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很多事发生之前,冥冥中会有预感,或者说,是心之所向,神之所往,在默默牵引。
那嘴唇冰冰凉,像雨打湿后的花瓣,轻触后分离,沈新月小心观察她神色,判断情绪。
她低垂着睫,唇色淡粉,呼吸起伏微微加快,没有主动更近一步,也没有退缩。
撑身坐起,小帐篷里艰难盘起双腿,沈新月倒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她低头,开始说些乱七八糟的话,逃避可能会出现的问责。
“我脚不臭,袜子干净的,不会弄脏你的小窝窝。”
真奇妙,江师傅竟然会在露台上给自己搭建个小帐篷。充满童趣,让人意想不到,却也怪异合理。
“是吗?”江有盈往后挪挪,让出更多空间,看起来心情不错。
受到鼓舞,沈新月抬头笑一下,“真的啦,不信你闻。”说着假装要把脚伸过去。
江有盈皱眉推她一把,“自己闻。”
“我才不傻。”她窃喜藏不住。
“那你当我傻?”江有盈反问。
沈新月摇头,嗓眼里哼哼唧唧一串意味不明的怪声,“逗你玩嘛。”
笑完,收起嘴角,低头勾了下人家小拇指。
“做什么?”某人明知故问。
脸颊泛红,彻底不敢看她了,沈新月捏着嗓,“我觉得,你应该不讨厌我。”
实话讲,江有盈当然不讨厌她。
“但我嫉妒你。”
“啊?”沈新月惊讶抬头。
她有什么好嫉妒的,“我没钱没工作,还倒欠一屁股债,连喝咖啡都赊账。”
“是啊。”江有盈伸了个懒腰,“一无所有,却艳福不浅。”
倏地抬眸,沈新月眼睛睁得大大,不太确定这是否可以称作邀请。
试探着靠近,再度俯身,温热吐息迷恋纠缠,微启唇含吮,手托住她脸颊,沈新月牙关轻咬,她因羞怯退缩,这次不想放过,更深处探索。
她紧张蜷起,细长有力的手指抓扯在衣摆,沈新月有些不忍心了。
“你好害羞。”
“放屁!”她呼吸凌乱,唇色变得鲜艳美丽,总是很冷静的眼睛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雾。
“我又不是小女生。”
“可是……”沈新月意犹未尽舔舔嘴唇,本来不想拆穿的。
“你在憋气欸,你没有跟人接过吻吗?我担心再不停下来,你会把自己憋得撅过去。”
“多虑了。”江师傅冷酷辩驳道:“我肺活量很好。”
什么叫肺活量很好啊,沈新月本不想笑,实在忍不住。
“你应该说,你其实身经百战,嘴巴都亲出老茧。”
“我从不撒谎!”江有盈大声。
沈新月敏锐捕捉到,“所以这是你的初吻吗?”
翻身逃避,江师傅揪住身边一只白色小狗公仔,朝狗肚子用力一拳,“当然不是,早些年,我在那什么……”
话没说完,沈新月打断,“在女子监狱,有人趁你睡着偷亲你了?”
江有盈顿了两秒,先表示肯定“嗯”一声,又表示诧异“嗯”一声,“你怎么知道?”
怕被人嫌弃,赶忙补充,“只是亲了下脸蛋,嘴巴我保护起来了。”
“保护”这个词很灵。
保护嘴巴,不要被讨厌的人偷亲到,那什么时候不需要保护呢?
心中欢喜,沈新柔声安抚:“用大脚趾也能想得到嘛,你那么漂亮,肯定很多人喜欢你,里面又都不是什么善人,看你年纪小欺负你。”
她说得多了,沈新月不得不信,可要说全信,目前她们的交流状态以及熟识程度,还无法满足。
“所以……”江有盈翻身坐起,认真求解,“那算初吻吗?”
“当然不算!都没经过你同意。”沈新月也认真回答。
她垂下眼帘,沉吟片刻,再开口声音莫名虚弱几分,“你刚才说,那里面没几个善人,你觉得我呢,我是坏人吗?”
二人相识不久,沈新月抿唇思索,客观分析,“我觉得你不是坏人,虽然你经常倚老卖老欺负我,故意看我出丑,给我使绊子,然后自己躲在一边偷笑,其实都无伤大雅。每每关键时刻,你还是会体贴我心疼我,向我提供帮助。”
总结,就是喜欢恶作剧但心眼不坏的一撮撮调皮小女人。
“你说得对。”
江有盈点头,双重肯定,“她们有很多是像我这样,被生活逼迫,实在走投无路,但也有本质就坏的,不同经历造就不同人,有人选择了善、同情,爱与温柔,有人却选择加害同类,言语或肢体上的。人是很复杂的生物。”
沈新月跟随她点头,“很好,这次又丰富了许多细节,故事创作中最关键的就是细节,细节最能引起人们共鸣,细节决定成败。”
江有盈并不争辩什么,重新躺倒,长发丝绸般铺散开,懒懒眨一下睫,回想她的话。
“倚老卖老,呵呵,你小嘴蛮厉害。”
暖色夕阳像蜂蜜淋倒在白色帐篷,窄小空间散发出诱惑的甜蜜香气,沈新月伸出手,抚摸她冰凉柔软的长发,让指缝更为敏锐的皮下神经抓捕到她的细腻。
是初吻,当然不能草草了事。
沈新月回答:“我的小嘴还有点饿。”
手指攀上她雪白的颈,细细摩挲那处温暖的皮肤,亲吻她光洁的腮,鼻尖互相碰碰,她们拥吻在一起。
“不要憋气。”沈新月咬住她嘴唇小声说。
她体温升得好快,扭着身子往后躲,央求道:“别一直看我。”
“你好看,我喜欢看。”沈新月霸道控住她腰,手心揉,“别跑。”
“先分开一下。”心脏跳得太快,有点受不了,江有盈撑住她肩,欲推离,又不舍。
乖乖听话,往后退,沈新月目光留恋在她艳色欲滴的唇,深吸气缓了缓,闭上眼睛,“我不看了。”
小帐篷安静下来。
五秒,还是十秒,休息够,江有盈摸了下沈新月撑在脸边的手。
也有自己的小脾气,沈新月装傻不动。
“你来。”江有盈开口。
“来什么?”她嘟嘴不满。
无声笑一下,江师傅也学人,去勾一下她小拇指,“来吻我。”
沈新月仍是紧闭着双眼,不给反应,直到身边人两根手指捏住她手腕,蛛丝一样细弱等同于无的牵引却不可抵挡,魂儿飘走。
“来——”
一口仙气,撩得人神魂颠倒,沈新月开始进攻,火势扩散,点燃她冰凉耳垂,继而往下,平直的锁骨处徘徊。
你来我往,纠缠不休。
直到楼下传来外婆中气十足呼喊声:
“嘟嘟?嘟嘟?”
一个激灵,沈新月吓醒,猛地抬高上身。
“外婆!”她本能起身要往外走,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那人横卧在瀑般的长发间,晶润泛红的眸锁定她,白色背心肩带歪斜,心口一片鲜嫩罪恶痕迹。
“外婆叫我。”沈新月小声,心跳声完全占据耳朵。
“你敢甩手就走?”她威胁。
“我……”不知该如何安抚,沈新月只好再去亲她。
初时的婉约生涩不在,她嘤嘤低喘,让人分辨不出是真的动情,还是邪恶“幽默感”作祟。
沈新月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掌根揉捏她腰肢,耳朵愉悦到极点。
“嘟嘟?嘟嘟?”
声音从隔壁到楼下。
外婆看到门口停的小电三轮,又开始叫“满满”。
满满?沈新月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百忙中抽空问道:“是你的小命吗?”
她口误,江有盈笑,“你要了我人,还要我小命。”
什么话!
“我没有要你小命。”沈新月呼吸急促。
外婆在催,帐篷里的人化身藤妖缠着她不放,沈新月脑袋快炸了。
到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空去想,江有盈小名为什么叫“满满”。
“是满月的满,对吗?”沈新月咬着她耳垂,“有盈,满月。”
她“哼”一嗓,外婆声音上楼,意识到不能再继续,沈新月飞快爬起,跑出帐篷。
“我在这里!”
她抓来浇水壶,假装料理植物,低头发现没穿鞋,又飞快套上跑去前廊。
“叫你半天,耳朵聋了!”外婆发怒。
“哎呀人家没听到嘛。”
沈新月揽着老太太胳膊,飞快回头看一眼,小声抱怨,“我都那么大了就别老骂我了,多难看。”
外婆戳着她脑门训,“干什么坏事,听见我声音半天不应,成心的,不骂你骂谁?”
江有盈整理好衣裳,从帐篷钻出,“阿婆来了。”
“满满也在。”
外婆立即松开沈新月,上前拉了江有盈的手,“下午有个快递员来送货,说是热水器,还说什么要预约安装,老太婆我不懂,你跟我看看去。”
“好。”衬衫扣子全部系起,江有盈牵了外婆下楼,顺道拿上工具箱,“安装热水器的材料我早就准备好了,不用找人预约,我来弄,弄好今晚咱们就有热水用。”
她语声温柔,安抚人心,三两句岔开话题,外婆也没再找沈新月的麻烦。
沈新月抓抓脑门,心虚跟在后头,想到以后不能蹭江师傅家的洗澡间用了,明明感情才刚刚升温,突然少去许多拉扯机会,略感遗憾。
叹气,也只能认命跟随。
外婆回头,虚空戳戳,沈新月瘪嘴,对江师傅那么温柔,对她那么凶!
“那今晚在我家弄饭吧,那鸡端过去热热。”江有盈跟外婆说话。
外婆应好,扶着她手臂下楼。
热水器安在厨房,离燃气管道近,占了地方,外婆去隔壁厨房蒸饭,沈新月留下来帮忙,虽然她连扳手和钳子都分不清楚,但也勉强起到一个烘托气氛的作用。
把厨房吊顶暂时拆下,江有盈爬上折叠梯,不锈钢管道安置好接通,准备用电钻在墙壁打孔,膨胀螺丝安装。
程序复杂,沈新月目光紧紧跟随,看不懂,只能默默欣赏某人完美侧颜以及优雅的肩颈线条。
她好厉害,她什么都会。
她认真做事的样子很迷人,她很漂亮。
“这些技能,是可以找地方系统学的吗?”沈新月好奇。
大概那个吻给她的感觉还不错,江有盈挺有耐心的。
“如果是某些家电商城的安装师傅,那必然是要经过系统学习的。”
“你呢?”沈新月问。
江师傅回头笑一下,“天赋异禀,自学成才。”
还真是毫不自谦。
沈新月微微皱一下鼻子,“你这人可真是的。”
“怎么?”
