,这会子方荷突然就反应过来。

    对啊,只有秦新荣知道她身子虚,康熙和御前的人也知道了……可德妃是怎么知道的呢?

    还有,佟佳氏既然过来发难,正确流程难道不是人证物证俱全,好确保一下子把她摁趴下吗?

    可瞧着佟佳氏那空口白牙的气急败坏的样儿,也太小儿科了点,好像还没准备好似的。

    那她为什么会这么匆忙?除非……是知道了些御前的消息,醋上头,酸没了脑子。

    佟佳氏有窥探帝踪的嫌疑,可若她没那个本事呢?

    最有可能的就还是德妃,毕竟御医她都能把控在手里……

    “怎么不说了?”康熙哑着嗓子开口,抓住她下意识在自己身前画起圈来的小手,心却彻底踏实下来。

    方荷确实没有吵下去的心思了,心思一转,突然鼓着脸儿,用小手捶他几下。

    “哎呀,您都把我气忘词儿了,都怪您不好。”

    外头翠微和李德全:“……”不是,正好好吵着架,里头干啥呢这是?

    康熙也有些啼笑皆非,总算是逼着她发作出来了。

    只要她还愿意跟他吵,这笔账摆明车马算明白,就不会如她所说……永不原谅了吧?

    他将方荷搂紧,“行,是朕的不是,朕不该什么都瞒着你。”

    他说了马佳荣尚的身份和自己的难处,至于秦新荣,他也仔细跟方荷解释。

    “他只招认了膳房一个粗使太监,朕已叫人将他全家关押在皇庄子上,慢慢审。”

    “秦家出过户部笔帖式,有笔贪污的旧账,那太监以此拿捏他,对外传递御前的消息,尤其是女子的消息。”

    康熙迟疑了下,他怀疑是后宫的妃嫔,尤其皇贵妃和贵妃、四妃这些高位妃嫔。

    只是此刻若计较,容易叫朝堂也跟着动荡,如今准噶尔愈发不安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起来,实在不宜大动干戈。

    之所以没跟方荷提……他拉着方荷坐回软榻。

    “朕是怕你知道了,心里害怕,想等查清楚再跟你说。”

    方荷微笑,她信他个鬼哟!

    她敢拿脑袋打赌,这狗东西要么就是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要么就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

    她只做出偃旗息鼓的模样,善解人意地点点头。

    接着,她一脸心疼地捧着康熙的手,大呼小叫把人喊进来,给康熙处理手上估计再不处理就要好了的伤口。

    殿门一开,方荷就看见站在门口的翠微。

    翠姑姑还冲她眨了眨眼,偷偷竖大拇指。

    方荷心下微动,有些事没办法问康熙,却有个现成的消息来源啊!

    她冲翠微灿烂地笑了回去,唬得翠微脑袋一缩,人就不见影儿了。

    来给康熙处理伤口的是一个没见过的御医,对方一点也没因为康熙手指上的伤口不够大而无语。

    那表情严肃得,好像下一刻康熙就要不久于人世,特别仔细把康熙整只手都包了起来。

    康熙还满意地点点头,这样看起来,好像是更叫人心疼些。

    他晃晃自己的手,故意冲方荷调侃,“就当朕给你赔不是了,这回朕保证,一个字都不会从乾清宫传出去。”

    方荷礼貌微笑,您开心就好。

    她也仿佛忘了先前俩人吵架的事儿,柔情蜜意地端着新换上来的茶水喂康熙喝。

    “那皇上可得记住自己的话,若往后再有人冤枉我,可怎么办呀?”

    康熙沉默片刻,笑着捏捏她的鼻尖,“以你的本事,朕只需要在背后给你保驾护航,你怕是自个儿就能欺负回去了。”

    方荷抬起小脸儿冲他笑,“那还不是万岁爷的眼光好?”

    “那咱们可说定了哦,我欺负回去的时候,您可不许心疼别人。”

    如果再有不长眼的来搞她,她可没这么轻易就算完了,谁说她的准备工作就只有一样儿呢?

    俩人说了会子话,康熙就叫方荷去围房住下了。

    不是他不想留方荷,而是宫里忌讳命数一说,又牵扯到钦天监,在还未彻底查清楚之前,他不好明目张胆的宠幸方荷。

    佟家是该敲打了,却也得敲打得他们心服口服才行。

    事实上,这会子佟国公府的东院里,佟国维已经快被不长脑子的女儿气死了,在书房里大发雷霆。

    “她是不是病糊涂了?生怕皇上不忌惮佟家?”

    佟国维气得一把挥落书桌上的笔墨纸砚。

    “我好不容易才靠着拉拢彭春和郎谈,快把和谈的功劳拿到手……简直是家门不幸,她非要气死我才算完!”

    本来佟国维答应皇贵妃,帮她处理掉方荷,甭管是熙妃还是个寡妇,对佟家来说都不算什么难事儿。

    等方荷克子克夫,刑亲克友的流言在京城传开,暗地里请法源寺的大师主动出面,道有阴煞入紫禁城。

    等流言最盛的时候,再叫钦天监里应外合,把事儿闹大,那方荷的名声就算落进了泥巴地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到时候,就算皇上和太皇太后有心维护方荷,到底心里要忌讳,无论如何,方荷也再不能留下。

    只要人出了宫,想弄死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还不容易?

    现在倒好,流言还没传呢,皇贵妃就在慈宁宫闹开,甚至还叫方荷趁机踩着她往上爬,得了以凤命换皇室安康的功劳。

    甚至人家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皇贵妃往里钻,钦天监和法源寺的大师却经不起查,还得他这个做阿玛的来擦屁股。

    皇贵妃的胞妹婉莹在一旁安抚佟国维。

    “阿玛息怒,按理说姐姐并非如此冲动之人,说不准是叫人算计了。”

    “就她那脑子,没人算计就奇怪了!”佟国维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算了,还是赶紧去叫人封了钦天监监正的口。”

    一旁的管家躬身:“老爷放心,刚才二格格已经吩咐过,奴才叫人收买了柳监正书房里伺候的小厮,今儿个晚上应该就能传出暴毙的消息。”

    婉莹继续柔声道:“法源寺那边得劳阿玛赶紧安排,先请闻空大师出去巡游吧。”

    “等过阵子这事儿压下去,再叫大师在寺庙里圆寂也就是了。”

    好歹还有点叫佟国维满意的事儿,论起手段和心计,十个皇贵妃也没有一个婉莹强,他只恨婉莹不是姐姐。

    他思忖道:“回头等解决了此事,我会叫佟嬷嬷带话给你阿姐,你进宫去帮……”

    婉莹赶忙打断他的话,“这事儿不急,阿姐心里不乐意,上赶着总是叫她不痛快,何不如等选秀的时候,我也能顺理成章入宫。”

    她今年才刚满十三岁,所以没参加上一次的选秀。

    等二十八年再次选秀时,以皇贵妃的身子骨……只怕想拦也拦不住。

    婉莹眸底闪过一丝笑意,不疾不徐道:“如今最要紧的事儿,却是不能等表哥查,否则就算我们把证据都毁了,以表哥的多疑,只会觉得我们做了更多。”

    佟国维紧蹙眉头:“我也正担心这个,可我总不能自个儿跑到御前去,自投罗网吧?”

    “为何不可?”婉莹笑盈盈道。

    “以佟家与表哥的情分,哪怕是阿玛做错了事儿,与罗刹和谈一事正到了关键时候,表哥也不会给您没脸。”

    “您只需跟表哥说,心疼阿姐寿数无多,每每想起来便心痛如刀割,一时昏了头才会犯错,就像姑姑当初心疼表哥一样……您越诚恳,表哥就越不会跟您计较。”

    佟国维心下恍然,有道理。

    他不是以臣子的身份认错,而是以舅舅的身份坦白,到时候皇上就算仍有疑心,看在妹妹和皇贵妃的面子上,也不会多跟他计较。

    “我这就去!”佟国维立刻就想起身,换衣裳进宫求见。

    婉莹拦住他,“阿玛别换衣裳,再过上半日,就这样去。”

    知道消息越晚,证明佟家宫里的眼线越少,越是狼狈,就证明阿玛越坦率,更能叫表哥放心。

    佟国维神色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等婉莹进了宫,只要能生个阿哥出来……往后佟家再出个皇帝也并非不可能!

    他心情大好地入宫之时,方荷也通过冉霞的消息,逮住了翠微,叫春来捂着她的嘴,拖进了围房。

    “你,你要做什么!”翠微被吓得不轻,半趴着直捶炕。

    “好久不见,扎格格您这威风也太大了,生生要吓死个人不成!”

    方荷哼哼着坐在一旁,“叫你看我的热闹,你要敢把我的八卦往外说,回头我就把你弄死在这炕上!”

    翠微:“……”我听你吹。

    春来捂着嘴,屁股一瘸一拐地出去休息了。

    因为她替方荷瞒着消息的缘故,挨了二十板子。

    但梁九功倒也没声严厉色,等她挨了打,只好声好气把方荷在江宁时做过的事儿问清楚,就叫人送她回来了。

    方荷没废话,毕竟是因为她挨的打,说什么都是假惺惺的马后炮。

    她只塞给春来一百两银子,跟春来保证自己能做到的,“等我得了封位,往后不会再让你因为这种事情挨打。”

    现在她在康熙眼里还是煮熟却待飞的鸭子,康熙事事都问个一清二楚。

    要是等她进了后宫,这狗东西还跟盯贼似的,那她可就不准备惯着了。

    等春来出去,魏珠关上门,在门外守着,翠微才懒洋洋爬起来,靠在矮几上。

    “说吧,你想问什么。”

    方荷把自己剩下的银子都取出来,有孝庄给的一千两银票,魏珠给的六百两,还有在江宁剩下的几十两。

    她当着翠微的面分出一半,肉疼地推到她面前。

    “这是我的诚意,买你换个地儿继续做姑姑。”

    “我可以承诺,往后我不会亏待你,活儿也比你在御前要清闲的多,只需要你动嘴皮子,干不干?”

    翠微瞪着眼前的银票和银子,沉默了好一会儿。

    说实话,这些年在宫里,她也攒了不少银子,只比这些银子少一点罢了。

    起码不管出宫还是在宫里,日子都能过得不错……但也就只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种不错而已。

    她神色复杂看向方荷,对方荷的受宠,只从中午那会儿昭仁殿里隐约传出来的争执,就可见端倪。

    只要方荷不作死,往后必然是青云直上。

    她要是去方荷身边,危机会比御前多,可机会也更多,她甚至有机会成为满宫都得捧着的大姑姑和掌事女官。

    翠微咬咬牙,伸手去够银子:“干了!”

    方荷摁住她的手,“等等!”

    翠微气得恨不能一口啐出去。

    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感情这混球是哄她玩儿……

    方荷笑眯眯挑起眉来:“银子肯定是你的。”

    翠微稍稍松了口气。

    方荷又道:“但我的诚意在这儿了,你是不是也得拿出点诚意来?”

    翠微心又提起来,“你要让我做什么?我跟你说,要命没有,要银子我可也不多!我最多少收一百……十两银子!”

    方荷:“……”可给你大方的。

    “我不缺银子……”不行,这话说着好心痛。

    她撇开放在矮几上叫翠微误会的目光,小声道:“我要知道后宫所有妃嫔不为人知的小道消息!”

    翠微彻底松了口气,一把将银子和银票收进荷包里,翻个白眼。

    “废什么话呢,整得跟要我杀人似的,你要我跟了你,不就图这个吗?”

    方荷:“……”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她瞪眼:“好歹往后我也是你老板,你能不能客气点!”

    翠微无辜瞪回来:“你也说了,那是往后,我可不跟某些人一样傻,人还没到手呢,就叫人牵着鼻子走。”

    方荷幽幽看她:“你怎么知道还没到手……”

    嗯?

    翠微眼神一亮,凑近矮几,“怎么到手的?咱们细聊。”

    第62章

    佟国维进宫请罪, 在康熙面前痛哭流涕,哭得甚至站不起身,丝毫不顾自己国公爷的脸面,哭得满乾清宫都知道了。

    康熙起身过来扶时, 佟国维不肯起, 哽咽着自陈罪过, 坚持请皇上责罚,做足了悔过姿态。

    康熙不能为了皇贵妃的荒唐, 降了自己一手扶起来的母家爵位,最终以佟国维罚俸三年,将这件荒唐事做了了断。

    魏珠把消息传到围房, 面上多少有些掩不住的愤然。

    皇贵妃做的那可是要阿姐命的事儿,阿姐如今在乾清宫哪儿都不能去,可结果呢?

    皇贵妃只禁足, 佟家不痛不痒吃了点挂落, 半点不耽误佟家人在前朝后宫的圣眷优厚。

    方荷只笑笑, 没说话。

    说实话她比任何人都能理解康熙。

    一定程度上而言,这位爷跟耿舒宁有点像, 可以为了工作和所谓的大局六亲不认, 只认利弊。

    从六公主被送去承乾宫那时候,她就看出来了。

    反正最终对她并未造成任何伤害, 甚至还因祸得福,只要查清楚江南那边关于凤命的始末,她所‘舍’的, 就能为她换来更高的位分。

    人家可是被一个无名之辈打脸,还罚银子了呢,她不过才是被冤枉了而已, 要什么自行车。

    只是理解却并不意味着接受。

    不急,有些账她可以自己算,靠旁人作甚。

    翌日,方荷又听闻,佟国维的夫人赫舍里氏和二女儿婉莹格格进宫,探望皇贵妃。

    据说赫舍里氏在承乾宫以长辈的身份,明着暗着好是训斥皇贵妃糊涂,把姿态摆得更高了。

    至于私下里娘仨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但满宫都知道,皇贵妃因愧疚自省,在承乾宫的小佛堂里跪了一夜,累得重病不起。

    方荷觉得,佟佳氏估计是气病的。

    她得知消息后,直跟翠微感叹,“看样子佟家这圣眷也不是白来的,家里到底还是有些聪明人在。”

    即便拿命格之事来冤枉人在宫里不是小事,可佟家里子面子都做得足,硬是把康熙给架了起来。

    康熙要是再计较,那就是冷落母家,刻薄寡恩了。

    至于方荷如何想?呵……谁在乎呢。

    翠微在一旁憋得直跺脚,“你还有心思关心旁人聪不聪明,我瞧着你快要被自个儿笨死了。”

    “皇贵妃这一病,甚至巴巴儿地叫人去钟粹宫给六公主送东西,却只字不提将孩子要回来,就是要万岁爷心疼她。”

    皇上这几日每天都往承乾宫跑,却一次都没来过围房,甚至都没叫人来看方荷。

    魏珠都被梁九功安排回御前做事了。

    说起来,翠微都纳闷,“要这么下去,别说把我要过去,指不定过些时候,万岁爷连有你这么个人都能忘了,你就一点都不急?”

    她翠姑姑在哪儿都能办差,问题是到手的银子不想还回去了哇!

    方荷失笑,“急有什么用?这男人的心在不在你身上……”

    见翠微瞪着眼想听她能说出个什么二五六,方荷故意促狭地顿住话头,先放下手中的笔,指着字问她——

    “你瞧瞧我这字儿写得怎么样?”

    翠微:“……你觉得我能看得出来?”

    她写的字也就比狗爬好一点。

    方荷大笑,花枝乱颤地走到一旁坐下,给翠微倒了杯茶,突然换了话题。

    “你了解猎犬吗?”

    翠微心想,她不了解猎犬且另说,但说句大不敬的话,她了解自己。

    这会子她急得特别想把砚台盖方荷脑袋上。

    “我跟着皇上去北蒙时,挺喜欢皇上那几只猎犬的,瞧着可威风了。”方荷继续笑眯眯道。

    “它们特别有意思,有时我一瞧就能瞧上大半个时辰。”

    “底下那些奴才直喊着狗祖宗,精心伺候它们吃喝,这些猎犬反而挑三拣四,一不顺心就叫得沸反盈天。”

    翠微心下微微一动,好像明白方荷在说什么了,心里却生出更大的不可思议……这祖宗说的,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方荷还兴致勃勃跟翠微比划。

    “可它们到了那些侍卫们面前,侍卫不苟言笑,猎犬却一声都不敢吭,若是抓到猎物给它们点奖赏啊……尾巴摇得那叫一个欢快。”

    “更不用提,皇上在的时候,皇上越懒得看它们,它们就越是想法子引起皇上的注意,甚至还会翻身打滚呢。”

    说完后,方荷冲翠微眨眨眼,“若以后再有机会跟皇上去北蒙秋狝,我倒想问万岁爷要一条猎犬来养着。”

    翠微:“……”你……您想养的,是两条腿的,还是四条腿的??

    方荷把翠微说哑了,好整以暇继续去写字。

    昨儿个是太皇太后的寿辰。

    因为太皇太后突然病了,她这个年纪,还有消渴症在,反反复复没那么容易好,这千秋节就没大办。

    康熙下旨,叫所有有资格进宫的子孙和宗亲们,在慈宁宫外殿磕了头,把贺礼抬到慈宁宫也就罢了。

    也不知道太皇太后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她送过去的惊喜。

    要是孝庄喜欢,她打算继续用自己的字儿做模子,再多做几套宫里有的,她却能做得更好的东西,给太皇太后赏人。

    实则这会子,苏茉儿手里便捧着方荷叫春来送过来的贺礼,给孝庄看呢。

    盒子不大,只有两个巴掌大小。

    里头用明黄色的锦缎托着两块似透非透的琉璃状物件,闻着是熟悉的艾姜味儿,还有点花草香气。

    “春来说,这就是咱们平日里用的香胰子,只不过加了水粉里要用的油脂,又加入了大量的艾姜油,给您拿来净手和沐浴,身上也能舒服些。”苏茉儿看着盒子,满脸惊叹。

    “春来要不说,奴婢还以为这是琉璃呢……扎格格不止给了这琉璃皂,还把方子也进献上来了。”

    初看到这琉璃皂的时候,苏茉儿好悬没把眼眶子瞪出来。

    因为这半透的香胰子里,都有个完整的寿字,叫人以为是自然祥瑞呢。

    这样的祥瑞别说买不到,就算有价,也不是方荷手里那点银子能买得起的。

    没承想竟只是洗漱用的物什。

    其实说起是半透,在方荷看来,更接近乳白色,仔细看还有点粗糙。

    没法子,以她所了解的知识,只能用甘油做乳化剂,再加入蒸馏酒精和杏仁油制作出皂液,半块半块做好,将里面挖空出寿字染色,再加热软化融合在一起。

    好在放这世道,还挺能糊弄人,也不算出格。

    孝庄拿在手里闻了闻,确实是她日常用的艾姜草露那个味儿。

    她又接过方子,倒瞧出了点意思。

    这芝麻油和草木灰水放在一块儿,能得到透明的油脂,最贵的是提纯过的酒。

    整体在孝庄看来,造价不贵,贵在一个巧思。

    只要没人知道方子,若造办处能做出来,等年底拿来赏人,甚至比布料和首饰都更体面些。

    孝庄笑着把方子给苏茉儿收起来。

    “哀家就说,她是个聪明的,只是我瞧着,这些日子她在乾清宫倒是没动静,这又闹什么呢?”

    先前方荷那番凤命的说话,孝庄仔细思量便知是半真半假。

    假的自然是大家都心里清楚的身份。

    至于真……方荷这命格怕是真有些不凡。

    孝庄不信方荷能买通了空那样的大师,更不信定林寺能被买通,舍得以舍利助她。

    也许康熙有这个本事,可方荷?她做不到。

    既是个吉利的命格,孝庄就更喜欢这丫头了。

    现在趁着佟家认了错,方荷占理,孝庄巴不得早些下懿旨叫她进宫。

    苏茉儿也有些哭笑不得,“奴婢昨儿个问春来,春来只说除了扎格格去乾清宫那日皇上见了人,这几日就只当御前没这么个人……”

    孝庄:“……他还记得自个儿多大岁数了吗?”

    这是发现自己在方荷心里没那么重要,开始较上劲了?这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得了,哀家也不管他们,到底江南那边还没传回消息来,再等等。”孝庄懒得去寻思康熙怎么想。

    或者说,即便她再喜欢方荷,如果康熙犯了糊涂独宠的话,孝庄也是容不下的。

    这样好一阵歹一阵的也好,只是不能叫方荷一直待在御前,传出去也不合规矩。

    “等到颁金节也就差不多了,到时皇帝要是想不明白,哀家下懿旨叫她进后宫也就是了。”

    实则康熙没那么小心眼,或者说暂时且顾不上小心眼呢。

    与罗刹和谈一事,虽有三道沟事件震慑对方,引得对方态度软了不少,可反复拉扯了一年,还是没出个结果。

    驻扎在瑷辉城的周培公,还有驻守在盛京的郎谈都传回来折子,说在其中发现了漠西搅浑水的痕迹。

    郎谈派出探子,死了大半后,九死一生才得到了漠西的准确线报,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回了京。

    噶尔丹在二十三年就已经击破了哈萨克部落,令漠西实力大增。

    如今喀尔喀的三部土谢图汗部,札萨克图汗部,车臣汗部内乱初见端倪,漠西也在整兵。

    康熙先前派人拦截车臣汗部拉克申部落的种马,不见拉克申真正着急时,就已察觉出喀尔喀的乱象端倪,才会叫郎谈驻扎在盛京。

    康熙仔细研究过喀尔喀的地形图。

    漠北和漠西相隔不算太远,如果噶尔丹趁这个时机,让喀尔喀三部彻底乱起来,趁机将三部收拢准噶尔麾下,到时大清会很被动。

    所以他更急切地要落定与罗刹和谈一事,起码明面上大清不能面对双面夹击。

    有了盟约在,哪怕罗刹私下帮漠西,大清的大军也不是吃素的,摆明车马打起来,罗刹没道理出头,对付漠西就容易得多。

    佟国纲和索额图即将带领使臣团队出发尼布楚,佟国维和纳兰明珠则在京城,负责为他们所带领的大军提供粮草和战略支持。

    康熙满心都急着尽快落定此事。

    先前皇贵妃所为……实在不是计较的时候。

    加之佟佳氏病重,就算他想要处罚,总不能要了佟佳氏的命。

    无奈之下,他才多番去承乾宫安抚皇贵妃,好叫佟国维和佟国纲兄弟更放心地去忙和谈之事。

    等送走了索额图和佟国纲一行人,康熙这才终于有工夫问起方荷来。

    “人呢?”

    梁九功心知皇上问的是谁,小心翼翼道:“回万岁爷,扎格格在围房习字呢。”

    康熙心下有些微妙,淡淡道:“除了习字呢?”

    那混账就一次都没来求见?

    梁九功在心里叫苦,总觉得自己这腚又要保不住,只能绞尽脑汁替方荷找补。

    “扎格格怕是也知道先前行事不妥,这阵子格外规矩,除了叫春来去慈宁宫,自己一步都未曾踏出过围房。”

    康熙心下轻嗤,那叫规矩?

    那叫懒得出奇!

    不过,虽心里不痛快,康熙却早就明白,那混账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连皇玛嬷都比他更重要些。

    他向来为自己的自控力骄傲,这失望和憋气的时候多了,慢慢他便也能掌控自如。

    天下都是属于他的,将来他会踏平准噶尔,叫大清再无人敢欺,只不过一个女子,想要得到她的心又有何难。

    事缓则圆的道理放在任何地方都适用,在她面前露出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指不定叫那混帐心里怎么得意呢。

    那就走着瞧,看看最终的赢家到底是谁。

    康熙没再说什么,起身往南书房去。

    等与罗刹和谈完,也该是二十七年的事儿了。

    这期间,若是噶尔丹提前干涉喀尔喀内政,趁机侵扰大清疆土,这一战随时都可能会打起来。

    他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

    很快就到了颁金节。

    江南那边提前十几日就传来了消息,方荷所说的话一一被证实。

    甚至各大寺庙里的住持和大师们,说起这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施主,夸赞的话比方荷花样儿多多了。

    春来已经将方荷做过的事儿一五一十都禀报过,他现在也知道,方荷去于家村做了什么。

    她借于隐济的手联络上几位大师和几座寺庙的住持,凭借香油钱和命格确实特殊之处,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康熙失笑,看样子方外之人也逃脱不了世俗的欲望,一万两银子撒出去,这响儿还算不错。

    孝庄叫人过来传话,说颁金节后便会下懿旨,封方荷为嫔,只是要叫方荷迁宫至哪儿,还需要康熙来做决定。

    如今没有主位的宫殿,景仁宫用作藏书,景阳宫太过偏僻,延禧宫久无人居住,都不适合迁宫。

    其他各宫,后殿还空着的,就只有咸福宫、承乾宫和永和宫。

    以方荷如今和皇贵妃的关系,承乾宫都不用考虑,永和宫……孝庄其实不是很喜欢德妃,她也觉得不甚合适。

    所以苏茉儿过来禀报的时候,便道:“主子的意思是,咸福宫还算不错,宣嫔这些年也知道错了,如今很是安分,不会为难扎格格。”

    最主要的是,若方荷受宠,康熙去咸福宫次数多了,说不得宣嫔也能跟着沾点好处。

    康熙却没打算叫方荷一直住在后殿。

    他把人带回宫,甚至还在图谋那混账的心,不是为了叫她一再受委屈的。

    他只道:“此事朕会好好考虑,回头皇额娘懿旨拟好了,劳额捏派人送到御前来便是。”

    苏茉儿早年贴身伺候过康熙一段时间,很了解他的性子,回到慈宁宫便冲孝庄摇摇头。

    “奴婢瞧着,万岁爷应是另有主张。”

    孝庄无所谓,宣嫔那性子……说是改好,可真要得了宠,还会不会固态萌发,可是说不准的事儿。

    如今她对宣嫔也就只剩个面子情,因为喀尔喀如今不安稳的缘故,才想着安抚她一二。

    “既如此,就叫人把懿旨给皇帝送过去吧。”孝庄思忖片刻,吩咐。

    “再叫人把哀家那套迦南香碧玺镶嵌东珠的头面给宣嫔送去,敲打一下内务府,别叫她受了委屈。”

    柳嬷嬷立刻着人去办。

    颁金节过后的第二日,孝庄就知道康熙到底要做什么了。

    半上午时候,懿旨才刚送到弘德殿没半个时辰,康熙就下令礼部尚书并太子师汤斌为正使,翰林院汪灏为副使,前往方荷所在的围房传旨。

    懿旨上的内容康熙没改,他只令人加了几句话。

    除封方荷为嫔外,因她侍疾有功,特赐‘昭’字为封号,令方荷迁宫延禧宫。

    这时候的延禧宫并非方荷见过的那种西洋风格,与东六宫其他各宫相同,都是前后两进宫殿,五间正殿,三间配殿的琉璃瓦传统建筑。

    只是延禧宫紧挨着景仁宫和毓庆宫后墙,才一直没安排妃嫔住进去,位置却很好。

    如今能住妃嫔的宫殿,除了承乾宫,也就是延禧宫离乾清宫更近些了。

    但长久无人居住,宫殿却还需要修缮,一时半会儿且住不进去。

    康熙便下令叫方荷继续住在乾清宫,直到延禧宫修缮完,再移宫。

    懿旨一出,前朝后宫都为之震惊,甚至比先前皇贵妃闹得那一出震惊得多。

    原本王公大臣们还不明白,佟家为何要帮着皇贵妃,对付一个连宫妃都还不是的寡妇,如今他们可算明白了。

    ‘昭’之一字,此朝还没用过,可前朝有过。

    这个字多为高位妃乃至贵妃才能用得,除了周朝那位,几乎从未用来赐封过四品宫妃位。

    后宫惊的却是皇上对方荷的盛宠。

    哪怕是延禧宫要修缮,一时半会儿住不进去,先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暂且叫人先住在无人居住的阁子或者西三所也就是了。

    哪儿有封了嫔,还住在御前的?

    又是那么个封号,往后皇上还记得各宫的门朝哪儿开吗?

    且不说后宫和着眼泪撕碎了多少帕子,就是孝庄都有些不可置信。

    “皇帝这是疯了?他这自欺欺人的……”孝庄恨得将茶盏往矮几上拍。

    “还不如直接给方荷个妃位算了,这是生怕那丫头命太长啊!”

    如此特殊的封号,又专宠于御前,比起来,先前的章佳氏都算不得什么了。

    一时间,孝庄还真不知道,福临和玄烨这爷俩到底谁更任性些了。

    苏茉儿柔声劝:“奴婢觉得扎格……昭嫔是个清明的,等她侍寝过后,明儿个过来请安,您仔细与她说一说,叫她劝着皇上雨露均沾也就是了。”

    孝庄冷笑:“就是要训话,也该是骂皇帝糊涂!”

    “没得叫哀家倚老卖老,仗势欺人,逼一个嫔把皇后的事儿给做了,倒是替那混账擦屁股!”

    不过,气头上的话是这么说,孝庄却也不愿意再因方荷与康熙争吵。

    福临那时候就是,本来他跟董鄂氏谈不上多少情意,娘俩吵着吵着,那俩倒是难舍难分,共赴黄泉去了,她图什么啊。

    思来想去,也还是只能委屈方荷,谁叫她入了皇帝的眼呢。

    事实上,处在风口浪尖的新任昭嫔,还真不稀罕这点子青睐和特殊。

    她叫春来把翠微从配房请过来,凑在耳边上嘀嘀咕咕叮嘱了一番,就带着春来直往月华门去。

    李德全听到动静,赶忙过来拦。

    “嫔主儿这是要去哪儿啊?万岁爷刚才还吩咐,晚些时候叫您侍膳呢。”

    如今方荷封了嫔,眼瞧着热灶都不够形容,这得是热油锅。

    他自然也要小心翼翼捧着,凑近了小声道:“今儿个干爹特地叮嘱御膳房,做的都是您爱吃的菜。”

    “万岁爷没叫准备矮几,回头我和魏珠给您守着门……”

    后头的话就不必说了,方荷懂。

    反正这头回光明正大的侍寝,又是她封嫔的好日子,连康熙都不准备给方荷添不痛快。

    方荷却在心里呵呵笑,她稀罕那几口吃的吗?

    慈宁宫膳房这会子,上下都把她当活菩萨捧着。

    但面上她只做出高兴的模样,笑眯眯道:“那可得谢谢你,我既接了懿旨,以我跟老祖宗的情分,不想等着明儿个才谢恩,这会子就先去谢过,也好叫老祖宗看看我的本分。”

    李德全心里松了口气,不是要跑就行,他躬身相送。

    “那奴才叫人给嫔主儿准备软轿,早些去早些回来。”

    “不必了,这会子我的轿子也没做好,我不乐意坐旁人坐过的。”方荷依然非常和气地解释。

    “也就几步路的功夫,我走着过去就行了。”

    李德全想了想,也是,便没再拦,只紧着回御前去跟梁九功禀报方荷的去向。

    他却是没听出来,方荷自始至终都没应下那句‘早去早回’的话。

    孝庄听见于全贵禀报的时候,刚准备歇晌儿,怀疑自己听岔了。

    “你说谁来了?”

    于全贵:“回主子,昭嫔娘娘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儿要求见您。”

    孝庄:“……”也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刚好的脑袋又有点疼。

    她捏着额角挥挥手,“叫她进来。”

    方荷进门,疾行几步上前,蹲安,甩帕子,然后扑到孝庄炕前喊救命,一气呵成,根本就没给孝庄开口的机会。

    她一个人就是一出完整的大戏,帕子狠狠戳到眼底下,眼泪汪汪看着孝庄。

    “老祖宗您快管管吧,万岁爷疼起人来,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热切,嫔妾实在是招架不住!”

    “按宫规,妃嫔除了侍寝不得在乾清宫留宿,更遑论是天天住在那儿,万一冲撞了外男,嫔妾就是八百张嘴都说不清呜~”

    “求老祖宗收留嫔妾,嫔妾还想活久一点,给您多生几个曾孙呢呜呜~”

    孝庄:“……”她觉得,这丫头大概不止八百张嘴。

    她不动声色垂下眸子仔细瞧方荷的神色。

    “若想生孩子,你就该留在乾清宫,多得些恩宠岂不是更好?”

    留在慈宁宫,皇帝也不好叫人来这里传她侍寝,哪儿来的孩子。

    方荷心下腹诽,那也不能光管怀,不管孩子死活。

    她留在乾清宫除了扎人眼,还有半点好处吗?

    一来不能在乾清宫把嫔位该补齐的宫人送过去,围房住不开。

    二来所有人都盯着她的肚皮,她又不是孙猴子,变不出七十二个自己天天盯着,若被人算计了,算谁的?

    再者……她现在进入后宫,在康熙心里就变成了他理所当然该好好伺候的小妾,对她的要求也会更高。

    哦,先前他想冷落就冷落,这会子还要她好好上去伺候着?

    呸!倒是挺会做梦咧。

    她幽幽看着孝庄,“老祖宗您也不必试探我,万岁爷要真天天宠幸我,您但凡说个好字,我保管二话不说就回乾清宫,绑我也把万岁爷绑在裤腰带上。”

    孝庄:“……”

    她到底憋不住被逗笑了,点着方荷的额头。

    “你啊,什么浑话都敢说!擎等着挨板子呢是吧?”