江有盈拿个小塑料袋戳洞,挂在电钻上准备接灰,“哪句错了。”
没错,特别好。
“我欣赏你的自信。”
不是嘲讽,沈新月真心的,绝对自信需要一种稳定、强大的精神内核。
“谢谢。”江有盈回头摆开架势,准备打孔,“其实你也不错,人的价值不能单纯凭借世俗标准来衡量,你曾经一掷千金,现在一无所有,虽然过去不值一提,但并不代表你现在一无是处。”
好,用四个成语,把人家贬损得一文不值。
沈新月这次是真笑了,“我非常真诚在夸奖你,这就是你的回报吗江师傅。”
“我也在夸奖你,希望你聪明的小脑瓜可以领悟得到。”江有盈摸出口罩,开始干活。
沈新月杵在那,“嗡嗡”的电钻声里什么也没领悟到,但她不能说,否则就证明她的脑瓜不够聪明,要被人家笑。
装好机器,去卫生间试热水,厨房打扫干净,外婆的晚饭也好了,剩的鸡再另煮个青菜汤,一顿饭简简单单。
外婆从早到晚娱乐项目多得不得了,跟村里那些六七岁的小孩没差别,除了吃饭睡觉,别的时间全在外面玩,沈新月倒成留守青年了。
她不想玩手机,也不愿独处,吃完饭不走,坐在江有盈家亮满星星灯的大树底下,一会儿挠挠脚脖子,一会儿抓抓后脑勺,七不是八不是,浮躁得很。
忙碌了一天的江师傅散着湿发从淋浴间走出,从旁经过,温暖香润气息缭绕鼻尖,沈新月小狗似的,本能起身跟随。
“怎么?”江有盈回头,站在楼梯口。
低头,两手紧攥着衣角,不敢直视,沈新月细细声,“有个事情想问问你。”
“你问。”语调轻快,江有盈拨弄了下湿发。
沈新月抬头,指指,“你不是有干发帽,怎么不包起来,万一感冒。”
“我散着头发好看,出水芙蓉,听说过没?”江有盈摆款腰肢。
忍不住笑,不敢笑得太明显,沈新月拿手捂着嘴。
半晌缓过劲儿,她傻傻对手指,“就是我想问问,既然我们已经那个了,现在是什么关系啊。”
“哪个了呀?”江有盈调子慢吞吞。
非要人家说出来!沈新月轻轻跺了下脚,“就是那个嘛。”
“那个是哪个?”她刨根问底。
“就是接吻了,接吻!亲嘴,打啵,香香。”沈新月瞪她。
“我只知道擦脸的香香。”江有盈继续装傻。
坏啊,坏得很。
沈新月鼓着脸,像只河豚,“擦脸是香香,亲嘴也是香香,反正意思就是那个意思,亲都亲了就不要东拉西扯。”
“好。”江有盈站直身体,正色,“既如此,那我问你,亲过了,怎么样,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又打算拿什么对我负责。”
是了,是她色令智昏,主动亲人家的。
“我现在没有钱。”
本来就站在楼梯下,矮了人两阶,兜里空空,说话也没底气,沈新月惭愧低下头。
微眯了眼,唇边浮现一抹淡淡讥讽,江有盈摇头,明显对她失望。
“那你还来问我,是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心里没点数?张口闭口都是钱,回家玩泥巴去吧,小学生。”
“我是大学生。”沈新月抬头。
曾经还是大老板呢,但好女不提当年勇,这句心里说说得了。
“那更蠢了。”江有盈转身上楼,“滚远些,别来烦我。”
一口气提到嗓眼,吐不出咽不下,憋得心脏疼。
目送她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沈新月慢吞吞扭身坐在台阶,双手圈住膝盖。
被骂了,难过。
不敢冒昧说爱,对江有盈,沈新月是喜欢的。
说是自卑也好,胆小也罢,身体和心灵的本能牵引无法抗拒,她倒希望自己还是个小学生,喜恶都简单。
心中顾虑重重,嘴里的话也不漂亮,把人惹生气,挨骂是活该。
楼上江有盈大力关闭房门,沈新月站在院子里昂着头,欲张口,又紧紧闭上嘴巴。
摇摇晃晃回家,淋浴间洗澡,那个胖嘟嘟丑兮兮的储水热水器被拆掉了,空间骤然变大,只是墙面留下大块黄褐锈迹以及数个圆形黑色创口。
隔着湿漉白色雾气,紧盯墙面,沈新月抹了把脸上的水,莫名想起江有盈。
她心里坏掉的热水器应该早就拆掉,但伤口还在。
她拆机器的时候说,干脆把瓷砖敲掉重新铺装,换个颜色,换个风格,不要再试图填补,那会更加丑陋。
沈新月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重新铺装她心灵的能力。
眼下的情况,确实不是一段好的感情的开始。
可还是忍不住对她的过去好奇。
吹干头发,躺到房间小床,沈新月向好友发送消息:
[什么情况下杀人不犯法。]
[???]
又来,丁苗真是服了她。
[到底什么深仇大恨呐我的姐。]
[你非要置人于死地。]
[前前任给你生大胖小子的时候都没见你这么生气。]
沈新月本想说替朋友问的,但心里不愿意江有盈的事儿被人知道。
她干脆不回答。
[你听我细细讲。]
[假如说,一个人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因为一些不好的事情进了监狱,那么有可能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出狱吗?]
[这个前提,是她年纪真的很小,她其实也是受害者,她满是苦衷。]
[她很委屈,她真的是无辜的,是那些人太坏她实在走投无路……]
丁苗一头雾水。
[你到底在干嘛?不是说好了休假,还是你认识了什么人。]
沈新月让她别管。
[你回答我就是,别的以后再说。]
[最好不是你自己。]
确实年龄也对不上,丁苗专业角度帮她分析,问她具体因为什么事进去的。
刚刚打字发送完毕,联想前文,补充:
[不会是杀人吧。]
沈新月回了个狗坐地上的表情。
[仔细描述一下案件经过。]
丁苗开始认真。
[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沈新月回答。
[哈哈哈哈哈。]
[滚吧你。]
好,这是她今天第二次被骂。
哼,不帮拉倒,沈新月切换对话框,浏览器搜索。
忙活一个多小时,网上搜索了各种青少年犯罪案例,她内心认为还是有这种可能的。
有个成语叫“杀人偿命”,但还有个词叫“法外有情”。
具体案情具体分析,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一切皆有可能。
江师傅当真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早就吃花生米了,她们哪里还有机会见面。
楼下外婆回家,小猫“喵呜喵呜”,沈新月立即掀开被窝下楼。
抓着老太太进堂屋,沈新月回身把门关得严严实实,“江师傅来秀坪几年,除了陈阿婆,她的家人过年过节有来看过她吗?或者说她短暂离开,去别的地方与家人团聚?”
外婆瞪眼,“你又瞎打听人家。”
沈新月双手合十,小狗作揖,“求求了嘛,我真的很想了解她。”
“干嘛,你喜欢人家。”外婆拿了大搪瓷缸喝水,“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你根本配不上她。”
什么?什么!
“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沈新月愤怒。
外婆坐在太师椅,掰着手指头数,“你没钱没工作,还倒欠一屁股债,啥也不懂啥也不会,整天两眼一睁就是吃,江师傅又能干又漂亮,你们不合适。”
捂住心口,沈新月呼吸困难,确实,说的都是事实,但干嘛非要说出来呢?
太伤人了。
“做朋友总可以吧,我关心她,想了解她的过去,走入她的心灵。”沈新月找补说。
亲亲的时候江师傅都没有推开她呢,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人家秋雅结婚,你搁这儿又唱又跳。老太太真是的!
外婆搁了搪瓷缸,沉口气,“那你就自己去了解,自己去问,我不会拿她私事到处乱说,别找我打听。”
好好好。
“那我只问一句。”沈新月竖指,“她还有别的亲人吗?妈妈爸爸,外婆外公啥的。”
“没了,全死光了,她是孤儿,血缘全部断绝,就自己一个。”
外婆临走前警告,“你要真喜欢人家就好好处,别跟以前那样三心二意的。”
沈新月天大的冤枉,“我哪有三心二意,都是坏人欺负我,蒙骗我!”
小猫不知从哪儿溜进来的,外婆脚边打转,她弯腰抱起一只,揉着肚皮走了。
沈新月上楼,小房间窗口往外看,江师傅家的小院在黑夜中像一颗小小的,炙热的心脏,沉稳有力跳动着,持续不断供给她明亮的温暖。
她怕黑,自己为自己打亮手电。
答应了芳芳姐要去送菜,沈新月一大早就爬起来,跟外婆打声招呼,她拿个塑料袋给自己装些脆脆酥,挎上水壶就准备上山去。
外婆追出房间把她喊回:“吃了饭再去呗,饿晕了咋整。”
沈新月篮子一扔,嘴一瘪,“你昨天说人家两眼一睁就是吃。”
“可不是。”外婆扯她进院,“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那睁眼就是要吃的。你以前坐办公室不觉得饿,那是鸭健康鸡健康了,现在要干体力活当然得吃饱。”
到底亲生的,外婆心疼。
“是亚健康。”沈新月纠正。
话音刚落,江师傅进门:“早啊。”
“早早早,煮挂面吃吧。”
外婆急着出门,说某某菩萨今天过生日,跟老姐妹们一早就约好的。
“中午晚上在寺庙吃斋饭,晚上还得过夜,你们俩就自己安排。”说完风风火火进厨房,烧水下面。
沈新月搁了塑料袋,自觉去后院菜圃拔葱。
她脚步慢吞吞,鞋跟拖拉响,墙角回头见江师傅没打算跟来,小失落。
蹲在菜圃边,把小葱外面一层老叶子连带着根茎上的泥土摘干净,她委屈吸一下鼻子,也讲不出委屈个什么劲儿,听见身后动静,立即回头。
江有盈倚墙站着,双手环胸,下巴尖翘得高高的。
“让你喂鸡,也没喂,光顾自己吃。”
对哦,还没喂鸡呢。
择干净的小葱先搁在菜圃边,沈新月去拎了菜板菜刀,扭头四处看,院里没瞧见上次江有盈切的那种青菜棒子,本能看向她,寻求帮助。
江有盈朝外婆的菜地努了努下巴。
沈新月走过去,地里扯出来七八颗小青菜,抖抖土,拿去切。
“阿婆!沈新月拔你的小菜喂鸡!”江有盈扭头大声喊。
啊?什么情况,沈新月手忙脚乱,藏也不是,跑也不是。
外婆风风火火跑来,“哎呦”一拍大腿,上去扯了沈新月后衣领,朝着屁股“啪啪”就是几巴掌。
“作孽了!你个败家孩子!”
“六月雪了,我冤枉!”
沈新月气得不轻,指着人,“是江有盈让我拔菜苗的,我没看见喂鸡那种老菜叶,我问她,她故意的,加害我。”
“欸?”江有盈竖指,上前几步,“别倒打一耙,我可什么也没说。”
沈新月学她当时动作,下巴尖满世界画圈,“你就这样,这样,让我去的。”
江师傅就在这儿等着她呢,笑盈盈走到菜圃边一只破箩筐面前,揭开盖,里面抓了把老菜叶,“我是告诉你,东西在这儿,是你自己蠢。”
外婆抢了小菜苗,种也种不回去,只能洗洗丢锅里煮,临走还骂,“真笨,笨猪!”