    方荷可怜巴巴仰头看着孝庄,水汪汪的眸子里全都是‘您舍得吗’这几个字。

    惹得孝庄巴掌还真有点痒,无奈地挥挥手。

    “行了行了,你爱在哪儿住就在哪儿住吧,去叫苏茉儿给你把偏殿收拾出来,别在这儿扰得哀家头疼。”

    她如今是嫔位,倒是不好再住梢间了。

    对方荷的清醒和规矩,孝庄心里很满意,至于孙子找不着人……跟她有什么关系?

    该她管的不让管,她才不操那个闲心。

    因此,当康熙好不容易忙完政务,从弘德殿出来,迫不及待回到昭仁殿,只迎来了满室清辉。

    他微微挑眉,没说话。

    梁九功赶忙道:“万岁爷,昭嫔娘娘去慈宁宫谢恩了,奴才瞧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叫李德全在月华门外等着呢。”

    “多嘴,朕问你了?”康熙淡淡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坐到软榻上,抓起棋谱来看。

    只是往常总能叫他平心静气的棋谱,这会子却丁点都看不进去。

    半个时辰后,康熙的耐性一点点耗干净。

    “差不多该回来了?”他冲梁九功冷笑。

    “李德全是在月华门外迷路了吗?”

    梁九功:“……奴才这就去瞧瞧!”

    他心里生出一股子不可置信的不妙预感,但总觉得那祖宗应该不至于如此大胆,擦着冷汗跟飞一样疾步往月华门走。

    都已经初冬时节了,只穿着薄袄的李德全都急出了满脑门的汗,显然没少在附近转圈。

    看见梁九功,他都快哭出来了。

    “干爹……昭嫔娘娘还没回来,我叫齐三福往前去盯着呢,齐三福刚才回来说,根本就没见到人出慈宁宫!”

    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老祖宗把人给扣下了吧?

    思及先前万岁爷令人传旨的阵仗,还有‘昭’字的封号,叫方荷留在御前好几个月的决定……梁九功觉得,老祖宗还真有可能发火。

    他赶忙又飞快回到昭仁殿,进门就跪在地上,低着脑袋说了自己的猜测。

    康熙若有所思,扳指在矮几上轻磕,“你说,是昭嫔自己要去慈宁宫谢恩的?”

    梁九功小声应是,“李德全问得真真儿的,嫔主儿说是要叫老祖宗看看她的本分。”

    康熙冷笑一声,本分?

    她的本分是上天吗?!

    如果皇玛嬷真生气了,要么就在他传旨后就将人提过去,要么等侍寝过后,第二日方荷去请安的时候才会发作。

    无论皇玛嬷何时发难,康熙都做好了准备,左右那混账也早起不来,等他下朝一起过去也来得及。

    分明是这混帐自个儿躲着他,不想侍寝!

    他好不容易凭着自控力刚恢复没多久的冷静,再次破功,冷着脸起身,夹风带雨地大跨步往外走。

    她不乐意侍寝,有的是人乐意!

    她敢明目张胆打他这个皇帝的脸,就该做好在封嫔的大喜日子被他下脸面的准备!

    “万岁爷,万岁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啊?”梁九功紧着在屁股后头追。

    他大概也知道万岁爷要闹什么,是丁点也不敢拦。

    “您稍等等,奴才这就叫人去准备轿辇——哎哟!”

    话没说完,梁九功没防备康熙在昭仁殿前的地坪上猛地站住,一脑袋撞到康熙后背上。

    “放肆!”康熙冷声呵斥。

    “准备轿辇作甚?朕说要出去了吗?”

    “你那双招子是用来出气的不成?没看见都什么时辰了,打算饿死朕吗?”

    梁九功:“……”那您这是打算跑御膳房,去啃了御厨?

    他赶忙赔着小心给自己一巴掌,“都怪奴才胆大包天,忖度圣意,奴才这就叫人传膳!”

    康熙气冲冲往殿内去:“免了!朕看见你这蠢样儿,早气饱了,叫人备水,朕要沐浴!”

    他凭什么要为了气她去宠幸其他人?

    倒是给她脸了!

    他就不信,没有她徐芳荷,他自个儿还睡不好这个觉了!

    翌日,三更时分,在昭仁殿一片兵荒马乱中,康熙冷着脸打了足足一个半时辰的拳,才洗漱过去上朝。

    这几日康熙因为使团顺利出发,在朝堂上一直都是和风细雨,颇有几分以前的温和模样。

    朝臣们说话也就比往日更大胆些。

    再加上颁金节刚过,万岁爷又喜得美人儿……夜里保管是舒坦了。

    六部尚书并许多大臣都决定,把原本压着怕皇上生气的事儿,都放在今儿个早朝上说。

    只是他们完全没料到,明珠第一个站出来,刚将户部先前襄助理藩院,处理高丽之事留下的一笔烂账拿出来说,就叫康熙喷了个狗血淋头。

    “一年前的事儿,你现在才跟朕说,你怎么不等朕死了,烧给朕呢?”

    “朕一再强调,大清国强,高丽不过弹丸之地,不可对他们一再容情,你们就是把朕的话当耳旁风,朕要你们何用!”

    “这么点差事你都办不好,亏得人还叫你明中堂,你脖子上那玩意儿要是只会吃喝,干脆就摘了去,叫能办事儿的人来!”

    胤褆刚刚大婚,最近正意气风发,很有存在感,天天恨不能跟太子比肩。

    今儿个他头一次对太子生出了感激之情,幸亏太子站在他前头。

    胤褆缩着脖子,尽量叫太子把自己整个人都遮住,丝毫没有替表舅求情的胆儿。

    站在最前面的太子胤礽,没发现胤褆的动作,他有种抹脸的冲动。

    虽然他和龙椅隔着九步白玉阶,却总觉得汗阿玛的唾沫星子快喷他脸上了。

    更不用说被喷了个狗血淋头的纳兰明珠,脸色时青时白,人都快被骂迷糊了。

    他不能说这笔银子是用来收买高丽人,好叫高丽人自己在高丽散播谣言,逼对方的国王心急生错,好叫大清抓住把柄用的。

    私底下怎么都好说,可一旦传出去,实在有损大清的颜面。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放在平时康熙最多笑骂几句,心知肚明地令户部消了这笔糊涂账,他还能从中捞一点……

    今儿个是怎么了?

    难不成是昭嫔没伺候好?

    这会子朝臣们的消息却是没有后宫来得快。

    满后宫的妃嫔,几乎一大早起来就知道了,昨儿个方荷根本就没回乾清宫,被留在慈宁宫了。

    正好今儿个是请安的日子。

    除了依然病重的皇贵妃,连近期闭宫不出的贵妃钮祜禄氏,还有礼佛上头的荣妃,都天不亮就收拾妥当。

    像是约好了一样,常在位分以上的妃嫔们都早早来到慈宁宫,摩拳擦掌地准备痛打落水狗。

    第63章

    孝庄卯时起身, 逢一五日受妃嫔请安,定的是辰时正。

    这样说会子话,若康熙来得早,指不定还能见上一面, 对于久不逢恩宠的小妃嫔来说, 这是她们争宠唯一不扎人眼的途径。

    所以常在和贵人们一般都来得早些。

    可她们的消息没有高位妃嫔们灵通, 今儿个照常提前半个时辰进了慈宁宫。

    一进大殿,都吓得不轻。

    倒省了她们频繁起身请安的功夫, 因为贵妃、四妃和除通嫔以外的嫔位来了个齐整,笑语晏晏在殿内说话。

    这是怎么了?

    几个小常在和小贵人偷偷交换眼神,有聪明的指指空着的地儿。

    那是新任昭嫔该坐的位子, 就在德妃正对面,荣妃后头。

    此刻那里还没人,小妃嫔们便清楚了, 这是冲着昭嫔来的, 松了口气, 都老老实实坐下跟着等。

    方荷起了个大早,正陪着孝庄说话并梳洗, 刚净了面, 柳嬷嬷就进来禀报。

    “主子,娘娘们都到齐了。”

    还披散着头发的孝庄:“……”往常倒不见这么勤快。

    她淡淡乜方荷一眼, “怪不得你今儿个这么早,有功夫在这儿陪哀家闲磕牙,还不如想想待会子怎么脱身。”

    方荷歪着脑袋做出思考状, 认真点点头,“嫔妾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太后自外头进来,也一脸纳罕。

    “今儿个倒来得齐整, 连宜妃也跟着胡闹,回头我得好好说她。”

    乌云珠在一旁小声翻译。

    孝庄也看方荷。

    方荷只矜持笑道:“出去之前老祖宗和太后多喝点茶吧,进了殿能不喝还是别喝。”

    孝庄和太后:“……”

    其他人都跟两个主子一样满头雾水,只有跟在方荷身边伺候的春来立马咬住舌尖,生怕自己笑出声。

    半个时辰后,方荷跟在孝庄和太后身边来到正殿。

    原本正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方荷没规矩的众妃嫔愣了下,赶忙起身见安。

    方荷侧身避开,而后给贵妃和四妃福礼,又跟嫔位见平礼,受贵人和常在拜见……好一会儿才坐下。

    钮祜禄贵妃迫不及待开了锣:“昭嫔在宫外日子过久了,也太不懂事了些,一大早不先来正殿等,反倒去打扰老祖宗,宫里可不是这么个规矩。”

    方荷挑眉,长长哦了一声,“老祖宗也没撵我出来,这规矩莫不是贵妃娘娘定的?”

    孝庄和太后都略有些诧异看向方荷。

    寻常这丫头都规矩得很,从不跟妃嫔们正面冲突……这才刚封嫔,骨头就轻了?

    钮祜禄氏轻嗤了声,显然也这么觉得,“昭嫔还没受宠呢,倒先学会了放肆,以下犯上的规矩可不是我定的。”

    “老祖宗您瞧啊,昭嫔对臣妾如此冒犯,您可得管一管,否则长此以往下去,但凡万岁爷哪天宠幸了她,这宫里怕是都没有臣妾站脚的地儿了。”

    孝庄不置可否,“昭嫔,你可有话说?”

    “那嫔妾话可就多了,贵妃娘娘看似在说嫔妾,实际却是在指责老祖宗您没规矩,纵容嫔妾伺候您梳洗,这嫔妾能忍吗?”方荷格外无辜地冲孝庄眨眼。

    “臣妾辩驳一句,分明是孝心,贵妃却觉得嫔妾在僭越,难不成嫔妾孝顺还孝顺错了?”

    她一转身,面上便多了股子格外嚣张的笑意,“贵妃娘娘您说,嫔妾该不该反驳?”

    “你——”钮祜禄贵妃气得指着方荷,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她总不能说方荷不该尽孝。

    惠妃冷笑,“论胡搅蛮缠倒没人比得过昭嫔,若你真是个有孝心的,又怎会留在慈宁宫,却不去伺候万岁爷,也就是老祖宗不跟你计较……”

    “啊哟哟!惠妃娘娘就不得了啊!”方荷更嚣张地打断惠妃的话,叫太后好悬没憋住笑,赶紧端起茶挡住唇角。

    孝庄勉强还端得住面上的淡然神色,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她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但接着,孝庄和太后就听方荷抑扬顿挫地对着惠妃感叹。

    “惠妃娘娘的意思是,嫔妾不需要在老祖宗跟前伺候,只需要争破了头去伺候万岁爷?”

    “啧啧,万岁爷知道惠妃娘娘替万岁爷这么不孝吗?”

    孝庄:“……”

    她也慢条斯理把茶盏端起来了,今儿个这茶沫子格外好看。

    惠妃气急败坏地起身,“你放肆!本宫哪儿有这个意思!”

    “既没这个意思,那惠妃娘娘就该三思再开口。”方荷更不客气地反驳道。

    “我寻思着这儿也没有主子娘娘,各位姐姐们在自家姐妹们面前闹笑话倒无妨,传出去只会贻笑大方!”

    都特么是妾,谁比谁高贵啊!

    荣妃和宜妃嘴都不自觉张开了,这昭嫔……是不是被鬼附身了?

    先前她也不这样啊!

    要是原本方荷就这么嚣张,哪怕贵妃都不敢轻易打她的脸。

    德妃垂着眸子微笑,很明白方荷为何如此强硬,这做客和做妃嫔自然不同。

    再尊贵的娇客,在宫里也是奴才,可下位妃嫔却不是上位妃嫔的奴才,都不过是皇上的女人罢了。

    只是有些妃嫔初入宫看不透这个理儿,才会一再被人逼得活不下去,直到学会了狠辣手段。

    贵妃冷冷看着方荷,“那按昭嫔的意思,你只需要伺候老祖宗,倒是不需要伺候万岁爷了?”

    方荷就喜欢别人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走,这才是吵架的正确姿势嘛。

    她立马露出个灿烂的笑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万岁爷需不需要人伺候,需要谁伺候,哪儿是嫔妾能做主的。”

    “嫔妾没别的优点,就一条,谨守本分,也只能做好眼前的事儿,不给万岁爷添腻烦便罢了。”

    贵妃被气得好悬一口气没喘匀。

    连孝庄端着茶盏的手都抖了下,尤其是见太后认同地点头后。

    琪琪格什么时候瞎的?

    众人也在心里腹诽,昭嫔怎么好意思说出本分这俩字来的?

    因为方荷这一顿胡搅蛮缠的乱棍,先前准备好了阴阳怪气的几个嫔都没敢开口。

    她们的封号还不如方荷,连贵妃都讨不着好,她们也不想自取其辱。

    这场请安,以贵妃和惠妃铁青着脸,其他人也都憋着满肚子没瞧成乐子的遗憾告退落了幕。

    等殿内没了外人,太后扑哧一声笑出来,冲方荷道:“这会子你倒是有点你祖上的风采了。”

    乌林珠怼人的时候也这么不客气,福临都叫乌林珠怼得甩袖子气跑了好几次。

    孝庄哼笑,意有所指:“这才封了嫔,就会仗势欺人,分明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方荷笑嘻嘻凑过去,“那也得老祖宗和太后娘娘肯给嫔妾撑腰才行啊!”

    “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有这些精力她们不想着怎么偷偷讨好万岁爷,全往嫔妾身上使劲儿,那嫔妾也不能叫他们生崽儿啊!”

    太后被逗得哈哈大笑,孝庄瞪着方荷,伸手点点她,到底也没忍住,跟着笑了出来。

    这丫头在宫外也不知从哪儿学了那么多粗话……可话糙理不糙,一个个都不知所谓,她是懒得多说,也该有人叫她们紧紧皮子了。

    方荷正跟两个富婆逗着趣儿,外头于全贵突然出声。

    “奴才请万岁爷圣安!”

    方荷迅速闭嘴,转身规规矩矩蹲身,余光看到明黄色袍角时,便柔声开口请安——

    “嫔妾请皇上万福金安。”

    康熙云淡风轻从她身边走过,一眼都没瞭她,只带着浅笑坐在孝庄身边。

    方荷偷偷撇嘴,转过身继续蹲着。

    “皇玛嬷和皇额娘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孝庄微微挑眉,似笑非笑点着方荷,把她刚才在殿内闹出来的动静说了。

    康熙下颚骨紧了紧,面上笑意不变,淡淡看了眼方荷。

    “这混账自来没规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倒是扰得皇玛嬷不得安宁,都是朕的不是。”

    孝庄心想,就你也好意思叫旁人混账?

    她笑道:“无碍,快叫这丫头起来吧,左右这么多年下来,我也习惯了,不会放在心上。”

    康熙被噎了一下,无奈冲孝庄露出个讨巧的笑,转向方荷却又冷了脸。

    “没听见皇玛嬷吩咐?滚回乾清宫去,别在这儿碍皇玛嬷的眼。”

    方荷眼巴巴看着孝庄,“老祖宗,嫔妾这阵子想跟您礼佛……”

    “扎三妞!”康熙瞪她,“你这是打算抗旨?”

    “嫔妾不敢!”方荷干脆跪坐在地,就是打定主意不走。

    “反正嫔妾是不回围房。”

    “就那屋子,走两步就得撞墙,待久了那天起夜不小心,指不定都得犯个自戕的罪过,嫔妾还没活够呢。”

    孝庄和太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又端起茶盏,眼神往外头看,嗯……天儿有点阴,好像是又要下雪了啊!

    康熙暗自运气,但却不想在太皇太后面前跟方荷吵起来。

    他捏了捏额角,“那你就住东暖阁的梢间去……”

    方荷不说话,只可怜巴巴看着孝庄。

    孝庄也不想叫方荷天天在御前,不得不开口拦,“好歹这丫头现在也是嫔位第一人,在慈宁宫都是住偏殿,住到梢间里实在是不像话。”

    “怎么,难不成叫惠妃说着了,哀家留你的昭嫔伺候两天,你都不舍得?”

    康熙咬牙,微笑着点头,“皇玛嬷说的是,不如……就叫她住在头所殿吧,不会扰了皇玛嬷的清静,也能叫她谨守做妃嫔的本分。”

    别光记得孝顺,却完全忘了该侍奉君王。

    头所殿就在慈宁宫边上,隔着个养心殿就是乾清宫,离两边都不算远,却也不算坏了规矩。

    孝庄不说话了。

    但方荷却还期期艾艾不愿意起身,“据嫔妾所知,头所殿也有两进呢,前后各三间正屋,偏殿也有六间,嫔妾身边只有春来……”

    康熙都没脾气了,他捏捏额角,“朕回头就叫内务府给你送人过去!”

    “可是……嫔妾实在是不会挑人,春来也没那个本事呀!”她更小声,更迟疑道。

    “不像万岁爷身边有魏珠,御茶房还有翠姑姑,都是能干人……”

    孝庄和太后不动声色看着,都清楚方荷闹这一出为什么了。

    俩人对视一眼,要是她们还没老眼昏花的话,应该是看到皇帝磨牙了。

    但康熙面上却非常淡然,他在乾清宫就想明白这混账在闹什么。

    他平静道:“光他们俩够吗?要不朕把顾太监也借你几天使使?”

    方荷像是完全没听懂似的,只怯生生道:“那嫔妾哪儿敢啊!”

    “不过内务府如今是皇贵妃管着,听闻皇贵妃病重,也许一时顾不上嫔妾这头……少不得花银子打点,可嫔妾的嫁妆……”

    康熙面色不变:“朕叫梁九功亲自去内务府吩咐,该你的东西,今儿个朕就一样不落给你送头、所、殿去!”

    他倒要看看,这混账仗还能怎么蹬鼻子上脸!!

    岂料方荷踩着线见好就收,康熙话音刚落,她便立刻挺直腰板,连气儿都不带喘地快速道——

    “嫔妾谨遵万岁爷吩咐,定好好孝顺老祖宗和太后,伺候好万岁爷,恪守宫规,比猫儿还乖!”

    康熙:“……”宫里要是有你这样的猫,人都别活了!

    “行了。”孝庄憋着笑努力淡然道。

    “哀家累了,叫苏茉儿送着丫头去头所殿吧。”

    方荷抢在前头大声应是,“嫔妾这就去找苏嬷嬷,尽快滚出慈宁宫!”

    她爬起来就颠儿,力争不叫康熙有丁点儿逮住的机会。

    虽然她已经换上了花盆底,可在慈宁后这狗东西也不敢追……哈哈哈,气死他。

    她一跑出门,就瞧见了梁九功,还冲梁九功笑了笑,才催着春来赶紧扶她走。

    屋里孝庄和太后看到方荷那狗撵一样的态势,实在忍不住,也笑出来了。

    梁九功别说还个笑回去,没哭出来都是好的。

    里头的话他都听了,再加上今儿个早上皇上的表现……他总觉得今儿个御前的风雪怕是要比老天爷早一步。

    但康熙出来门,却丝毫没表现出不悦,甚至还格外气定神闲上了皇撵。

    该撒的气,他昨儿个夜里和今儿个早朝都撒完了,这会子要还跟那混账生气,就真是蠢到没边儿了。

    刚才之所以表现出咬牙切齿的模样,不过是做给皇玛嬷和那混账看的而已。

    等回头……他再慢、慢收拾那混账!

    魏珠和翠微在方荷之前就包袱款款到了头所殿。

    方荷一进大门,两人就利落跪地,高声道——

    “恭喜嫔主儿,贺喜嫔主儿!奴才/奴婢给主子请安!”

    方荷下意识上前一步,被春来的力道扥住,反应过来苏茉儿还在一旁,她清楚早晚得习惯这些规矩。

    她笑道:“你们有心了,回头等万岁爷把我嫁妆送来了,通通有赏!”

    魏珠和翠微闻言都笑得格外灿烂。

    不管是方荷能够争取到属于嫔位该有的待遇,还是给他们发钱,都是值得高兴的事儿。

    苏茉儿指挥着人把孝庄赏给方荷的东西放下,便离开了。

    等没了外人,方荷看春来一眼,春来了然去守着门,魏珠和翠微立马蹦起来。

    魏珠先开口:“阿姐,干爹跟我说了,早先知道你回宫,他就跟内务府搭上关系,早准备了几个靠谱的小子,名字我都记住了。”

    “干爹说,我年纪还小,当不得大总管,回头延禧宫修整完之前,他会找好靠谱的前殿大总管人选,供姐姐挑选。”

    方荷虽得了个‘昭’字为封号,却没有明旨叫她领妃位待遇,就依然还是嫔。

    嫔虽能为一殿主位,却不能住在前头主殿,但每个宫按理说主殿都有个负责的太监总管和掌事姑姑。

    回头翠微要领的,便是这掌事姑姑一职,如今却只能暂时在方荷身边当大宫女。

    翠微紧跟着魏珠道:“我也跟表姨母联系上了,她如今就在内务府负责调教小宫女,知道是你回来了,还说是缘分呢。”

    “她给了我一份名单,都是背后没有主子,身世也简单的,回头叫内务府送来的人报一报名字,把人挑出来就是了。”

    方荷冲俩人竖了竖大拇指,“你们俩办事我放心,那魏珠你就先负责跟内务府打交道,皇上那边送来的东西,就由翠微来负责登记造册。”

    两人点点头,眼看着已经到了午膳时候,魏珠便打算先去提膳。

    可他刚出门,李德全就带着乌泱泱的人,抬着十几抬挂了红绸的箱子过来了。

    李德全和跟过来的齐三福手里,也满当当提着食盒。

    见到魏珠,李德全下意识扬起笑,“哟,魏老弟是打算去提膳?”

    “甭费事了,万岁爷知道嫔主儿刚搬过来,狼烟动地的,怕嫔主儿饿着,这几日膳就先从御前提过来,我亲自过来送。”

    魏珠扬起笑,赶忙上前要接李德全手里的食盒。

    “那怎么敢劳累李哥哥,回头我去月华门外接着就是了,我来我来……”

    “不用!也不费事。”李德全避开魏珠的手。

    他都拜了九十九拜了,能差进门讨好这一哆嗦吗?

    他只叫魏珠进去禀报,等得了方荷允准后,殷勤提着食盒进门,在桌上放下,利落给方荷行礼。

    “奴才李德全给嫔主儿贺喜!”

    “万岁爷吩咐,延禧宫修缮完之前,头所殿就您一个人住着,但有哪儿不舒坦,只管跟奴才说便是。”

    方荷心里腹诽,不然呢?

    难不成这夹巴道儿里再塞几个小答应?

    她懒洋洋问:“外头都什么动静?”

    舒不舒坦的不必废话,她就不可能叫自己不舒坦,她嫁妆呢?

    李德全赶忙从怀里掏出朱红色的礼单来,双手捧到眉心。

    “回嫔主儿,这是万岁爷特地令人送盛京给您送来的‘嫁妆’,嫁妆单子在这儿,您请过目。”

    魏珠接过来,递到方荷手里。

    方荷打开一瞧,呼吸就滞了一下。

    好家伙,白银两万两,各色珍奇珠宝都是按箱算的,甚至还有两匣子东珠和一箱的盛京珍稀补药。

    她看得是心花怒放,却略有点不安,这给得越多……她要付出的也越多,她怕自己撑不住造啊。

    她迟疑问李德全:“是不是太多了?”

    李德全诧异抬抬头,又赶忙低下头去,仔细解释,“嫔主儿说笑了,实则万岁爷还怕亏着嫔主儿呢。”

    “这大户满人家姑奶奶出嫁,良田、铺子、陪嫁还有各色添妆、家具、都是成双成对的,加起来少说也得几千两银子才能置办得起。”

    “只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扎斯瑚里氏的许多嫁妆都只能留在本家,万岁爷才特意多添了一点压箱底的银子补给嫔主儿。”

    方荷下意识去看翠微,只见翠微冲她拼命点头眨眼,示意叫她别问这么土鳖的问题。

    她:“……”好吧,现代娶媳妇难,古代娶媳妇嫁人都不容易啊。

    “那你就替我谢谢万岁爷的破费,回头等我收拾好,再亲自谢过万岁爷。”方荷立马露出个灿烂的笑,安之若素收起单子。

    但等李德全带人一走,从方荷到春来,全都蹦起来,谁也顾不上摆在桌子上的八道菜,全都挤到偏殿里去。

    打开的箱子里白花花的银子就不说了,还有两口箱子里摆着摞在一起的黄金盒子!

    还有几箱子是各种首饰和玉石、宝石,方荷甚至还看到了老坑玻璃种的翡翠!

    这种翡翠,在后世拇指大小一块,就能买一栋别墅!!

    更不用提,南珠、东珠还有玳瑁、珊瑚、玛瑙、琥珀……足足有六箱子都是这种珍贵物件。

    剩下的几口箱子里,装着的都是养身的补品和药材。

    其他的方荷实在是孤陋寡闻看不出来,就那野参,快赶上小一点的萝卜了,少说也得是几十年份的吧?

    本来方荷以为这些就是全部了,但她们还没哇个够,外头就又响起了请安的声音。

    内务府送来了各色布匹,还有陶瓷、琉璃摆件和屏风等各色适合嫔位用的家具。

    等一波波的人消停下来,翠微掐指一算,都忍不住倒抽凉气。

    “万岁爷真舍得,就这嫁妆规格,亲王嫁女都够了。”

    方荷笑得眉不见眼,这会子她已经完全顾不上自己付不付得起代价了,总归就这百八十斤,那位爷总不至于弄死她。

    等方荷用完膳,歇过晌儿,内务府很快就带着宫人和太监过来,供方荷挑选。

    答应可以有一个宫女,常在可以有两个宫女,都是支使各宫的粗使太监跑腿。

    从贵人开始,能有两个大宫女,两个二等宫女并两个太监伺候。

    嫔位是两个大宫女,四个二等宫女并四个太监的例,还可以有粗使宫女和粗使太监各两个,单独驱使。

    所以内务府一口气带了十个大宫女,二十个小宫女和二十个太监过来,供方荷挑选。

    方荷自然按照她和魏珠还有翠微商量好的法子,只懒洋洋靠在魏珠搬出来的美人肩上,叫宫人和太监们分别报名字。

    但乔诚帮忙看好的四个太监,只有一个出现在这儿,宫女倒是有两个秦姑姑看好的,其他的……

    “我说这位黄副侍,你这是把我头所殿当妖精洞了啊,这么漂亮的小宫女都舍得往我这儿送。”

    黄副侍噎了下,赔着笑道:“嫔主儿说笑了,奴才哪儿敢啊,只是万岁爷亲自叮嘱过内务府不得怠慢,所以奴才才特地挑了好的……”

    “那就继续换更好的来吧,顶好是送几个天仙儿过来,我乐意看!”方荷起身就往屋里走。

    “我今儿个就要见到!”

    黄副侍愣了下,赶忙上前拦,“嫔主儿且慢,没有这么个规矩啊,可供挑选的宫人都在这儿……”

    “放肆!”魏珠厉喝,“跟嫔主儿谈规矩,你也配!”

    “诶~魏珠,这就是你不对了。”方荷转过身,像模像样地斥责魏珠。

    “怎么能这么跟内务府的人说话,回头他们给咱们穿小鞋可怎么办?”

    黄副侍:“……”我还在这儿呢!

    “这样,我明白内务府的困难,不为难黄副侍。”方荷好声好气对黄副侍道,又转头对魏珠吩咐。

    “你去一趟御前,就跟万岁爷说我这里没挑到合适的人,要不从御前借几个使算了。”

    黄副侍脸色煞白,哦,您不为难我,去为难万岁爷?

    那他的脑袋还能保得住吗?

    他擦了擦大冬天里吓出来的汗,‘啪’地给自己一巴掌。

    “是奴才说错了话,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劳嫔主儿等两日……一日!明儿个这时候奴才就再送人过来给您选。”

    方荷更温柔地点点头,“好咧,实在是辛苦你,我也不为难你。”

    她跟魏珠道:“听见了吗?黄副侍怪不容易的,咱们得多体谅。”

    “这样,你去帮我跟万岁爷请罪,就说我这里得过些日子才能收拾好,什么时候收拾好了,什么时候再伺候万岁爷。”

    “万岁爷要打要罚……还是要剐了我,我都该受着的。”

    黄副侍:!!!

    这个是说自个儿呢,还是说他呢,他只觉得自己浑身肉疼,腿肚子都开始打转。

    黄副侍哭丧着脸,哆嗦着左右开弓给自己几巴掌,“都是奴才的错,万不敢叫嫔主儿替奴才担着罪过,奴才今儿个一定把人送过来!”

    方荷微笑:“这样啊……不为难?”

    黄副侍脑袋都快摇成拨浪鼓了,“不,不为难,一点都不为难!”

    方荷俏脸一板,“那还不赶紧去,等着我送你出去?”

    就这人进门后贼眉鼠眼打量头所殿的眼神,他要不是后宫妃嫔的人,她把对方脑袋剁下来给康熙当球踢!

    真是跟苍蝇似的没完了。

    她但凡有一点后退,这些人就能得寸进尺……这宫里蹬鼻子上天的宠妃,只能有她一个!

    黄副侍一出头所殿,都没回内务府,绕着小道儿跑到承乾宫去,跪在佟佳氏面前露出打肿的脸诉苦。

    “求皇贵妃娘娘管管吧!”

    “这昭嫔也实在太难伺候了些,定好的宫人和太监送过去,她都不满意,奴才实在不知该送什么样的过去了!”

    “还叫今儿个就再送……奴才横不能真如她所说,送天仙儿过去。”

    有些话不用说那么明白,黄副侍这番禀报把该说的都说了。

    您叫挑的眼线一个都没送进去,那些颜色好的更没戏。

    还逼着今儿个就选出更多人来给她挑,这嫔位上头还有好几号贵人压着呢,黄副侍还真就没见过敢这么不顾死活嚣张的。

    皇贵妃剧烈地咳嗽了会儿,才冷冷瞥黄副侍一眼,“她让你送,你就继续送,内务府连个得用的人都挑不出来了?”

    “可……剩下的,总归没那么体人意,只怕昭嫔更不满意。”黄副侍小声道。

    宫人和太监肯定是有,可他们没办法拿捏,真送过去了,不就没法掌控头所殿的消息了吗?

    皇贵妃冷笑,虚着声儿慢条斯理道:“左右她在头所殿也住不久,延禧宫里却由不得她来做主。”

    “我记得,内务府不是有许多犯了错被退回去做粗使的宫人和太监?也许昭嫔妹妹的审美就是异于常人呢。”

    黄副侍恍然大悟,晚膳之前,又带着好几排宫人和太监过来了。

    这回带来的人,却跟下午那会子的精神气儿完全不能比,甚至还有人手上脸上都带着冻疮,看起来颇为寒碜。

    方荷恍若未见,依然是懒洋洋地叫人报名字和特长。

    这回秦姑姑看好的宫女,来了两个,乔诚看好的人来了一个。

    有翠微和春来在,方荷还能挑四个二等宫女和两个粗使,太监能挑三个,也再另加两个粗使。

    加上下午选出来的,方荷随便指了个下巴上带着一道疤的宫女,又叫翠微挑了两个老实的做粗使凑数。

    至于粗使太监,她直接叫魏珠自个儿挑的。

    等黄副侍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带着人离开,翠微叫宫女和太监们都在廊庑底下放着火盆子的地方站规矩,魏珠和春来守着门。

    翠微进门跟方荷说话,“那个叫山丫的,一看就有问题,就光我发现的,她都偷偷瞧主子瞧了不知道几回,胆子大得能包天,您干吗挑这么个蠢的?”

    方荷闻言,捂着嘴笑,冲翠微勾勾手指,叫翠微靠近。

    “今儿个选进来的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没有山丫重要,我们赚大了!”

    要是山丫不出现,她肯定还会继续折腾黄副侍。

    “我跟你交个底儿,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你都得给我保证她好好待在我身边!”

    翠微满头雾水,就那么个脑袋大身子瘦小,傻不愣登,说话比蚊子声还小的丫头,赚在哪儿了?!

    第64章

    翠微满脸疑惑, 方荷却没急着解释,反倒笑着催她。

    “你先把宫人安排好,晚些时候就知道了。”

    翠微幽幽看方荷一眼,有点后悔跟了个爱卖关子的主子, 真是叫人时刻都想以下犯上。

    就那几个宫人, 有什么好安排的。

    翠姑姑翻着白眼出来门, 站在廊子上,俏脸含煞扫视众人一眼, 将原本就忐忑不安的宫人瞧得心里发怵。

    只有山丫,说话像胆儿小,这会子倒胆大, 直勾勾盯着她看,比她翠姑姑还渗人。

    “多的话我就不说了,咱们主子是个和善的, 只要你们好好当差, 主子会叫你们好吃好喝, 更不会动辄打骂。”

    “但丑话我提前放这儿,主子眼里揉不得沙, 但凡谁背主, 没有你们张嘴解释求饶的机会。”

    翠微露出个跃跃欲试的浅笑,“在乾清宫, 我还没送谁去过慎刑司,你们有胆子就试试。”

    “只要你们能从慎刑司出来,我好人做到底, 安平堂或义庄,我亲自使银子送你们归家。”

    众人:“……”他们的家也不在阴曹地府啊!

    翠微这不算声疾厉色的敲打,反倒叫最开头几个被挑过来的宫人和小太监都更谨慎了些。

    一来能被乔诚和秦嬷嬷看中的, 都不是爱挑唆事儿的。

    二来从方荷对黄副侍的态度就看得出,他们家这位主子丁点不怕事儿大。

    要知道,那黄副侍仗着得承乾宫重用,在内务府几位总管大人面前腰板都很硬……他们若真犯了错,翠微这话保管不是吓唬人。

    至于后来的那几个,就更不必说。

    他们本就没什么后台,犯了错或替人背锅才被发落回内务府打杂,更不敢惹事儿。

    “行了,站够一个时辰,再去后头屋子里安置,动作都麻利点儿。”

    “把身上的腌臜洗一洗,换上内务府送过来的宫装,收拾齐整了,挨个儿到主子屋里回话。”

    翠微把几个宫人和小太监镇住,不动声色又看了眼山丫,这才离开。

    等方荷用过李德全送来的晚膳,翠微便叫宫人和太监一个个进来磕头。

    四个小太监说是小,其实就只比魏珠小个两三岁,都在宫里有年头了,名字都改过,分别叫刘喜、陈顺、张吉和崔福全。

    粗使小太监看起来才都十岁出头,叫刘柱子和周小狸,磕头的时候都求着方荷给改名字。

    方荷:“……要不就叫刘安和周乐?”她起名字的水平也就是平安喜乐这些吉利字眼儿了。

    刘安和周乐欢天喜地谢了主子的赐名。

    主子给起名儿,总是个面子情,但凡被主子记住一星半点儿,就没那么容易被打发咯。

    四个二等宫女估计听到风儿了,进来磕头的时候也都求着方荷给改名。

    就这会子功夫,方荷已经想好了,就算做了妃嫔,她做咸鱼的理想也还没变,那……

    “你们都从日斤昕字辈儿,你叫昕珂。”头一个进来的,是秦嬷嬷选好的圆脸小丫头,才年十五。

    从昕通从心,在这宫里,随心所欲就是最高的追求了。

    “你叫昕南。”第二个宫女脸上带着小雀斑,皮子有点黑,估计没少在户外做粗使。

    “你叫昕华。”第三个在咸福宫因为听不懂蒙古话,耽搁了宣嫔的差事被打发回去的,被排挤到在内务府给管事洗衣裳,手上的冻疮特别严重。

    “你叫昕梓。”第四个原本在御花园当差,因叫荣妃崴了脚被打了板子,发配到偏僻地界儿干活,冻疮同样很严重。

    磕南瓜子?翠微忍不住捂着嘴笑,这倒是她和方荷都有的爱好,名字听起来还怪吉利的。

    在粗使宫人进来之前,方荷吩咐春来,“你跑一趟太医院,要些冻疮膏子回来吧,不然平时看着她们这样,我眼睛疼。”

    春来从善如流出去了。

    翠微立刻出去,叫魏珠守着门,不许新来的宫人们来前头。

    剩下的一个粗使丫头改名叫福圆,等方荷有资格得到三等丫鬟例的时候,就可以从福字了。

    山丫是最后进来的。

    她规规矩矩给方荷磕了头,但第一句话就叫翠微差点挠她一把。

    “翠姑姑有病。”

    “活腻了你直接说,我有没有病都可以帮你一把!”翠微鼻子都快要气歪了,尤其方荷还在一旁捂着嘴窟窟窟地笑。

    山丫缩了缩脖子,声音小,却坚持不改口,甚至看着方荷也来了一句。

    “主子也有病。”

    方荷:“……”她笑不出来了。

    眼看翠微气得要上前抽山丫,方荷赶紧拉架。

    “那你先说说,翠微……她有什么病?”

    嗯?翠微听出那么点意思来,不挣扎了。

    山丫一脸严肃道:“眉心暗沉为阳气不足,肤干肌痿为腹胀热满,三九天或三伏天心口会隐痛,应是后天心疾。”

    方荷大吃一惊,心疾不是心脏病吗?

    她震惊看向翠微,“你怎么回事?”

    她的大管家比她还脆皮??

    平时可没看出来啊!

    翠微轻描淡写,“我不是与主子说过我是怎么入宫的,就叫我阿玛踹了一脚,后来我外家帮我报复回去了。”

    因为她不同意后娘的建议,被卖给一个五十多的老头子做填房,那畜生一脚把她踹晕了过去,醒来她就被绑起来了。

    若不是额娘留下的仆从,冒着被打死的危险跑去她外家通风报信,她这会子可能已经在山西某个七品县令的宅子里,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她不想多说,却对山丫的本事来了兴致。

    “那你说,主子病在哪儿?”

    山丫迟疑了下,“气血两虚,点着火盆皮肤还如此白皙,手脚肯定冰凉,若严重会妨碍子嗣,更多还得诊脉才能知道。”

    翠微也惊了,“不对啊,主子分明在……在入宫之前已经养好了。”

    翠微早把自己知道的很多秘密都跟方荷说了,两人都有诚意,方荷没瞒着翠微在宫外的事儿。

    山丫满是不服气,声音稍大了点,甚至梗着脖子露出下巴上的伤来。

    “梁家善医更善毒,不然也不会被追杀北逃,成了奴隶,家破人亡。”

    “我苏氏前朝时候就擅长为人养身,才会被汉军旗拉拢,如今也有了进宫的资格!”

    山丫的阿玛姓李佳氏,入宫小选的时候报的是嫡出,其实她生母是汉人,还是前朝河南三大名医之一的苏氏出身。

    她从小就露出了在医术上的天分,还过目不忘,被外祖父亲自教导。

    同时,也被阿玛寄予厚望,想叫她进宫凭医术得到主子恩宠,好助阿玛青云直上。

    但她离家之前,她娘特别担忧,说后宫是吃人的地方,不是她这种直肠子能混得来的,回家问父亲的意思。

    外祖父时日无多,叫山丫把家藏医书都学会后全烧了,心知往后护不住她们娘俩,只叫她破相保命,万不可露出自己的医术,免得被人利用。

    原本她娘是打算叫她二十五出了宫,好挑个普通人家嫁了,大不了就做稳婆谋生。

    但颁金节之前,她娘突然托人给她送信儿,说自己得了重病,命不久矣,家里没有她立足的地儿,再无法替她寻合适的人家,山丫出宫怕就是个死。

    幸得祖上有旧的梁娘子找到她娘,给山丫提供了一条后路,她娘才叫她想办法到方荷身边伺候。

    翠微听山丫小声说自己的来历,听得直咋舌,果然,这世上的后爹还真是不少。

    方荷微微皱眉听着,对自己的身体她并不算意外,身子虚没那么容易养好,梁娘子给她开了方子,得慢慢养。

    她没多戳翠微的伤疤,只问山丫,“翠微的心疾你可有办法治?”

    山丫坚持自己的说法,只是越说越小声,“主子和翠微都得治病,我……我有法子,但药材会很贵……”

    方荷和翠微都松了口气,贵不怕,库房里现在就有好些珍贵药材呢。

    若是不够,回头方荷还能从康师傅那里抠,总不能发一次奖金就叫她白打工一辈子吧?

    方荷问了山丫,得知她也想改名字,为她起名福乐,叫她只管照顾好翠微和自己的身体。

    其他的活计,翠微自会安排得叫其他人看不出来不同。

    人手充足,又都忙着跟新主子表忠心,只用了几天时间就把头所殿给收拾出来了。

    翠微和春来在方荷的瞎指挥下,一边嫌弃一边吵吵闹闹地,倒也把方荷的主殿安排得特别温馨。

    只是还没容方荷舒舒坦坦在自己卧寝里睡一觉,李德全就来了……还不是饭点儿来的。

    进门李德全就笑得特别灿烂:“给昭嫔娘娘道喜了,万岁爷召您今日侍寝,请您一块儿用晚膳呢。”

    方荷心想,还指不定怎么吵……或者炒呢,喜个屁啊!

    她去乾清宫之前,特地叫魏珠去膳房提了碟子点心回来,吃了个半饱,这才在齐三福的催促下,起身往乾清宫去。

    她和春来出头所殿时,天还没黑。

    但方荷一跨出大门,就下起了雪,大雪片子飞扬着落在人鼻尖上,带来的凉意直往心窝子里拱,叫人有种给自己上坟的悲凉……

    齐三福殷切在一旁伺候着,“嫔主儿请上轿,万岁爷知道您不爱坐其他人坐过的轿子,特令造办处加紧给您做出来的轿子。”

    哦豁!康熙什么时候这么贴心过?

    这是不是就叫暴风雨前的温柔?

    方荷裹紧大氅,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地……抓紧了放在荷包里的几块点心,怕待会儿半饱不足以保持脑子清醒,在轿子里全吃完了。

    感觉轿子落地,她才匆匆擦擦唇角,扶着春来,踩着小碎步,慢吞吞进了昭仁殿。

    “嫔妾请万岁爷圣安……”

    康熙听见动静,从软榻上起身,亲自扶起方荷,刚要说几句温柔话,在瞧见方荷唇角没擦干净的点心末后,顿住了。

    他以拇指替她蹭掉,似笑非笑点点她鼻尖,“你这是多怕朕不给你饭吃?”

    方荷冲康熙讨巧地笑,只要想想库房里的银子,要多灿烂有多灿烂,还带着那么几分格外无辜的羞涩,轻轻往康熙怀里撞。

    “嫔妾这不是怕万岁爷等急了,想在晚膳前先用顿点心嘛~”

    梁九功:“……”他真恨自己长了双能听懂的耳朵。

    他赶紧摆摆手,不等康熙吩咐,就先带着宫人们退下,他和春来就伺候在殿门口。

    如果万岁爷没被勾着先吃‘点心’的话,他们可好进去侍膳。

    康熙一点也不意外方荷的热情,这混账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向来很识时务。

    他只不动声色扶着方荷的肩膀,将她推远一点,不想被她勾起火气,又被牵着鼻子走,到时候她喊饿,他是停也不停?

    他拉方荷来到桌前,温柔问道:“那你还吃得下去吗?”

    方荷心里打了个哆嗦,啊啊啊,这狗东西吃错药了,还是鬼上身了?

    她心里更警惕,打起十万分的小心回话:“吃得下去……还是吃不下去,万岁爷您说呢?”

    康熙轻笑一声,没叫梁九功和春来伺候,叫他们出去守着,自个儿给方荷夹了一筷子她最喜欢的鸡里蹦。

    “朕觉得,你还是吃点的好,省得半夜里又闹朕。”

    方荷看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不清楚的事儿她就不想了,光棍地甜甜谢了声,低头就开始吃。

    众所周知,女孩子长了个装点心的胃,还长了个装正餐的胃,再磕会子牙,喝奶茶的胃也能空出来,吃就吃呗。

    能看得出今儿个御膳房没少下功夫,光主食就有翡翠烧麦、炸春卷、荔枝肉龙、龙眼饽饽等共计八样。

    大菜甚至准备了佛跳墙和黄焖鱼翅、干菜鸭子、樱桃肉、鸡里蹦……可谓是鸡鸭鱼肉俱全。

    凉菜她甚至还看到了京城冬天少有的西瓜盅和山药酥山,这是怕他们在有地龙的殿内吃出汗来??

    这回康熙给她补上了庆贺封嫔的规格,没叫她单独自己在小桌上吃,所有的菜她想吃就可以自己夹……

    方荷一边警惕,一边有点后悔自己先前吃了太多点心。

    就……眼还没饱,肚子却撑了。

    康熙看她越吃越慢,小脸儿反倒皱得跟包子似的,失笑。

    “吃不下去就别吃了,往后还有的是机会。”

    他叫了声梁九功,“给你嫔主儿送盏消食茶进来。”

    梁九功赶忙应下。

    方荷越看康熙这温和模样,心里越瘆得慌,端着消食茶,跑到了软榻那边坐着。

    她真是撑到嗓子眼儿了,这会儿要是做什么体力活儿,她是真担心自己会吐出来。

    先前放了这位爷一回鸽子,又讨要了那么多好处……要是她吐了,她自己觉得不砍个脑袋都不够助兴的。

    康熙也没拦着她,慢条斯理用完了膳,在方荷警惕的目光中,坐到她身边,脸上温柔似水的笑,吓得方荷直接蹦起来。

    康熙不动声色拉住方荷的手,将她拽进怀里,由着她站在身前打量他。

    “你老实些,朕想跟你好好说说话。”

    方荷小心试探,“您,您不生嫔妾的气啦?”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笑意,这混账其实吃软不吃硬,他竟蠢到这会子才发现。

    “朕想过了,其实你不信朕也是应该的。”康熙温和低沉的声音缓缓送入方荷耳中。

    “是朕困于前朝后宫,有许多时候身不由己,无法叫你信任。”

    “朕生气更多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护不住你周全,这几日夜深人静的时候,朕也慢慢回过味儿来了。”他抬起头,深深看着方荷。

    “朕无法保证,往后不会叫你不受委屈,所以你能有在宫里立足的手段,朕该为你高兴。”

    “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朕不想再给你朕做不到的承诺,但朕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给你底气。”

    方荷下意识把手搭在康熙肩膀上,人也软软靠进他怀里,慢慢红了眼眶。

    呜呜太阳今儿个打东边落下的吧?

    这人他真的吃错药了诶!

    这样小的概率也能被她碰到,真的她哭死。

    她搂住康熙的脖颈儿,在他怀里轻蹭,声音颤抖,“其实嫔妾好怕,怕……皇上以后会厌弃嫔妾心狠手辣。”

    康熙:“……”这混账在慈宁宫嚣张的时候,可一点没看出来她怕。

    听着方荷声音似是有哽意,他想抬起她的下巴,看看她是不是哭了。

    嘴上却还更温柔地安抚她,“果果不必怕,只要你不危害江山社稷,一直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方荷不抬头,更用力抱住康熙的腰往他怀里扎,绝不能抬头,她怕自己忍不住笑出牙花子。

    她声音抖得更厉害,“皇上,您待嫔妾可真好……”

    还危害江山社稷呢,用不了三百年大清就嗝屁了,用得着她?

    大清‘能人’太多了,她甘拜下风。

    康熙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抚,“既然知道朕待你好,往后你想要什么,就直接跟朕说,不必再拐弯抹角,伤朕的心。”

    主要是朝中大臣也不能总骂,这混账也舍不得打,只能哄着了。

    方荷抬起头,露出憋笑……不,感动到通红的双眸。

    “万岁爷既然都这么说了,嫔妾也不能不识好歹。”

    “嫔妾想要……金盒子,金匣子,金疙瘩,冬虫夏草,人参燕窝,百年份的就成,嫔妾不挑。”

    康熙:“……”要不你还是上天吧!

    他运了运气,还是没忍住低低笑了出来,轻捏方荷的脸颊。

    “行,回头你的份例就都换成这些,保管缺不了你的。”

    不想听方荷继续气人,康熙不动声色替她揉肚子,突然换了话题。

    “还撑得慌吗?”

    都过去半个时辰,方荷自然不撑了,一个没防备就摇了头。

    “啊……”脑袋摇到一半,她整个人的视野就转了半圈,被康熙打横抱起来,带进了东暖阁。

    殿门防备着主子爷要叫人没关,梁九功一听到方荷低呼,这就知道是要成事儿了,立马吩咐人进去伺候着。

    方荷这回被温柔放进了幔帐里,只不过覆下来的身影却丝毫不温柔,紧紧将她困住。

    “皇……唔!”她刚想说话,眼前一黑,唇齿也被纠缠住。

    除了叫人浑身发烫的声儿,什么话都再也说不出来。

    接着这人便仿佛技艺精湛的伶人,迅速找到琴弦拨动,叫她瞪大了眼呜呜着,眼神却越来越迷糊。

    就在她即将闭眼,彻底任由自己陷入滚烫的漩涡之前,眼角余光一扫,瞧见幔帐外隐约站着的一二……足足五个人!

    “啊!”她下意识一脚踹出去,踢到了康熙肩膀上。

    都没等康熙反应过来,她就涨红着脸,钻进了明黄色的被窝里。

    她脸红不止臊得慌,也是气的,她都忘了还有看片的。

    谁都愿意看片儿,可没几个人愿意被人当片儿看好吗?

    康熙深吸了口气,叫方荷这不同寻常的反应闹得,也有些不悦。

    当然那,不是冲方荷,是冲梁九功。

    明知道他宠幸昭嫔与旁人不一样,还叫人进来伺候,这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堂堂皇帝还会……

    “梁九功,滚进来!”他沉声吩咐,“叫她们都出去,没朕的吩咐,今儿个谁都不准进殿!”

    梁九功有些为难,“万岁爷,这……这不合规矩啊,回头彤史是要呈上去给老祖宗看的。”

    康熙:“……”那皇玛嬷岂不是更有呲哒他的理由了?

    幔帐里直直飞出一只方枕,砸在梁九功脑袋上。

    “混账!宫里的规矩朕说了算,滚出去,把殿门关上!”

    梁九功无奈,只得手忙脚乱抱着枕头,带人出来,却也不敢什么都不管,只能尽量伸长了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

    起先还没什么动静,昭仁殿太大了,殿门关上后听不见说话声,但他很快就听到了几声压抑的轻喊。

    似乎还有啪啪声……却也不像是敦伦的动静。

    梁九功大概知道在干嘛了,心里腹诽,怪不得不叫人看,谁知道万岁爷还有亲自给妃嫔行刑的爱好呢。

    这事儿倒是不能传出去。

    他叫宫人们都散了,吩咐李德全和齐三福,还有敬事房的太监离得远一些,只拉着春来在殿门口候着。

    春来的耳力比梁九功可好多了,梁九功听不见,她却隐约能听到里面皇上低声哄人,还叫主子出气的动静。

    要是梁九功知道挨打的是谁……春来红着脸,直把脑袋扎得更低,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里头康熙搂着方荷,看着自己被拍红的胳膊,颇为无奈,“也就你敢在龙床上动手。”

    “那您去宠幸旁人,把衣裳给嫔妾,嫔妾这就告退……呜呜~”方荷拉着被子往脑袋上蒙,被吓了一回,她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康熙不想听她说扫兴的话,压着她柔软的小嘴儿辗转,继续含混不清地哄。

    “听到也就听到了,先前在龙舟上……”又不是没听到过。

    但见方荷张开小嘴就要回咬,他掌下用力,覆住她另外一张小嘴儿安抚。

    直将身吓的娇娇儿哄得脸颊如红霞漫天,他才慢条斯理俯首向下,放开方荷的嘴,叫她自由发挥。

    方荷舒坦过一回就想睡了,最敏感的耳侧和脖颈儿却像被羽毛扫过,痒得她格外难耐。

    “别了……您快点儿吧!”

    她都感觉到被褥上的凉诗,只想赶紧收拾干净自己,清清爽爽地钻进被窝里睡觉。

    康熙眸光在昏暗的幔帐内,偶尔映出星星点点的暗色。

    人都哄进幔帐里来了,还有一整夜的功夫,快不起来,他更不打算快。

    方荷只一晃眼的功夫,就被翻了个身,接着滚烫贴在背上,逼得她闷哼一声,像被火炉烫到了一样呜咽出声。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渐渐将整座乾清宫都染成了白色。

    暗卫在檐脊上趴不住了,无奈只能藏去角落里守着,总比外头冰冷,还得听里头哭喊得火热来得轻松些。

    二更的梆子在这雪色中,似乎都沾染了几分辽阔的回响,叫宫灯映射之外的夜色显得格外幽深。

    屋里头的烛光却带着暖意,打在那双细白笔直的退上,晃动得格外厉害。

    方荷嗓子已经哑了,脑袋顶也有些麻嗖嗖的,是撞在炕屏上的次数太多引起的。

    她噙着满脸的泪,连胳膊都挥舞不动了。

    反反复复跟烙煎饼似的,他吃了三回,都不叫水,两个人活似在夏天,到处都透着股子黏腻的不舒服。

    偏偏脑子里一直在尖叫着舒坦,强令她咬住这狗东西一次又一次,甭管是趴是侧还是躺,她都跟得了帕金森一样,完全配合不下去了。

    “呜呜……我困了,叫我睡吧……”她几乎是用气音求饶。

    这会子她浆糊一样的脑袋总算反应过来,先前这人为什么温柔,为什么那么会哄人了。

    这怕不是古代的杀猪盘?

    把人骗进来宰……杀猪都没有这么费劲儿的啊!

    她再也受不了煎熬,用出吃奶的劲儿来往外蛄蛹,伸出颤抖的双手……她要用她最后的力气,叫人送点水进来。

    她真的快要渴死在幔帐里了!!

    “等账算清楚了,朕就叫你睡。”康熙嗓音也带着几分嘶哑,从背后拦腰将人拽回来,侧身抱着她。

    从入宫起,他就没碰过方荷了,却一次次生出将她碾碎了吞进肚儿里的冲动,叫她再也不能用那张嘴气人。

    他先前说的话都是真的,也是怕她又闹什么这里疼那里痒的幺蛾子,从自己眼皮子底下再跑一回。

    憋了这几个月,有些账不算清楚,他睡不着。

    方荷被刺激出的眼泪沿着眼角落在颈侧的胳膊上,头发披散,满脸通红,眼睛鼻子和嘴都肿得厉害,心里哭得更厉害。

    呜呜她是做好了要为‘嫁妆’付出利息的准备,才会积极吃饱喝足……可没想到,这人贪心到不只要收利息,他打算连本带利一次都拿回去啊!

    做皇帝的就是心黑,心太黑了!!

    外头梁九功哪怕在脚边摆了炭火盆,还穿着厚棉袄,也快被冻透了。

    他叫李德全去瞧了眼时辰,这都一个半时辰了……里头隐隐约约的声儿倒是越来越小,可怎么就没个停下来的迹象呢?

    他不动声色看了眼在角落里跺脚的敬事房太监,心想回头得去跟顾问行交代一下,彤史上可不能什么都写。

    往常就算是万岁爷兴致最高的时候,也没有这么久过。

    这不召幸妃嫔怕万岁爷伤身,时候久了,次数多了,那更伤身啊!

    要是老祖宗知道万岁爷这么……昭嫔如何不好说,他梁九功不顾主子龙体安康,不加以劝谏,一顿打肯定跑不了。

    好在又过去一盏茶功夫,里头的动静总算消停了,康熙哑着嗓子叫了水。

    方荷完全没听到,就累得睡了过去。

    她看过的片儿都没这么长,这人到底怎么持续英起来的呢?

    康熙抱着软绵绵睡过去的方荷去沐浴,方荷都没醒,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被塞进干净暖和的被褥里,不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

    康熙身体也累,但他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痛快。

    就算方荷会气人,总归还是叫他听到了这小混账欠下来的甜蜜话儿,算下来他一点也不亏。

    以康熙强大的自制力和强悍的精力,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精神抖擞起身去上朝了。

    直到他下朝,方荷还没醒,春来和乾清宫的问琴在昭仁殿伺候着。

    “叫御膳房把昨儿个晚膳的菜再做一份,加一盅梨膏燕窝羹。”康熙含笑吩咐梁九功。

    他没去弘德殿,干脆就在昭仁殿批折子。

    等方荷醒过来的时候,还有半个时辰午时,洗漱过后就能直接吃午膳。

    春来上前伺候方荷沐浴,这回方荷没有自己洗漱的力气了,只能叫春来忙活。

    问琴在屏风外伺候着。

    春来一脱方荷的中衣,就忍不住又红了脸。

    昨儿个晚上是皇上给主子洗的,她这会子才看见……按说南巡回来的路上她也算见过世面了,可这连脐下都有……

    一想到这痕迹是怎么来的,春来脸上的臊意就直往脖子里蔓延。

    她看了眼外头,凑到方荷耳边,以问琴听不到的声儿问,“主子,要不奴婢也去问梁总管要点药膏子?”

    她感觉,就主子这身痕迹,昨儿个夜里怕是没少受罪,指不定哪儿受伤了。

    方荷表情很是微妙,也??

    她哑着嗓子小声道:“不用了,我没受伤。”

    恨人就恨在这儿,那个全无技巧可言吓得人只想跑路的狗东西,他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师父!

    昨晚但凡有一点超过她阈值的疼,她都有借口闹一场,止住那无休无止的灼热。

    但难受却多是快乐太多带来的,她这身体的皮子又太敏感,甚至有些还是那狗东西怕她第二天难受,支撑她的时候弄出来的。

    所以她累得跟跑了场马拉松一样,浑身都酸涩得不像话,却没有哪儿算得上疼。

    最该疼的那张嘴,竟然都不疼,起身时方荷还有点奇怪呢,听春来的意思她就明白了,估计是昨晚涂了药膏子。

    哦不对,还是有地方不舒服的。

    她指指自己的喉咙,“给我要点润嗓子的甜汤吧。”

    春来轻轻替方荷擦拭的动作一顿,小声回话:“万岁爷已经吩咐御膳房,给您准备了梨膏燕窝羹。”

    方荷:“……”他还挺体贴……不对,他为什么这么体贴?

    她被春来扶着,手软脚软出来东暖阁,午膳已经摆好了。

    康熙笑着过来,半提半扶着让她坐下,依然没摆小桌。

    “多吃点,吃完了再睡会儿,晚上还给你准备了其他好吃的。”

    方荷眼前蓦地一黑,快告诉她,这其中,没有龙棍吧?!

    第65章

    这顿午膳, 方荷还不如昨儿个晚膳吃得香,完全浪费了御膳房的好手艺,没吃到鼻子里就算她专心了。

    午膳后稍歇息了会儿,康熙看了眼滴漏, 含笑开口。

    “朕陪你……”

    “不必!”方荷跟受了惊的兔子一样, 黑白分明的眸子还隐约带着点微肿, 警惕看着康熙。

    话说出口,看康熙面无表情的模样, 方荷赶忙绞尽脑汁找补。

    “嫔妾知道皇上政务繁忙,怎敢在御前多加打扰,不若先回头所殿……”

    康熙憋着笑上前, 意味深长看了眼她的腿。

    “你还走得动?”

    方荷:“……”大白天的开什么车?

    她刚想说还有轿子,康熙就噙着笑轻松将她抱了起来。

    “你老实些,朕今儿个不动你, 封嫔按规矩朕会连宠你三日, 就你这胳膊腿儿的, 还是别瞎折腾了。”

    感觉方荷小手握拳在他身前用力捶,康熙似笑非笑低头看他, 眸底的暗色令人格外心悸。

    “要是你不老实……朕不介意今儿个晚上继续。”

    方荷瞬间就化拳为掌, 心里哐哐扇这人巴掌,面上却柔顺得像被安抚好的猫, 在龙袍上轻轻踩奶。

    还略带沙哑的声音也软下来,“嫔妾是怕万岁爷弄皱了衣裳,回头叫人看到, 会以为嫔妾不懂事嘛~”

    康熙心里哂笑,说得跟她懂过事儿似的。

    但他说到做到,躺下后, 虽康熙那双灼热的大手不算老实,到底没做什么,只将她摁在怀里,阖上眸子真准备睡觉。

    方荷狠狠松了口气,虽然那啥挺过瘾的,可什么东西都过犹不及。

    快乐多了也是煎熬,她感觉自己绝壁是被采阴补阳了。

    感觉康熙呼吸渐渐平稳,方荷也打了个哈欠,才起床没多久又跟着困了。

    睡着前她还在心里腹诽,这狗东西昨晚肯定也累着了。

    毕竟体力活干最多的就是他,一滴那啥十滴血,四舍五入他都算失血过多了。

    等到了晚上,洗漱过后,康熙依然只是老实抱着她睡觉的时候,方荷愈发肯定这个想法。

    她暗戳戳寻思着,许是这位爷的习惯也要改,年纪大了做三休二谁撑得住啊,最好是做一休一个月,养精蓄锐再战嘛!

    白日里睡了大半天,夜里也好眠,第三天一大早,方荷就活蹦乱跳起来了。

    趁着康熙去弘德殿带着太子处理政务的功夫,方荷偷偷问换来伺候的翠微。

    “怎么样怎么样?”

    她把问琴和李德全都打发出去了,把炒南瓜子往翠微面前一推,摆出了吃瓜的阵仗。

    “有几个宫破防啊?快说快说,叫我也乐呵乐呵。”

    翠微神色复杂看方荷一眼,就没见过这种嚼自己舌根子还嚼得这么起劲儿的。

    她眼角余光瞄着殿门外,不客气地抓起南瓜子,挡住自己的嘴,小声哼哼着开讲。

    “承乾宫没动静,但有人闻见药味儿了,前几日都没有,主子懂吧?”

    方荷小鸡啄米般点头,“那可太懂了,啧啧,要么人家位分高呢,这气性都没法儿比。”

    翠微:“……钟粹宫和永和宫倒真没动静,听说钟粹宫里又进了一尊金佛,哦对了,德主儿与章佳贵人关系越来越好了。”

    “啧啧,这就是命定的缘分啊!”方荷意味深长说了句翠微不懂的话。

    虽然雍老四跟德妃关系不好,可雍老四和十三的缘分就是从德妃和章佳氏交好开始的。

    眼看着翠微要问,方荷赶忙继续捧场,用气音问:“话说你到底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小道消息的?”

    在围房时,翠微就跟她说过很多不为外人知的隐秘。

    比如皇八女的死跟德妃有关,还有荣妃的几个孩子相继夭折,应该有先钮祜禄皇后的手笔……按理说这些隐秘,连康熙和孝庄都未必全知道。

    翠微一个在御茶房咸鱼了七八年的人,从哪儿得知的?

    她上次问,翠微只神秘地笑笑没说,毕竟那时俩人还不是亲密的合作伙伴。

    但现在方荷不得不问。

    她这人喜欢提前做好准备,万一翠微马前失蹄,总得提前做好保住她俩狗命的方案。

    翠微这回没藏着掖着,只在方荷耳边也回以气音。

    “主子知道我表姨母是秦佳氏正白旗包衣出身,却不知我母家乃是富察氏正黄旗包衣。”

    “虽我额娘只是庶女,可正黄旗包衣乃是最早跟在皇家身边的奴才,与其他包衣不同,在宫里同气连枝,前朝后宫都有正黄旗包衣,得到消息自然比旁人容易些。”

    虽说内务府四大包衣世家是镶黄旗和正白旗的曹佳氏、刘佳氏、马佳氏和乌雅氏,那是因为他们大多负责的是实事儿,在外头当差居多。

    论起消息灵通,他们却是不如盘踞宫里多年的正黄旗富察氏和田佳氏。

    本来应该还有董鄂氏,不过自打世宗时候出了董鄂妃,宫里董鄂氏的包衣就越来越少,没法再跟其他两家媲美。

    秦嬷嬷能去内务府,靠的也是包衣富察氏的势。

    否则内务府的掌事嬷嬷,哪儿轮得到秦姑姑这样才三十出头的过去做。

    方荷若有所思,原来包衣四大世家竟然还包括乌雅氏吗?

    那德妃能在御前安插钉子就说得过去了。

    她有心问翠微乌雅氏的事儿,只不过想起这是哪儿,有些话被听到无所谓,有些话……她到底有些顾虑,还是没提。

    翠微继续嗑着瓜子道:“永寿宫这回也没动静,储秀宫那位还没承宠,向来只关心太子,不掺和这些事儿,倒是长春宫和翊坤宫……”

    “翊坤宫?”方荷有些诧异,“宜妃也疯啦?”

    惠妃坐不住她不意外。

    但在她印象中,宜妃向来是个聪明的,虽看似张扬,其实跟她一样,从来不踩三座大山的底线。

    先前去慈宁宫阴阳怪气那回,太后已经敲打过宜妃了,按理说宜妃不该啊!

    “不是妃主儿,是郭络罗贵人,她与惠妃娘娘这两天都快住咸福宫里了。”

    翠微大概知道郭络罗贵人为何这么坐不住。

    有主子美玉在前,郭络罗贵人以寡妇身入宫的骄傲荡然无存,只能由着旁人嘲讽。

    如果郭络罗贵人是个心大的,就不会因为小阿哥夭折后的风言风语,硬生生快把四公主拴裤腰带上了。

    方荷有些好奇,“宣嫔我记得也是博尔济吉特氏?她不是不受宠吗?”