沈新月脸色十分难看,捂着心口,一双眼把江有盈瞪着。
这人什么星座,也太记仇了。
“好好喂鸡。”江有盈翩然转身,缓步踱走。
还能怎么样,这个家里,沈新月怀疑自己地位仅在鸡之上。
可就连鸡也欺负她,八成是饿狠了,喂食时在她手背不轻不重啄了一口,她抬手就给人家一巴掌。
饭桌上,沈新月谁也不敢得罪,什么也不敢说,埋头吃饭。
她性情豁达,天生乐观,一大早起来挨训挨打,面碗搁面前,又自己把自己哄好,深吸一口面香,开心扭两下。
离家在外时,沈新月曾多次尝试复刻外婆的面条,可明明是相同的材料,就是做不出来外婆那个味儿。
后来打电话问外婆,外婆说那当然,你们城里卖的东西全是假冒伪劣的,速成的,葱是化肥催大,辣椒也不够香,油尽是地沟油,吃一顿少活一年。
可能有夸大成分,但确实跟食材有关。
“买菜还是去菜市场,虽说也多是二道贩子,仔细挑选,认真辨别,能找到好菜。”江有盈淡淡补了一句。
沈新月不敢接她的话,纸巾擦嘴。
门口几个老太太吆喝,外婆唏哩呼噜吃完,喝去半碗面汤,抬屁股就走。
沈新月碗都来不及收,也跑了。她挎着篮子跟外婆一道,到村口外婆给她指上山的路,“采完给江师傅打个电话,让她送你去镇上。”
说着,扯了沈新月袖子把人耳朵拽到面前,“喜欢人家,就好好相处,江师傅人蛮好的。”
“没看出来。”沈新月皮笑肉不笑。
“那肯定是你的问题。”外婆偏心得毫无道理*。
沈新月气得,“再见!”
草帽遮阳,外婆给她缝的大挎包里有脆脆酥和水,沈新月独自上山摘蕨。
年轻时候,意气风发,做什么都干劲满满,如今而立之年却落得一无所有,心里那口气断了,东山再起,难上加难。
只能专注好眼前的事,喂鸡也好,择菜也好,都是生活。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体验,做什么不是体验呢?”沈新月安慰自己。
至于江师傅……
沈新月叹气,坐在路边一块太阳晒得发烫的大石头上,苦恼捏了捏眉心。
怎么会跑去人家小帐篷里亲嘴巴呢。
复盘当时,确实欠揍,亲都亲了,又拿钱来说事,态度不明难怪人家生气。
天空湛蓝广阔,一丝云絮不见,顶着草帽,长袖长裤倒是没晒着,忙活一上午还是热得受不了。
钱难挣啊,沈新月下山,腿都打摆子。
脚步一顿,山下土路边瞧见一团明亮大红颜色,沈新月心“咯噔”一跳,没站稳,跌坐在草地。
竹篮歪倒,蕨菜撒出来一些,她赶忙收起,慌里慌张往山下跑,气喘吁吁停在小电三轮边,额角的汗滴进眼睛。
消消乐正好通关,江有盈收起手机,抬头,掀了她的草帽,兜里摸张纸给她擦汗。
她一张脸红扑扑,嘴唇水润润,胸口起伏气还没喘匀,江有盈拽了她衣领子把人扯到面前,吻住。
惊惶瞪大眼睛,沈新月忘了呼吸。
她双手攥拳,竹篮捏得紧紧,随亲吻逐渐加深,反应过来,空的左手环住面前人腰肢,扭转败势,化为主动。
江师傅吻技生涩,开始的粗蛮并没有持续太久,小电三轮里往后躲。
这次,沈新月没追,唇瓣分离,凉风灌入领口,稍清醒些,她舔唇,只是目光粘黏。
前面一帮人挎着篮子走过来,说说笑笑的,应该也是上山摘野菜,沈新月把篮子放去车后斗,找东西盖住。
磨磨蹭蹭,等人走过,她才回到驾驶位。
“你专程来接我吗?”
不敢看人,她低头坐在江有盈旁边位置,两只手左右捏着裤缝。
江有盈一瞬不瞬盯着她。
感觉到那股灼热而探究的视线,沈新月更是惶恐,手背飞快擦过额角,“天气好热哦。”
江有盈探身,从她鼓鼓囊囊的挎包里把水壶拿出来,拧开递过去,“喝。”
“谢谢。”沈新月接过,猛灌几口。
喝得有点急,水珠顺着下巴滚,滴进衣领。
江有盈伸出手,轻擦拭。
好痒。
喉咙一滚,手一颤,大半瓶水倾倒而出,沈新月洗了把脸。
半身湿透,狼狈不堪,沈新月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为什么,她总在江有盈面前出丑。
“怎么了?”明知故问,江有盈一把小嗓装得好温柔。
“热。”沈新月好像无事发生,装作淡定旋紧瓶盖。
她掀掀领口,“天气真反常,都是那些有钱人开私人飞机开的,全球变暖,冬天像秋天,春天像夏天。”
“是啊,该死的有钱人。”江有盈慢条斯理附和。
她的嘴不被亲的时候,就会变得又尖又硬,满是刺儿。
沈新月把水壶放回包里,捏了把领口的水,又掀起扇两下,里面内衣湿了,不太舒服。
江有盈问:“要不要拿纸垫着。”
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这话好耳熟。
“正好散散热。”沈新月猫叫似的。
并肩坐,江有盈不打算启动车子,沈新月等了几分钟,“还有人跟我们一起去镇上吗?”
“没有了。”江有盈目视前方答道。
那就是在等我,等我什么呢?沈新月绞尽脑汁,想不到。
“你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江师傅极细微一声叹息,只能先开口。
眉头舒展,沈新月悟了。
抿唇,她低头,“你骂得不错,我确实很幼稚,昨天不应该亲你的,我现在一事无成,穷困潦倒,不能带给你好的生活,还得处处麻烦你,我这种人不配拥有爱情,不配谈恋爱。”
下颌微动,江有盈强忍怒气,尽量让语气轻松,一张脸却阴沉得不像话。
“事情已经发生。”
“你刚才也亲我了,我们扯平。”沈新月撩一把微微汗湿的额发。
好,特别好,江师傅点点头,“你可以下车了。”
沈新月乖乖下车,小电三轮启动,绝尘而去,江有盈背影像一把笔直的剑。
“欸!欸!我菜!”
小电三轮拐下土路,直往乡道走,沈新月不肯放弃,车后追。
“菜!菜菜,没了菜我可怎么活啊,我答应人家的,你好歹把菜还给我。”
小电三轮降速,沥青路上慢悠悠驶,江有盈目视前方,额角碎发飞扬,一派悠然。
沈新月贴着马路牙子追,幸好她平时有健身习惯,不至于太狼狈。
“是我说错话了姐姐,我错了,我真不是那个意思,也不是那种人。”
一言不发,充耳不闻,江有盈提速。
沈新月抓住后车斗围栏,被拖拽着,身体猛地朝前一顿,又一靠,她脚下趔趄几步,摔倒在地。
急刹,江有盈快速下车查看。
沈新月闭着眼躺在路边,草帽掉了,眼皮被太阳炙烤,看到红红一片。
“嘟嘟?嘟嘟!”身边人将她半抱,左右摇晃,十分紧张。
睁开眼,沈新月双手把人盈个满怀,翻身滚进路边草丛。
大片白色的车轴草,间或夹杂着蓝色的婆婆纳和黄色的蒲公英,鼻尖浓烈湿润青草香,沈新月居高临下欣赏她惊慌失措的脸,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没有亲亲,就会乱发脾气。
天为被,地为席,清风鸟语,虫鸣花香,沈新月惩罚性咬住她唇。
她果然喜欢我,她很早就喜欢我了,对我爱而不得,走火入魔,所以才总是捉弄我。沈新月什么都明白了。
喜欢接吻,着迷那感觉,掌根扫去她腮边乱发,沈新月深舐那唇,索取甘美的津液,掠夺呼吸。
她是琴,颤动出阵阵优美音律。
亲累她,让她彻底没脾气,唇瓣分离,沈新月掌根研磨,眼神少见带了狠。
太阳晒得眼睛睁不开,睫羽扑簌,江有盈蜷缩在草地,偏头让长发遮住脸,雪白皮肤泛起阵阵的艳。
“好,好。”旁边有人鼓掌。
沈新月惊悚抬头,五步开外,黝黑老汉独坐树下,一手举个红糖馒头,一手端茶碗。
老汉舞臂,用方言赞美:“年轻人,爱情,爱情大胆。”
第25章
风娇日暖,无量苍碧。
翻身爬起,胡乱拍拍身上草屑,沈新月朝身边人递去一只手,那人没理,指尖将凌乱的长发扫去耳后,眉眼低垂,不辨喜怒。
却不小心暴露了那对闷红的耳廓。
沈新月视线扫过,她扭身躲开。
老枝盘遒的桃花树下,七旬老汉搁了茶碗,慢吞吞挪着步子,帮她们把帽子捡回来,草地上找块小石头压着,以免被风吹跑。
沈新月低声道谢,老汉抬头,微眯起眼,努力回忆,“你不是那个……”
“啊!”沈新月也认出他,“是那天救我出水田的老爷爷。”
出租车司机把车开进水田,她惊惶失措跌进泥地,老汉拔苗似的提起她一只胳膊,轻轻松松拔出来扔路边沥水。
“去镇上呐。”老汉跟她闲聊。
沈新月“嗯”一声,老汉乡音浓重,后面又说了什么,她没听懂。
回头,江有盈已经收整好自己,坐到电三轮驾驶位。
捡了草帽,道声谢,沈新月正欲转身离去,身后一道阻力。
老汉扯着她袖子,嘴里叽里呱啦听不懂说什么,一张黝黑的老脸苦哈哈,像捆干咸菜。
沈新月转身求救,江有盈下车来到她身边,“说你们上次把车开到田里,弄坏了他的秧苗,叫你赔钱。”
拧眉反应几息,沈新月摇头,“不是我把车开田里的。”
老汉听懂了,挥挥胳膊,“走了嘛,他们走了……”
“他说当时吊车来,乱哄哄一堆人,没留神让司机跑了。”
江有盈翻译完补充,“既然今天碰上,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你的。”
甭管真的假的,遇上这种事,那就是猫儿吃糍粑,脱不了爪爪,怎么都得出点血。
“你要多少钱。”沈新月只能认命。
老汉伸出个巴掌。
“五百!?”沈新月立即炸了,“你敲诈呢,亏我还觉得你是个好人!”
她哼地叉腰,“要不报警吧,我们让警察来计算损失。”
没废话,兜里摸出张五十的,江有盈直接递过去,“不用找了。”
电三轮开出半里地,沈新月琢磨好久才一拍脑门,“哦,老头说的是五十呐。”
“我听错了。”她懊悔,“我还凶人家,真不应该。”
“记住你又欠我五十。”江有盈专心开车,目不斜视。
“没事,我现在有经济来源了,我会还给你的。”
沈新月本来不想跟江有盈产生更多经济牵扯,但眼下情况,她没资格谈什么体面和志气。
该认怂就认怂。
再说,亲都亲了,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老头也不容易,那么一大把年纪还在外面劳作。”沈新月搓搓膝盖,“大家都不容易,我嘛至少比他年轻,后面还有大把赚钱的机会。”
春风拂面,万物生动,一点小插曲不至于影响心情。
过了半分钟,江师傅轻咳一声,“其实他说的是五块。”
沈新月开始没反应过来,还挺乐呵“嗯”一嗓子。
几秒后,她眼睛瞪圆了,背挺直,“等会儿!他要五块,你给了他五十?”
“老头也不容易,一把年纪了还在外面劳作。”
江师傅说完顿了顿,补一句,“就当积德行善。”
“你拿我钱积德行善,观音菩萨啊你可真大方!”沈新月惊呆了,“不是您自己钱,您给得可真痛快。”
她坐在旁边位置,模仿江有盈当时动作表情,“哎呦喂,挥金如土简直。”
笑藏不住,一双眼眯成弯弯月,江师傅竟也有心虚难为情的时候,“哎呀,反正你债多不压身。”
什么玩意!?
沈新月身体小幅度颠一下,“我只听说过技多不压身,债多不压身什么鬼。”
“一样意思,一样意思。”江师傅哈哈笑出声。
沈新月气死,让她靠边停车,要跟她好好掰扯掰扯,多出那四十五块钱是绝对不能认的。
车停,江有盈变脸威胁,“这样,以后摘了菜,自己从秀坪走去镇上,徒步健身嘛你们城里人最喜欢了。”
沈新月端正坐姿,双手合十平举,“阿米豆腐,我佛慈悲。”
认怂超快。
“债多不压身”这句确实有点道理,沈新月回想自己当时反应,为钱只是极小一部分原因。
更多还是为了江师傅。
有个话题能跟她多说几句,吱哇乱叫也好过沉默,尽管两人迄今为止就没有一刻不是在针锋相对。
“你是不是认识那老头,他是不是过得不太好?”沈新月快到镇上的时候突然问。
“有个闺女,五十多,工地上死了;有个儿子,四十多,矿下死了;有个小孙子,三岁发高烧死了。老婆嘛,更是死得早,生老二那年难产死的。”
江有盈说,老头远近闻名,年轻时候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但经历确实让人唏嘘。
这是本活着的《活着》。
沈新月听完很久没说话,那四十五块钱的事也没再提。
车到长水镇,朝着芳芳姐饭店去的路上,沈新月最后一句。
“其实你是个好人,你很善良,但如果不是拿我的钱积德行善就更善良了。”
江有盈听完笑了,“张口你的钱,闭口你的钱,你浑身上下包括鼻孔和耳朵眼里仔细掏掏,能掏出来五十吗?”
讲话真难听!
“你才把钱藏在鼻孔里。”沈新月跳下电三轮,去提她的小竹篮。
今天的蕨照例差不多一杯咖啡钱,芳芳姐从前台取了现金,探身朝店外马路边扫了一眼,笑容暧昧,“难为江师傅整天陪你过家家。”
“什么叫过家家。”
沈新月感觉被侮辱,“这是人家的事业!正经事业。”
“好好好,事业,伟大的事业。”芳芳姐拍拍她肩膀,“加油,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当然。”沈新月都想好了,“马上香椿出来,还有荠菜,灰灰菜,都是好东西,尤其香椿,能卖高价的。”
芳芳姐顿时对她刮目相看,“懂不少啊你。”
沈新月骄傲挺胸,“我从小跟我外婆上山挖野菜,夏天雨水多更好,上山摘蘑菇,别瞧不起小菜农。”
芳芳姐赶忙摆手,说不敢不敢,“民以食为天,谁敢瞧不起小菜农,我拿锅铲先给它挖成几大块!”
沈新月哈哈笑,芳芳姐翻了翻篮子里的菜,生意人的习惯,也是对这个城里小妞还有些不放心。
商场摸爬滚打那么多年,沈新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不说话,等人检查完了才弯腰小心问:“可以吧?”
把芳芳姐都弄得不好意思了,朝她后背猛地一巴掌,“你别介意,我平时收菜也这个样子,职业病算是。”
沈新月摇头表示不介意,“应该的,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但姐放心,我绝不是弄虚作假那种人。”
“好。”芳芳姐整体对她挺满意,“那说定,以后有什么好东西先给我送。”
说完笑眯着眼看她,拉起她手,“你可得好好感谢江师傅,她帮了你不少。”
“她是一边帮我,一边整我。”沈新月扭了下肩膀,被拍得有点疼。
刚结束动作,芳芳姐又是一巴掌,“什么整不整的,她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大不了你当成调情。”
那您这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的,我也当成调情吗?
沈新月痛得呲牙咧嘴,赶紧跑了,再待下去她非得被拍吐血。
江有盈没进店,路边电三轮上等,在跟人打电话。
沈新月捏着钱走过去,要还嘛,当然舍不得,不还,心里又过意不去。
江有盈挂了电话,“走吧,带你吃午饭,有家面馆不错。”
“面条啊……”沈新月犹犹豫豫,不想花钱。
她嘴上说是出来挣点咖啡钱,游戏人生对什么都不在乎,真到花钱的时候还是舍不得。
钱难挣啊。
“我请你。”江有盈示意她上车。
沈新月还是摇头,“我已经欠你很多了。”
眯眼,江有盈有点不高兴了,手臂搭在电三轮车把,身体后仰,“你是不是油盐不进。”
沈新月一屁股坐她身边,“走。”
“再跟我啰里吧嗦,当心我揍你。”江师傅放狠话。
沈新月“嗯嗯”点头,“确实是我不识抬举,得到陛下的赏识和宠爱,是臣这辈子,上辈子,以及前半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指天发誓,对着电三轮说:“人家那么喜欢你,对你那么好,那么包容,你还扭扭捏捏装矜持,太不应该了……”
江有盈面无表情看着她。
绷不住了,沈新月面露痛苦,后肩膀拧到她面前,“欸我真不明白,外婆是这样,芳芳姐也是这样,说话就说话呗干嘛老动手。”
舒缓了表情,江有盈扯着她胳膊把人拉到面前,“打疼了?”
沈新月委屈“嗯”一嗓,“说一句打一巴掌,手劲儿还特别大,下次你帮我说说吧,我不禁打。”
江有盈一手扣住她肩膀,一手掌心贴合在伤处,掌根缓慢揉动。
“首先这事你得自己说,你要觉得不好意思,那就不要试图改变别人,你说了她也记不住。下次她再打你,记得往后躲,次数一多,她自己就能意识到。”
江师傅的手挺有劲儿,但不用在打人这方面。
沈新月半眯眼,被揉得很舒服,“我有几个朋友也这样,一说激动了就开始上手,我跟她们会还手,有时候本来只是开玩笑,打着打着,打急眼了,最后扯着头发在马路边干架。”
所谓城里人也没多体面。
公司开始走下坡路,沈新月就没空折腾头发了,一两年时间养得又黑又直,捆扎在脑后,健康柔润的一大把。
揉够肩膀,江有盈去摸她头发,喜悦那冰凉柔软的质感,声音也不自觉变得流水似的温柔。
“那你是喜欢被打还是被骂?”
一种是魔法攻击,一种是物理攻击。
这话说得,还喜欢,鬼才喜欢。
沈新月回头,“我又被打又被骂,我就是一个受气包。”
没说话,江有盈只是轻而缓一下下抚摸着她的长发。
沈新月保持着偏头的姿势,这个距离可以闻到对方身上微苦的橘子花香气,于是心跳骤然加快。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唯恐惊扰这份短暂的亲近。
除了接吻,她们很少靠得这么近。
接吻的时候呢,心里忙忙乱乱的,没时间细细体会这份柔软的寂静。
芳芳姐家的饭店在十字路口,对面就是汽车站,周遭车来人往,小电三轮驾驶舱是另外一个世界。
江有盈大概有些累了,手臂垂下,缓慢放松身体,头靠在沈新月肩膀,闭上眼睛。
手心朝上,摊在膝盖,沈新月动了动手指,大着胆子,牵住她。
没有挣扎,她始终静静的,沈新月扭一下脖子,感觉到她的呼吸。
“你怎么了?”
“昨晚没睡好。”她吸了口气,音色变得嘶哑。
“失眠了吗?”沈新月又问。
她点头,又摇头,“做噩梦,醒来就睡不着了。”
沈新月本想顺着她话接着问下去,张了张嘴,想想又自顾摇头。
“那我们快去吃东西,吃完回家,你去小帐篷里休息。”
“一分钟。”江有盈呼吸变得缓慢而沉重。
她靠在她肩膀睡着了。
沈新月一动不敢动,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担心她靠着不舒服,尽量让肩膀下沉,没一会儿就累得不行,但还是努力坚持。
这人嘴坏,有时干的事情也坏,还可能蹲过号子,有前科。
可她是个好人,沈新月笃定。
她喜欢她,见色起意也好,病急乱投医想找个人陪也罢,喜欢她是事实,不可否认。
亲过,抱过。
沈新月低头,两只手紧紧交握在一起。
也牵到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特别奇妙,有些人认识好几年,使劲擦皮都擦破了,出血了也没擦出什么火花来。
有些人才认识没几天你就想跟她亲嘴。
什么噩梦啊把她吓得整夜睡不着,不会还偷偷哭了吧?
沈新月扭头去看,她睫毛长长盖着,眼眶微微发红,好像是有点肿。
雌鹰般的女人,也会哭呢,沈新月想象她梨花带雨的样子。
定是极美的。
心里泛起股痒,想欺负。欺负回来。
江有盈这一觉睡了半个多小时,沈新月本不想叫醒她,远远看见前面洒水车欢天喜地唱着歌来,再不跑俩人都得变落汤鸡。
洒水车纯恨战士,对人群和车辆一视同仁,无差别扫射,二人一路尖叫,狼狈逃窜。
江有盈刚醒来,人还懵懵的,站在人行道,眼睛大大睁着,满是无辜不解。
倒是少见呢,沈新月牵着她手左右晃晃,“傻了你。”
“我睡了多久。”她揉揉眼睛。
沈新月不知道,江有盈睡着的时候她也没玩手机,就捏着人家手发呆。
“半小时?”她动动肩膀,“我浑身酸痛。”
原地蹦跶几下,沈新月活动四肢,牵在一起的手自然松开,再想去牵,江有盈走远了。
“去吃饭。”
沈新月以前挥金如土,还特别浪费,钱当树叶子使,就差满街撒。现在下馆子吃碗面条都觉得奢侈,嘴里叽里咕噜没完。
“家里又不是没面条,冰箱里外婆熬的肉酱,老大一罐,青菜地里也有,干嘛非得上外面吃,花钱不说,也不知道给你用的什么肉……”
老板走到跟前,给她上面条,她声音越来越小,但还是给人听见了。
“我们家肉都是每天上市场买的,保证新鲜,那市场的肉也都是有质检的,真出什么问题也不是我们家问题。”说完瞪她一眼。
“别搭理她,脑子不好使。”江有盈安慰老板。
老板“哼”一声走了。
话是这么说,沈新月动作比谁都快,抓了筷子先捞块牛肉扔嘴里。
“唔,好软糯,好香!”她屁股底下长刺,手舞足蹈。
家里确实吃不到这么香的牛肉面,有没有这门手艺另说,牛肉难炖,光烧燃气都觉得心疼。
累一上午,饿极,沈新月狼吞虎咽,江有盈表情意味深长,“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喝口汤,沈新月咧嘴一笑,“诀窍就是脸皮够厚,该怂就怂。”
突然就聊起过去,说小时候,沈硕对她很严厉,老打她,还骂她是累赘。
“现在看我们关系挺好的,但我妈那时候是真恨我。”
江有盈起身去夹泡菜,沈新月话说一半嘴抿紧。
“别紧张。”回到桌边,江有盈点点下巴示意她继续。
“你要嫌我啰嗦,我就不说了。”沈新月低头挑了片香菜叶子,细细嚼。
江有盈抬头瞟她一眼,“你最好能永远闭嘴,别成天在我面前哼哼唧唧的。”
默半晌,沈新月到底没忍住。
“我妈生我以后,交往的第一任女朋友,就是因为知道了我的存在才跟她分手。你别看她现在出名了,票房几十亿女导演,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隐瞒了自己的过去,人家发现被骗才跟她分手。有次我考试没考好,她气极,竟然指着我鼻子骂,说要是没我,她会过得更轻松,更自在。”
她们家表面看起来挺和谐的,外婆仁慈宽厚,沈硕事业有成,爱情美满,沈新月自己现在虽有些不如意,家里几位长辈撑着,有吃有喝也不至于睡桥洞。
外婆平时聊天,都是沈新月小时候怎么调皮捣蛋,很少聊到沈新月跟沈硕的关系。
“我们家还是比较传统的,尤其我外公还在的时候,我妈出柜闹得挺大的,她生下我第二年就出轨,然后离婚,外公气得脑溢血,直接被气死。”
“她头几年感情路也不顺,跟那个阿姨拉扯好久还是分了,她就把气出在我身上,觉得是我耽误她。后来连着自己妈也恨,恨外婆逼着她结婚生孩子……”
沈新月筷子戳戳碗底,“外婆说,是她撒谎隐瞒真相,是她自己作孽。”
“你外婆说得没错。”江有盈给她递了张纸巾,“你妈出轨,那个阿姨发现自己被小三才会跟和她分手,那事本来就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哭了吗?”沈新月茫然。
没有,但以防万一。
“那你擦擦嘴,弄到辣椒油了。”江有盈手指虚空一点。
“啊!”沈新月纸巾胡乱揩脸,江有盈盯她几秒,探身快速在她嘴角撩了把。
她笑一下,小声说“谢谢”,唇边连着下巴那一小块皮肤感觉有点烫。
网上很多短视频博主传授各种所谓“语言的艺术”,沈新月无聊刷到,有段时间还特别认真去学。
其中有一条建议,就是不要用自己的隐私,以及悲惨的过去来获取或提升对方好感,换取亲密度。
可沈新月这人本来就没啥城府,学了也是白学,扭头就忘。
真正让她长教训的,是曾经恋人和朋友们的数次反目、背刺。
她交朋友全凭运气,对面人好,不拿她嘴里的话反过来刺伤她,就继续玩。人坏,专往她伤口撒盐,她认清以后,不哭不闹,自己默默走开。
此时此地,江有盈面前,她又开始掏心窝子。
“小时候我妈特别恨我,我也恨她,我们经常打架,我常常盼着放假,离开她回秀坪跟外婆在一起,但每次开学她来接我,都给我带一堆好吃的,还买新书包,新衣服。”
“我好没骨气,还是原谅她了。”
“我能理解她,站在她的角度,她确实很不容易,那个年代,被人知道是同性恋的话,要被抓进精神病院的。可我既然已经来到人世间了,就不能对我好点吗?”