    “怎么说呢,宣嫔娘娘……这儿跟寻常人不大一样。”翠微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初入宫时才十三,还在宫里养了牛羊,跑乾清宫来给皇上烤羊……在无召的情况下。”

    “哦,还有我偷偷听长辈们说话的时候提过一嘴,说端凝殿有回从咸福宫捧出一件被撕碎的龙袍……”

    翠微怕主子听到旁人侍寝会膈应,加了一句:“宣嫔自入宫就没承过宠,却素有跋扈之名,直到康熙十三年被禁足不许出入咸福宫才好些。”

    因为没承宠,宣嫔一直被人叫咸福宫格格,是二十年大封才看在太皇太后的面子上,得了个嫔位。

    方荷张大了嘴。

    她从原身记忆里知道,宣嫔是在慧妃去世后第二年选秀入宫的。

    那会子才康熙十一年,康师傅十九……竟然被十三岁的宣嫔霸王硬上弓了?

    “好家伙……”她捂着嘴挡住幸灾乐祸的笑。

    年轻时候的康师傅,有亿点点虚啊哈哈哈!

    “笑什么呢?”康熙从外头进来。

    翠微赶紧将瓜子藏在袖子里,规规矩矩蹲身请安,见康熙摆摆手,她安静退到一旁。

    方荷看到康熙这高大魁梧的模样,有点想象不出康熙被人撕碎了衣裳是什么场景。

    但越想越好笑,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在康熙靠过来以后,干脆笑倒在他怀里。

    康熙熟稔地揽住她,捏捏她的脸蛋,“你们是不是在说朕的坏话?”

    他总觉得这小混账笑得格外贼。

    翠微赶忙跪地道不敢,她哪儿敢妄议主子爷,只不过是说了点实话……外加家族长辈们的闲话罢辽。

    方荷好不容易止住笑,赶紧转移话题,“皇上今儿个这么早就忙完啦?”

    以前她在御前伺候时,快到年底康熙都很忙,有时候甚至顾不上用膳,叫梁九功愁得头发都白了不少。

    要不她也不敢跟翠微在别人的地盘,蛐蛐儿小话不是?

    康熙淡淡嗯了声,“朕只是怕太子饿坏了身体,歇过晌儿再忙也使得。”

    不只是太子,还惦记着昭仁殿里有个嘴馋的小混账,他倒怕她借口饿肚子再跑了。

    方荷虽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却是个说甜蜜话儿不要钱的。

    她抱着康熙的腰轻晃,声音里不知道掺了几斤蜜。

    “我就知道万岁爷会心疼人,怕嫔妾饿肚子,臣妾好感动,不如就由嫔妾来为万岁爷点膳吧?”

    康熙无可无不可,他也不像方荷那么贪吃,只意味不明抚着她后背笑。

    “你就打算用朕的东西,来报答朕的心疼?”

    方荷:“……”不然呢?

    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呗!

    她义正词严站起身,“那哪儿能啊!”

    “嫔妾自然得靠自己的诚意来报答皇上,待会儿我一定多吃一碗饭……不,两碗!”

    康熙:“……”

    她这饭量快赶上后宫好几个妃嫔了,他有时候都怕方荷会撑着自己。

    方荷惦记着宫廷八大件儿的点心许久了,这回不客气地把自己最喜欢的椒盐饼和太师饼点了。

    接下来开口之前,她心下微动,点了烤羊肉,另外加了几个清爽下火的小凉菜。

    她还跟梁九功道:“加一盅梨膏燕窝羹,再给万岁爷来一盅鹿茸鸡汤。”

    鹿茸鸡汤补阳气,这位爷看着壮,其实……噗!还是得多补补才行,她都还没揣崽呢。

    等用膳的时候,康熙看到梁九功表情微妙进上来的鹿茸鸡汤,还有烤得鲜香娇嫩的羊肉,心下不由得又运了运气。

    他心疼这混账,怕她累狠了,她倒是还怕他亏空了身子?

    呵呵……

    方荷吃烤羊肋排肉吃得正香,一抬头就见康熙似笑非笑打量她。

    尤其是舀起鹿茸鸡汤的时候,那双深邃的丹凤眸中,就差蹦出‘你给朕等着’几个字来了。

    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心肠稍稍忐忑了些许,这位爷不会以为……她是在暗示他不行吧?

    不过忐忑也就那么片刻功夫,她又不客气地舀了一碗黄焖羊肉,吃得喷香。

    反正她都休息好了,要战就战呗,怕他啊……大不了半路再怂好了!

    只出乎她意料的是,午睡时,康熙依然什么都没做,只抱着她安安静静睡了过去。

    都做好了白日宣淫准备的方荷,觉得自己像个被晃点了的傻狍子。

    他什么都不做,她更轻松,过了今儿个,她就可以回头所殿躺平先调理身子了。

    等身子调理好了,再勾搭这狗东西揣个崽也不迟。

    怀着这样的想法,到了晚上,康熙在弘德殿还没忙完,方荷就自觉地叫人备了水沐浴。

    她准备早睡早起回自己的地盘,康熙这几天的体贴让她有八成把握,他应该不会吵醒她。

    康熙确实不会轻易吵醒一个有起床气的混账,所以他根本就没等到方荷睡着了再回来。

    净房里,方荷跟翠微小声说着话,自个儿洗澡,突然就听不见翠微应声了。

    “怎……”她回过头去看,话没说完就赶紧抬起手来捂住自个儿能捂住的地儿。

    她抬起头,有些头皮发麻问道:“皇上您怎么……唔!”

    康熙一手掌着她的脖颈,低头擒住她的小嘴儿,另一只手则慢条斯理解着衣裳。

    “朕听说你早早就叫了水,特来伺候昭嫔沐浴。”

    方荷:“……”那你别脱裤子啊!!

    乾清宫的浴桶虽然不小,可在水里闹起来,那动静就更大了……还有点刺激是怎么回事?

    她感觉自己退瞬间就软得不像话。

    可她是真没有被人看片儿的爱好,其实换到床上她也不拒绝……

    康熙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就坐进了浴桶,伸手就伺候着她面对面上了膝。

    “朕才发现,昭嫔娘娘在水里,倒更白了些。”康熙慢条斯理抚着独属于自己的美景,低低在方荷唇上笑语。

    “玉炉冰簟羊脂玉,水融香汗印心迹,须作鸳鸯兴,劝君今日欢……果果的心意,朕早就明白了。”[注]

    方荷:“……”你明白了,我没明白啊!

    她半文盲啊!回头她就去精进自己的诗词!!

    她紧紧靠着康熙,抱住他脖子不撒手,小声催促,“万岁爷,咱们去幔帐里好不好?我怕冷……”

    康熙不为所动,专心忙活自己的手艺,引得方荷一时失神,暂时顾不上好好说话。

    “要是怕冷,你挨着朕,朕身上热得很,不会叫你冻着……”

    其实乾清宫内燃着地龙,根本就不冷,她不需要取暖啊!

    方荷好不容易抓出空档想呸出声,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蓦地闷哼出声,紧紧抓住康熙。

    被微微震颤的水波裹挟着,她恍然间感觉自己活像被放在了炉子上,如热火催出的袅袅烟雾,飘荡全不由自己。

    梁九功和翠微在外头守着。

    殿门没关紧,两人都听见了叫人面红耳赤的声响,还伴随着水不停溢出浴桶的动静。

    饶是梁九功和翠微都算是宫里的老人了,这会子也不由得从心底臊到皮子上。

    尤其是听到康熙跟大尾巴狼一样,哄人往浴桶上趴的隐约声音后。

    梁九功直在心里咋舌,这两个主子……也着实太孟浪了些,回头进去收拾的小太监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

    又给他添了桩差事,他就不明白了,床上都不够这俩祖宗发挥的吗?

    方荷也这么想,她感觉皮子被浴桶磨得疼,不耐地要起身,抓住康熙摁她的手就要咬。

    “啊……”手没咬到,人却被凌空抱了起来,穿着薛定谔的皇帝新装往屏风外绕。

    方荷:!!!

    躺着坐着都不够他浪了吗?

    还有……殿门关了吗?!

    可她完全没力气问,沐浴未擦干的身体格外滑,她抱不住康熙。

    所有的支撑只能靠他,偏这人却不用手扶人,要用其他办法将她定住。

    “呜呜皇上……快点走好不好?”她颠簸得嘴都捂不住,呜呜咽咽开始怂,万一掉到地上怎么办?

    万一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她虽然不怎么要脸,可真丢不起这个人啊!!!

    康熙带着喘熄的声音低哑含笑,“果果是在求朕?”

    方荷:“……”求你大爷!

    听到了吗?敲你大爷!!

    她软着嗓子用啃人的力道在他脸上亲,努力控制自己也没控制住哭腔。

    “好哥哥我没力气了……呜我难受,我…嗯…要躺下,兄长说要疼我的~”

    好不容易躺到了被褥上,幔帐被康熙随手打落,里面的呜咽声却依然止不住。

    在床上还要跟在浴桶里一样,叫她只能看着床尾,想咬人都转不了方向,除了继续怂分毫没有其他办法。

    想发脾气吧,偏她的身体不这么想,叫她想骂几句,都怕被这人用事实给怼回来。

    两个人都没擦拭,床上很快诗地一塌糊涂,跟官房那净手铜盆一样,成分怎么都说不上明朗。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恨不能憋死自己算了。

    等再进浴桶里,她浑身上下也就手指头和眼珠子还能动。

    发现地上的水都被收拾干净,方荷忍了又忍,在这人再次将她往身前摁的时候,恶从胆边起,低下头就是一口。

    “嘶……”康熙倒抽口凉气,“别咬……”

    方荷快气哭了,“我让你别动的时候,你听了吗?”

    “朕若没听,你这会子还能好好地坐在这儿?”康熙哭笑不得低头看着牙印儿,知道这是刚才刺激太过,叫她有点挂不住脸了。

    他轻言细语地哄,“往后朕都听果果的,你叫快就快,你叫……唔!”

    方荷一拳戳到他嘴上,打死臭流氓!

    好在康熙已捏准了方荷的性子,知道头一日的时候有些要狠了,今儿个只是刺激了些,却并没有再来。

    等洗完澡躺下,方荷差不多也就恢复力气了。

    她气呼呼躺到最里面,用单独一床被子把自己裹住,背对着康熙睡。

    康熙看她跟个蚕蛹似的,眸底的笑意更甚。

    吃饱喝足的男人都特别好说话,他没提醒方荷,妃嫔不得睡在里侧的规矩。

    真讲起规矩来,妃嫔侍寝后都不能留宿。

    宫里的规矩是用来约束其他人的,不是用来约束皇帝的。

    他含笑面对方荷侧躺着,胳膊枕在脑袋下,好整以暇等着。

    等方荷呼吸渐渐平稳,小呼噜都打起来了,手脚开始不老实,偏偏挣脱不了自己裹好的被褥,开始哼哼唧唧,他这才好心上前替她解开被褥。

    而后便是舒展开来的胳膊腿儿往他这里搭。

    康熙伸出手绕过她颈下,压住她的支棱,顺顺当当将人搂进了怀里,不由得喟叹一声。

    他感觉好像心窝子里一直缺少的某个地方被填满,这个夜,像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叫他不由自主跟着睡了过去。

    早上起来,康熙心情颇好地吩咐李德全,不必叫醒方荷,就准备去上朝。

    梁九功在一旁小声问:“那等嫔主儿起身了……”

    “要是朕还没回来,就叫她先用膳,让御膳房好好伺候着。”康熙想也不想便道。

    梁九功心下了然,这就是不打算叫昭嫔今儿个回去,要继续宠着呗。

    就是不知道妃嫔们还能不能坐得住,老祖宗那儿怕是又要头疼了。

    但出乎梁九功预料的是,等他伺候着康熙下朝回来,方荷早不见人影儿了。

    “人呢?你怎么伺候的!”康熙淡淡挑眉问,心下隐隐不悦。

    因着过去,他实在不喜欢叫人一再从自己眼前跑掉。

    李德全抖着心肠小声回话:“回万岁爷,昭嫔娘娘说三日已过,她在御前不合规矩,回了头所殿,奴才实在拦不住……”

    康熙一走,方荷就起来了,她隐约听见动静,硬生生掐着腚才保持住清醒。

    待得康熙去了正殿,她火速叫翠微帮她梳洗,跟腚后头有狗撵一样,走日精门,绕着圈儿避开被发现的可能,跑回了头所殿。

    康熙捏捏鼻梁,运了运气却没发作,只道:“梁九功,你去送赏。”

    他不理解方荷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与方荷在幔帐里,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淋漓尽致,所以他确实放纵了些。

    可他一直都注意把握力道,而且他为之所动的,就是无论舒服还是不舒服,怎样才更舒服,方荷哼哼唧唧的功夫,半点不耽误都表达出来了。

    她分明也是喜欢的,跑什么呢?

    翠微也好奇这个问题,等方荷回到头所殿睡到半上午起来,就在一旁明着暗着地问。

    “难不成是万岁爷叫您不舒坦了?”翠微红着脸,对这种事儿她是真不了解,还有点替方荷发愁。

    “可为了子嗣,要不主子还是忍忍……”

    方荷趴在枕头上翻白眼,“就是太舒坦了,才得跑,这又不是怀身子的时候。”

    虽然不该比较,可康熙这改进能力真不是盖的,她两辈子都没体验过如此极致的快活,其实不讨厌甚至还挺喜欢这种……交流。

    但在某些太过极致的时刻,大脑一片空白,身前人流畅的身形,格外好闻的龙涎香,温暖的拥抱,还有他几乎要溺死人的声音,都太容易叫人沉迷。

    所谓日久见人心,不是没道理的。

    她对一切会沉迷的事儿都抱有警惕态度,因为人在沉迷的时候很容易没脑子犯错。

    她可以打一辈子工,可爱上老板这种傻逼事儿,别说门,窗户都没有。

    她不想看康熙的心,更不想叫人看自己的心,就这么偶尔伺候,其他时候摸摸鱼就行了。

    再说她过几天大姨妈就来了,又是不易有孕的体质,干多少体力活儿也没用好吗?

    不等翠微继续问,外头就传来梁九功的声音。

    “嫔主儿起身了吗?”

    方荷倒吸口凉气,猛地抬起上半身,哎哟一声又跌了回去。

    她的腰子啊!!

    “追过来了??”方荷捂着腰急促道,“快快快,就说我受伤了,下了绿头牌,我不伺候了!”

    翠微:“……”这还嘴硬说舒服?

    舒服能吓成这样?

    幸亏她不打算成亲,更不打算伺候皇上。

    不知不觉间,翠姑姑对幔帐里那档子事儿再也没了向往。

    她出去看到底怎么回事。

    皇上要是来,魏珠早大声请安了,既然没动静,应该就不是皇上。

    果不其然,没过多会儿,翠微就满脸带笑又进来了。

    “万岁爷叫梁谙达给您送赏赐来了,头一日您在乾清宫没动静,奴婢还以为没有赏赐了呢。”

    按规矩,妃嫔头回侍寝过后,若是伺候得好,都有赏赐,以证恩宠。

    不过先前康熙刚叫人送了‘嫁妆’来,丰厚得说出去翠微都怕气死个谁,才觉得没有也正常。

    没想到皇上对主子比她想象中还要满意。

    她笑着将单子递给方荷,“主子快瞧瞧,万岁爷特地送了您喜欢的东西,金镶玉的头面整整三套,还有一套是孝康皇后留下来的呢。”

    “还有人参鹿茸,冬虫夏草……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方荷并不意外自己这干苦力活儿才得到的奖金,只苦着脸哼哼。

    “我扭着腰了,快去叫福乐来……呜好疼!”

    翠微还以为主子刚才是装样子呢,这会子才知道是真扭着了,一时间哭笑不得。

    她赶紧出去,以屋里洒了水叫福乐去擦地为由,把福乐请到寝殿。

    福乐进门先规规矩矩行礼,不待方荷叫起,看见方荷满脸痛色,赶忙起身跪在床前,轻轻摁了摁方荷疼的地方。

    听方荷直哼唧,她又皱着眉给方荷把脉,越把脉脸色越差。

    福乐性子急,说话也不会弯弯绕绕,初入宫的时候就因此得罪了人,被人陷害去做苦差,天天被人欺负,还借此才摔在石子上破了相。

    她有一段时间也想改,只是越改越叫人生气,还挨了几次打。

    倒没人敢叫她去伺候主子了,生怕她把主子给气出个好歹来,只叫她在内务府做些没人做的苦差事。

    可她不明白,明明有些很简单的事儿,为什么其他人就是看不明白。

    比如现在,她努力控制了又控制,还是没忍住露出急色,蚊子哼哼一样开口怼人。

    “主子这身子,好不容易才养回来点,再造作几年也别想生小阿哥的事儿了,省得小阿哥没了母妃也怪可怜的。”

    “您气血两虚,本就忌讳阴精亏虚,寻常敦伦注意些不要太激烈才好,这几日却频繁消耗阴——”

    方荷扭曲着脸儿,赶忙捂住福乐的嘴,在翠微的脸红下,脸上也有些臊得慌。

    什么阴不阴的……那特么也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啊!

    但梁娘子通过太医院捎进来的信儿,已经提前给她打了预防针,告诉了她福乐的性格。

    她能听得出,福乐是担心太过才会直言不讳,丁点没误会。

    若不是担心她,福乐跟在内务府一样,每天不吭声就是了,何必要说这些惹人嫌的话。

    她只小声讨饶道:“那什么,你把我的情况告诉翠微,等太医来了,让翠微跟太医说一下,回头就不会如此了。”

    等福乐能再开口,好歹记起来这是主子,不是偷偷找她针灸的小宫女。

    她叹了口气,小心从荷包里掏出自己的银针,“那请翠姑姑准备一盏烛台让我热热针,我先给主子止住腰疼吧。”

    福乐不那么急切以后,也明白过来,皇上叫人伺候,完全没有妃嫔拒绝的余地,她不该跟主子那么说话的。

    她格外懊恼地在脑海里搜寻起最好的养身方子,给主子养身的药得尽快喝起来,还得加些固本培元的药材才行……

    听闻方荷请了太医,康熙晚膳后又过来了。

    一进门他就先大跨步上前,拦住方荷的礼,小心翼翼揽着她在软榻上坐了,叫其他人出去。

    等没了人,康熙才仔细打量方荷的脸色。

    “朕伤着你了?”

    方荷幽幽道:“您吓着我了,我跑的时候太着急,扭着腰了!”

    康熙:“……”这点子出息啊!

    他不动声色松了口气,轻轻抚着她腰侧。

    “现在好点了吗?朕叫陆武宁安排个会按揉的医女,这几日都来头所殿给你诊治。”

    方荷想起福乐的话,推开他气鼓鼓坐到一旁,“腰是好点了,可脸却没法儿要了!”

    “您都不知道,太医来的时候都给我臊成什么样了。”

    “我身子虚您又不是不知道,反正养好之前嫔妾不伺候了,我还想养好了身子生小阿哥呢。”

    康熙下意识看了眼她腹部,脸上不自禁起了笑,好脾气地捏着她柔软的小手哄。

    “是朕的不是,朕往后克制……”他凑到方荷耳边。

    “我们果果脸蛋儿还是那么好看,其他地方更好看,朕才会情不自禁。”

    方荷:“……”您是有点土味情话在身上的。

    她斜睨过去,慢吞吞道:“那要不我去慈宁宫再住一阵儿?叫您看不见就好了。”

    知道的是这狗东西不做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变身精怪,勾着康师傅胡来呢。

    不出意外的话,妃嫔们应该要鼓不住要叫太皇太后收妖了,她还挺想吃阵子素的。

    事实上,翌日一大早请安,妃嫔确实没少提起方荷不规矩的事儿来,只是孝庄借口头疼,根本没多听。

    直到十一月初,康熙连着去头所殿二十几日。

    妃嫔们实在坐不住,又在慈宁宫聚了个全乎,甚至连佟佳氏都来了。

    只有方荷,借着腰疼偷懒,主要也是起不来,康熙早给她告了假。

    “老祖宗,哪怕按规矩,皇上是该宠幸昭嫔三日,可也没有叫妃嫔三日都留在乾清宫的规矩。”佟佳氏虚着声儿轻声道。

    “更别提这阵子,各位姐妹们就没见着过万岁爷的影儿,若是都跟昭嫔学,往后臣妾也实在管不了后宫了。”

    惠妃看了眼宣嫔,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臣妾听闻,这侍寝都不叫人在旁伺候着,指不定勾着万岁爷干什么呢。”

    “其他都不提,老祖宗总得多劝劝昭嫔,到底还是龙体安康更重要啊。”

    宣嫔紧接着开口:“要是在蒙古,这样的狐媚子早该用鞭子抽死了,过去老祖宗总劝我守规矩,起码我可没妨碍皇上的身子。”

    “我不图恩宠,但也得为北蒙说句公道话,如今北蒙不太平,若是皇上龙体有恙,北蒙孤立无援,于江山社稷也无益啊!”

    “求老祖宗和太后娘娘千万公正些,好歹也叫昭嫔知道个端庄自持,别总做上不了台面的事儿。”

    孝庄只面色淡定听着眼前的妃嫔们拈酸喝醋,丁点要发怒的表情都没有。

    宣嫔口里的大义有几分是真,她都不用猜就知道。

    若真关心北蒙,把皇上当天可汗看,当初就不会做出那些放肆的事儿来。

    至于方荷伺没伺候,她又不是不知道,其他人……呵,这是把她当庙里的泥菩萨使了。

    有事儿就来拜,恨不能她直接把权势恩宠捧到她们眼巴前儿才好。

    到底她是老祖宗,还是她们是祖宗?

    真是给她们脸了!

    第66章

    孝庄这回没叫散, 稳稳安坐上首,叫妃嫔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个痛快。

    等到殿内有人发现孝庄表情不太对,渐渐安静下来,她才半抬起眼皮子瞭众人一眼。

    “都说完了?那哀家就说几句。”

    瞧见孝庄目光越来越冷, 妃嫔们都心里发怵, 不由得安静下来。

    早在她们第一次告状时, 孝庄就已经看过彤史了。

    自康熙南巡回宫,后宫的高位妃嫔, 除德妃和宜妃还有点恩宠,其他人那里康熙去是去了,却都没叫水。

    算得上得宠的, 也就是永和宫的乌雅氏,剩下都是新进宫的低位妃嫔,如今又多了个方荷。

    就算方荷比其他人都得宠些, 又算得了什么, 孝庄又不是没见过比这更甚的。

    当年皇太极是怎么对海兰珠的?

    福临又是怎么对董鄂氏的?

    只要不闹着立后, 算起来玄烨已经比他祖宗们强太多了。

    方荷也是个清明的,先前闹出舍弃凤命一说来, 就不会做自毁长城的事儿。

    显然, 这群只盯着后宫一亩三分地的妃嫔们,只顾着拈酸, 半点不明白症结在哪儿。

    如今太子渐长,其他孩子也慢慢会长大。

    胤褆已经入了朝,惠妃却依然不安分。

    胤祉和胤禛眼看着过不了多少年也会入朝, 荣妃现在看着是老实,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故态萌发。

    佟佳氏就更不必说。

    贵妃有了胤俄后,也比以前张扬了许多。

    玄烨是觉得二十三年那回的敲打还不够, 如今准噶尔局势不明……他先前就在她跟前流露出来几回欲亲征的意思。

    孝庄自是不想叫康熙亲身犯险,可她这孙子是个犟种,如果真拦不住,到时就更需要叫前朝后宫都安分些,才能专心江山大事。

    孝庄实在是腻烦了后宫这群不省心的,今儿个话说得格外重。

    “哀家看你们是好日子过够了!才会整日做这些嚼舌根子的事儿!!”

    孝庄将茶盏重重往矮几上一拍,所有妃嫔都赶忙起身跪下。

    “就你们嘴里七个不满八个不忿的狐媚子,起码她知道该怎么伺候好皇帝,你们呢?”

    “有本事在这儿跟哀家废话,不如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自己,为什么比不过你们瞧不上的女人,哀家都替你们臊得慌!”

    “妃嫔的本分是伺候皇帝,如今你们要哀家拦着昭嫔尽本分,下回是不是又要撺掇着哀家杀了谁?这就是你们的规矩?”

    佟佳氏被说得脸色难看,面对孝庄的震怒,却只能白着脸劝孝庄息怒。

    宣嫔梗着脖子不服气,孝庄冷冷看她一眼。

    “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就算要雨露均沾,且轮不上你在这里蹦跶。”

    “你要是觉得能进出咸福宫太逍遥,就给哀家滚回咸福宫禁足,多为你额吉和阿布抄几本经念着点他们平安无事,别听风就是雨的,哀家不爱听!”

    宣嫔脸一阵青一阵红的,咬着唇低下头去。

    去过咸福宫走动的惠妃和郭络罗贵人脸色也煞是好看。

    出慈宁宫的时候,两人甚至觉得这大冬天的朝阳晒得厉害,直叫他们脸皮子滚烫。

    等方荷醒过来,太阳都升得老高了。

    她还惦记着今儿个要请安的事儿,猛地坐起身来。

    唬得翠微赶忙上前,“我的主子诶,您可千万安稳些吧,再扭着一回腰,奴婢都没脸去叫太医了。”

    方荷讪讪揉了揉腰,其实早就不疼了。

    她只是因为康熙快住在头所殿了,才总借口工伤,逃避工作而已。

    她紧着下床,“今儿个不是请安的日子吗?你怎么不叫我啊!”

    “万岁爷上朝之前吩咐了,说您昨晚累着了。”翠微冲方荷挤眉弄眼,表情格外微妙。

    虽说皇上确实待主子挺好,甚至没就寝之前张牙舞爪的从来都是主子,皇上大多时候都没脾气,偶尔还要给主子赔不是。

    可这男人啊,啧啧……一上床就不是他咯。

    就在头所殿伺候的这几回,翠微和春来回回都能听见主子哭喊的动静。

    后宫的小宫女都隐约听见了。

    福乐虽然医术不错,到底没经历过人事,还特别担忧地问过伤着哪儿了,需不需要她包扎,给翠微笑得肚子疼。

    这会子她也捂着嘴调侃,“万岁爷生怕您腰不好,回头苦的怕还是自己,叫梁九功亲自去慈宁宫给您告了假。”

    方荷扬起自己白嫩嫩的巴掌:“……再蛐蛐儿我,主子亲自打你板子!”

    翠微赶忙躲开,“您要再吓唬奴婢,慈宁宫的事儿奴婢可忘了啊!”

    方荷立马放下手,“算了算了,下次一定,你赶紧说。”

    春来在一旁递梳洗的物件儿。

    洗漱过后,翠微亲自给方荷梳头,正好凑近了,方便她把慈宁宫的精彩八卦告诉方荷。

    慈宁宫里没有富察氏的宫人,倒是有个田嬷嬷,却也不能进殿伺候,听得没那么仔细。

    “小喜子去提膳回来,田嬷嬷递消息说,老祖宗骂得挺凶,在外头都听着了,娘娘们走的时候,脸色也都没缓过来呢。”

    方荷自己梳着一绺黑发,颇为遗憾地咂摸了下嘴儿。

    “我还以为老祖宗说不准要叫我去慈宁宫住一阵子呢,没想到……”

    翠微歪了歪脑袋,发现主子遗憾得还挺真实,恨不能扒开主子的脑袋看看她在想什么。

    “您还恨不能挨老祖宗一顿骂才好?”这多少是有点毛病。

    方荷微微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

    她可能不懂宫里的生存规则,但上辈子工作那么多年,她很了解职场规则。

    不患寡而患不均。

    康熙来头所殿来得勤,如果董事长觉得不好,现在就开骂,好歹证明她信任方荷,有心矫正回来。

    越是不骂,憋着攒着,等到变成问题不得不解决的时候,她就是待处理的员工,随时可能辞退的那种。

    上辈子被辞退,最多就是没工资,这里被辞退,要么家庙,要么是个死。

    可叫她把康熙推到别人那里去……康熙自己爱去哪儿去哪儿,她做不了拉皮条的老鸨。

    别人受宠也不会给她好处,她就图腻歪自个儿吗?

    最多……闭门谢客呗。

    到了晚上,康熙忙完政务,溜溜达达从乾清宫过来。

    前日刚下过雪,正好赏赏雪景了。

    可还没走到头所殿门前,他就顿住了脚步。

    “梁九功,你过去看看,头所殿的宫灯是不是坏了。”康熙面无表情吩咐。

    梁九功头皮立马就开始发麻,就是承乾宫的宫灯坏了,也不会坏头所殿的啊!

    谁不知道这阵子皇上天天来,前脚坏了,后脚内务府保管就屁颠屁颠给送过来。

    他心里叫着苦行至门前,丝毫不意外看到被熄灭的羊皮宫灯好好的,只是没点燃。

    宫门也关得紧紧的。

    只门外站着小太监陈顺,看见御驾过来,哆哆嗦嗦跪下了。

    不是冻的,是被自己要说的话吓的。

    等康熙行至跟前,陈顺抖着嗓子轻声道:“启禀万,万岁爷,主子说自个儿今天腰不舒服,早早就睡下了。”

    “主子还说……听不得嘈杂动静,叫把门关上,等她睡醒了再开。”

    康熙心下哂笑,往她腚上拍巴掌都醒不过来,她能听见什么嘈杂动静?

    梁九功和后头跟着的李德全,还有齐三福他们都跟着跪下了。

    宫里就从来没有宫妃将皇上拒之门外的先例,没人敢这么打皇上的脸。

    他们都怕皇上突然大发雷霆,反正昭嫔这觉是甭想好好睡了,别说腰不舒服,就是爬都得爬出来……

    “不是说雨花阁院儿里的梅花开得不错?”康熙淡淡开口,“过去瞧瞧。”

    梁九功愣了一下,接着便抹掉额头上冷汗赶忙应是。

    “奴才这就喊轿辇过来。”

    皇辇迅速又悄无声息地过来,绕过头所殿往雨花阁那边拐,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瞧着倒像是康熙晚膳后,特地去雨花阁赏花似的。

    过了这一晚,康熙就不再直接往头所殿去了。

    他吩咐梁九功,“你先去瞧瞧头所殿的宫灯亮不亮,要是亮了再回来禀报。”

    经此一事,梁九功是彻底服头所殿那祖宗了。

    她到底给皇上下了什么迷魂药,才把过去格外注重规矩的主子爷给弄得如此五迷三道??

    一直到小年为止,四十多天的时间里,头所殿的宫灯总共亮了不到一半的时候。

    康熙一点都没生气,甚至每回从头所殿出来,心情还都特别好。

    至于不点宫灯的理由……康熙想知道的消息就没有不知道的,自也听说了慈宁宫里皇玛嬷大发雷霆的事儿。

    其实方荷就算不灭宫灯,临近年底他也不能一直去她那儿。

    有子嗣的妃嫔,还有跟前朝有关系的妃嫔,尤其是家人在外地当官的,都得去加以安抚。

    但她灭了宫灯,回头敞开大门伺候他的时候,总会格外讨巧一些。

    那小嘴儿比果子还甜,直叫人欲罢不能,他乐得隐下这桩不提。

    方荷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许是妃嫔们都被孝庄那番训斥给吓着了,除了隐晦地阴阳怪气一番,也不敢再说别的。

    她就当这事儿过去了,高高兴兴准备过年。

    可在除夕宫宴之前,孝庄却叫人把方荷请到慈宁宫,一进门就叫方荷跪下,表情疏淡。

    “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方荷摸不着头脑,难道是算后账?

    可当着孝庄这个老狐狸中的老狐狸,她也不敢在枪口上逗趣儿,只老实摇头。

    “嫔妾不知。”

    孝庄令于全贵将彤史捧到方荷面前,语气更淡。

    “哀家知道你是个聪明的,所以虽然拒皇帝于门外实属以下犯上的罪过,哀家也不曾敲打于你。”

    “可皇帝在头所殿的时候,你也不好好伺候,这又是什么道理?”

    方荷没有看康熙宠幸谁用了多久的兴致,她不用看彤史也知道孝庄在说什么了。

    自打福乐提起,她这身体如梁娘子最开始预料的那般,要三五年才能补得跟常人一样,哪怕是喝药缩短这个过程,至少也还得半年,她就淡了侍寝的心思。

    男人方荷可以不在乎,一涉及孩子的问题,她只恨不能从胚胎它爹身上开始卷。

    往后小崽的前途另说,但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在起跑线上输给任何人。

    她还在喝着药,除了经期前七后八的日子,即便康熙到头所殿,她也不伺候。

    反正叫人舒坦的方式多了去了。

    认真相处下来,她发现康熙其实是个对新鲜事物接受特别好的人。

    尤其是知道她还在补身子以后,更致力于幔帐里的各种花活儿,并不非要真刀实枪做什么。

    可是这话却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方荷乖乖叩头下去,“是嫔妾的错,您也知道我身子骨不好,如今还在喝着药,怕怀了身子会影响皇嗣,所以……”

    “哀家不管你到底乐不乐意伺候,又是怎么伺候的。”孝庄轻叹了口气。

    “可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在你那里浪费时间,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方荷:“……”哦,纯睡觉的不要,就得大干特干才能睡一块儿呗?

    她明白,孝庄这是叫她不方便伺候的时候,推康熙去其他人那儿。

    因为在这世道的人看来,男人和女人在一块儿,为了传宗接代才是要紧事,如若不敦伦还天天腻在一块儿,那都是虚谈不必要的感情。

    孝庄可能不在意宫里出个盛宠的,但她绝不允许谁能叫皇上生出感情来,不务正业。

    方荷蓦地有些想笑,要真是那样,那她跟花楼里的姐儿有什么不同?

    哦,还是有的,她还得兼职老鸨,还没有兼职费。

    她垂着眸子,轻声道:“老祖宗明鉴,过去嫔妾一心想出宫,后来又有北蒙的事儿在,皇上一直很不喜嫔妾的推拒和逃避。”

    “灭了宫灯,关上殿门,已是嫔妾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嫔妾也得为皇嗣考虑,不敢太恣意消耗那点子情分。”

    她突然眼神亮晶晶抬起头来,“不然老祖宗还是令嫔妾在大佛堂住段时日吧,许是到时候万岁爷的兴致就淡了,正好嫔妾能好好养养身子。”

    孝庄:“……”这算盘都打她脸上来了。

    哦,她把人关起来,就变成她跟玄烨较劲儿,这丫头倒是好吃好喝去了?

    再说那岂不是更叫玄烨惦记着,她半点好都落不下。

    “你也别在哀家这里耍心眼子,哀家就只是提醒你,要注意分寸,别把旁人都当傻子。”孝庄哭笑不得道,到底和缓了语气。

    “哀家挺喜欢你,你可万别逼着哀家做不想做的事儿。”

    太后因为乌林珠,对方荷几乎是有求必应,比待胤祺还纵容。

    皇帝说出息吧,也很有限,看似是拿捏这丫头,实则还是叫这丫头牵着鼻子走。

    孝庄确实不在意有人受宠,但她不会给后宫留下红颜祸水的隐患。

    即便她行将就木,到底也能以死后的遗旨作为屏障,守住这宫里的安宁。

    “你别怪哀家心狠,大清江山再不能出一个为了女人耽误江山社稷的皇帝了,你自己好好寻思寻思。”

    “退下吧。”

    等方荷回到头所殿,翠微有些不安地给方荷端了盏温水。

    “主子,老祖宗怎么这会子叫您过去了呢?”

    再过几个时辰可就是除夕宫宴了,有什么事儿不能过完了年再说?

    方荷平静摇头,“没事儿。”

    只是大过年非要给她添个堵,叫她在宫宴上也注意个眉眼高低,别叫康熙在人前闹出好色昏聩的笑话来罢了。

    她很理解孝庄的矛盾心理。

    这世道的长辈,都是既想多子多福,又恨不能女人都木头似的,好叫康熙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全身心都投入江山社稷。

    她越了解孝庄的想法,就越察觉出封建社会女子的悲哀,心里总有股子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憋气。

    到了宫宴上,哪怕皇室宗亲和女眷们的眼神都盯在她身上,还有底气足的,甚至跟妃嫔们一唱一和地阴阳怪气,方荷都没理会,只不冷不热保持着基本的客气应付了过去。

    引得康熙都不由得往她这边看过来好几次,趁着去官房的时候,康熙问梁九功。

    “怎么回事?”

    梁九功躬身:“回万岁爷,半下午时候,老祖宗叫嫔主儿去了趟慈宁宫……出来时,嫔主儿脸色不太好看。”

    康熙蹙眉,腊八前后皇玛嬷短暂地晕了一次。

    太医说得仔细伺候着,但有个风吹草动的毛病,许是就这几个月的事儿了。

    当时是在殿外说的,思及慈宁宫的宫人可能听到……那皇玛嬷也应该知道了。

    她不会是想在自己离世之前,将方荷这个变数给压下去吧?

    康熙捏了捏眉心,有些着恼,却又不知该恼谁。

    皇玛嬷是为他好,方荷受着委屈,是不想刺激皇玛嬷。

    可他忍不住心疼那混账,哪怕皇玛嬷为难她,到底还有他撑腰,何至于连宗亲都敢给她甩冷箭受着。

    等回到殿内,没过多会子,康熙便特意扬声道:“朕尝着这道鹿筋做得不错,去给你嫔主子送过去尝尝。”

    梁九功大声应嗻,端着康熙特用的金盘,给方荷送过去,回话声也不小。

    “嫔主儿尝尝,这可是万岁爷特地吩咐御膳房加的,若您用着好,奴才再叫人进一盘子上来。”

    太后下意识担忧地看向孝庄,孝庄只面色淡淡的,没任何反应。

    原本还跟人议论方荷的佟国维夫人皱起眉来,下意识看向上首的皇贵妃。

    佟佳氏捂着嘴轻咳了几声,前几日她着凉还没好,今儿个脑仁儿疼得厉害,实在懒得看那狐媚子和皇上唱双簧。

    左右方荷受宠已经是明摆着的事儿,她就算站出来也是自取其辱,何必呢。

    佟佳氏不动声色看了眼冷着脸低声训斥宫女的宣嫔,心下冷笑,不如由着方荷蹦跶,须知这蹦跶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就死得越惨。

    方荷并没有因为康熙的撑腰迅速支棱起来。

    她快来大姨妈了,昨儿个还侍了寝,今儿个又被个纸糊似的老太太找毛病,偏不能怼回去,实在是没心情造作。

    浅浅吃了几口鹿筋,她就垂眸安静端着梨汤喝,只瞧那慵懒娇柔的芙蓉面,确实有宠妃的灼灼韶华,却半点宠妃的架势都没有。

    孝庄心下点头,看样子这丫头是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她身子不济,撑不住太久,不到半途就跟太后先离了席。

    方荷羡慕地看着两个人走远,要是她现在也是太后就好了。

    她也想暖和和钻进被窝里,嗑着瓜子听翠微说八卦,不想听这些戴着面具的人叽叽歪歪。

    轻啧了一声,她略有些烦躁地叫人再上一盅梨汤。

    心情不好就得喝点甜的。

    回头可以把奶茶给做出来……她走神想着,端起梨汤慢慢喝。

    随着温热清甜的梨汤落肚儿,她感觉身体整个儿都暖和了起来,没注意到给她上梨汤的,换了个不起眼的宫女。

    左不过都是在殿内伺候的,只要不想掉脑袋,内务府也不可能叫生面孔进来伺候。

    所有入口的东西试膳太监都再三试过,也不怕中毒。

    她喝得很放心,感受着身体里的暖意,不自觉就靠在了椅背上,眯着眼打瞌睡。

    “昭嫔?昭嫔!”一个略有些高昂的声音,把起了朦胧睡意的方荷惊醒。

    是宣嫔。

    见她这慵懒无力的模样,宣嫔眸底闪过一丝嫉恨。

    “昭嫔这是困了?也是,日日伺候万岁爷总得叫人知道你辛苦,否则怎么得万岁爷怜惜。”

    “老祖宗先前说得对,咱们都该跟昭嫔多学学才是。”

    “你钻我床底下了?”方荷脑子迷迷糊糊的,突然就不想忍了,冷笑着问。

    “还是打算钻我床底下学?那你得问问皇上愿不愿意,别再惊着圣驾。”

    这个‘再’字被方荷说得抑扬顿挫,叫所有人都听出了故事。

    原本正推杯交盏的宗亲都听见了,吃惊地看向方荷……又转头看宣嫔,再看方荷,再看宣嫔……

    这两位娘娘怕都病得不轻,忘了这是什么场合了吧?

    皇贵妃和贵妃、惠妃、郭络罗贵人等几个都跟方荷不对付过的妃嫔,都垂下眸子,遮住眸底的笑意。

    宣嫔最恨别人戳她脊梁骨,只到底还记得这是乾清宫,冷冷看方荷。

    “我劝昭嫔慎言!谁都有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可我寻思着昭嫔你年纪也不小了,再不懂事,回头老祖宗还得训斥你。”

    方荷一听来了气,呵呵笑出声来,一个个消息都够灵通的啊!

    也不知怎的,她身体里的暖意变成火气后,直往脑子里拱,叫她再也忍不住。

    “宣嫔的意思是你就年轻时候不懂事儿?我怎么记得你年底还不懂事儿呢?”她任由自己把心里的憋气发作出来。

    再不发作她要憋死了,凭什么?

    她不痛快,谁也别想痛快。

    翠微感觉出来不对,靠近后竟闻到了主子身上有淡淡酒味儿。

    她大吃一惊,她从春来那里清楚知道主子的酒量。

    偏偏皇上刚才被宫人洒到身上酒水,去换衣裳了。

    她赶忙上前拽方荷:“主子您别——”说了。

    “闭嘴!”方荷大声道。

    别特奶奶个腿儿!

    如来佛都走了,孙猴子还不做斗战胜佛,更待何时!

    看着周围盯着这边看的人,方荷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

    “看什么看?就算是天桥看耍猴的还要捧钱场呢,你们交银子了吗就看!”

    她叉起腰来,看着吹鼻子瞪眼的宣嫔连连冷笑。

    “你还好意思说我不守规矩,这话宣嫔没少跟自个儿说,才指责别人指责得这么麻利吧?”

    宣嫔快要气晕过去了,“你——”

    “你什么你,听闻北蒙出豪杰,哪怕是女子都不让须眉,老祖宗和太后是多么令人敬佩,你呢?”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方荷打了个嗝,又一拍桌子。

    “——王八都不吃秤砣,你倒铁了心非要跟皇上过不去,你比王八还能呗?”

    福全和几个宗亲都差点喷了酒,不可置信看着这跟市井一样的吵架场面,一时间想笑又只能憋着,脸色格外扭曲。

    只有常宁,笑得快趴桌子底下去了。

    这个小三嫂实在是太有趣了,怪不得三哥喜欢……

    太子和大阿哥倒是在,俩人都震惊地看着方荷,一时也没顾上拉架,反正又没打起来,不算大事。

    俩人分别带着几个扎堆的弟弟们,不自觉往嘴里填把子肉,感觉配着昭嫔的骂特别下酒。

    宣嫔脸色涨红,整个人都哆嗦起来,怒喝——

    “扎斯瑚里氏你放肆!”

    “你这是挑衅博尔济吉特氏,我定要告诉老祖宗,治你的罪!”

    “哦哟,我好怕哦!”方荷推开翠微的拉扯,虽然脑子已经跟浆糊一样,可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喝多少都长了嘴。

    “你为难我,不就是看不过皇上宠我吗?那是我挑衅博尔济吉特氏吗?分明是你要替博尔济吉特氏挑衅万岁爷。”

    “这么看的话宣嫔你可真是宫里最厉害的,再没人比得过你,我若是你,都用不着老祖宗说话,自个儿就撞墙了!”

    两人吵架涉及北蒙,福全和常宁都坐不住了。

    常宁赶忙开口,“我说两位娘娘,差不多就得了,这喝多了酒可不能乱说话,否则等酒醒了,谁后悔谁知道。”

    “我又没干坏事。”方荷越说越委屈,尤其是看到某个从外头进来的明黄色身影,她怒冲冲看向长了两个脑袋的妖怪。

    “汰!妖精!我就说几句大实话还不行?”

    常宁:“……”他怎么就妖精了?!

    翠微都快哭了,跪在地上直求方荷,“主子您喝多了,别说了!”

    康熙听见动静,几乎是小跑着进来的,见状冷喝。

    “还不赶紧扶昭嫔下去!”

    方荷响亮地抽泣了一声,“我没喝酒!”

    被人拽的时候,方荷直接跳到椅子上,怒视动手的小宫女。

    “不许碰我,不然我就告诉老祖宗和太后,求她们砍了你的脑袋!我可会求人了!”

    康熙:“……”

    周围的笑声更大,小宫女不敢动了,康熙额角青筋直蹦。

    “扎斯瑚里氏!”

    方荷蓦地举起手:“我在我在,我是没人捧钱场的小可爱!”

    福全实在绷不住了,低着头肩膀耸动得跟得了大病一样,其他宗亲也差不多。

    倒是女眷们笑的不多,都皱着眉头看方荷,一个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喝多,闹出如此不雅的事儿来……

    倒该如她所说,赶紧撞墙去,好歹别继续丢皇家的颜面。

    康熙大跨步走到方荷面前,将她打横抱起,沉声道——

    “来人,立刻给朕查是谁给昭嫔上的酒!”

    “查出来,杖毙!”

    众人心下一惊,女眷们也反应过来,昭嫔酒量不好,应该不是自个儿喝的酒,是被人算计了。

    有个年纪大的老郡王福晋颤巍巍开口,“可万岁爷,过年不宜见血……”

    康熙冷冷看过去,打断她的话:“今日有人敢给昭嫔下烈酒,明天就有人敢往朕的酒杯里下毒,老福晋觉得,朕不该处置?”

    老福晋赶忙起身跪下,直道不敢。

    其他人见康熙震怒,都赶忙跪地请皇上息怒。

    “宴饮照旧,朕过会儿回来。”康熙淡淡扔下一句话,抱着已经快睡过去的方荷出了门。

    梁九功已准备好了轿辇。

    康熙抱着方荷进去,一坐下,就感觉怀里的身体在轻颤。

    他伸手一抚,抹了满手的泪,心里既生气又心疼。

    生气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算计方荷,也心疼她过后要面对的尴尬境地。

    他刚要开口哄,就听方荷抽抽噎噎出声。

    “呜呜……皇上生气的话,只砍半个脑袋好不好?”

    “皇上别不理我,我是你的小白菜啊,吃素挺好对不对?”

    “呜呜,老祖宗说我,往后我没炉子用了,要不……要不你夏天再别来吧?”

    康熙:“……”就,又心疼又想打她一顿。

    方荷全然不知,打了个嗝,在康熙怀里乱蹭。

    “中间几个月就当……就当我在反省~我是猴哥,猴哥只讲实力,不讲脑子的。”

    康熙不知道猴哥是谁,只轻声问:“果果有什么实力?”

    方荷手指竖在嘴边,做出神秘样儿来,“嘘——不能被人听见哦,你凑过来我跟你说。”

    康熙顿了下,顺着她的话俯身下去,就听到带着淡淡甜香的酒气吹入耳中——

    “我这本事可是大~大~的秘密,就是……”

    “是什么?”康熙微微挑眉,还真有些好奇,想听听她酒后能吐出什么真言。

    但就是后头却没了下文,偏头一看,人已经睡着了。

    康熙:“……”这混账永远有本事叫人没办法心疼她多哪怕片刻工夫!

    好在睡着之后的方荷比醒着的醉鬼乖巧多了,康熙顺顺当当把方荷送进了被窝。

    等出来头所殿,他面上才露出压不住的煞气,低喝——

    “暗卫何在?”

    两个黑衣身影从角落里现身,无声跪在康熙面前。

    “今日殿内所有人的一举一动,还有伺候的宫人,都给朕查!”康熙的声音比这天儿还冷。

    “朕许你们动天字令牌,若此次再查不出有用的东西,你们就别在御前当差了!”

    暗卫在宫里能走动的地方有限,寻常当值,都只能在乾清宫附近。

    贴身保护皇上的暗卫,可持黄字玉牌进出前朝。

    每遇大宴,能持玄字牌,进出前朝和后宫交接的地方,以及宫门内外。

    天字令牌,除前朝后宫,宫外王公宗亲家里也可潜入,被擒免死。

    暗卫知道皇家太多事,如不能在御前当差,就只有一个死。

    两人都知道皇上这是气大发了,一个字不敢多说,利落叩首下去,迅速消失在人前。

    翌日,方荷再醒过来,已经是半上午了。

    睁开眼,她还有些恍惚,她不是在宫宴上吗?

    怎么突然就躺在床上了?

    翠微过来掀开幔帐,伺候方荷起身。

    方荷一扭头就见她红肿的双眼,心底蓦地往下沉。

    “怎么了?”

    翠微又流着眼泪跪地,“都是奴婢的错,没闻出梨汤里被人掺了后劲格外大的梨香酒,惹下大祸……”

    “停!”方荷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打断翠微的话。

    “我问你答。”

    翠微抹着泪不说话了。

    方荷格外冷静地问:“头所殿会死人吗?包括你我在内。”

    翠微犹豫了一下,“不会死人,但……”有些事儿比死可怕多了。

    “头所殿有人被罚吗?”方荷继续冷静地打断翠微不必要的迟疑。

    翠微下意识摇头,“没有,是主子您受了委屈。”

    方荷醒过来,理智也就回来了,两辈子她都没少受,只要回报足够,委屈算什么。

    社畜有几个没受过委屈的,她放在心上,倒给别有用心的人脸了。

    她起身洗漱,“我吃点东西,你再仔细说说昨晚发生的事。”

    她肚子饿了,至于醉酒会遇上的事儿,既不要命也不受罚,最多就是个社死,她是那么要脸的人吗?

    先吃饱了,解决麻烦最重要。

    要是有解决不了的麻烦……那就解决制造麻烦的人!

    她昨日还有些无精打采的眸子,这会子迅速恢复熠彩,眸底莫名氤氲起了无人得见的兴奋和风浪。

    第67章

    虽方荷在除夕宫宴上大闹了一场, 但她是皇上亲自送回去的,膳房也不敢怠慢,早准备好了她素日最喜欢的膳食,很快就送到了头所殿。

    方荷饶有兴致地拿鸡蛋给自己和翠微都滚了眼眶消肿, 不紧不慢吃了个肚儿圆, 这才开始听翠微说昨晚的情形。

    实际上她喝第二碗梨汤的时候就已经有点醉了, 这身体的耐酒性太低,不等她反应过来就断了片。

    翠微便从方荷喝第二碗梨汤开始说。

    这会子她前所未有地佩服自家主子。

    她这个伺候的宫人说起来, 都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毕竟在宫里过活,生死其实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脸面。

    不得脸的主子, 过得没有体面的宫人和太监强,这种事屡见不鲜。

    所以翠微更恨暗中动手之人,这人甚至狠到不亲自动手害人, 是要叫主子自个儿生出不想活的念头。

    可惜对方打错了主意, 方荷的脸色分毫未变, 连嗑瓜子都没耽误。

    翠微:“……后来奴婢听您在轿子里哭了,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万岁爷亲自抱您上床的。”

    方荷腹诽, 那不然呢?

    他还能隔空扔她到床上去?

    听完了翠微的描述,见她和春来都眼巴巴看着自己, 方荷不紧不慢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问话的时候还带着浅浅笑意。

    “昕珂、昕南、昕华和昕梓的规矩学得如何了?能唬人不?”

    翠微急得跺了跺脚,“这会子您怎么还有功夫……”

    见方荷挑眉, 她只能耐着性子回话:“学得不错。”

    “那就好,春来,你带着她们四个, 跟我一起去乾清宫。”方荷刚才嗑着瓜子,就已经迅速在脑海中计划起了危机公关的法子。

    其他的事儿她可能没那么擅长,但在前厅部工作,一个应对不好,就很容易给酒店抹黑。

    迅速有效地开启危机公关,是前厅部每个中层干部都要反复考核的标准。

    翠微心底一沉,怕主子嫌弃她没用,急道:“那奴婢……”

    “魏珠留守头所殿,你和陈顺他们千万看好了,没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出。”方荷打断翠微的话,说完魏珠才看向翠微。

    “库房是你登记造册的,有多少金银你心里清楚,我不管你用任何法子,查清楚昨晚在妃嫔身边伺候的所有宫人背后的主子,库房里的金银随你取用。”

    翠微立马支棱起来,“奴婢一定竭尽所能!”

    方荷没再多说,带着春来和昕珂她们几个,浩浩荡荡高调往乾清宫去。

    因北蒙和漠西的摩擦,康熙下朝后会带人去南书房商讨军略,早的时候两个时辰就能结束,晚的话甚至会留人用午膳。

    这会子刚巳时中(10点),裕亲王和恭亲王肯定还在南书房没走,是正黄金二十四小时危机公关的最佳人选。

    从月华门进了乾清宫后,方荷就立在敬事房和乾清门边上,带人安静等着。

    顾问行听到动静,过来给她请安,“嫔主儿这是……可要人进去禀报万岁爷?”

    方荷客气冲顾问行笑了笑,“不必,我是过来给恭亲王赔礼道歉的,在这里等会子就得,您不必管我。”

    她这话没压低音量,敬事房进进出出的宫人和太监都听到了。

    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乾清宫,甚至渐渐往后宫和大臣们当值的班房那边扩散。

    后宫妃嫔们都挺想看方荷是如何低声下气赔罪的,可到底是乾清宫,无召她们没方荷的胆子,敢光明正大往里闯。

    但班房里当值的大臣们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尤其是听闻昨晚宫里出了个猴嫔的事儿以后,都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妃嫔,喝醉了酒竟有胆子对着恭亲王骂。

    要知道,宫里可是个睡觉都不敢说梦话的地方。

    立马就有好事的大臣,或者是得了后宫指使的大臣们,借着手头的差事要禀报,一撮撮往乾清宫来。

    春来看到侯在乾清门里,往这边瞟的大臣们越来越多,心里忍不住来气。

    这些大臣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就不怕万岁爷知道后摘了他们的顶戴花翎?

    她上前一步,小声道:“主子,要不咱们去敬事房……”

    “不必,让他们看。”方荷笑道。

    她摆出这么大阵仗来,就是给人看的,没人看她干什么来了。

    外头的动静,康熙自不可能一无所知,只是根据前线才送来的战报,有些事儿还没说完,他也不好就此叫散了。

    可他也不愿叫方荷再被人当猴儿看,在梁九功耳边轻道了一句。

    梁九功微微躬身,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绕到常宁坐的地儿,小声提醒——

    “王爷,奴才伺候您更衣。”

    常宁一脸莫名其妙,他也没尿啊,更什么……一抬头就见康熙看着他,常宁福至心灵,洒然起身。

    “皇兄,臣弟先去更衣,待会儿再回来。”

    他倒要看看有什么话,非得去官房才能说。

    但等出来南书房,都不用常宁问,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真正要说的话不在官房,就在乾清门边儿上戳着呢。

    方荷上前几步,利落福礼,大大方方开口,“嫔妾昨晚酒后失仪,对恭亲王出言不逊,特来给恭亲王赔罪。”

    常宁心里憋笑,面上却只挑起眉,故意道:“那若是本王不接受呢?”

    “那自然是恭亲王的自由,只怪嫔妾赔礼不够真诚。”方荷面色不变地笑道。

    但顶着背后隐晦却灼热的瞧热闹的目光,她话音蓦地一转。

    “常言道不骂不相识,还有老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嫔妾与恭亲王也算有缘分……”

    常宁脸色一变,艹,这小三嫂怎么如此大胆,什么话都敢说!

    就她今儿个这话传出去,昨晚骂他妖精那都不算什么了。

    他赶忙制止道:“昭嫔娘娘慎言,昨晚的事儿本王没放在心上,要是昭嫔再闹笑话,那可与本王无关啊!”

    方荷笑出声来,坦然道:“嫔妾想说,既您与万岁爷是亲兄弟,嫔妾厚颜也能与王爷论声亲戚,这少说也得是五百年的缘分吧?”

    “若您觉得嫔妾诚意不够,嫔妾就只能求万岁爷替嫔妾给王爷赔罪了。”

    “左右都是一家人,都有个舌头碰着牙齿的时候,总不能就不长嘴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常宁:“……”那您也未免太敢长嘴了!

    他也被逗笑了,潇洒拱拳,“昭嫔娘娘说得有理,是本王狭隘了,不骂不相识……这话说得好。”

    “也就只有三哥才配得上小三嫂这样的佳人相伴,都过去的事儿了,小三嫂不必放在心上。”

    方荷侧身避开常宁的礼,微微福身,“如此,嫔妾谢过王爷的大度,嫔妾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说完,她也没看乾清门后头到底站着多少人,带着春来她们又浩浩荡荡出了月华门,直往慈宁宫去。

    实则乾清门内瞧热闹的大臣,有这个胆子,要么是跟皇家沾亲带故,要么就是劳苦功高,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后宅里的妻妾也不少,大风大浪他们见多了。

    但像昭嫔这样说话风趣,被人陷害后不在意脸面,还能如此洒脱,迅速补救的女子……说实话,别说宫里没见过,外头他们也没见过啊!

    如果女子都能有这种心胸和脑子,他们也不必为了家宅之事头疼了,所以大部分都挺认可恭亲王的话。

    怪不得昭嫔受宠,能有这样的佳人伴在左右……万岁爷真是好福气。

    康熙散了南书房的议事后,听梁九功仔细说了方荷的言行,眸底的笑意迅速漾开,藏都藏不住。

    当然,他也没想藏。

    能叫他惦记好几年,甚至费尽心思才哄到自己怀里的甜果儿,当然与其他的女子不同。

    他含笑吩咐梁九功:“去,传话给赵昌,叫他紧着点皮子,回头要是昭嫔赶在他前头查出什么来,叫朕在昭嫔面前没了脸面,他那身皮子也甭想要了!”

    梁九功:“……嗻!”您要是怕没了脸面,倒是别笑得这么骄傲啊!

    赵昌私下里听了李德全传过来的口谕,也有些无语。

    在万岁爷心里,久经风霜和训练的暗卫,比不上他宠得娇花一样的妃嫔?

    这哪里是警告,分明是炫耀,寒碜谁呢!

    可哪怕心里再堵得慌,赵昌还是不得不毕恭毕敬应下来,回头继续去给办差事的暗卫紧皮子,搞得暗卫都有些怀疑人生。

    当然,某个‘夜香郎’除外,他是真把话听进心里了。

    在其他人都暗中憋气的时候,他隐晦提醒,“这可是当初那位差点废了万岁爷的暗卫,还能在御前横着走的主儿……”

    突然被回忆袭击的暗卫们,不自觉地夹了夹腿,表情都慎重不少。

    那还真是得拼个命了,他们可不想跟那祖宗打交道。

    康熙不管暗卫们的心理变化,他只吩咐梁九功盯着头所殿的动静,先去把上午还没处理的折子给批了。

    等到了午膳时候,梁九功才来禀报。

    “嫔主儿出了乾清宫就去了慈宁宫,如今还在慈宁宫没出来呢。”

    康熙眸底笑意更甚,这混账确实聪明。

    先故意挑准了时机,引起旁人的注意后,光明正大认错,凭着与众不同的心胸叫朝中大臣转变对她的看法。

    只要这小狐狸一直如此聪慧,他自会一直宠着她。

    往后方荷的前程,如若会遇到什么绊脚石,也只会是这些大臣,而非那些只知道嚼舌头的后宅女子。

    能影响她前路的女子,就只有皇玛嬷一人。

    所以从乾清宫出去,她立刻去了慈宁宫。

    过去康熙喜欢方荷,只是因方荷能叫他心情愉悦,那股子鲜活劲儿也叫人格外舒坦,他才会不自觉多宠几分。

    现在他突然发现,方荷还有更多他不曾察觉的面。

    她在丢了脸面的情况下,这么快想明白轻重,就叫康熙在新奇之余,愈发欣赏起她的行事。

    康熙笑道:“盯着慈宁宫的动静,等她出来了,把人请来乾清宫。”

    到底是叫她受了委屈,还要辛苦奔波,他总得给她颗定心丸,也好好安慰安慰她。

    但他算到了方荷的目的,却没算到,方荷能为达到目的做到什么程度。

    她一进慈宁宫,就发现太后也在,正跟孝庄说话呢。

    方荷垂眸遮住眸底的笑意,不枉费她大张旗鼓在乾寝宫和慈宁宫之间左右张望了会儿,表示‘为难’,寿康宫果然收到消息了。

    瞧见方荷进来,太后忍不住笑出声来,故意调侃。

    “哟,咱们要人捧钱场的皮猴儿来了,可惜我今儿个没带银子过来。”

    太后转头又对孝庄笑,“还是麻烦姑姑帮我给这皮猴儿点银子,也好了了这桩官司,省得她回头再喝多了,还惦记着自个儿穷困呢。”

    孝庄似笑非笑瞥太后一眼,伸手无声点点她。

    当她听不出来?

    太后这分明是怕她为难方荷,才特地赶过来,先是说了方荷一箩筐的好话,又将昨晚那般胡闹大事化小说成逗趣儿。

    就是太后如此纵容,才叫方荷有恃无恐,醉了酒都不忘拿她们俩给自己撑腰。

    方荷只当听不懂的,等乌云珠翻译完了,她才跪在地上,露出赧然神色。

    “嫔妾已经去给恭亲王赔礼道歉了,来慈宁宫,也是特地向老祖宗请罪的。”

    孝庄淡淡看她,“哦?皇帝说你是被算计了,你来请哪门子的罪?”

    方荷恭敬叩首:“嫔妾罪责有三,一不该在老祖宗训诫后,钻了牛角尖,一时恍惚,忘了小心谨慎,才会遭人算计。”

    “二不该将在民间学会的粗鄙之行带入宫中,引得醉酒后,举止不当,丢了皇家颜面。”

    “三不该仗着老祖宗和太后娘娘的宠爱,连累您二位的名声。”

    “嫔妾自知罪过深重,实无颜面继续伺候万岁爷,自请入大佛堂为皇家祈福。”

    怕孝庄不同意,方荷真诚地抬起头,叫孝庄看清她的表情。

    “嫔妾礼佛乃是自愿,想必皇上也绝不会阻拦。”

    “一来嫔妾丢脸之举也需要低调行事,好叫人慢慢忘记此事。”

    “二来嫔妾受罚,也能提醒其他人,口舌不修会有什么样的下场,才能叫她们引以为戒,记住皇家颜面不容任何人糟蹋的规矩。”

    说完,她又一次叩首下去。

    “还请太皇太后恩准!”

    孝庄面上这才多了点笑意,不错,这丫头还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可见她不喝酒的时候,心思还挺清明,知道轻重。

    “行,起来吧,这会子也不早了,用过午膳再过去吧。”

    为了叫人知道不规矩的下场,孝庄就算有心叫方荷回去用午膳,再收拾些常用的物什,从头所殿去大佛堂,方荷也没同意。

    她可怜巴巴凑到太后身旁,软软央求孝庄。

    “嫔妾有错就该罚,没得还有缓刑的,容易叫人误会有老祖宗和太后撑腰,就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求老祖宗赏口饭吃,嫔妾用过膳就去大佛堂。”

    至于收拾行囊,反正用不着她动手,有春来和翠微,什么东西收拾不好,回头再送到大佛堂就是了。

    方荷想做什么事儿,就一定会做到极致。

    她这安分姿态,让孝庄心里格外满意,特地叫人按着方荷的口味做了荤菜,好叫她礼佛之前解解馋。

    用完了膳,太后要回寿康宫午歇,方荷没打扰孝庄休息,直接去大佛堂。

    太后拦住方荷,特地叮嘱:“大佛堂冷清,夜里寒凉,要是有人不好好伺候,你只管叫人传话给我,我叫乌云珠给你送。”

    大佛堂的宫人和太监毕竟是慈宁宫的人,就算有怠慢的地方,估计方荷也不敢说。

    她这话就在慈宁宫天井里说的,为的就是叫人把话传到大佛堂去,免得有不长眼的叫方荷难受。

    方荷冲太后露出个灿烂的笑,“我知道太后疼我,您放心,我去大佛堂是躲清静去了,正好可以好好养养身子。”

    “等从大佛堂出来,保管叫您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我。”

    太后被逗笑了,但笑意有些淡。

    方荷没说要祈福多久,姑姑也没提这一茬。

    谁也不知方荷要在大佛堂住到什么时候,只能盼着乾清宫早点查出幕后的黑手。

    太后眸底闪过一抹厉色。

    若知道是谁如此害乌林珠的后人,她可不是当年那个摆着好看的皇后了,这回她非要扒了对方的皮不可!

    等两人离开慈宁宫,苏茉儿和柳嬷嬷伺候着孝庄躺下。

    柳嬷嬷出去守着门,叫主仆俩说话。

    孝庄脸上没了方才故作冷淡的模样,满脸都是笑意。

    “还是你比哀家看人准,这丫头……不愧是贵人命数,天生就适合在宫里过活。”

    起先她故意由着妃嫔们怨声载道,却从不为难方荷,叫那丫头提着心肠。

    过后方荷好不容易放松了些,她又冷不丁把人叫过来敲打,是为了看清方荷的性子。

    她都快过完一辈子的人了,哪儿有那么多规矩和刻薄好说。

    总归到九泉之下,她跟皇太极和福临都还有得掰扯,也不差这一桩了。

    她心疼玄烨这孩子,从小没了阿玛和额娘,为了守护大清江山,看似养尊处优,实则没过过几天松快日子。

    但凡早几年她都没现在看得开。

    可近一年几番在生死线上挣扎,她突然就放下了。

    如若有个贴心人在玄烨身旁陪伴……只要不是个左了心思的坏种,也挺好。

    一辈子那么长,她相信玄烨不会叫她失望,更担心他一生孤苦,真成了孤家寡人。

    事实证明,玄烨的运道比皇太极和福临强多了,那丫头不错,心性更比寻常人强得多。

    苏茉儿跟着笑:“主子现在不担心,宫里会出什么红颜祸水了吧?”