公司出事的时候,沈新月也想过找妈妈帮忙,钱也好,人脉也好,只要妈妈出手,她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妈知道我的事,等着我去求她,但我就不,她给我打了电话,我没接。”
话至此,再是坚强也红了眼眶。
碗里菜叶子、小葱和牛肉都挑干净,只剩白面。
眼泪一滴一滴落进汤碗,沈新月吸了下鼻子,江有盈起身去把账结了,回头牵起她手,把她拉到店外电三轮边。
沈新月双手捂住脸,眼泪湿润掌心,呼出的气还带着热热的牛肉汤味道。
“昨天我给她打视频,芳芳姐是她的粉丝,我确实也很久没见她。可她还是那么凶,听说我在卖菜,不是碍着有外人在,肯定骂我。可卖菜怎么了,外婆说人是铁饭是钢,芳芳姐也说,民以食为天……”
江有盈静静看着她。
横臂抹了把泪,沈新月抬起泪湿红的一张脸,“从小妈妈就不喜欢我,出来那么多年,我没交到几个好朋友,我爱的人不爱我,事业也经营得稀烂……”
说不下去了,沈新月回老家第一次真正的情绪崩溃,难以抑制。
“可你现在不是还活着吗?”江有盈眉头深深。
“我现在跟死了没分别。”她喃喃。
忍无可忍,江有盈上前一步,揪起她衣领子,“人活几十年,就没有一帆风顺的,你妈那么厉害,现在大导演,多出名,赚的钱麻袋装,深挖人生轨迹也不尽是完美。这世上太多人和事都是不堪讲的,故事要跌宕起伏才好看,人生也一样,正是差异造就了世界的精彩。”
“你要真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彻底摆烂当个废物也不是一种罪孽。可你还在努力,你上山摘野菜卖钱,想好好生活想快乐,想每天喝一杯咖啡,这很好,你很好。”
“我没舍得……”
沈新月险些被提得双脚离地,她用力吸一下鼻子,“除了那天你请我,我没喝过咖啡了。”
她不是小孩子了,道理都懂,且懂得不少,“我就是伤心。”
“那你伤心吧。”江有盈松开手,沈新月像个面团啪地摔到地上。
撩了把额前的碎刘海,江有盈两手叉腰,“你哭,你闹,你满地打滚也好,我会在这儿保护你。”
第26章
最近天气很好,每日艳阳高照,享受灿烂日光的同时,不免让人忧心,再不下雨,小草怎么冒土,花蕾如何绽放,河畔的杨柳秃了一整个冬,好寂寞。
晴霜雨雪,世上的一切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善与恶,美与丑,夜越沉,月色越美。
沈新月跌坐在路边行道树下,一张脸泪湿淋淋,苦凄凄,那双眼却只因江有盈一句“保护”,重新绽放出生与希望的光彩。
“你要怎么……”她打个哭嗝,“要怎么保护我。”
像一位女将军,江有盈抬臂横扫过熙攘街市,选定十米外一位黄马甲大叔。
“看到没,扫垃圾的环卫工人出现,我会护着你,不让他把你扫走。”
沈新月止了泪,指着自己鼻尖,“你说我是垃圾?”
也意识到不妥,江师傅抿唇,严肃摇头,再次环顾后又一指。
“如果,突然有人跑来在你头顶迈毛儿,我会赶走他。”
两个小男孩,一个蹲在地上,另一个抬腿从他头顶绕过,街面追逐玩耍,好不快乐。
好吧,小孩子的话,确实有这个可能。
一场毫无逻辑的对话。没有拥抱,没有拍抚,不是沈新月想象中那种黏黏糊糊的安慰。
江有盈大概希望她能自己站起来,站稳了,站踏实了。
“嗯,谢谢你的保护。”沈新月弯腰在膝头蹭蹭脸颊的泪。
她还是不愿起,就坐在地上,看车来人往,世界有条不紊,看江有盈被风鼓起的衬衫,像一把巨大的伞。
路人从旁经过,投来好奇视线,不知她抽的什么疯,唇边笑意探究。
感觉差不多了,沈新月爬起来,拍拍屁股。她很怕自己的任性给人带来麻烦,怕情绪起起伏伏,被人讨厌,在江有盈面前结结实实鞠一躬。
“对不起。”
没说“不客气”,江有盈点点头,回到电三轮。
转身,让人十分猝不及防,她柔情的指尖将她散碎的发归拢至耳后,“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你的过去你的伤痛,你心中憋闷许久的一切,能得到你的信任是我的荣幸。”
沈新月呆傻在原地。
那只手离开,左右辅助着戴上白色的劳保手套,余下袖口和手套边缘之间细白的一截腕子。
江有盈目视前方,准备启动车子。
“应该是我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沈新月急忙道。
“至少你让我觉得,我是可以让人相信的,可以提供支持和保护的。”
江有盈示意她坐稳,“回家吧。”
“嗯”一声,沈新月抬眼瞄,想跟她亲近,又怕耽误她开车,把手伸出去,搁在她大腿。
手心接触到软弹的大腿肉,怕被人误会耍流氓,又翻个面,改为手背相贴。
江有盈笑笑,没说什么。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微妙。”
沈新月又感慨上了,“我这人一旦相熟话就特别多,网上说这样不行,会惹人厌,还会招致一些伤害,但我就是不长记性,我信奉真诚,我不喜欢撒谎,把自己包装得那么完美。”
完了不忘拉踩,“像我妈曾经那样。”
“是的。”江有盈认可这一说法。
“但……”她话锋一转,“你的坚守可能会让你在这个过程中受伤,但那只会更加充盈和强大你,等你真正遇到那个愿意倾听你的人,你会感激自己,你的真诚有机会收获同等份的真诚。”
“我现在就遇到了。”脱口而出,沈新月心跳骤然加快。
江有盈仍是笑,却轻轻摇头。
沈新月想起之前那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你有骗过我吗?”
江有盈知道她问的什么。
“你猜。”
“那也是善意的谎言。”沈新月都服了自己。
江有盈果然笑出声。
初时,江有盈给人的感觉非常难以接近,但连日相处,还是很容易发现她冰凉*面具下的体贴温柔。
沈新月躺在树下摇椅,草帽盖脸,两只猫咪刚从外面鬼混回来,其中一只已经彻底接纳她,跳上摇椅,窝在她怀里揣手眯眼打盹。
到底想怎么样呢?沈新月问自己,创伤后难以忍受疼痛,所以才迫不及待把自己交出去,找到一个合适的,新的目标排解寂寞。
还是更为直白的见色起意?
不敢说爱,太肤浅,招笑。
长叹一声,沈新月揭开草帽,不管怎么样,亲了人家,好的歹的至少得有个态度。
外婆今晚不回,明天什么时候回也没个定。沈新月摇摇晃晃去了隔壁院子,江有盈很忙,把她送到家,扭身就提着工具箱出了门,不知在哪儿忙活。
装米的陶罐里埋了十来个鸡蛋,沈新月估了两个人的饭量洗米蒸上,无所事事坐人家院里等,琢磨着,等见到人该怎么说。
黄猫黏人,在她脚步打转,吧唧躺倒,狸白警惕,院门前蹲守观望。
沈新月胡乱揉两把肥猫软肚子,谁知这家伙突然抽风,翻身在她手背叨一口。
“贱猫!”沈新月跺脚,朝前跑出几步,二猫前后溜走。
她皮肤嫩,手背靠近虎口位置马上一道牙印,幸好没破皮,拿肥皂洗了手,没事干,她溜溜达达上了江有盈家二楼露台。
角落空花盆不少,冬天霜打死的,忘浇水枯死的,细数有二十来个。
沈新月也养过不少大型绿植,在公司闲得没事干,她常拿水壶浇,不出一个月就被送走。家里那些忘了浇的,倒活得挺好。
花盆里的绿植很娇气,连万能的江师傅也会失手。沈新月笑一下,小卑鄙,小窃喜。
沿露台围墙行走一圈,像主人不在家偷上床玩耍的宠物狗,沈新月飞快回头看一眼,掀开帐篷盖钻进去。
这个小帐篷江有盈平时午休用,累了就躺躺,不用专门换衣服。
里头香香的,四周堆了好些五颜六色的娃娃,沈新月想起她上次揍过的一只白色小狗,抓来给它揉揉肚皮。
小狗攒眉苦脸,还是不高兴,跟它主人一样。
也就过了五六分钟,沈新月听见楼下有人说话,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好像是来借工具的。
她刚要起身,江有盈声音远远飘来,招呼说“这儿呢这儿呢”。
楼下一阵响动,借工具的人走了,再想溜已经来不及,破罐破摔,沈新月干脆闭眼装死。
听见她先去工具房,应该是换了鞋,然后在院里洗手,声音模模糊糊,并不真切,全凭自己想象。
心中忐忑,又充满期待,恍然想起那双粉红的塑料拖鞋还在帐篷外面,沈新月刚要有动作,脚步声上楼。
她掀开帐篷,应该是愣了下,还是停在那思考要怎么整人?沈新月尽量保持呼吸平稳,又过几秒,她竟是直接在身边躺下!
香气袅袅,她呼出的小风一下一下扫在脸,很近,沈新月装不下去了,睁开眼睛。
她侧躺在旁,一手软绵绵搭在腰肢,一手撑腮,正饶有兴味把人端详。
“哎呦,竟然一不小心睡着了。”沈新月抬手半掩,又是揉眼又是搓脸,遮挡羞臊,顺势挪动身体,准备悄悄拉开距离。
“去哪儿?”江有盈伸出一条腿,横在她小腹。
呼吸受阻,沈新月不由得“嗯”一嗓子。
江有盈指节打个勾,勾一下沈新月粉扑扑的脸蛋,“小不正经,上次在浴室里脱光光勾引我,这次好,直接跑人家床上来了。”
“什么呀,才不是,我喜欢小帐篷,怕你不同意嘛自己偷溜进来,谁知不小心睡过去……”
沈新月越说越没底气,嘴唇垂危半启,呆呆望着帐篷顶。
一小片夕阳落下,金灿灿。
想了想,她倔强补充,“而且这个不是床,是帐篷。”
“帐篷里更有趣味。”江有盈直言。
什么虎狼之词!沈新月吓个不轻,倏地转脸,眼球几乎脱眶。
不行不行。
不敢触碰她软弹修长的腿,微抬上身,两手撑在防潮垫艰难将身体抽离桎梏,沈新月盘膝坐在一边,“好吧我承认了,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略感乏味,江有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躺倒,把自己半埋进娃娃堆。
“之前在帐篷里,我亲了你。”沈新月再次说起,还是免不了脸红,同时也更期待看到她多的反应。
她抓来一只粉红小猪,猪的鼻孔那开了两个孔,她把手指怼进去。
沈新月继续:“我说没钱没工作,怕给不了你好的生活,在你看来,这份承诺也许十分幼稚可笑,但确实出自我的真心,我的责任。沟通是人与人心灵之间的一座桥梁,我的意思就是,我确实应该为自己做下的事情……”
“你看我需要你对我负责任吗?”江有盈开口打断。
她坐起,手抓着猪脸,手背鼓起愤怒的青筋,“你也知道你没钱没工作,还不停拿这些东西说事,你脑子被驴踢了怎么着,除这些就没别的可说了。”
“你听我说完……”沈新月弱弱。
江有盈脸色阴沉,爪下小猪表情痛苦扭曲。
低下头,沈新月底气不足,“我会努力的。”
“可这根本不是钱的事。”江有盈再次流露出失望。
沈新月可怜极了,眼泪开始打转,“那到底是什么。”
少女时代,青年阶段,她习惯了用钱解决一切。
摇头,忍无可忍,江有盈猛地起身离开帐篷,抓起外面那双粉红凉拖,直接给扔到楼下。
“滚。”
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沈新月赤脚跑下楼,弯腰捡起拖鞋,又赤着脚跑回家。
上楼,扑倒在床对面的小沙发,外婆不在,她无所顾忌,放开嗓子嚎。
蠢笨,以及割舍不下的自尊,真是令人绝望,沈新月意识到这点,恨不得立即去死。
她泪眼朦胧爬起来给朋友发消息:
[我一事无成,我真的糟蹋透了。]
[我还很不检点,我亲了人家。]
[但我什么也没有,无法给出承诺,所以人家讨厌我是理所应当。]
[我欠那么多钱,我没资格拥有爱情。]
[我活该被人骂。]
发出去一条,撤回一条,赶在朋友查阅之前,她把对话框清理干净。
深深的自卑和茫然像刀片片切割着心。
哭得死去活来,直到精疲力尽,肚子也饿得咕咕叫,沈新月爬起,沙发上抓到一件毛衣。
眼睛睁开条缝,往外看,毛衣是很有韵味的紫色,胸口一只黑猫图案。
洗完晾干后她打算私藏的。
气不过,抓起毛衣,她用力擤了把大鼻涕。
盯着那处污渍出了会儿神,又拿到卫生间去洗,拧半干扔楼下洗衣机。
洗衣机开始“哗哗”放水,门前晃进一道高挑人影,端着餐盘,是江有盈来送饭。
沈新月扭头就跑,上楼,反锁门扑倒在沙发。
脚步声催命似紧跟,“笃笃笃”,门响。
江有盈音色冷酷,“吃饭。”
“不吃!”沈新月闷吼。
房间有两扇窗户,一扇紧挨着隔壁家小院,一扇朝后,望出去是早春时节半青不黄的山,还有两片芭蕉树新长出来的大叶子。
走廊脚步声远去,沈新月更为伤心。都不多劝两句。
前面的事全不计较,骂了人家,哄两句都不行,真抠门。哄哄她,定就把门开了,你一句我一句,饭吃饱,有什么过不去的深仇大恨呐。
“呜呜”两声,沈新月眼泪又要掉,身后门响。
她一个激灵瞬间弹起,不敢再耽误,立即去开门。
门外却空空,鬼影都没一个。
“笃笃”,又响。
沈新月心瞬间跳到嗓子眼,声音是从房间里传出来的。
她环顾一圈,弯腰抓了只高跟鞋,双手死死攥住,目光警惕。
“沈新月!”屋里有人喊。
恶毒小寡妇?
呆傻在原地,半天反应过来,沈新月扔了高跟鞋,快步来到窗边。
窗户共有两层,一层是镂空的木框,为好看,营造古镇氛围,里头一层是推拉玻璃,隔音又防风。
江有盈半截身子在窗口那,拧着眉老大不高兴,手里托个碗。
“真当自己是长发公主了,还得我亲自爬上塔楼来给你送饭。”
接过碗搁在床头柜,沈新月拉着她手腕往下看,木梯不够高,她把梯架在电三轮后车斗,人踩着梯上。
“我的天呐!”
沈新月把窗推到头,“快进屋。”
搀扶她从窗口爬进屋,安顿在沙发,沈有盈蹲在她面前,手紧紧拉着不放。
“干嘛爬那么高,多危险,你真的太不应该,万一摔了怎么办……”
沈新月又自责又担心又苦恼,“你不应该。”她内心感动,从来没人为她这样冒过险,但她不能流露出感动,免得这家伙下次又犯。
“骂了我,是不是也挺自责的。”
沈新月摸到她手心常年劳作打磨出来的片片薄茧,拉近些,再拉近些,好想抱抱她。
使力抽出一只手,满不在乎扒拉几下额前碎刘海,江师傅骄傲昂首,“去吃你的饭。”
“那我吃饭,你不要走好吗,陪我吃完。”沈新月真要败给她了。
抿唇不语,江有盈起身,孩子似的眼睛好奇东张西望,看沈新月书桌那块大玻璃底下塞的照片。
那就是不走了。
沈新月端碗,里头一勺半分量米饭,菜有青椒肉沫和西红柿炒蛋。
“都是我爱吃的!”她欢欢喜喜凑到人跟前,指着绿玻璃下的老照片,说这张是第一次参加六一儿童节,这张是跟妈妈和妈妈女朋友去游乐场,这张是小学毕业典礼,这张是身份证的证件照……
江有盈不时点头,觉得老装哑巴也不好,“你跟你妈长得挺像的。”
“爹是不是亲爹不知道,但妈肯定是亲妈,我觉得这点是最能代表母权的。”
沈新月刨两口饭,碗搁下,“你要看看我爸吗?我有他的照片,他说怕我忘了他,给我寄过照片。”
“是你爸的话,可以看看。”江有盈道。
沈新月从柜子深处翻出来一个带锁的粉红色日记本。
“这是我小学时候用的。”
童心未泯,她竟然还记得密码,歪头思索几秒,两三下按开。
沈新月把照片拿出来,“我妈看见的话会打我,所以我藏着,她恨我爸比恨我还要深,虽然是她先出轨。”
照片上是个戴细框眼镜的年轻男人,相貌端正,看起来挺和气的。当然年轻是指他拍摄照片的时间,估摸二三十年前了。
江有盈将照片举高,两张脸之间来回看,得出结论,“你更像外婆。”
沈新月打了个响指,没打出响,若无其事把照片放回去。
“我确实更像外婆,你应该看过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吧,她可好看了。”
说完想起件要紧事,“你吃饭了吗?”
江有盈摇头,脸蛋委屈,“你气我,气得我吃不下饭。”
“我怎么气你了,明明挨骂的是我。”
顾不得了,沈新月再次去牵她,拉着哄着往楼下走,“那我们去吃饭。”
吵架了,又和好了,沈新月饭后去把木梯搬回小院,不许她再乱爬。
想起那句“长发公主”,又欢喜得浑身好似有蚂蚁爬,直扭肩跺脚。
“也不指望你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江有盈说服自己。
“狗就狗吧,狗狗忠诚可爱,而且狗嘴里确实是吐不出象牙的。”沈新月同样说服自己。
她洗干净碗,又用洗手液仔细把手搓得香香的,跑到树下,提起并不存在的裙摆,邀请,“可以跟我去散步吗?”
展颜一笑,对这份恭敬和乖巧极为受用,江有盈大方伸出手,交到她柔软湿漉的手心。
入夜后降温,风里添了股凉,沈新月还没走出巷子就连打三个喷嚏,江有盈回房去拿了件毛衣外套给她披着,她揪起衣领在鼻尖闻一下。
“干嘛?”江有盈给她系上扣子,轻轻打一下她手背。
“有你的味道。”沈新月笑嘻嘻,心里美得冒泡,“苦香苦香的。”
她不满,“什么破形容。”沈新月歪头想了想,“就是茶叶、花和森林还有下雨的气味。”
太抽象了,她说想象不出来,沈新月抓着人家手蹦蹦跳跳,“那你形容我,你说说看,我是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话落,她忽地探身,弯腰偏过脸,舌尖快速一舔。
颈间微凉,像一条小蛇爬过,皮下神经如过电将感觉迅速扩散开,环形缠绕。
连呼吸都忘记,双眼茫然睁大,沈新月先是一冷,而后全身血液海啸般掀至头顶。
她轰就热了。
“奶糖味儿。”罪魁祸首脚步轻快走远。
沈新月拿手围了个半圈捂着脸,小跑追上。
“你干嘛呀!”她跺脚,“干嘛突然亲人家。”不好意思说舔,怕被路过的游客听见。
“你问我什么味儿。”
江师傅昂首挺胸,十分自得,“我鼻子不如你灵光,嘴巴也不如你会说,又是花又是雨的,只好亲自去试,尝到什么就是什么。”
沈新月狐疑盯她,起先还觉得她挺厉害的,哎呦又亲又舔,真不得了。
盯得久了,难免发现端倪,“怎么说话的时候不敢看我。”
江有盈指一下脚底,被人戳破心事那种欲盖弥彰,大声辩解:“黑灯瞎火,我不得看着路。”
“你平时最擅长拿眼睛瞪人,恨人,现在倒怂了。”
沈新月跳到她面前,凑近了认真看。她身体往后仰了下,转过脸手掩唇笑,推开,“滚蛋。”
“你害羞。”
沈新月一把抱住她,好开心,牛皮糖似的,任人怎么甩都甩不掉。
“站直了。”轻咳一声,江有盈冷下脸命令。
起风了,于是彼此依偎得更紧,不愿往人多的地方去,她们往村口河边走,那处有个石桥,桥上挂了一圈彩灯,四周静悄悄,唯潺潺流水声。
找个地方坐,江有盈往水里扔块石头听响,朝天扬起脸,“估摸要下雨。”
沈新月搂着她一只胳膊,“啊?那我怎么摘野菜。”
“下够了雨,野菜会更多。”江有盈说。
“那就好。”沈新月头靠在她肩膀。
她笑,沈新月看她,鼓一下腮,重新把脑袋靠回去,想问问她,她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又怕说错话惹她生气,眼珠一转,换了个句式,“那我们要不要告诉外婆呀。”
“告诉外婆什么?”江有盈微皱眉,侧过脸。
大风夜,月朦胧,她的脸半明半暗,眉宇深沉,叫人心里莫名一缩。
沈新月瞬间丢了大半勇气,只能嗫嚅着回答说“没什么”。
“外婆不会同意的。”江有盈自顾自往下讲。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为什么?”沈新月揪紧她毛衣袖子。
之前的话,江有盈一字不落还回去。
“你没钱没本事,还倒欠一屁股债,就别痴心妄想了,你根本配不上我。”
心口一痛,沈新月表情扭曲。
“你真毒!”