    “先前在温泉行宫的时候,奴婢与昭嫔朝夕相处,就发现她与这世道的女子都格外不同,倒像咱们北蒙人。”

    被困在紫禁城的女人数不胜数,至今还有不知多少女子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勾心斗角,左右钻营,互相陷害……多少人都是踩着旁人的尸骨往上爬。

    哪怕是她们主仆,这些年手里沾染的鲜血,是日日礼佛都洗不清的。

    方荷不同,她会做一些旁人看起来很古怪的挣扎,只为了叫自己快活。

    哪怕是不得不面对险境……她竟是比受宠的时候还精神,想起来苏茉儿就想笑。

    换成旁人,做出这么丢脸的事儿,早活不下去了,背后之人狠就狠在这儿。

    但方荷那双原本渐渐没了波澜的眸子里,竟重新燃起了火焰,像草原上的野马纵情奔腾时的激昂。

    孝庄撑着脑袋,噙着淡淡笑意,出神地回忆了下草原上的日子。

    她已经记不起来细节了,但也记得纵马时的快活。

    可纵马,除了快活,更会时刻注意自身的安危,避免自己从马上掉下来。

    越恣意,这种谨慎越会成为一种本能。

    她笑着摇了摇头:“咱们都不如她,虽都被困在宫里,可她的心却没有被困囿在这四方天。”

    顿了下,她躺下,阖上眸子。

    在苏茉儿以为她睡下的时候,幔帐里才传出一声模糊的吩咐。

    “还没盖印的遗旨,拿去烧了吧。”

    就冲那丫头这份恣意,她信方荷一回。

    等康熙收到消息的时候,方荷已经在大佛堂里安置下来了。

    他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一滴朱砂落在折子上,白里透着股子猩红,刺眼得很。

    康熙拧眉,“真是她自请去大佛堂的?”

    梁九功小心躬身,“回万岁爷,慈宁宫听见的人不少,于全贵也不敢撒谎。”

    康熙定了定心神,决定写完折子再说。

    可抬起笔,胸口那股子憋闷,却叫他看不进折子上的字。

    他随手将朱笔扔在一旁,以扳指抵着眉心轻捋,好压住心里的躁意。

    上午时候有多高兴方荷行事稳妥,这会子他就有多恼她过于稳妥。

    她现在已经把不信他摆在明面上了!

    倒不是说非得叫她依赖自己,只是在头所殿,也不耽误她自个儿查证据不是?

    把事做得如此决绝……在她心里,他这个皇帝到底是多无能?

    康熙沉着脸吩咐:“再传朕口谕给赵昌,朕只给他半个月时间。”

    “顺着死在耳房那宫女往下查,还有御膳房,若查不出始末,就全滚去慎刑司!”

    梁九功惊得心头猛跳,小心翼翼应了嗻。

    这回是他亲自去传的话。

    赵昌从梁九功的表情就看得出来,皇上这是又起了火气,倒没敢再腹诽,亲自带着人,铆足了劲儿查证。

    好在只要暗卫可以探查的范围扩大,又是在京中不缺人手的时候,很快就查到了蛛丝马迹。

    刚过正月十五,一份格外详尽的证据,厚厚一沓,摆在了御案前。

    康熙翻开第一页,脸色就倏然冷了下来。

    小小一场宫宴,只为了叫方荷丢脸,倒是好大的阵仗。

    有知情不报站干岸的,也有幸灾乐祸看热闹的,还有浑水摸鱼借刀杀人的,更有不动声色行方便的……从前朝到后宫,处处都可见痕迹。

    康熙气得捏碎了手中的茶盏,任水洒了满膝,热水沁入肌肤,叫他心底火更旺。

    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口口声声喊着是皇家的奴才,对付准噶尔他们估计都没这么费心思吧?

    谋算他后院之事,一个个倒跟打了鸡血似的,抖不完的机灵。

    梁九功小心翼翼劝,“万岁爷息怒,气大伤身啊。”

    “无论如何,您总得顾惜自个儿,才能替嫔主儿张目,奴才先伺候您更衣可好?”

    康熙胸口一窒,喉结微微吞咽,有股子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憋气,叫他恨不能大开杀戒,让整个紫禁城都换换血,好镇住那些胆大包天的狗奴才。

    可他清楚地知道,一旦把人逼急了眼,整个紫禁城都要动荡。

    如今北蒙、漠西和京城的局势都分外紧张,他绝不能失却冷静。

    他蓦地站起身,深吸了口气,挑出其中几张纸,扔给梁九功,压着怒火冷声吩咐。

    “你去趟慈宁宫,把这份证据给皇玛嬷看,请皇玛嬷亲自处置!”

    梁九功不经意扫了眼,一眼就看到了‘宣嫔’二字,心下一惊,赶忙躬身藏起震惊的表情。

    这若是把老祖宗气出个好歹,那宣嫔死都难赎其罪。

    万岁爷怎么会……他不敢再多想,把李德全叫进来替皇上更衣,自己紧着往慈宁宫去。

    孝庄拿到证据后,倒如康熙所想,并不意外,甚至比康熙淡定得多。

    她问梁九功:“其他人皇帝打算怎么处置?”

    梁九功心里纳罕,怪不得这祖孙俩是最后的赢家呢,就这份丘壑,怕是大清再没人比得上。

    他赔着小心回话,“回老祖宗,万岁爷没说,只面色不大好看。”

    孝庄了然,转念一想就知道孙子的意思。

    这阵子太医诊脉说她算熬过最危险的那阵儿了,剩下要熬的,就是下一冬的事儿了。

    康熙这才敢把麻烦丢到慈宁宫来。

    以孝庄的老谋深算,自然明白,能在乾清宫,众目睽睽之下算计皇帝的宠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涉及的人应该不少。

    只是不能同时发作,更不能急着发作。

    顶好是暗中布局,等和谈的消息传回来,定下跟准噶尔是战还是和的局势,再将该收拾的一次全收拾咯。

    这就少不了要叫方荷多受一阵子委屈。

    她孙子是要她拿宣嫔开刀,亲自替那丫头张目,好叫旁人不敢因为先前的事儿欺负他的宠妃。

    呵……这俩混账,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打算盘,她真是该了他们的!

    她揉揉额头,吩咐柳嬷嬷,“你带武嬷嬷去咸福宫,多带几个,堵了宣嫔的嘴,把人绑到慈宁宫来,不必避开人。”

    接着,她又吩咐苏茉儿:“你去趟大佛堂,把那丫头请过来,就说老祖宗知道她委屈了,是自家人惹的祸,定给她个满意的交代。”

    “叫人开库房,有什么值钱又体面的玩意儿,凑足十五套,也好叫人知道,哀家满意昭嫔为了祈福,错过十五日的宫宴,特地赏她的。”

    “再有,传哀家的令下去,宫里但凡有敢嚼舌根子的,不论是谁,都赏五十板子,死活不论!”

    顿了下,孝庄捏了捏额角,又吩咐,“再叫个太医准备着吧。”

    那丫头最是个会摸着杆儿往上爬的,万一还要闹腾,她少不得豁出这张老脸去,装个病吓唬吓唬人了。

    事实上,等方荷一进门,看到被五花大绑,跟个疯婆子似的宣嫔,比孝庄还淡定。

    她跟朵新长出来的白莲花一样,俏生生立在孝庄跟前,一脸不忍地劝。

    “老祖宗,何至于此啊!”

    “若传出去,叫人知道宣嫔所为,丢了您和太后娘娘的脸面,就更叫嫔妾无颜以对了。”

    孝庄噎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哭笑不得点点方荷的脑袋。

    “你这脸都快丢干净了,哀家和太后舍点子脸皮给你贴回去,也没什么,倒是不用你如此贴心。”

    别人欺负上门了,还要替人求情,这点可不像北蒙女子,不能细想,一细想还怪膈应人的。

    方荷微笑不变,就宣嫔那脑子,要是能在乾清宫如此周密地算计人,她脑袋剁下来给孝庄当凳子坐。

    她表情认真了许多,“嫔妾没跟老祖宗玩笑,真不至于,又没伤着嫔妾的身子,左不过是举止不当,闹了点笑话。”

    “如果真重罚宣嫔,传出去不但有损老祖宗和太后的颜面,也叫旁人觉得嫔妾心狠手辣,心眼子比万岁爷还小呢。”

    被堵了嘴的宣嫔呜呜在一旁拼命挣扎,目光里的刀子都快把方荷凌迟了。

    她用不着这贱人猫哭耗子假慈悲,还不要脸地在这里炫耀跟皇上的情分!

    孝庄和方荷谁都没把宣嫔的闹腾放在心上。

    方荷愿意息事宁人,孝庄也偷偷松了口气,她上了岁数,也真是不愿意折腾。

    她笑着问:“那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才好?”

    “嫔妾觉得,宣嫔之所以会如此,定是因为被关在宫里久了,心思才会变得狭窄。”方荷给人求情也不耽误她呲哒人,引得宣嫔呜呜嗷嗷的骂声更大。

    方荷做出认真思考的模样,蓦地抚掌一笑,“有了,这犯了错不罚也不合规矩,但嫔妾是真不愿将事情闹大,不如叫宣嫔去行宫,以为老祖宗祈福的名义闭门思过?”

    “可以叫武嬷嬷和大力太监守着,只允许宣嫔进出自己的寝殿和跑马场,若能每天痛痛快快跑上一两个时辰的马,说不准心思就能开阔了呢?”

    仿佛越说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方荷笑着补充,“正好到了避暑的时候,宣嫔就可以随您一起回来,此事就算过去了。”

    “如此不伤您的体面,又能吓唬人,旁的妃嫔可没有北蒙女子骑马的本事呢。”

    孝庄听得出方荷是在拍马屁,但她脸上笑意还是越来越深,人老了就喜欢听几句好听的。

    “哀家觉得这法子不错,就这么办吧。”

    她拉着方荷的手拍了拍,看了眼方荷的肚子,笑着安抚方荷。

    “你受了委屈,就不必再去大佛堂了,免得有人心疼,还要来闹哀家。”

    “回头所殿也能好好养身子,等你有了身孕,哀家亲自替你把丢掉的体面找回来。”

    这是侧面保证方荷有孕后,会叫康熙给她晋位分。

    方荷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赧然,乖巧应下,带着春来回了头所殿。

    翠微知道以后,鼻子都要气歪了。

    “主子就这么放过宣嫔了?”

    “您可知道她心思有多歹毒?除夕宫宴的菜肴里一小半都掺了酒,即便您不喝梨汤,也逃不过一醉……”

    她这十几日费尽心思才查出来御膳房里的动静,本就气得要死。

    如今得知方荷竟轻拿轻放,恨不能冲到慈宁宫,给宣嫔几巴掌才解气。

    方荷脸上没了在慈宁宫时的笑意,平静道:“安心,一来,她不是罪魁祸首,为了她得罪老祖宗和太后,实在没必要,不如趁机换点实在的。”

    不等翠微憋屈,方荷脸上突然露出个冷笑。

    “二来,除非……大行,她这辈子都回不了宫了。”

    先前她在乾清宫,见过一张已经完工的堪舆图,虽然没写是什么地儿,却有‘瑞景轩’和大宫门的字样。

    巧的是,这地儿方荷上辈子跟男朋友去过,是畅春园。

    既然已经完工了,那今年避暑,康熙可不会带人去南苑了,必然会去畅春园。

    宣嫔既然有胆子算计她,就给她好好在行宫里幽禁吧。

    至于骑马……呵呵,要放在十几年前,宣嫔可能挺喜欢这安排,连孝庄都觉得是方荷好心。

    可在宫里养尊处优十几年,被养废的北蒙女子,每天骑一两个时辰的马,她就不信她的腿还能好。

    她从来都不是个好人。

    哪怕不枉造杀孽,也只是上辈子的教育使然,正好给自己的孩子积福罢了。

    再者,她更狠辣的手段,宣嫔?她不配拥有。

    方荷叫春来和魏珠都出去守着,低声问翠微:“几个高位妃嫔的宫里查得如何了?”

    翠微顿了下,略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皮。

    “奴婢倒是使了银子,隐约得到点暗示,知道掺和的人应是不少,可再要仔细查,却查不出来了。”

    她凑近方荷,指着乾清宫的方向,与方荷耳语道:“富察氏的嬷嬷告诉我,是有人封了口。”

    方荷轻呵一声:“行,我知道了。”

    既然那狗东西不想叫她知道,就别怪她用自己的办法,从他嘴里撬出真相了。

    第68章

    流水一样的赏赐从慈宁宫送到头所殿, 即便慈宁宫和头所殿都更靠近前朝,后宫乃至满宫的宫人和太监们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且不论妃嫔们心里如何嫉恨,内务府是反应最快的。

    内务府内总管太监刘福生,亲自带着方荷正月里的月例过来, 甚至有许多超过嫔份例的好料子并珠光宝气的首饰。

    可刘总管就跟眼瞎了一样, 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在方荷面前躬身。

    “万岁爷特地吩咐,不许委屈了您, 有些东西到底不好往大佛堂送,免得扰了佛祖清净,奴才都给您留着呢, 您只管挑,都不犯规矩。”

    从翠微到魏珠,甚至还有四个昕和比较冒尖儿的陈顺几个, 都满脸喜色, 仿佛头所殿才刚开始过年。

    但方荷却半点喜色都无, 浅浅扫了一眼,摆摆手, 语气冷淡。

    “都拿回去吧, 送些素淡的便可。”

    翠微脸上的笑蓦地一顿,倒是春来表情不变, 恭敬搀扶着新头疼的昭嫔娘娘进殿,好叫主子有地儿躲起来心痛。

    刘福生心下一惊,赶忙给魏珠塞了个轻飘飘的荷包。

    他小声问:“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可是昭嫔娘娘对份例不满意?要不我换一些来?”

    魏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阿姐平日里最好财,寻常没事儿还要去库房转一转, 出来脸上保管带笑。

    可他不会在外人面前丢了方荷的脸面,只故作高深摇摇头,“我们家主子还惦记着给皇家祈福的事儿,更不是个刻薄的,主子怎么吩咐,刘总管只管照着做就是了。”

    “虽主子被人陷害,老祖宗心疼主子,不叫主子在大佛堂受着清冷,但主子心诚,这会子还礼佛,自看不得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刘总管没探听出什么来,只能忐忑着心肠离了头所殿。

    但他也没回内务府,脚跟一转就去了乾清宫。

    这可是梁九叮嘱咐要小心伺候的主儿,差事办砸了,甭管为啥,总得交代一声,免得万岁爷问。

    魏珠看着刘福生离开,偷偷抹了把汗,总觉得自己替阿姐把格调端得太高了。

    膳房要是知道了……不会不准备荤食了吧?

    那回头阿姐馋起来,指不定会烤了他。

    他略心虚地往屋里跑,却没承想,还歪打正着了,方荷就盘腿坐在矮几上抄经呢。

    甚至还换了身特别素净的天青色旗装,什么花纹都没有,都不如翠微和春来身上的衣服鲜亮。

    春来和翠微一脸微妙站在旁边,一个忙着燃香,一个正在做绣活儿,瞧着像是跪坐用的蒲团。

    魏珠:“……”怎么的,阿姐这是要出家?

    他也不敢打扰方荷,鸟悄凑到翠微跟前,用气音问:“什么情况?”

    翠微眼珠子一转,同样小声道:“主子说大佛堂待得舒心,准备继续在头所殿清修,虔诚为皇家祈福,直到抄足十遍法华经,才算完。”

    魏珠呆住了,要是他没记错,法华经足足有七卷,共二十七册啊!

    他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不会是他乌鸦嘴叫阿姐听见了吧?

    到了午膳时候,方荷果然没碰荤食,只吃素,甚至也没吃多少,歇了晌又继续抄经。

    魏珠快哭出来了,磨蹭到方荷面前,哭丧着脸问:“阿姐,是不是我给你惹麻烦了?都怪我多嘴!”

    说着他就往自己脸上扇巴掌,把正专心练字的方荷吓了一跳,赶紧拦住他。

    “你给我惹什么麻烦了?”方荷一脸不解。

    “不是,什么麻烦能比得过我惹出来的?”

    魏珠红着眼眶愣了下,“不是因为我说错话,您才抄经茹素的吗?”

    方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魏珠这可怜巴巴的模样,赶紧抿唇咬住舌尖,生怕自己把魏珠给笑哭。

    “那什么……我抄经,是想精进一下高深些的学问。”法华经里的诗词据说蕴含着大智慧,看着就很美,还能祈福。

    已经数次听不懂康熙卖弄的带颜色的诗词了,她不想一直做个半文盲,正好趁时机合适,进修一下嘛。

    至于茹素……

    “翠微是不是没跟你说,这几天福乐给我换了药方子,不食荤腥效果最好?”

    翠微和春来在门口,已经捂着肚子窟窟上了。

    翠微还探脑袋进来调侃,“叫你天天跟个小老头儿似的,苦大仇深得叫人没眼看,是主子说希望你能活泼点,可不怪我们!”

    自从听乔诚说自己年纪小,不能做一宫总管,魏珠心里就有点较劲,总时刻注意叫自己看起来更成熟些。

    尤其是方荷被人算计过后,他更沉默了不说,还总老气横秋的,时不时就露出点阴狠神色,翠微都担心他有一天会钻了牛角尖,给主子枉添血孽。

    魏珠这会子怎么还不明白他是叫翠微给唬住了,跺跺脚,抖着手指着翠微就往那边冲。

    翠微笑着往外跑,两个人在天井里低低地笑骂,还真有那么点过年的热闹。

    方荷笑眯眯跟春来站在一块儿瞧着,看了会儿又跑回去抄经。

    春来仔细打量着,总觉得主子并不像她所说的那般,只是为了练字,精进学问。

    可她一想到自己的身份,眸底就有些黯然,主子有什么主意瞒着她也是应当的。

    到夜里,方荷早早就令人熄了宫灯,关了宫门,美其名曰早睡早起捡佛豆。

    康熙在弘德殿忙完后,一时情急,没叫梁九功提前过来看,又吃了个闭门羹。

    从养心殿旁边的隆宗门一右拐,看到黑漆漆的甬道,康熙就顿住了脚步。

    他轻叹了口气,“梁九功,你说,昭嫔是不是怪朕呢?”

    他最清楚方荷的在大事上的敏锐,尤其是需要逻辑能力的事儿,她甚至比大部分男子要强。

    推出宣嫔来,方荷应该就知道了他的打算,这是跟他生气了。

    梁九功小心翼翼回话,“许是嫔主儿在大佛堂休息不好,才刚回来,身子疲乏……”

    康熙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没说话,更没有去雨花阁赏花的心情,直接转身回乾清宫。

    他确实叫那小混账失望很多次了,所以她怪他也是应该的。

    他甚至不能将证据给她看,只能拖着,叫她慢慢查,其中之复杂,等她查清楚,差不多也是时候还她公道了。

    作为皇帝既受着天下臣民的供奉,为了大局,委屈了身边人,他也该受着这份埋怨。

    就寝前,他平静吩咐:“敲打一下内务府和膳房,若伺候不好头所殿,朕不介意换人伺候。”

    梁九功赶忙应下,思及上午刘福生送过来的话,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反正那祖宗怎么做,万岁爷都能找到理由安抚好自己,他又何必多话,给主子爷心里添堵。

    总归作为妃嫔,也不敢一直将皇上拒之门外,否则老祖宗也不答应,过阵子应该就好了。

    到了龙抬头这日,宫里各处都喜气洋洋分发龙须糖,在太后的带领下去坤宁宫祭灶,而后又去慈宁宫摔瓦片,祈福岁岁平安。

    等到热闹得差不多,孝庄也有些累了,就先叫众人散了,如梁九功所想,独留下方荷说话。

    贵妃、惠妃和郭络罗贵人等人的目光,在方荷脸上转了一圈,以帕子掩着唇角的笑,娉婷离了慈宁宫。

    孝庄看到她们这番作态,心里大概明白方荷为何不愿意出来走动了。

    今儿个还是她特意叫人去头所殿传了口谕,方荷才出来的。

    她沉声对方荷道:“你总不能因为旁人的异样目光,就把自个儿困在头所殿里。”

    “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这点子挫折你要是都放在心上,往后的日子你也痛快不了。”

    太后跟着在一旁温声劝,“你就别管她们,如今都知道我和姑姑疼你,皇帝也令人照顾你,她们什么都不敢做,才只能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姿态恶心你。”

    方荷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叫两个富婆这语重心长的姿态给逗笑了。

    她冲要翻译的乌云珠比了下手势,“等我一下哦。”

    她冲春来招招手,春来从袖子里取出竹镊子,从她耳朵里掏出两条棉花来。

    孝庄和太后:“……”

    方荷笑嘻嘻凑到孝庄身边,坐在绣墩上,扬着脑袋笑问:“好啦,老祖宗和太后刚才说什么呢?”

    乌云珠看了眼太后,一时不敢翻译,怕自己一张嘴就笑出来。

    孝庄知道自己猜错了,就方荷这大大咧咧的古灵精怪样儿,会在意那些女人的故作姿态才怪呢。

    她哭笑不得地点点方荷的脑门儿,“怪道你说自己是个猴儿,就会闹妖,哀家听闻你自回了头所殿,一直不肯侍寝,这又是为何?”

    方荷捂着脑门,委屈得从白莲变成了一朵天然小白花。

    “那还不是为了老祖宗和太后娘娘的脸面嘛!”

    孝庄和太后:“……”她们也没拦着方荷受宠啊!

    方荷半含着下巴,继续解释,“哪怕是宣嫔害我喝多的,可在宫宴上闹笑话的毕竟是我,还牵扯到了老祖宗和太后。”

    “无论任何理由,这犯过的错总会留下痕迹,嫔妾不愿意将错误全归结在旁人身上。”

    她靠在孝庄腿边蹭了蹭,“所以嫔妾回到头所殿,是您明察秋毫,但嫔妾该受的罚也自然还得受着。”

    “好歹完成在佛祖前立下的宏愿,抄完法华经供奉到佛前,方是个圆满不是?”

    “左右宫里国色天香的娇花儿多的是,也不缺我一个伺候的,不然将来万岁爷跟嫔妾算账怎么办?”

    “朕在你心里,就这么小心眼儿?”康熙没好气的笑骂声从外头传进来。

    方荷赶忙起身,低眉顺眼给康熙请安。

    这狗东西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听墙角。

    康熙先给孝庄和太后请了安,然后跟孝庄一样戳了戳方荷的脑门儿。

    “你都说朕几回坏话了,朕要是跟你计较,早打你板子了。”

    方荷:“……”说得跟你没打过一样。

    她礼貌笑笑,靠在太后身侧,不吭声。

    康熙一看她这下意识的反应,心里就有些来气,嘴里说得好听,实际就是跟他怄气。

    在她心里,太后可比他这个枕边人亲近多了。

    孝庄不动声色打断康熙往方荷身上飞的眼刀,“皇帝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康熙坐在孝庄身边,笑道:“过阵子万寿节,朕想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打仗,今年不准备大办。”

    “如今北蒙的情形……也不适合叫北蒙王公们进京,怕是要委屈皇玛嬷和皇额娘了。”

    两位长辈一年到头,也就万寿节时候有机会见见亲人,孝庄甚至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下一个万寿节。

    她心里有点遗憾,却也不多,只笑着摆摆手。

    “这事儿最委屈的是皇帝你,到底还是国事为重,哀家和太后相熟的老人都没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见与不见也就那么回事。”

    康熙过来就是为了提前说这件事,毕竟万寿节如果不大办,提前一个半月传召出去就已经不早了。

    他看了眼垂眸静立在太后身边的方荷,张了张嘴,到底只化作腹中一声叹息,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方荷不急着走,笑眯眯陪着孝庄和太后说了会子话,还是孝庄借口有话要跟太后说,才将她撵回头所殿。

    方荷一进门,就见魏珠和翠微都在门外候着,知道是康熙来了。

    她脚步微微一顿,撬开康师傅嘴第一步,拒绝跟他玩耍,已经完成了。

    众所周知,对付犯熊的小学鸡,不跟他玩儿,不跟他说话,找茬吵一架,把他吵晕了,过后熊孩子会做一段时间的可爱听话小鸡崽。

    上辈子有孩子的同事,老多对付孩子的经验了,大多到最后都是这三步走。

    她进了殿后,只往里走了几步,安静蹲身下去,连慈宁宫内的问安都没了。

    康熙定定看她好一会儿,“你就打算一直不理朕?”

    方荷一声不吭。

    康熙心头无名火起,蓦地站起身,往她这边走。

    方荷垂着眸子安静后退,直到被康熙逼着退到了门边,始终不言语。

    康熙压着火气,抬起她的下巴,还算温和问她,“你怪朕不肯为你张目?”

    “早晚朕会帮你讨回公道,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

    方荷心里哂笑,多早晚算早晚呢?

    等她七老八十?她依然懒得跟他废话。

    “说话!”康熙突然觉得有些没劲儿。

    “以你的聪慧,不会不知朕的为难有一大部分是为了你好,如若现在发作,你会成为众矢之的,往你身上飞的明枪暗箭只会更多!”

    方荷心里冷笑,说得现在好像就没有了一样。

    在康熙欲低头亲下来的时候,她借着自己灵巧的身高,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飞快退后,安静跪地。

    康熙胸膛起伏片刻,突然嘲讽地笑了出来。

    果然,道理和情理他都懂,只是这混账冷心冷肺到叫人心底都跟着发凉。

    他为何一定要自讨苦吃,舍弃自己作为皇帝的脸面,低声下气过来受这个冷落?

    居高临下看方荷一眼,他开门疾步走了出去,唬得梁九功都好悬没反应过来,小跑着在后头追。

    翠微担忧地扶起方荷,小声道:“主子,您……彻底惹恼了万岁爷,往后咱们在宫里的日子可是真没法儿过了。”

    “若真有那一日,我许你跳墙。”方荷微哑着嗓音调侃。

    那小学鸡要是能忍得住,她往后就再也不造作了又何妨?

    太后长寿着呢,她又不是没有撑腰的,一个延禧宫修了半年还没修好,呸!大不了往后搬寿康宫住去。

    以前她不想跟康熙吵架,所以才会从心地选择诙谐的方式,叫两人始终处在轻松的氛围里。

    可好日子非有人不愿过,那就都别过了。

    现在她想吵架了,让子弹多飞一会儿,小火慢炖,吵起来才够滋味。

    康熙带着一股子邪火回到御前,甚至都没来得及发作,就得到了八百里加急的线报。

    佟国纲和索额图带领使者团,被困在小滦河附近近一个月。

    因为北蒙和漠西的战火越来越激烈,始终无法穿过小滦河,往尼布楚那边去。

    千余号人,不足以应对漠西铁骑,每日吃喝消耗的辎重却不是小数字,又怕牵连进两者之间的战局中,无奈之下只能转回京城。

    如今已经过了张家口,再有五日左右,使者团就能归京。

    康熙猛地将茶盏摔出去,“废物!他们就这么灰溜溜地跑回来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都赶忙跪地,传讯回来的兵丁直接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康熙不是气佟国纲和索额图不敢与漠西正面对战,两个人都上过战场,也都是打仗的一把好手,不会惧怕打仗。

    他们会回来,是考虑到使者团内还有许多不善战的文臣和翻译,还有更重要的和谈差事要做,只能回避。

    他气的是,北蒙和漠西都打了一个月,他们人都回来了,打起来的消息才传到他耳朵里。

    他们把他这个皇帝当什么?

    康熙努力压着怒火,冷声吩咐:“去,传令裕亲王和恭亲王进宫!”

    “叫纳兰明珠清点户部粮草,去南书房禀报!”

    “还有,让佟国维并理藩院尚书阿什坦滚来给朕解释,他是怎么当的差事!”

    ……

    一连串的口谕从乾清宫传出去,福全和常宁等人迅速进宫,去往南书房。

    纳兰明珠迟了一步,与汉尚书张玉书一起,碰上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的阿什坦,三人一起进了南书房。

    南书房内已经布置好了沙盘。

    翰林院的张英,御前起居官高士奇,并工部尚书陈廷敬,参与过平三藩的翰林院徐乾学和李光地都在,正围绕着沙盘讨论的激烈。

    徐乾学道:“臣以为两军此时交战,定是漠西为了阻止和谈的诡计,佟国公和索中堂应该绕开交战的地方继续北上。”

    李光地则不以为然,“你说得轻巧,万一打起来,死伤惨重,会成为大清的耻辱,罗刹说不定也会毁约,还是再等等,总有打完的时候。”

    高士奇低着头疾书,陈廷敬和张英则仔细看着沙盘,暂时没说话。

    见到三人捡来,康熙没理会跪地的阿什坦,只问纳兰明珠。

    “如果现在派大将军出发热河,与察哈尔四旗汇合,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如今的辎重是否可以支撑住?”

    纳兰明珠跪地,“启禀万岁爷,三个月应该不成问题,但是再久……或许要动用赈灾粮。”

    张玉书赶忙道:“万岁爷明鉴,今年钦天监算出雨水颇多,而靳辅主持的中河尚未挖通,万一起了水患,若动用赈灾粮……容易激起民怨,后果不堪设想,还请万岁爷三思。”

    康熙拧眉沉思,过了会儿才冷眼看向阿什坦,“如今北蒙和漠西到底什么局势,你别跟朕说你一无所知!”

    阿什坦赶忙抖着嗓音回话:“启禀万岁爷,月前臣接到北蒙传来的消息,还只说是因为争夺早春草场偶有摩擦,并未说打起来了。”

    “后来北蒙一直没有消息传过来,臣派了人去查探,碰上佟国公他们在热河附近驻扎。”

    “佟国公和索中堂说他们会注意北蒙的动静,传讯回京,叫臣不必多管,免得传到御前的消息不准确……”

    康熙冷笑,佟国纲这是怕他立刻就要跟漠西开战,佟家没办法获得战功,倒把一贯主战的索额图都给说服了。

    他淡淡问道:“佟国维人呢?”

    门外传来小太监的禀报声,“启禀万岁爷,小佟国公着急进宫,惊了马,摔断了腿,叫人进宫替他请罪,说是过会子就叫人抬进来。”

    康熙:“……”早不断晚不断,这会子倒是断得及时。

    他压着火气吩咐:“不必了,叫他滚回府里反省,无诏不得入宫!”

    这会子不是跟佟国维算账的时候,如果立刻要打起来,早前他们商议过的就是兵分三路。

    东路彭春比较熟,可以跟乌拉那拉费扬古一起带兵。

    西路则由一直驻守归化城的董鄂费扬古来镇守,福全可以带兵出击。

    中路的话,常宁一个人却是镇不住场面,得有人跟他一起带兵。

    索额图和纳兰明珠倒是合适,如果他御驾亲征,太子还小,独自监国等于痴人说梦,京中也得有人留守。

    与罗刹和谈一事势在必行,所以最合适的人还是佟国纲和佟国维其中一人带兵,一人负责和谈。

    无论如何,两个舅舅再多的私心,再大事上总归向着皇家,不会犯糊涂。

    康熙只能憋下肚儿里那口气,捏着鼻子叫太医去佟府。

    朝堂上风声鹤唳,后宫虽然没有接到具体的消息,却也会看风向。

    方荷在头所殿不出,妃嫔们阴阳怪气也传不到方荷耳朵里,一个个都安分得紧。

    康熙宵衣旰食,带着大臣们彻夜商讨国策,打算在佟国纲和索额图回来之前,商讨出对付漠西的法子。

    时间紧迫,若等漠西浑水摸鱼,打到家门口,就来不及了。

    后宫妃嫔得知康熙政务繁忙,都贴心地送汤水点心表示关切。

    连孝庄和太后得知康熙如此忙碌后,也叫苏茉儿和乌云珠来御前劝康熙保重龙体。

    等佟国纲和索额图回来,两人一说北蒙和漠西的形势,康熙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两者已经小规模地打了好几场,可主要矛盾还是喀尔喀三部之间,三部打起来比跟漠西打得还凶。

    有察哈尔四旗虎视眈眈,漠西如今的兵力,还不足以跟喀尔喀三部和察哈尔四旗同时作战。

    漠西主要是在其中浑水摸鱼,顺便叫人盯着佟国纲和索额图的动向,阻止他们往尼布楚去。

    两人不知道其中有没有罗刹通风报信,因此也不敢硬闯,怕被人包了饺子。

    又不能继续僵持,只能回京再做打算。

    既然是喀尔喀内战,康熙便也不急了,只叫佟国纲和索额图暂时回府休整,派彭春带领轻骑兵去北蒙打探消息。

    三月初,彭春令人送回来消息。

    与佟国纲和索额图的说法差不多,只不过如今喀尔喀的土谢图汗部已经被打残,投靠了漠西,与另外两部对峙。

    康熙思忖许久,到底还是下令乌拉那拉费扬古为主将,彭春为副将,带领三千将士,护送佟国纲和佟国维等人再次往尼布楚出发。

    到时候费扬古留下来与察哈尔四旗会合,助喀尔喀车臣汗部和札萨克图汗部对付漠西。

    彭春的主要任务是趁着双方交战,声东击西,与瑷辉城的郎谈和周培公汇合,护送使者团尽快与罗刹和谈。

    等再次送走大军和使者团,都已经过了万寿节。

    梁九功禀报说,前朝后宫送来的贺礼都收在了内库房里。

    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能睡个好觉的康熙,突然特别想念抱着某个小混账睡觉的轻松惬意。

    他问梁九功:“昭嫔送贺礼了吗?”