第27章
受不了她的冷嘲热讽,沈新月气得,真想调头就走。
可转念一想,那些话不都她自己说的。
“可你也不能老拿这个挤对我呀。”
她嘴上不满,身体倒是老实得很,还死死搂着人家胳膊呢。
叹了口气,开始自省,“我确实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老拿钱说事,像活在情感吐槽贴聊天记录里的渣男,说自己没钱没本事吧啦吧啦一堆,其实就是不想负责任……”
江有盈面露厌烦,闭眼、吐气,忍了又忍才没甩开她,“我再说一遍,我不想再听到‘责任’这两个字。”
“我早就不是小女生了,我不需要任何人对我负责任,我们有机会在一起玩就玩,缘分尽了就散伙,别太较真。”
“哎呀!”沈新月扭一下身子,“人家在反省了啦。”
话音落,她想到什么,“我没记错的话,之前你还因为我穿高跟鞋生气来着,觉得我只是来度假,不是过日子,狠狠给我好几个下马威呢。”
嘴硬得要死,心里也在意得要死。
“哦,女人,都是你的谎言。”沈新月表示悟了。
被残忍戳穿,江师傅凝眉不语,只是仰头望天,字正腔圆朗诵谚语:“云自东北起,必有风和雨。”
她严肃又不失体贴,叮嘱说:“明早你上山摘菜的时候戴个斗笠,要是雨大,就把外婆的蓑衣也披上。”
沈新月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揉揉酸透的腮帮,“这话题转得也太硬了。”
江师傅仍是板着张脸,大概最近的国际局势很让她苦恼。
沈新月说回前话,“总之,刚经历过那样的事,我确实需要一点时间缓冲和适应,如有冒犯,江师傅多多见谅。”
她几段离奇的感情经历江有盈从外婆口中听说不少,事业方面,外婆只知道是开公司,具体干什么的,不懂。
江有盈趁机打听,想多了解些。
“金融方面。”沈新月回答。
“简单讲,就是卖车放贷。银行负责出钱,车行负责拿车,我们在中间这个位置,审核客户资质,让银行把贷款批给客户。后来为了业务量也是为了公司的正向收益,条件放宽,劣质客户是一方面,经济下滑,赖老逐年递增,七搞八搞嘛公司就垮掉了。至于后期的催收业务,我交给别人做了,我烦了。”
江有盈颇感唏嘘,“这简直就是开了个老赖制造公司。”
“没错。”沈新月笑,“报应不爽,现在我也成老赖了。”
“不要紧。”江有盈拍拍她手背,“你会好起来的。”
怎么好起来呢,沈新月不知道。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卖菜,喝咖啡。”
说完自己,沈新月要求交换,“也给我说说你,你老家哪里的,为什么来到秀坪,家里几口人,以后还回去吗?是不是诚心来秀坪过日子的。”
江有盈沉默望天。
沈新月认真把她瞅着,还以为她在思考要从哪里开始,谁知人家一句也没听进去。
“走吧,回家洗澡睡觉。”
“我小时候的照片,包括长大以后发朋友圈的照片,我的恋爱史,我的工作经历,全都告诉你了,可我对你还一点也不了解。”
沈新月说:“这不公平。”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
江有盈径自起身,怜爱抚摸她圆润饱满的后脑勺,“我素质不高,为人也不够坦诚,我怕呀,我一说出来,你就不喜欢我了。不要再打探我的过往,那些都不重要,好吗?”
“可是……”沈新月不能甘心。
“我喜欢你,所以我想了解你。虽然你结过婚,但我感觉,你也是喜欢女孩子的,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呢?”
“哦——”
江有盈面露恍然,“因为我结过婚,你觉得我脏了吗?不配跟你交往,你的世界多么纯净,你过去交往的都是女孩子,你从来是被欺骗被伤害的一方。”
“你在说什么!”沈新月着急起身,想去牵她手。
江有盈退后两步,避开,“我的过去很凄惨,我迫不得已嫁给一个残疾人,我真是可怜得要命,我是有苦衷的。你是不是想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呢,为我开脱的同时也美化自己,满足你内心的救赎情节。这个可怜的女人呐,她实在是太需要爱,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瑕疵,意识到自己的不完美,如此,我在她面前就能永远高级体面。”
她轻轻摇头,眼底泛起晶亮,流淌出痛苦和绝望,“既然说喜欢我,为什么不能只是现在的,纯粹的我,为什么要想方设法打探我的过去,我现在还不够好吗?”
“你别这样说,我发誓,我真的从没这么想过。”
沈新月急迫想站到她身边,得到她认可,“你不能污蔑我!”
“算了。”
轻轻摇头,把一切好的坏的,通通拒之门外,江有盈转身大步离开。
沈新月着急拉住她手,被大力甩开,心里一股委屈,停在那。
再想去追,人已经不见踪影。
还能跑去哪儿,回家了呗,沈新月站院门口看,星星灯成串亮着,二楼她卧室那间窗户也亮着。
安全就好,沈新月垂头丧气进家门。
洗完澡躺床上,头发还没干透,她朝后拨弄几下散在枕头,拿出手机看,丁苗气坏了。
[有事说事,干嘛撤回,故意钓我?]
[我最讨厌这样了!]
[说一半留一半,找死啊!]
[我可不是你那些姐姐妹妹的。]
“赶紧说!否则弄死你!”
还发了语音,真生气了。
沈新月直接给她打语音电话。
“我的姑奶奶,你可算来了。”丁苗就差在那边给她磕头下跪。
“跟你说个事情……”沈新月有气无力。
预感有大瓜,丁苗连声“嗯嗯”,“你说,洗耳恭听。”
沈新月:“我最近喜欢上一个人。”
丁苗:“嗯嗯。”
沈新月:“她是我邻居,从见面第一天就向我提供了很多帮忙,她很漂亮很有魅力,连外婆也非常喜欢她。”
“那感情好。”
丁苗挺为她感到欣慰的,“你分手也好一阵了,虽说现在条件不如以前,但也不是说没钱就不能谈恋爱,感情这东西控制不了。”
沈新月语气哀怨,是真为江师傅愁得不行。
“可她什么也不愿跟我说,关于她的过去我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她跟我邻居哥哥曾经是夫妻关系……”
“啥,啥?”丁苗打断,“你说啥?”
就知道会这样。
“她结过婚。”沈新月说。
“直女?”丁苗破音。
“你又喜欢上直女,哎呦你到底什么毛病,直女就那么香吗?你连着上了几回当了,屡教不改啊这是,大胖小子的事你就忘了?请你去吃满月酒,还让你从国外给她带奶粉……”
桩桩件件,惨不忍睹。
沈新月把电话拿远些,等她嚷嚷完。
“我觉得,你这种直不直的定义非常狭隘,妇产科每天那么多新生儿,医生并没有在每个孩子的屁股上盖章,规定说谁谁谁,你必须是直,你必须是弯,你不可以违背……”
这话丁苗也是耳朵都听出茧子。
“可这样就是会增加恋爱风险,我只是不想你一直被骗,被欺负你明白吗?”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捏捏眉心,沈新月有点累了,“但你是真不了解她情况。”
“那随你吧,反正你现在一无所有,也没什么可给人骗的。”丁苗直接挂了电话。
沈新月切进对话框,想再辩解两句,终究没有。
丁苗说得对,她没什么可给人骗的。
以前也不是没遇见过世俗标准里的体面人,家境优渥,高学历高智商,长得也漂亮,但人跟人之间,也得将就个缘分和火花。
“我就喜欢江有盈。”
沈新月手机塞枕头底下,嘟囔。
要问为什么喜欢,喜欢就是喜欢,没什么道理可讲。
又不是案板上的猪肉,跑山的还是圈养的,吃粗糠还是细糠的,细细分出个三六九等。
想通这点,沈新月早起又活蹦乱跳。
只是外婆还没回家,让她有点担心,但在厨房寻摸吃食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冰箱上的便利贴。
[打过电话了,平安,歇在寺庙里,明天下午回。]
字迹潇洒飘逸,往里收着股劲儿,没什么炫耀的心思,很容易看懂内容。
她的字好看,人也有意思,像只精美的磨砂琉璃瓶,里面盛的什么,不直接透出来,显得傻气,要你凑近了看,认真看。
那她人呢。
天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沈新月一时没找到伞,屋檐下取了外婆的斗笠戴着,去隔壁院子。
二楼房间门关着,露台上的小帐篷也空空,沈新月最后进厨房,灶台上有个白色纱网伞罩,里头是碗煮好的小馄饨,应该放了有一会儿,温度正适口。
没说专程给她留的,可这两间房子里除她再没别人。
开咖啡店的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沈新月想了半天。
“哦,小安。”她点两下脑袋,自说自话。
小安说,江师傅刀子嘴豆腐心,没错。
不着急,她们总会见面的。
外头下雨,沈新月在厨房里慢吞吞吃完那碗小馄饨,洗净碗,又回去喂鸡,给猫食盆添了粮。
家里没有猫砂盆,猫成天在外溜达,有自己解决卫生的地方,外婆听从安排给它们绝育,每月驱虫,它们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和健康。
蓑衣是外婆买的,她们这地方,赶集天常常能看到老乡挑着担子在街上卖,都在自己采棕树皮做的,手艺可好。
蓑衣比伞强,系在肩膀,两手腾出空不耽误干活,身上也不冷。
江师傅厉害,说下雨就下雨,沈新月挽起裤脚,露出白细的一双小腿,挎着篮子出门。
她脚背瘦,水打滑,粉红塑料拖鞋直往后跑,还觉得挺好玩。
才早上七点,下雨的秀坪好安静,连狗都不叫,石板路小水洼映照着天光,像一条波光粼粼的河。
经过咖啡店门前,小安还没开张,窗口几块木板挡着,只有个茶壶大的洞。
沈新月嘴上说馋那口咖啡,真赚到钱还是舍不得花。
她往店门前凑,猛吸气,心想闻闻味儿解馋算了。
走进一看,店门口那块小黑板上竟然写了她的名字!
[沈新月,我给你做了一杯焦糖拿铁。]
连名带姓的,想不注意都难。
窗口那个茶壶大的小洞里,正有杯塑封好的咖啡,还热着。
沈新月取了咖啡弯腰往里瞅,黑咕隆咚的,鬼影都没一个。
谁做的,小安,还是江有盈?
沈新月叼着吸管继续往前走,大树底下过,旁边同样穿蓑衣的老太太擦肩而过之际,忽地一把拽住她。
“于秀兰家小姑娘?”
吓一跳,沈新月懵懂点头,老太太再次确认道:“就是破产了回家啃老,害得老外婆天天打牌出老千那个?”
纯粹是污蔑!