    梁九功呼吸一窒,躬身不敢抬头,“回万岁爷,昭嫔娘娘送了一卷法华经。”

    康熙:“……”法华经一共七卷,她只送了一卷?

    这混账真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偷懒!

    他没好气问:“这阵子头所殿亮宫灯了吗?”

    梁九功脑袋扎得更低:“回万岁爷……没有。”

    康熙深吸口气,行,这混账也不怕大晚上的撞墙了,他倒要看看,她憋在头所殿到底在做什么!

    一进头所殿,康熙就闻到浓郁的南瓜子香气,以他的耳力还能听到殿内传来隐约的轻笑声。

    这让他胸口的怒气更甚。

    尤其是等他进殿后,空气像是瞬间凝固住,魏珠和翠微都赶紧扔下瓜子请安,方荷也恭敬行礼。

    “请万岁爷圣安。”

    这回倒是长嘴了……康熙面无表情走过去,弯腰抬起方荷的下巴,仔细打量她片刻。

    越打量越发现,这混账竟在他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把自个儿养得白里透红,甚至还胖了点儿。

    她却连一盏汤都不记得往乾清宫送。

    “都滚出去!”康熙闭了闭眼,免得看着这张愈发娇俏的芙蓉面心软,只冷喝出声。

    翠微担忧地看向方荷。

    方荷冲她点点头,翠微这才拉着魏珠出门。

    梁九功有些心惊胆战……但又有点习惯地关上了殿门,老神在在站在门口守着,不许人靠近。

    翠微和魏珠无法,只能立在廊庑下,拼命伸长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尤其是翠微,她不像魏珠对方荷滤镜那么深,总觉得主子时刻像在悬崖上蹦跶,随时都可能会摔得粉身碎骨。

    就……又担忧,又挺想继续看,她哪儿承想,宫里还能见到这一出呢。

    实际上,等人出去后,康熙再次压制住自己的火气,没打算发火。

    他知道这混账心眼子小,又受了委屈,这回轮到他不想吵架了。

    他只平静问:“你到底想闹到什么时候?”

    方荷也很平静地回话:“大概是闹到万岁爷再也不想见到嫔妾的时候吧。”

    康熙将她拽到身前,不顾她的挣扎将人困在怀里,“你明知道,朕舍不得。”

    方荷讽刺一笑:“是啊,您只舍得叫我受委屈,叫我闹笑话,叫我眼睁睁看着害我的人在我跟前耀武扬威。”

    推不动,她也就不推了,她只淡淡看着窗外,“您想过没有,在宫里我有多久没有开心地笑过了……”

    脑海中突然蹦出个老管家来,差点叫方荷出戏,她赶紧咬住舌尖,保持住了林妹妹的忧郁。

    康熙呵了一声,一字一句道:“朕刚才还听见了!”

    方荷:“……”那得怪你爱听墙角,怪她吗?

    她语气更加尖锐,“可能是觉得自己终于失宠了吧,不用被老祖宗敲打,不用被人针对,这种轻松的日子,只有万岁爷不来的时候——”

    “徐芳荷!”康熙低喝,面带警告捏了捏方荷的下巴,格外无奈。

    “你想清楚再张嘴,别说会叫自己后悔……”

    方荷突然爆发,比他语气还冷,“徐芳荷早就死了!还是您给嫔妾活人的身份,别再叫我徐芳荷!”

    康熙被她气得刻薄劲儿也上来了,“所以你还惦记着自己犯过的欺君之罪,哪怕委身一个乡间竖子,也不愿意伺候朕!”

    “朕有的时候真想剖开你的心窝子看看,你是不是一点良心都没有,半点好都不记,只会在朕面前张牙舞爪!”

    “不然呢?万岁爷还不是只会叫我受委屈,从来也没见您委屈过别人!”方荷分毫不让。

    好不容易能痛快吵一次架,刻薄起来谁输给谁啊!

    “但凡皇上有一次在别人欺负我的时候,雷厉风行处置了那起子不老实的,就没人敢一而再,再而三的骑我脖子上屙屎屙尿!”

    “皇上觉得我不该闹,不过是因为我没有其他妃嫔的家世,孩子,甚至我跟前都还放着您的探子,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只有我好欺负是吧?”

    “我今日受的每一分委屈,全都是因为皇上,也全都是替你受着的!”

    方荷用力推开他,直直往门边儿走。

    “这种日子我真是过够了,皇上爱叫谁受委屈,就叫谁受委屈,您只当我是个狼心狗肺的混账就是了!”

    康熙被她话里的刀子捅得一阵阵紧缩,见她又要跑,下意识起身抓住她的手腕,嗓子眼干涩得发疼。

    “果果,朕知道你委屈,可你想要做什么,朕何曾拦过你……即便如此,你心里也一丝一毫都没有朕?”

    方荷被逗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用没被捉住的那只手戳着康熙的胸口。

    “说瞎话之前您都不打草稿吗?何曾拦我……您若不拦着我,为何我怎么查,都查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至于心里有没有你?哈哈哈,太好笑了,我……”

    说得倒是好听,她银子都撒出去三分之一了,才只撬开了几个人的嘴,关键的消息还是一直都查不到。

    就凭他这刚愎自用,说一套做一套的性子,不值得人讨厌吗?

    她闭了闭眼,把会刺激过头的话咽了回去,她吵架是为了达成目的,不是为了找死。

    她还是按照计划,把狠话放完。

    “算了,我认输就是,您走吧。”

    “延禧宫我是没那个福分去住了,往后您看我顺眼,就叫我在这夹道里苟延残喘,看我不顺眼,就叫我去延春阁,爱怎样怎样吧!”

    说罢,她就要去开门,请这位爷离开头所殿。

    但康熙不放手,甚至更用力,“你刚才要说什么?”

    方荷冷着脸用力挣扎,“没什么,您弄疼我了!”

    康熙觉得自己的心窝子这会子更疼。

    他对这混账所有的好都像是喂了狗,甚至他主动给了台阶,却仍然叫她这样看不顺眼。

    他是皇帝,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奚落!

    她若不是仗着他的喜爱,又怎敢如此有恃无恐?

    “你给朕说清楚,你刚才到底要说什么!”

    感觉到手腕上的剧痛,心惊于这狗东西是下了死力气,不许她挣扎,尖锐的疼叫方荷心里的火‘轰’一下子就上来了。

    “我想说什么都没用!我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您这样高高在上的天子放在心上,由着人羞辱!”

    “皇上是不是觉得,我一点伤都没受,甚至只是闹了个笑话,不值得大题小做?”

    “可皇上但凡不蠢,就知道在宫里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就因为你觉得我不要脸,脸就全给了别人,把我当个小丑一样,高兴了哄几句,不高兴了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她用出了吃奶的劲儿来挣扎,所有的不甘和怒火都含在嗓子眼里,随着吼声喷涌而出——

    “想知道我要说什么是吧?”

    “我是个人!我想做个人!我不是个物件!不是个物件!!!”

    可能是方荷头一次这样不管不顾地大喊,也因她的指责确实戳中了康熙心底的一部分想法,他下意识松开了手。

    “啪——”的一声响,叫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看着康熙被抽得脸都偏向一旁,脸上迅速浮现出巴掌印,方荷呆呆地张大嘴,缓缓地,缓缓地滑跪在地上。

    她不该动脑子算计人的。

    每回,每回都会发生意外,不怪耿舒宁说她一半天使一半魔鬼。

    不动脑子凭直觉是天使,动脑子过度冲动起来就是魔鬼。

    她明知冲动会坏事,一疼起来,还是没忍住,又在快要达成目的的时候把一切都毁了。

    上辈子因为冲动没了命,这辈子大概也是这个下场。

    方荷蓦地捂住脸,嚎啕大哭。

    门外翠微和魏珠都不用伸长耳朵了,急得上前,直想掀翻梁九功和李德全冲进去。

    听刚才的巴掌声和他们家主子这震天响的哭声……万岁爷也太狠心了!!

    第69章

    康熙在演武场和布库房受过很多次伤。

    擒拿鳌拜时, 甚至在布库房被鳌拜一脚踹飞,如果不是曹寅拼了命在底下垫着,也许断手断脚都有可能……

    但脸上火辣辣的疼蔓上来,他第一感觉不是震怒, 是迷茫, 他从未想过, 自己会有脸上挨巴掌的这一天。

    不等他酝酿出怒火,方荷震天响的哭声, 就把康熙刚升起的火气镇住了。

    宫里不许哭,哪怕掉眼泪也都细雨无声,生怕被人听见不吉利, 哪怕被打死都不敢大声叫嚷。

    妃嫔们倒有哭的时候,要么梨花带雨,要么哀哀怨怨, 多是啜泣, 总之没有一个跟方荷这样恨不能叫满宫都知道。

    隔着一堵墙就是慈宁宫……康熙顾不得脸上的疼, 赶忙过去捂住方荷的嘴。

    “若惊动皇玛嬷,你不要命了?”感觉到掌心的湿润, 康熙愈发无奈。

    说实话, 头回被方荷羞辱时,叫她怎么死无全尸, 都在他脑子里转了好几圈。

    可这回……他只能说,意外却又不算意外,这混账出格的事儿干得还少吗?

    他压低了声, 憋着火低斥:“挨打的是朕,你倒委屈上了,你——”

    方荷抬起朦胧泪眼, 不停积聚的晶莹,扑簌着连串掉落,却挡不住她眸底的绝望和崩溃。

    康熙的话再说不下去。

    他下意识抓紧方荷的肩膀,总觉得她随时都会像一阵风似的飘散。

    方荷在康熙的掌心呜咽不止,“您若不能保护我,到底为什么要带我回宫啊?”

    “皇上思虑周全,永远为别人考虑,只叫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受委屈,谁为您考虑了?大清到底是谁的??呜呜呜……”

    “我就知道早晚会死在这深宫里,我认命还不行?正好,您现在干脆就杀了我吧!谁都不必再为难……”

    如果被人发现康熙脸上的痕迹,就他现在被人四下桎梏的境地,她的死活甚至不以康熙的意志为转移。

    这一巴掌,甚至叫方荷感觉比在北蒙中箭的时候离死亡还近。

    她心底越怕,越是生出一股子狠劲儿来,哭得浑身颤抖,声音止不住从康熙掌心泄露出来。

    “您问我有没有将您放在心上,我多希望我不在乎……呜呜若不在乎您,我为什么要在宫里受这份罪啊!”

    康熙心底猛地一震,感觉她哭着说得太模糊了,又被他掌心挡住大半,似乎没听清楚,是不是他最想听的那句话。

    见她哭得脸色苍白,甚至有些喘不过气,却也不是追问的时候,他想将她扶起来,免得她哭伤了身子。

    他打横抱起方荷,明显感觉到她猛地瑟缩了一下,哭声甚至都没了。

    康熙低头,就见她眼泪依然落得凶,表情却空洞得像是魂儿已经不在身体里了似的。

    “果果,你……”康熙叹了口气,将她放在软榻上,知道她估计是吓坏了。

    “好了,别怕,朕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朕先松开的手,不会跟你计较……”

    方荷被放在软榻上以后,抱住自己的腿,沙哑着嗓音出声:“不,我是故意的,我是故意的,杀了我吧……”

    “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行不行……”

    她捂着自己的肚子,眸中绽放出有些诡异的光芒,在她苍白的脸上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

    “我不要脸,哈哈哈……我可以不要脸,为您受委屈,我不能叫我将来的孩子也受这个委屈。”

    “如果有人指着他们的鼻子,嘲讽他们有个做猴嫔的额娘,如果有那一天,我就跟他们同归于尽,杀了他全家!!”

    “皇上放过我,放过我吧……”

    康熙被方荷话里的恨意和孤注一掷惊得蓦然站起身,定定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窝子比脸更加刺痛。

    他突然明白方荷最在意的是什么。

    她想有个孩子,所以一直很积极地喝药调养身体。

    他以为她大大咧咧,不会在乎外头那些不痛不痒的风雨,多等一段时间也没关系,总归她才会是笑到最后的那个。

    因为他这个皇帝的心是站在她这边的,没人比她更有底气在宫里好好活下去。

    可她能做到的,孩子未必能。

    同样是皇子皇孙,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低人一等,也不愿叫自己的孩子受委屈。

    这是哪怕他额娘活着的时候,他也从未享受过的亲情,是额娘死后他无数次幻想,若额娘活着他会拥有的亲情。

    他自以为自己是个好皇帝,好阿玛,好夫君……到头来,他其实哪个身份都有太多的无奈和思虑要顾及。

    却没有一个如方荷一样的亲人,能为他遮风挡雨……

    他动作缓慢地坐在方荷身边,手顿了下,才轻抚过她的头发。

    “朕……”他嗓音干得叫喉咙都有点疼,心里蓦地被催生出一股子戾气,人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继续轻声道:“朕也不能。”

    他也无法接受自己和方荷的孩子会被人如此羞辱。

    方荷呆呆将下巴枕在手背上,安静地落泪,像什么都没听到,其实心里狠狠松了口气。

    还好翠微说得是真的。

    康熙对景仁宫一直有种格外执拗的虔诚,与其说那是他对生母的怀念和向往,不如说是他给自己缓解委屈的避风港。

    她将这个避风港变作现实,变成他可以拥有的亲人,这个诱惑……到底够不够保命啊!

    想起刚才那一巴掌,她手背和手腕这会子还火辣辣地疼呢,她只需要用下巴压着,根本不用掐腚,眼泪都止不住。

    康熙突然扬声吩咐:“春来进来伺候!”

    “梁九功,头所殿禁止人进出,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

    外头翠微和魏珠都快急哭了。

    里头呜呜咽咽的说话声听不清楚说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主子哭得特别厉害,慈宁宫的于全贵刚才都过来问,应该是慈宁宫听到动静,老祖宗叫过来的。

    可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梁九功隐晦说皇上发了火,谁也不敢进去劝,于全贵这才小心翼翼出了头所殿。

    这会子听康熙冷淡倒叫人心底发凉的吩咐,翠微和魏珠心里愈发着急,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不怕挨打,就怕挨了打,回头主子需要人伺候,他们没办法陪着。

    春来反应很迅速,闪身进门,往坐在窗户边的两位主子身边走。

    康熙背对着人,听到门被关上,才转过身来。

    春来余光一看到康熙的脸,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脑袋紧紧贴着地面,一声不敢吭。

    方荷听着都疼,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连春来这个见证者都觉得可能活不成了,她保住命的概率……

    她眼泪突然落得更凶,哭得脸通红,恨不能直接晕死过去,在睡梦中掉脑袋,好歹没那么疼呜呜……

    可恨福乐给她调养身子调养得太好,她哭得脑袋疼,也半点没有晕过去的迹象。

    但看在康熙眼里,却怕她会哭晕,叹了口气,将人揽进怀里,轻拍着她后背安抚。

    他叫春来进来,就是想保住这混账的命。

    梁九功是忠心,但只忠心他一个,发现有人对他如此大不敬,未必肯替方荷瞒着。

    翠微和魏珠……一个忠心不定,一个年纪太轻经不住事儿,他都无法信任。

    唯有春来,属于暗卫,终其一生只能效忠于他这个皇帝。

    在方荷身边久了,春来很偏向这混账,是最合适的人选。

    康熙沉声吩咐:“朕刚才怒急攻心,抓昭嫔手的时候不小心动作大了,伤了昭嫔的脸,你清楚该怎么做吧?”

    春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哆嗦着说出话来。

    “奴,奴婢清楚!奴婢这就去打水进来给主子清洗,请梁谙达取御前的药膏子来给主子……消肿。”

    方荷呆呆抬起头,还能这么干?

    康熙淡淡嗯了一声,“朕要哄昭嫔消气,今日午膳和晚膳都在头所殿,昭嫔气性大,除了你,不欲叫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懂吗?”

    这一巴掌,只能是方荷‘挨’的。

    但他也不想叫人以为方荷失宠,如此是最稳妥的安排。

    春来偷偷松了口气,磕了个头,赶忙出去办差。

    一出门,她就被梁九功和翠微还有魏珠团团围住。

    春来垂着眸子,按皇上的吩咐,遮遮掩掩说了几句,又担忧地回头看了眼主殿。

    “万岁爷还等着呢,主子……肿得没法儿看,都赶紧着吧!”

    翠微二话不说,都忘了跟梁九功打招呼,扭头就往福乐那边跑。

    要论消肿,福乐手里的药膏子可能没有御前的好,但安神汤总得准备着。

    魏珠杀鸡抹脖子地催陈顺和刘喜他们去膳房提热水。

    梁九功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药膏子自然是叫李德全回去取。

    任谁都没多想,只在心里替方荷道了声可怜。

    就万岁爷那手劲儿,昭嫔怕是好几日都见不得人咯。

    说是不小心,可听先前屋里的吵架声,梁九功甚至在心里琢磨,这回万岁爷怕是气大了,一时没收住脾气。

    啧啧,只盼着那祖宗这回挨了打,好歹记住疼,往后可别再蹬鼻子上脸咯。

    “真是不小心?”孝庄到底也知道了,有些不大信。

    头所殿就在慈宁宫东墙的夹巴道里,若天气暖和,打开窗子的话,方荷的哭声甚至能直接传进慈宁宫主殿里。

    于全贵一直叫人在慈宁门边儿上盯着呢。

    见李德全出来,于全贵亲自过去问的,知道是老祖宗问,李德全不敢瞒着,比春来还隐晦地提了几句。

    于全贵私心里也觉得,不大可能是不小心。

    “奴才听守门的太监说,万岁爷进门就有些生气,把人都撵出来了……奴才大胆忖度,万岁爷怕是气急了眼,过后又心疼上了。”

    孝庄也觉得这才说得过去,她微微蹙眉。

    “哀家还道他如今脾气比小时候好多了,一上火还是这么不管不顾,宫人都不打脸,他这真是……回头哀家得好好跟皇帝说说。”

    再怎么,也不能随便动手啊!

    说罢,她又有些恼方荷一直耍小性子,“就独她气性大,乌林珠也不这样啊,好好的日子偏不肯好好过,要是传出去,琪琪格又要心疼了。”

    苏茉儿在一旁柔声劝,“万岁爷如今正年轻,昭嫔年纪也不大,当年您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也没少……”

    这说的是多尔衮,所以苏茉儿说到一半就停下了。

    当年海兰珠入了盛京皇宫,其他人就不怎么受宠了。

    多尔衮原本就对主子有那么点心思,总借着由头去哲哲皇后宫里……

    反正当年俩人也没少闹腾。

    孝庄瞪苏茉儿一眼,“她又不是哀家的血脉,怎么什么都往哀家身上赖!”

    但瞪完了人,她又忍不住笑出声,无奈摆摆手,“行了,由着他们闹去。”

    “多准备点药膏子,回头指不定人没哄好,叫那丫头给挠了,反正哀家是不管了。”

    总归谁都不信,方荷敢掌掴康熙。

    所以就更没人想到,这会子用温水净面的,除了哭得满脸通红的方荷外,还有个半边脸微肿的皇帝。

    那药膏子也是给皇上用的,春来举着药膏子,好半天不敢动手。

    要是弄疼了皇上,主子不会有事儿,谁知道皇上会不会恼羞成怒,摘了她的脑袋。

    方荷素着小脸过来,默默接过春来手中的药膏子,轻轻往康熙脸上抹。

    康熙感觉脸上刺痛,下意识扶住方荷的腰肢,止不住稍稍用了点力气,叫她靠在自己身上。

    春来无声退了下去。

    等屋里再度只剩下他们俩,康熙这才开口问:“还生气吗?”

    方荷垂着眸子摇头,哑着嗓子轻声道:“其实您待嫔妾已经很好了……是嫔妾贪心不足。”

    “那也是朕纵出来的。”康熙仰着头,定定看着方荷红肿的眼眸,沾了点药膏,在她眼下轻轻涂抹。

    “你说得对,你本不必受这份委屈,说到底还是朕这个皇帝太无——”

    方荷用盛着药膏子的瓷盒贴在康熙唇上,不叫他继续说。

    作了死,总得说点好话,免得以后这位爷翻旧账。

    “是嫔妾口不择言,其实皇上比任何人都更厉害,没人能跟您一样,千金之躯敢以身犯险,却又能杀敌于百里之外。”

    “只您心里装着家国天下,需要思量万万人的生计和江山延续,才不得不受着皇帝本不该受的委屈,嫔妾心眼小,不如您能忍罢了。”

    康熙:“……”前头还是好话,后头这是夸他吗?

    涂完了药,他揽着方荷躺在软榻上,就着天光仔细给她哭肿的眼圈和鼻尖也涂了药,将人拥在怀里。

    “往后你想吵还是想闹都成,只再不许说死字,朕听不得。”

    方荷沉默片刻,紧紧拥住康熙的腰,轻轻嗯了一声。

    午膳是春来伺候的,梁九功和御膳房的人进来摆膳的时候,康熙拥着方荷躺着没起。

    至于晚膳,两人都没什么心思用膳,只喝了碗下火的汤,吃了盘子点心,就早早就寝。

    因为白日里犯了错,方荷一点都不敢造作,比紫禁城里的猫祖宗们都乖,叫脱衣裳脱衣裳,叫躺好就躺好。

    等康熙躺下,她还特别乖巧地滚进康熙怀里。

    她两辈子都没打过人的脸,更别提打得还是这么要命的主儿。

    虽然她没什么心思,但也做好了要用床尾和的体力活儿来哄人的准备。

    康熙以为她是被吓着了还没缓过来,像拍孩子似的,轻轻将方荷往怀里拢了拢,拍着她的肩膀。

    方荷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望进一双深邃却包容的眸子里。

    康熙在方荷耳畔亲了亲,“睡吧,明儿个还得早起给朕上药。”

    半夜里,方荷做梦自己掐着康熙的脖子,左右开弓猛扇耳刮子,活像个杀人狂,白日里不敢回味的暗爽在梦里体会了个够。

    她甚至在梦里笑得,身体都微微打颤。

    康熙被惊醒过来,抓着烛台小心打量过去,就看到了合着眼却满脸惊恐的小脸儿。

    方荷在梦里还没扇过瘾,突然就听到孝庄的声音跟如来佛一样三百六十度环绕在她头顶响起。

    “兀那猴嫔,胆敢以下犯上,刺杀皇帝,该当千刀万剐,受凌迟之刑!”

    “来人,给哀家扒了她的皮,剁碎了熬油点天灯~点天灯!天灯!!”

    方荷看着数不清的刀子从四面八方飞来,全往她脑门上扎,这是要从头顶开始扒皮?

    啊啊啊!

    不要啊!

    她脑袋小,扎不下这么多刀子啊!!

    “果果?果果!”

    方荷感觉有刀子扎在脸上,吓得低呼出声,猛地坐起身,满头大汗,看到康熙还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坏了,她没说什么梦话吧?

    扇耳刮子的时候,她可说了不少心里话啊!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格外复杂的神色,他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混账,会吓到睡着了都在做被凌迟的噩梦。

    他怕吓到方荷,搂着她轻轻躺下,将她摁在怀里。

    “果果……你永远都不必怕朕。”

    方荷迷迷糊糊问:“可皇上又去不了未来,您怎么知道永远有多远呢?”

    康熙轻笑了声,半晌在她头顶落下一个吻,“有道理,朕会好好想想,这个永远能有多远。”

    方荷在康熙的轻拍中又睡了过去。

    一觉无梦到四更天,才被春来唤醒。

    方荷下意识看向康熙的脸。

    她力道再大,也比不过男人,又是手背甩到的,那个不完整的巴掌印就只剩点轻微痕迹。

    她用冷水洗了把脸保持清醒,散着头发亲自伺候康熙洗漱,给他上了药。

    春来递过来一盒暗卫用的水粉。

    方荷顿了下,接过来,薄薄给康熙涂了一层,又找出自己的水粉,也给自己上了一层。

    春来这才打开门叫人进来,梁九功捧着龙袍在门口候着。

    进门他偷偷用余光看了眼方荷,见她面上略见黯淡,就知道这是涂了粉。

    他心下更肯定,昨儿个万岁爷估计没少用力气,心里咋舌之余,没发现,侧着脸的康熙面色也跟寻常有些不一样。

    方荷依然不假他人之手,伺候着康熙穿好了衣裳,像拥抱一样给他系好蹀躞带。

    趁着方荷要起身的功夫,康熙坏心思地摁住她的背不叫她动弹,拽下腰侧的龙纹玉佩,塞进方荷垂在身侧的掌心里。

    他低下头,凑到方荷耳边,其他人都以为两位主子还要黏糊一下,都赶紧退到门口。

    “这是朕登基那年,皇玛嬷亲自给朕挑选的玉佩,陪了朕二十七年,对朕意义不同。”

    康熙握住方荷的手捏了捏,“朕用它来代替二十七载,往后二十七载内,只要你不危害江山社稷,不对子嗣动手,无论你犯下什么样的罪过,朕都会对你……会因这玉佩对朕意义不同,网开一面。”

    “要是到时候朕还没被你气死,再给你换一块。”

    她不信他的承诺,所以他只承诺不会打自己的脸,总能叫她放心了吧?

    见方荷愣住,他故意调侃:“除非用到它的时候,别轻易拿出来叫人看见,不然皇玛嬷定不会饶了朕,朕可不想再……”涂药了。

    最后三个字怕隔墙有耳,康熙没说出口。

    方荷眼眶迅速泛红,这是第一次,她对康熙真的生出了感动。

    生活不是电视剧,没有那么多抓马可言。

    她昨天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哭出来的,哪怕反应迅速,也做好了会一辈子住延春阁,或青灯古佛的准备。

    可眼前这男人,他自始至终都没对被掌掴一事恼上半分。

    她吸着鼻子,不想哭,可劫后余生的酸涩,却叫她眼眶止不住地湿润。

    她哽着嗓子抱住康熙,“皇上,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康熙沉默片刻,其实他也不太清楚。

    对这混账的纵容,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有,大概是一点一点加深的吧?

    “你说过,朕做事向来只看利弊,总再三思虑过多,将你带进宫,大概是朕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任性的事儿。”

    “朕不想难得一次任性变成个错,不知不觉就把你放在心上,也只能对你这个混账更好点了。”

    方荷仰起头,用下巴靠着康熙的龙袍,叫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不落到康熙刚换好的龙袍上。

    她哽咽道:“多谢皇上,我好感动,往后我也一定对您更好些!”

    可他心里除了她,还装着太多东西,江山,百姓,子嗣,女人……从来不缺她一个。

    所以,她确实感动,也仅止于感动了。

    泪眼朦胧站在殿门口,目送康熙踩着宫灯的影子离开头所殿,方荷转身的功夫,用帕子拭掉眼角的泪,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翠微和魏珠紧着过来想安慰主子呢,一看方荷这拔掉无情的模样,都被噎住。

    二人对视一眼,无声站到了方荷面前。

    春来自觉出去守着门,恨不能连耳朵都塞住,她总觉得自己知道太多了,一点都不想再知道更多。

    “魏珠你去趟姑爹那里,我有些事儿想拜托他……”方荷叫魏珠凑过来,在他耳畔轻声吩咐了几句。

    魏珠趁着天还不亮不容易叫人察觉,出了头所殿。

    至于翠微,方荷对她的要求跟原来一样。

    “应该过不了几天,我们就能知道皇上到底查到了什么。”

    “盯紧承乾宫、永和宫、翊坤宫、长春宫和钟粹宫,不要吝啬银子,别叫人发现。”

    翠微闻言有些心惊,不是心惊主子有所猜测,而是——

    “您是故意挨打的?”

    好叫万岁爷因为愧疚而处置参与方荷醉酒之事的妃嫔?

    好家伙,主子也太豁得出去了,也不怕破相。

    方荷:“……”说出去谁信啊,她真不是故意的,挨打的也不是她。

    梁九功伺候康熙快三十年,可以说康熙一撅腚,他就知道主子爷是要放屁还是那啥。

    他对康熙的了解,要是不怕说出来吓人,他敢说比皇上自个儿都要深,当初就是他头一个看出皇上对昭嫔不一般的。

    在头所殿他不敢仔细打量,可到了乾清宫,周围灯火通明,他立刻就发现了不对。

    万岁爷的肤色比素日深了一点,梁九功很确定,万岁爷绝对涂粉了!

    虽然挺均匀,与素日差别也不大,可……他看了快三十年的麻点呢?!

    他赶忙低下头,脸色剧烈变幻,在心里猜测,万岁爷不会纵容昭嫔到,跟她一起涂脂抹粉吧?

    其实还有个更大胆的猜测,只是就算杀了梁九功,他也不敢往那处猜,只能尽量凑皇上近一点。

    于是今日上朝的王公大臣们,还有太子和大阿哥就发现,今儿个梁总管活像闻到肉味儿的哈巴狗,恨不能贴皇上/汗阿玛身上去了!

    康熙发现不对,顿住脚步,就感觉后背被梁九功的帽檐顶了下。

    他冷冷瞪梁九功一眼,没说什么就坐下了,把跪地的梁九功吓出了满脑门的汗。

    哪怕皇上今儿个脾气格外大,训斥那些不作为的官员毫不留情,梁大总管都活像丢了魂儿一样,半点都没放在心上。

    等回到弘德殿后,康熙一脚踹在梁九功屁股上给他醒神。

    “你这狗奴才今儿个到底怎么回事?”

    梁九功被踹得一个趔趄,幽幽拍了拍腚,还是没憋住,趁着殿内没人,光棍跪在康熙脚边。

    “奴才想讨打了!求万岁爷赏奴才几板子,心疼心疼奴才,给奴才上药吧!”

    康熙:“……”他看梁九功是想找死。

    他自然听出来这是没瞒过梁九功,可这狗奴才要拿抹腚的药膏子往他……

    “滚滚滚!闭紧了你的嘴,要是朕听到一句不该听的话从你嘴里漏出去,你也别涂药膏子了,直接去地底下见你梁家祖宗去!”

    梁九功也有脾气了,他一气之下……‘啪啪’给自己两耳刮子。

    不等康熙反应过来,梁九功就低着头打了个千儿,去御药房拿药去了。

    毕竟乾清宫的药留在头所殿了呢。

    康熙:“……”

    他捏了捏额角,总觉得自打方荷进宫,这御前的奴才们也都胆儿肥了。

    不过他知道,梁九功这是心疼他,又不敢多嘴妄议主子,才耍点小脾气,他不放在心上。

    但佟国纲和佟国维通信,不然佟国维也不可能腿断得那么及时,却独瞒着御前北蒙的消息,叫康熙很着恼。

    索额图为了太子也与佟家沆瀣一气,意欲替太子门人争夺军功,这些人有哪个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更不用提朝上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还有纳兰明珠,如今跟胤褆来往甚密,倒给了惠妃在后宫兴风作浪的底气。

    方荷说得对,他为这个考虑,为那个顾忌,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谁替他这个主子考虑过?

    翌日,从乾清宫传出口谕,皇上心疼皇贵妃病重,令其在承乾宫安心养病,将宫务和凤印金宝交到了永寿宫。

    又过去几日,在请安的时候,太后因惠妃和郭络罗贵人影射昭嫔告假,是又闹笑话挨打的事儿,大发雷霆。

    不过午,寿康宫的懿旨就传到了惠妃的长春宫,申斥她现在已经做了婆母,理当为儿媳以身作则,却不修口舌,造下口业,勒令其禁足半年,抄法华经供奉佛前补功德。

    这几乎是明摆着嘲讽惠妃多嘴多舌,打她的脸呢。

    至于郭络罗贵人?

    她都不配太后下懿旨,直接吩咐宜妃多加看管。

    这样也还没叫人发现此事与方荷有关。

    但到了下午,康熙歇子午觉起来,得知有人叫太后动了怒,给翊坤宫传达了口谕。

    李德全亲自过来传旨:“万岁爷口谕,宜妃管教不严,令宫中妃嫔行不孝之举,实在令朕着恼,罚俸三年,在管好自个儿宫里之前,就不必去看五阿哥了。”

    宜妃很平静地跪地接了口谕。

    郭络罗贵人和四公主都有些惊疑不定,不知道太后哪儿来这么大邪火。

    但母女二人也没多想,左不过就是口舌上的官司,宜妃也不靠月例过活,不算什么大事,比起惠妃总归是好一点。

    岂料到了晚上,去御前送绿头牌之前,顾问行当着满敬事房太监的面儿,将郭络罗贵人的绿头牌拿出来,扔进了火盆子里。

    在呈送绿头牌的副侍心惊胆战时,顾问行轻描淡写,“往后就不必送郭络罗贵人的牌子到御前了。”

    顾问行总不敢自己主张这样大的事儿,那是谁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这事儿第二天就在后宫传开,郭络罗贵人直接瘫在了地上,哭都哭不出来。

    原来不是没人跟她计较,而是她不配叫主子们亲自下旨。

    四公主见额娘几乎瞬间灰败下去,以她的聪慧,自然看出来,皇玛嬷和汗阿玛这是在为昭嫔出气了。

    才九岁的四公主气得满脸通红,立马就要冲出去,去乾清宫求汗阿玛收回成命。

    如果额娘这辈子再也没有资格侍寝,等于将额娘的脸面放在地上任人去踩,叫额娘怎么在宫里活下去?

    “拦住四公主!”四公主还没出门,宜妃就冷静地吩咐宫人,面无表情踏进后殿偏殿。

    “姨母!”四公主被跪地的宫人拦着,满脸不可思议。

    “您就眼睁睁看着一个嫔,骑在咱们翊坤宫的脖子上作威作福??”

    宜妃慢条斯理坐下,叫人都出去。

    “你们两个瞒着我借刀杀人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如今却是敢做不敢当了吗?”

    四公主紧皱眉头:“她和我额娘,和我这个公主能相提并论吗?”

    “额娘也没伤了她,是她自己酒量不济,又能怪谁?”

    “过去这么久了,汗阿玛却突然为她报仇,定是她吹了枕边风,姨母就不担心,养虎为患,往后自己的恩宠也被她夺了去?”

    顿了下,四公主目含嘲讽坐下,“不,如今昭嫔的恩宠,已经无人可比了,才会墙倒众人推。”

    宜妃失笑,论起与旁人争斗的聪慧,伊尔哈这性子倒是随了她。

    能生下三个儿子,十年荣宠不衰,宜妃的心计自不比任何人差。

    如果当初是她跟着去北蒙的话,她不会叫方荷有机会活着跑到江南。

    惠妃和荣妃去过北蒙,都知道方荷醉酒后,在哈拉哈河畔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荣妃看似鲁莽,实际上直觉比任何人都准,知道对付昭嫔最佳的时候,就是在北蒙,万岁爷还没太上心的时候。

    所以荣妃果断叫马佳氏出手,让方荷变成了皇陵的熙妃。

    即便荣妃回宫后不得不装出礼佛的虔诚来,起码除掉了方荷。

    岂料方荷没死,荣妃这礼佛的心就只能愈发浓厚了。

    同样,方荷回宫的那天,宜妃就知道,对付方荷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所以她从来没做过多余的事情。

    “你觉得恩宠对我来说还重要吗?”宜妃冷静地跟伊尔哈分析,“我不需要再生阿哥了,皇上也不会许我继续生。”

    四公主愣了下,“那为了五哥和小九,小十一,咱们翊坤宫也不能失宠啊!”

    “所以我拦着你,不叫你去御前。”宜妃看了眼趴在寝殿内哭的妹妹,头疼地捏了捏额角。

    “只要胤祺还被太后看重,我在太后跟前得脸,万岁爷绝不会亏待了我们,你额娘日子总有法子过下去。”

    “可你一个女儿冲过去质问你汗阿玛,管你汗阿玛的后宅之事,你在万岁爷跟前的恩宠是不打算要了吗?”

    “你要知道,作为公主,将来就算抚蒙,嫁到漠北还是漠南,贫瘠还是富裕的部落,都得看万岁爷的心意!”

    惠妃没有公主,却生怕方荷生出儿子来,抢了胤褆在皇上心里的恩宠,不敢自己动手,只敢撺掇妹妹去做那些恶事。

    方荷因为受宠,确实叫妃嫔们又嫉又羡,能看她倒霉,自然乐得看笑话。

    皇贵妃借着身子不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钮祜禄氏在内务府有人,为宣嫔收买人心行了方便。

    若不是小十一那阵子着了凉病得起不来身,宜妃早知道,绝对会将妹妹锁在房里,去跟方荷卖个好,提前把罪认了。

    也好过现在这样结仇。

    “你额娘是废了,但你还是皇上最喜欢的公主,该怎么做,你自个好好想一想。”

    “想清楚之前,你不许出翊坤宫的大门!”

    与此同时,翠微和方荷也在聊这件事。

    “主子猜得一点都没错,除了永和宫,手里一个干净的都没有!”

    “没本事自己争宠,只会做这些下作事儿,可惜却叫贵妃占了便宜!”

    方荷撑着下巴懒洋洋听着,任由福乐给她受伤的手腕针灸,等翠微说完,她轻笑出声。

    “谁告诉你,掌管宫务是占便宜了?”她转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冲翠微挑眉。

    “都掺和了一手,却独独永和宫没动静,你就不觉得奇怪?”

    翠微蓦地一愣,别说,还真是。

    第70章

    翠微知道主子说的话有道理, 只是……

    “奴婢能动用的关系都用了,连秦嬷嬷都帮了忙,如果动静再大,怕是会叫人发现。”

    “奴婢和秦嬷嬷能用的人, 多在各处洒扫和粗使上, 如果永和宫不无辜, 只能说那位娘娘藏得也太深了。”

    顿了下,她略迟疑道:“主子可是有什么证据?”

    方荷摇摇头, “皇贵妃要对付我,不会选宣嫔,她想做皇后, 就不会得罪太皇太后和太后,最多是站干岸罢了。”

    佟佳氏在前朝再得脸,若无孝庄和太后的支持, 她汉军旗的出身想做皇后很难, 绝不会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儿。

    “以贵妃在内务府的势头, 更不必选择宣嫔来动手,没有必要。”

    钮祜禄氏完全可以省掉中间那个环节, 被查出来的可能性还更小一些。

    从康熙的处置就能看得出, 贵妃犯的错并不大,起码不是罪魁祸首。

    “至于惠妃, 她确实知道我在哈拉哈河畔喝多闹了笑话,只是她和荣妃、安嫔都不知道我的酒量。”

    康熙是突然决定要去哈拉哈河直面罗刹人的,匆忙赶路连御厨都没带。

    她喝多的那晚, 御厨也没能看到她喝多少。

    知道的只有梁九功、李德全和春来,这三人总不会跟惠妃说。

    福乐垂眸只当什么都没听到,安静起了针收拾, 方荷揉着手腕冲翠微笑。

    “你猜,郭络罗氏是从哪儿猜到我的酒量,然后借机叫冲动鲁莽的宣嫔发现的呢?”

    她还有一回吃御前带酒的菜醉了,跟康熙闹得动静不小。

    巧的是,那次高位妃嫔只有德妃。

    至于小答应们,都是刚选秀进宫,没那个能力探听御前的消息。

    “就更不用提,她能以包衣身份,生三女二子,叫皇上单独为她晋位,速度比谁都快,她要是没手段,能做到吗?”

    翠微略有些沮丧认了现实,主子还没提皇八女的死,隐约都有德妃的手笔在呢。

    只是以她的能力,实在是拿德妃没法子。

    等福乐无声退下后,她跪在方荷面前,小声道:“是奴婢过于自大了,奴婢只能查出宫里些微消息,偏乌雅氏的势力多在宫外,奴婢实在无能……”

    她不是不知道德妃的祖父额森,曾做过膳房总管。

    只在额森去世后,宫里被富察氏、董鄂氏和田佳氏后来居上,乌雅氏无力再插手膳房之事,只能从内务府下手,转向宫外的差事。

    她拜托秦嬷嬷查过各处膳房和御膳房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毫无所获,才没多想。

    如今想来,若乌雅氏从宫外就开始布局,再想法子叫人入宫成为钉子,并非不可能。

    只是这些却不是翠微一个嫔位女官能查到的事儿,即便宫里有人知道,也不敢下这个赌注告诉她。

    方荷探身将翠微拽起来,“无妨,她要是那么好对付,也不可能走到今天。”

    “德妃那边我自有办法,你不用气馁,其他人那里还需要你继续盯着,但这回不盯她们怎么害我了。”

    她凑近翠微的耳朵,“瞒着点春来,也尽量别叫暗卫发现,我要知道她们的弱点。”

    康熙虽然算是雷厉风行处置了害她的人,她知道,这对康熙而言,要平衡和解决的麻烦就已经不少了。

    而她连块肉都没少,这个交代孝庄指不定都觉得太过了。

    可方荷觉得不够。

    虽没有伤筋动骨,但按照这世道的标准而言,对方是想要她的命,她要是手软,都对不起自己放弃的江南水乡!

    方荷这边跟翠微说话的时候,佟国维拄着拐杖进了乾清宫弘德殿。

    他在得知皇上连番下旨后,就在家里躺不住了,连着三天递折子请求觐见。

    康熙晾了他三天,才准了他所请。

    等佟国维进门艰难跪地,康熙坐在御案前,头都没抬。

    佟国维心不停下沉,他不像后宅女子,什么事儿都往争风吃醋上想。

    与其相信婉莹和赫舍里氏所说,皇上是昏了头给昭嫔张目,不如说……皇上这是对佟家不满。

    过去皇贵妃病重,叫贵妃和四妃协理宫务时,可没有拿走金册和宝印,这分明是绝了皇贵妃封后的希望。

    哪怕腿断了的地方隐隐作痛,佟国维依然跪得特别标准,分毫都不敢动,要多恭敬有多恭敬地等着。

    康熙批完了剩下的折子,由着梁九功在墨缸里洗笔,他起身行至罗汉榻前坐下。

    佟国维咬着牙转过身,继续跪伏在地。

    康熙视而不见,淡淡问:“舅舅还记得额娘去世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佟国维抖着嗓音回话:“奴才记得,奴才说佟家所有人都是您的亲人,奴才全族一辈子都会誓死效忠皇上!”

    “那你能跟朕说说,你和大舅舅私下通信往来,到底是为什么吗?”康熙喝了口茶,声音更冷淡。

    “索额图的动机朕还能猜得一二,朕怎么都想不明白,你佟家到底是为什么?”

    佟国维额角冒汗,咬紧牙关,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逼出来似的。

    “奴才死罪!不该为了拖延时机,好安插佟氏子弟争夺军功,蒙蔽圣听,请万岁爷降罪!”

    康熙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也就是说,朕给佟家的,你和佟国纲仍觉得不够,所以把朕当个被困在紫禁城里的蠢材,要靠自个儿努力一把?”

    “怎么,再往上,你们是想要朕的位子?”

    佟国维知道这个外甥刻薄,这明明都不是最刻薄的时候,他却有些无言以对。

    其实本来这事儿应该不至于此。

    佟家过去为了争权夺势,做过比这个更过分的事儿,也都好好敷衍过去了。

    即便皇上知道,也都轻拿轻放,不会跟自己的母家计较。

    也正因此,纵大了他和兄长的心思。

    他们兄弟二人商讨过,觉得喀尔喀三部毕竟人多势众,还有察哈尔四旗在侧,漠西再野心勃勃,也不可能贸然起战,少不得筹谋个一年半载。

    这段时日足够佟家往军中安排佟氏,并姻亲家中的子弟立军功了。

    谁也没料到,札萨克汗王成衮会突然病逝。

    其子沙喇继任汗王位,攻势猛烈,打散了土谢图汗部,逼得土谢图汗部汗王察珲多尔济,带领大批将士、牛羊和马匹归顺了噶尔丹。

    漠西势力一时大涨,立刻就掀起了小规模的战役,甚至还意欲追杀去尼布楚和谈的使者团,逼得佟国纲和索额图不得不回京。

    康熙已经了解了其中的内情,所以他一直都憋着一肚子火。

    如果不是因为和谈,以及漠西势力大增的缘故,佟国纲和索额图都得进宗人府。

    他面无表情上前,扶起佟国维,“舅舅,朕叫你一声舅舅,是感念你佟氏多年来的忠心。”

    “但舅舅也别忘了,这天下到底姓什么,别叫朕彻底寒了心。”

    佟国维脸色苍白,半句替皇贵妃求情的话都不敢提,只在康熙松手后,又一次跪了下去。

    “奴才谨记万岁爷训诫,绝不敢再犯!”

    “行了,你继续回去好好养伤,伤没好之前就别出门了。”康熙轻飘飘留下一句话,起身往外走。

    “如果真跟准噶尔打起来,大清的将士多得很,倒也不缺佟家那几个。”

    佟国维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阵阵发黑。

    原本他还不明白,为何皇上以前都能容忍的事儿,如今却突然发作。

    这会子他无比清楚地知道,佟家所为……触犯了康熙的底线,这军功即便往后还有机会,只怕是真要拿命去挣了。

    康熙离开乾清宫后,去了慈宁宫。

    他知道太后心疼方荷,所以劝说皇额娘配合自己处置后宫那些僭越的妃嫔容易,但得给皇玛嬷一个交代。

    孝庄也在等康熙,并不意外他这会子过来。

    “先前你叫哀家处置宣嫔,哀家还以为你到底是心思清明的,怎么又突然犯了糊涂?”孝庄叫苏茉儿守着门,头一句话就骂到了康熙脸上。

    “你这邪火到底哪儿来的?还对昭嫔动手,你可真给爱新觉罗家长出息。”

    康熙:“……”要是列祖列宗在天有灵,这会子只怕会骂相反的话。

    他恭顺听着孝庄继续训斥。

    哪怕孝庄已经不过问朝政多年,但当年扶持福临,还有扶持康熙的时候,她的政治敏锐性,叫她不用多问也能了解很多事情。

    “哀家知你心里委屈,可高坐庙堂,底下有些瞒天过海的人也是正常,人人都有私心,你总归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你现在发作是痛快了,可闹得人心惶惶,真要是北蒙局势不太平,打起来的话,又要如何安抚军心,这些你都想过吗?”

    “还有,岳乐这两年看起来老实,可正蓝旗还死死捏在他手里,你连正黄旗、镶黄旗和正白旗的人心都拢不住,又如何压制正蓝旗和其他四旗?”

    ……

    等孝庄说完,康熙才起身跪在孝庄面前。

    “皇玛嬷说的这些,孙儿其实都懂。”

    孝庄不解,“既然都懂,那你为何……”

    “玛嬷,您还记得朕刚登基时是什么情形吗?”康熙抬起头看着孝庄,打断她的话。

    “顾命大臣把控朝政,鳌拜甚至当着朕的面都敢杀人,朕为了亲政,十三岁就选了赫舍里氏为后,不得不迎遏必隆的女儿进宫……您在隐忍,朕也在隐忍。”

    孝庄微微怔忪片刻,是啊,当年那段日子,比福临登基的时候还难熬,她本意是想过几年叫慧妃做皇后,才提前把那孩子接进了宫里。

    但为了大清安稳,她不得不对索尼低头,选了赫舍里氏。

    即便赫舍里氏性子端庄,遏必隆之女在宫里也没过几天好日子,祖孙俩的憋屈依然如鲠在喉。

    “后来鳌拜死了,又有三藩势大,越来越不把朝廷当回事,朕只能焦头烂额想着如何平衡朝堂和异姓王,依然在忍。”

    “再后来打起来,您替孙儿选了许多功臣之后入宫,朕在她们面前,大声说话都要思虑再三,列祖列宗大概也没想过,朕这个皇帝会做得如此窝囊吧?”

    敬嫔和安嫔都是好女子,她们本来也应该能做正头娘子,在宫外逍遥快活。

    但她们只能进宫,甚至敬嫔还有心上人……

    他什么都知道,却只能当做不知,所以他很少宠幸敬嫔,对安嫔也只由着她舞枪弄棒,并不常去她殿中。

    “现在大清勉强算得上安稳,漠西之乱朕早晚会解决,朕不想再忍了,否则这江山都不知道归了谁。”康熙面色渐渐冷硬。

    “江山社稷,朝堂安稳,百姓安康……乃是朕一辈子都要兢兢业业去做的事。”

    “朕已而立之年,大清也比过去强盛许多,朕不敢居功,却也由不得人欺辱!”

    “所有人都当为朕所用,不得用的奴才换一批就是了,他们不思报效朝廷,却叫朕屈就他们,没有这样的道理!”

    孝庄叹了口气,她知道,这些年康熙过得不容易,可这个决定就跟当年玄烨决定要削藩时一样,还是有些冲动。

    “你要是这样执拗,少不得给自己添许多麻烦,你……”看着康熙愈发倔强的眼神,孝庄摇摇头。

    “算了,你是皇帝,你阿玛在这儿也不能做得比你更好了,哀家管不了了,你自个儿清楚后果便是。”

    但说完后,她突然觉得,康熙的下巴上好像隐约有点红痕,有些怀疑康熙有给方荷出气的意思,好为了那一巴掌哄人。

    “只一桩,往后你要是再有气,别在哀家的慈宁宫旁边儿撒,乾清宫里多的是人给你发作,也省得哀家这把年纪了,还要替你操心!”

    康熙噎了下,无奈只能咽下嗓子眼的憋屈,垂眸应下来。

    “孙儿记住了。”

    康熙离开后,苏茉儿一进来,孝庄就笑了,“哀家说什么来着?这俩混账是一个都不叫人省心,一个两个爪子都那么长。”

    苏茉儿有些不敢置信,“昭嫔还真把万岁爷给……那可要奴婢把药膏子给万岁爷送去?”

    孝庄翻了个白眼,“得了吧,这会子哀家还能装作不知道,要是送药过去,哀家就得罚昭嫔,回头玄烨总不能再处置几个妃嫔哄人。”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又不是皇帝挨了巴掌,随他们去吧。

    康熙从慈宁宫出来后,本来是想左转去头所殿的,只是往那边走了两步,他突然顿住脚步,改了主意。

    李德全有些疑惑地问:“万岁爷?”

    “回乾清宫!”康熙上了轿辇,敲敲轿沿,淡淡吩咐道。

    回去后,康熙没再去弘德殿,先去南书房待了会儿,而后在晚膳前回到昭仁殿,把赵昌给叫了过来。

    赵昌一进门,迎面就飞过来一只龙靴,惊得他赶忙躲,却又不敢全躲,只能侧着身挨了。

    康熙冷笑:“赵昌啊赵昌,你实在是给朕长脸,满蒙汉八旗估计都挑不出你这么出息的儿郎来!”

    赵昌满头雾水地……缓缓跪地,这听着不像是夸他啊。

    可他也没做错什么事儿……吧?

    “朕吩咐你,别叫昭嫔赶在你前头查出什么证据来,你倒是替朕爱惜脸面,干脆堵了昭嫔的路,你可真行!”

    康熙越说越生气,那混账不是故意打他的,可是不是故意吵架他后头一琢磨就清楚了。

    那混账生着气都不忘上眼药,每句带刺儿的话都意有所指,最叫她生气的那句,就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除了暗卫,也没旁人有那个本事了。

    康熙指着自己的脸,冲懵逼的赵昌嘲讽:“你瞧瞧,朕这脸面拜你所赐,比常人多了一层,都肿起来了,你看朕该怎么谢你才好?”

    赵昌:“……”

    他缩了缩脖子,小声解释,“奴才也没干别的,只是提前翠微和魏珠一步,查出了动静。”

    “这御前的消息向来不可为外人知,暗卫持天字令,自然都会封口……”

    另一只靴子也飞了过来,砸在赵昌胸前。

    “把朕的话当耳旁风,朕还得夸你一句办事周全?”

    他既然说了别叫方荷赶在前头,那言外之意,以赵昌的脑子他不信赵昌想不明白,不过是没放在心上罢了。

    康熙指着门外:“行,那朕必须赏你,自个儿去领三十板子吧!”

    他都挨了一巴掌,要是不打赵昌一顿,难消他心头之恨。

    等赵昌哭丧着脸要出去,康熙突然又叫住他,“等等,挨完了板子,你把林佳氏的地契给春来送过去,叫她请昭嫔给她改名字,就说是朕赏她的。”

    林佳氏是春来的母家。

    赵昌愣了下,这……暗卫终其一生不得背主,皇上这意思是叫春来换个主子?

    康熙没多解释,暗卫不可能换主子,他也没有叫春来背主的意思。

    不过先前梁九功问春来为何替方荷隐瞒的时候,春来提及过觉得方荷处境像她额娘。

    春来看到地契就能明白,他这是默认往后春来关于方荷的事儿可以知情不报。

    等殿内没了人,梁九功捧着消肿的药膏子过来,眼巴巴问:“万岁爷,您看是去头所殿……还是奴才给您上药?”

    自打梁九功闻到康熙身上的药味儿,给了自己两巴掌,康熙就知道他不会乱说话了。

    所以他只摆摆手,“你来,朕今儿个哪儿都不去!”

    他挨了巴掌,还要替那混账出气,又马不停蹄地擦干净尾巴,把哄人的事儿做全了,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至于延禧宫,他不叫她过去,也是等她……是为了她好!

    做到这份儿上了,那混账要还没个表示,那往后就叫她在头所殿自生自灭吧,他是供不起这么个祖宗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但过了春雨连绵时候,天光便一日好过一日,很快就热了起来。

    到了月底,直把康熙热得脑袋顶都要冒烟了,所以他早几日就下旨五月初就要出宫避暑。

    梁九功在一旁给他打着扇子,连风里都带着股子热气儿,叫人心烦。

    他冷着脸问:“今儿个朕不去慈宁宫,皇玛嬷说什么了没?”

    梁九功木着脸躬身,“回万岁爷,老祖宗请您保重龙体……头所殿里嫔主儿还在抄经……哎哟!”

    话还没说完,梁九功就赶紧手忙脚乱接住扔到自己怀里的玉如意,唬得脑门儿都见了汗。

    康熙冷笑,“朕问那混账了吗?用你多嘴!滚下去!”

    梁九功迟疑了下,“那奴才叫李德全进来给您打扇……”

    “不用!”康熙面无表情,“心静自然凉,朕劳烦不起你们!滚!”

    梁九功:“……”问题这会子虽然热,可也没到往年最热的时候啊!

    他出来殿门,躲在盘龙柱后头,摘了帽子拿脑袋磕柱子,心里迟疑着是不是该叫人去给那祖宗传句话儿。

    又过去二十多天了,先前昭嫔不如其他妃嫔懂事就算了,可她……她诛九族的事儿都干了,就不知道过来跟万岁爷卖个好?

    这伴驾避暑的名单都还没给出来呢。

    各宫妃嫔但凡有点心思,都止不住地往御前来探听消息,偏就这祖宗没动静。

    她这改姓了扎斯瑚里氏,难不成连人家的祖坟都惦记上了??

    李德全看干爹发愁,经过这阵子万岁爷时好时坏的脾气,也知道干爹到底在愁什么。

    他眼珠子一转,小声道:“干爹,要不我去跟魏珠那小子通个气儿?”

    其实男人女人之间就那么回事,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

    万岁爷这股子东风,明摆着是端着皇上的架子,不可能被压倒,那只能西风懂点事儿了。

    不然回头遭殃的又是他们,赵统领的腚都还没好全乎,李德全是一点都不想步后尘。

    大不了……他见了魏珠就叫哥哥,要不是魏珠年纪太小,爷爷他都能叫出口,反正也不掉块肉。

    梁九功觉得行,刚要点头,殿内那位心静自然凉的爷,刮着一股子热风出来了,大跨步往月华门去。

    “万岁爷……万岁爷?”梁九功赶忙去追,小声喊着。

    “天儿热,奴才给您备轿辇啊……”

    康熙充耳不闻。

    他就不该指望那混账有良心,那日的好话,怕是犯了要命的错,吓得撒谎欺君呢!

    他非要治那混账个欺君……不对,莫不是被吓破了胆儿,又不见他去,觉得被他厌弃了,才只能在头所殿卖乖吧?

    康熙心里一阵子冷一阵子热的,顶着大太阳头进了……慈宁宫。

    既然有功夫过来,他自然不能直接往头所殿去,否则孝庄估计能连他带那混账一起揍。

    方荷这边收到魏珠送过来的消息时,正在对着一大批人名儿绞尽脑汁地画线呢。

    若不是李德全杀鸡抹脖子拽着他直喊哥哥,把魏珠喊得毛骨悚然,他都不想进来打扰阿姐。

    “主子,万岁爷去了慈宁宫,一会儿怕就要过来了,您看是不是换身衣裳,准备迎驾?”

    方荷在其中一列人名儿上加了个星号,闻言头都不抬,“不用,要是我换衣裳,皇上才会生气呢。”

    翠微查不出来的事儿,不代表她一点法子都没有。

    上辈子在酒店里工作,除了各种有必要没必要的小技能外,分工到人,定点定时打卡签字,一旦出现任何错误,通过交叉对比迅速确定职责,才是她每天都要做的事儿。

    先前方荷叫魏珠去给乔诚送了一千两银子,托请乔诚帮她办了几件事。

    第一桩,将宫外所有跟乌雅氏以及他们的姻亲有来往的人,尽量弄清楚名单,罗列出来。

    第二桩,叫乔诚以敬事房副侍的身份,查询敬事房的人事记档,尤其从额森临死之前两年,一直到如今进来的所有膳房太监。

    最后是请乔诚利用外库房发放月例的职权,与伺候御医的粗使太监和医徒接上线,把与秦新荣所有有来往的宫人和太监都查出来。

    三份名单都凑齐,她就可以开始两两交叉对比,最终得出来的名单再交叉,只要出现同样的人名,必然就是责任人……啊不,是有可能替德妃办事的人名单了。

    这是个笨法子,但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只是工作量不小,又不能引起宫中人的注意。

    二十多天,她也不过才拿到三分之一的名单,就已经发现了几个不对劲的人,甚至都不止在乾清宫!

    方荷一时上头,才没顾上康熙。

    当然了,就算有时间,她也不可能去给康熙送汤送吃食,嘘寒问暖。

    宠妃要是太贴心,就该轮到别人伤她的心了。

    都是伤,自然是伤别人的心更好。

    魏珠出去后,方荷盘算着时间,迅速将名单藏进放银子的匣子里,锁进首饰箱笼。

    然后她使劲揉了揉眼,站到门边。

    一听到外头魏珠大声请安的动静,方荷立马深吸口气冲了出去。

    康熙一进门,就见方荷兴高采烈,甚至眼神放光地小跑过来,险险停在了他身边,像个哈巴狗似的,冲他笑出两排小白牙。

    “万岁爷,您终于来啦?”

    “万岁爷您怎么才来啊,我……嫔妾想您了。”方荷绞着手指抱住康熙的胳膊,小小声道。

    “我还以为您再也不肯理我了呢。”

    本来康熙想过方荷可能是吓坏了,可看她这会子精神得恨不能长出条尾巴来摇一摇,他心里突然冷笑出声。

    进了殿,康熙抽出自己的胳膊,大马金刀坐在软榻上,凉凉看着方荷。

    “说吧,你又打算干什么?”

    不等方荷回答,他意有所指地提醒,“这乞食之人都还知道追上去说几句好话,也就你这没良心的,朕不来,你完全不记得乾清宫门朝哪儿开是吧?”

    方荷期期艾艾凑到康熙身边,蹭他。

    康熙并腿躲开,她干脆把自个儿塞进他怀里。

    “那我不是担心您脸上的伤还没好,看见我就生气吗?”

    “其实我可想您了……”她拉着康熙的手轻轻触在她肚子上,“嫔妾身子都养好了,就等着万岁爷呢~”

    康熙:“……”等着气死他吗?

    他实在不想叫这混账几句话就说没了脾气,活了三十多年,他都没想过自己竟如此好哄,干脆掐着那把子细腰将人推到一旁去。

    “真没事儿求朕?那过几日朕带人出宫避暑,你就待在宫里吧!”他故意冷声道。

    方荷呆了下,不可置信看着康熙,“您还想过不带我吗?”

    她恰到好处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怪不得您进门就表情不对劲,原来还怪罪我打……犯了错呢。”

    “也是,像我这样的罪人,又怎么有资格伴驾,更没资格给您孕育子嗣,都是我自作多情……”她捂着脸起来就要往寝殿冲。

    这会子哪儿都不疼不痒,掐腚也来不及,实在哭不出来,只能进去干哭两嗓子了。

    但这回康熙可没再叫她跑了,长臂一拦,将人拦腰从背后拢进了怀里,咬着她耳尖磨牙。

    “朕若怪罪你,这会子就不该往头所殿来!”

    方荷委屈巴巴抽泣了一声,点点头:“嫔妾懂了,您这是气不过,嫔妾都明白的……”

    她抬起手,就要往自个儿脸上落,“那嫔妾替您打回来……”

    康熙额角止不住蹦起青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上巧劲将她拽了下,横摁在膝,‘啪’的一声落下去。

    “你自个儿打,哪儿有朕亲自动手来得痛快,一下朕觉得不够,你觉得呢?”

    方荷:“……呜呜我错了错了错了!”

    算了,这位爷越来越经不起逗了,还不如江南时候一脸呆滞看她自己打自己的时候呢。

    她迅速老实下来,乖乖解释,“我是真害怕,我‘挨了打’,闭门不出才正常,若我还跑御前去争宠,以老祖宗的聪明,指不定猜出一二,嫔妾可怎么活呀?”

    她轻轻在康熙心窝子上画圈,“再者……我不想跟其他人一样,别人送汤我也送汤,时间久了,万岁爷肯定会把我从这儿撵出去的。”

    康熙心知她这几句话说得还算老实,但碍不住她确实故意惹人生气的事实。

    他闭了闭眼,下颚绷紧片刻,到底没忍住那股子气,猛地站起身,抱着方荷进了卧寝,拿脚踹上寝殿的门。

    “哎哟……您轻点,回头又叫老祖宗听到唔唔……”

    翠微和魏珠都伸长了耳朵听着,听到这儿都松了口气,脸上不自禁露出几分喜色。

    同样喜的还有李德全和春来,哪怕瞧着时辰……有些不大合适,但两个主子总算是和好了啊!

    他们日子也能轻省些,实在顾不上那许多了。

    主子们都不怕,他们怕什么。

    只有梁九功,老神在在地关上主殿的门,云淡风轻在里面已经暧昧起来的声响中挥了挥手。

    “去,叫人去御前把午膳提过来,多提些冷水回来,就说避火缸里的水不够了,回来拿小泥炉子烧着。”

    白日宣淫说出去总归不好听。

    敬事房是瞒不过的,可彤史就只有老祖宗和太后娘娘能看,只要不闹出动静来,就没什么大事儿。

    先前太后和万岁爷大发雷霆,宫里都装鹌鹑老实的时候呢。

    里头动静确实不大,方荷嘴都被捂住了,偏偏衣服凌乱却一件不少地好好穿在身上,憋得她满身的汗。

    身后人身上少了条中裤,还是逼着她伺候着去了的,热得她眼角迅速沁出泪珠儿来。

    很快,这人可能就是想看她哭,才能解他心头之恨,感觉到泪划过掌心后,好歹也将她的中裤扔出幔帐,替她散散热。

    只可惜这人忙活得热火朝天,里里外外都烫,她一点都没觉得凉快,呜咽得更凶。

    等终于感觉到肚子饿,想起用午膳这回事儿来的时候,都过了康熙歇子午觉的时辰了。

    两人还都和衣躺着,只是都跟水里捞出来似的,难受得方荷只想再以下犯上一回。

    反正都是要洗漱换衣裳,这跟脱了裤子放屁有什么两样吗?

    哦,还是有点不一样的,看着被扔在一旁的小衣,上头两人纠缠的痕迹,叫方荷这样经过风浪的人都止不住脸红。

    好歹床榻还算齐整……个屁啊!

    一团一团的……反正都得换!

    等水送进来的时候,方荷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干脆将脑袋扎康熙怀里,由他抱着自己去沐浴。

    只要她看不到,四舍五入就等于没丢脸……

    可等洗漱完出来,康熙在方荷的催促下,沉默却微妙地穿上里衣后,春来和翠微进来伺候更衣,一进门就都愣住了。

    “主子您……”翠微下意识开口,后头的话都噎在了嗓子眼,不知道该怎么说。

    春来有经验了,脑袋直往胸口扎,反正只要她看不到,四舍五入就等于主子没丢脸!

    方荷察觉不对,匆忙裹上里衣,凑到铜镜前,就见自己的小脸上,多了一道渐渐显现出来的巴掌印,还是横着的。

    方荷:“……皇上!!!”

    “咳咳,春来,御前送过来的药膏子还有吗?再问梁九功要一点。”康熙淡定道。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你们主子应该很习惯了,对吧?”

    一人一回,他也不是故意的,就算扯平了。

    “你们俩伺候用膳,其他人就不必进来了。”

    方荷气得直往康熙面上射冷箭,已经恢复了点力气,宁愿抖着腿,也有骨气地推开康熙,气鼓鼓坐在了桌前。

    梁九功一听春来又要他去取药,这回鼓不住了。

    就算那是祖宗,可他家主子可是九五之尊,就算再宠个女人,也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叫女人骑在头上的道理吧?

    他皱眉叫李德全去取药,取回来后,梁九功板着脸,硬是自个儿进了门。

    就算拼着不要命,这回有些话他也不得不说了,里头那祖宗不知道心疼人,他还心疼主子呢。

    只是等冷着脸进了门,梁九功就发现,他心疼的主子,憋着笑坐在一旁,轻声细语哄着人张嘴呢。

    被哄的那个嘴上……嚯!好大一个巴掌印,怪不得刚才里头没那么大动静……

    方荷一抬头,就见梁九功进来,手里还拿着药膏子,表情还有些古怪的尴尬。

    她又不是傻子,梁九功准备伺候谁,或者说准备给谁脸子看,很明显了。

    她冷笑出声,“怎么?梁谙达是担心我伤得太重,心疼我,打算替你家主子给我上药?”

    康熙唇角抽了抽,淡淡瞥梁九功一眼。

    “自个儿去领十个板子!”

    方荷继续冷笑,“别啊,来来来,我嘴上肿得最厉害,你家主子打算用嘴给我上药,梁谙达呢?”

    康熙:“……二十个板子!赶紧滚!”

    梁九功:“……”所以说,他一个奴才,瞎操什么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