“我没让她出老千,她拿我当靶子,别信她。”沈新月不认账。
“那就是你。”
老太太才说正事,“江师傅给你在小安家做了杯什么,吗啡,让你去喝。”
什么玩意,吗啡?这玩意可不兴乱喝。
沈新月纠正,“咖啡。”
“拉菲。”老太太点头,“反正你记得去拿。”
沈新月举杯,“谢谢阿婆,拿到了。”
“行。”老太太点点头,“但我有一句得叮嘱,姑娘家,白天少喝点酒。”
说完晃晃悠悠走了。
沈新月笑得不行,也难为老太太还知道拉菲。
所以,江师傅人呢。
沈新月站在村口,东张西望。猜想她不定在那个角落监视着,或者说守望更为准确。
不管了,沈新月揭开被盖,把最后一口热咖啡倒进嘴巴,打个闷嗝,出村往山上走。
鼻端湿冷,不免叫人回忆起晴朗日光下许多柔暖温存。
这人好别扭,好奇怪,偏偏,她越是别扭,越是奇怪,越惹人爱。
感情上太过直白的显化,沈新月不敢轻易接受,她经历过,下意识心生防备。
畸形的,阴暗的,欲说还休,剪不断理还乱,倒意外合胃口。
江有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经历了怎样的过去,沈新月想通了,不应该急着去探索她,逼迫她讲述。
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会有那一天的。
她本来寻思着,穿拖鞋不怕踩水,弄脏也好洗,忘了上山的路湿滑难走,鞋子老往后跑,大半个脚掌露在外头,裹满草屑稀泥。
衬得皮肤更白,还挺好看。
掏出手机,沈新月发了条朋友圈,照片是她的脚。
沈硕来得最快,问干什么?沈新月正了正斗笠,捞起衣摆擦干净手机屏幕上的水。
[上山摘蕨菜。]
[自甘堕落。]
沈硕回复。
[嗯嗯。]
沈新月后面跟个笑脸。
[你以为自己很厉害吗?]
[你在满世界丢我的人。]
沈硕恼了。
沈新月也不是好惹的。
[我又没出轨,我丢的哪门子人。]
她不在意妈妈年轻时候那些事,但她知道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只要你自己不在意,就没人能伤害你。
显然,沈硕在意,语音电话马上打来。
沈新月挂断,手机静音揣兜。
昨晚入梦时分开始下雨,估摸着得到晌午才停,蓑衣还有半件,本来腰那位置也该系上,沈新月担心爬山不方便,没带出来。
这会儿还没到山顶,她腰往下全湿,身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汗,黏糊糊,难受。
不过还好,出门前一碗小馄饨,出门后一杯热咖啡,够她挺过今天,连沈硕冷不丁那一棒子也没影响到好心情。
村里不止她一个人摘蕨菜,到周末甚至有从镇上和市里专门开车来摘的,附近一片山坡全摘完,她只能往更深处走。
干体力活,累是必然,但晚上能睡得更好,有一阵没敷面膜,做项目,早上起床照镜子,皮肤红润光泽,状态极佳。
怪不得江师傅老摸她脸。
沈新月忍不住笑出声。
吃得也好,绿色有机,粑粑规律。
所以,沈硕对她的看法根本不重要,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碍着她什么事儿了,丢她什么人了?
莫名其妙。
沈新月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篮子满了。
她也不多干,目前每天只干上午,吃完晌午要么就出去散步,要么就躺家看电视,悠闲得很。
网上有个词儿叫“祛魅”,好多事沈新月自觉到她这个阶段都得祛魅,车啦房啦,一些无关紧要的人际往来啦,都不及自身对生活的体验感重要。
只是她回村不久,对乡村生活还缺乏经验,天又落雨,沈新月下山的时候不当心摔了。
那本来是条山上天然形成的排水沟,她眼睛让雨迷了,以为是下山的路,一脚踩上去,摔个大屁墩,坐滑滑梯似一路滑下山。
半点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沈新月两手紧护着竹篮,整个过程大脑一片空白。
幸而秀坪周围多是土山,没石头,她上山时候嫌草叶子割肉,把裤腿放下,加上运动裤布料挺厚的,自己抱着篮子爬起来,弯腰四处看,没觉得哪儿疼,也没见流血。
回望,两瓣圆屁股硬生生开出条路,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也行,算条下山的捷径。
篮子护得挺好,菜没撒一根,只是裤子磨出个破洞,拖鞋也还在,脚踝那竖挂着。
一回生二回熟,沈新月心态挺好,没哭没闹,坐地上把鞋扯回来穿好。
只是不敢往山下土路边看,怕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始终耷拉着脑袋。
终于,沈新月带着满屁股的稀泥走到大路边,踮脚左顾右盼,没瞧见那辆眼熟的小电三轮,她鼻头一酸,“嗷”一嗓子就开始哭。
江师傅不要她,小电三轮不来接她,前后左右,大路上冷凄凄,只有辆不知道谁家的蓝色皮卡车。
“都欺负我,你们全都欺负我!我不要活了呜呜呜,啊呜呜呜……”
沈新月摔胳膊打腿,那形象根本就没眼看,也难怪江有盈一开始没认出来。
“娇嘟嘟?”
皮卡车车窗缓缓降下,江有盈坐在驾驶位,手机里那盘消消乐还没过,她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熟悉的音色撞进耳朵,沈新月一愣,瞬间止泪,抬目茫然望去。
江有盈打开车门下车,今天她穿一件灰色短款卫衣,蓝色牛仔裤拉得腿又细又直,浓黑的发扎一条蓬松长辫,垂顺身前,更显脸小。
沈新月眨眨眼,以为自己出现幻觉,随即浓烈的自卑感如海潮扑涌。
江有盈整个人笔直,从车里下来的样子多体面,多俊俏。
沈新月视线落在她一尘不染的黑色马丁靴,抱着篮子在地上爬呀爬,猛吸一口气,背过身去,“你认错人了。”
“你怎么会弄成这样!”江有盈快步上前,想拎起她来,又实在找不到一处干净的地方,徒劳摊开双手。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
流下两行宽面条泪,身体不住地颤,沈新月实在想不通,上辈子究竟哪里冲撞了她,总在她面前丢人。
老天爷,要弄死我来个爽快好吗?
“嘟嘟——”
眉目怜爱,江有盈绕了个半圈,蹲在她面前,“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因为你不仅克夫,还克妻!你总克我!”沈新月哭吼出声。
默了半晌,不多言语争执,江有盈弯腰捡起斗笠,牵起她往车边走。
“我送你回家洗澡,你看看身上有没有伤,或是觉得哪里痛,然后告诉我,有事我送你上医院,没事你在家歇着,菜我替你送。”
眼泪串串掉个不停,沈新月挪着步子一瘸一拐往前走,手背抹了把脸,“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矬?”
拉开车门,回头认真端详,她黑亮的眼珠显现出一只完整的小脏狗。
江师傅善良摇头,“没有,你的样子很可爱。”
沈新月从车窗玻璃里看到自己,“你不要骗我了,我知道我很矬。”
脏手又一指,“你哪里搞来的车。”
“是我自己的车。”江有盈轻声。
“你的车,你的皮卡车。”
沈新月“呜”一声,“你有电三轮,有皮卡车,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额——”
江师傅犹豫几秒,“还有两台挖掘机,这可以说吗?”
两台?挖掘机?
沈新月腰一佝,头一顶,撞在车门。
“我不活啦!”
“嘟嘟,你不要想不开……”
江师傅急忙阻拦,难得温柔,“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以后也会有的。”
“那你让我嫁给你,嫁给你,我就有了。”沈新月开始说胡话。
说完立马后悔,她自己爬去后车斗,屁股上两个泥色大洞,隐约透出里面白色内内。
“嘟嘟,你的裤子破了。”江有盈温声提醒。
“我知道!我是故意的,我想玩滑滑梯了。”
她还挺有道理的,“衣服的作用不就是保护我们的身体,是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破了就破了有什么大不了。”
江有盈提了菜篮子放在后车斗,“今天嘟嘟真是辛苦了,自己弄成这样,篮子还干干净净。你到车里坐呀,外头好冷的。”
完全是哄幼儿园小朋友的语气。
“你昨天不是很威风嘛,对我吆五喝六的,莫须有的罪名扣了一大堆,根本都不听人家辩解。”
沈新月傲娇甩头,斗笠罩住脑袋,“你别管我,也不要来劝我,我不想弄脏你的车子,你们看起来都那么干净,那么新,只有我脏脏的……”
到家没几步路,江有盈向来务实,也不多劝,立即上车。
她还真不劝!
悲伤逆流成河了,沈新月摔了斗笠,仰脸望天。
“就让这大雨全部落下——”
第28章
什么都只能靠自己,哎呀,听起来实在是威风,实在是厉害。
独立自主女强人。
翻开另一面,自顾摇头苦笑,谁能来帮帮我呢?若能毫无负担指望别人,谁愿去受那份罪。
沈新月团缩在皮卡车后车斗,仍由冷雨扑面,寒风侵肌,深感到人生之惨败如雨天滑坡下山,裤子破洞,屁屁冰凉。
想彻底从过去的失败中走出,还需要时间。
而眼前分分秒秒都难捱,时时刻刻恨不得去死,道理懂得许多,但情绪激涌难免。
小馄饨和焦糖拿铁带来的热量散得差不多,她把脸埋进膝盖,鼻端有冷冽的蕨类植物清香,混杂湿漉的泥土气息,眼眶在膝头蹭过,泪和雨混在一起。
“到家了。”
一只手伸来拍拍她肩膀,沈新月倔强不起,那人也不啰嗦,扯了她胳膊直接往车边一拽,打横抱起。
“啊?欸!”沈新月惊惶出声,那双有力的手臂承托在她膝弯和后背,竟是径直把她抱进浴室。
江有盈像抱一只家养的宠物狗,搞不懂她为什么每次出门都把自己弄得满身泥泞,训嘛又哭个没完。
取了花洒对墙等热水,江有盈垂睫默然不语,沈新月缩手缩脚站在一边,看脚底的黄泥水淌进地漏。
“洗着,我去给你拿衣服。”江有盈转身离开。
柜里翻出一套冬天的薄绒睡衣,白底带小兔子图案,颜色浅嫩,有啃胡萝卜的小兔子,躲南瓜窝里睡觉的小兔子,坐摇摇椅的小兔子……
江有盈怀里捧一兜小兔子下楼,隔门听见里头“呜呜”哭个不停,流水掩盖不住。
她推开门走进去,哭声止,磨砂玻璃里模糊的人影摇摇晃晃起身,颓唐意志难以支撑,头颅深深低垂。
不能走,得看守着,防止出现意外,江有盈进进出出,给她洗衣裳递东西,频繁制造出响动。
这种情景下,沈新月自觉不太适合继续自哀自怨,快速洗完,穿好衣服走出浴室。
迎面,江有盈端来一杯热腾腾的感冒冲剂,音色低柔又不失强势。
“喝。”
热气熏红眼眶,眨眼缓了缓,沈新月大口喝完。
“抹脸了没?”江有盈问。
沈新月摇头,江有盈接过陶瓷杯顺手搁在洗手台,从镜柜里取了罐面霜,挖一块在手心乳化开。
“抬脸。”
听话乖乖照做,沈新月想起小时候外婆也是这么给她擦脸。
只是面前这双手更年轻,更温柔,像身上这套绒绒睡衣,暖呼呼包裹她冰凉的心。
“你会因此讨厌我吗?”沈新月忍不住问,唇瓣吻过她掌心。
空气中平添几分狎昵,女孩周身潮湿的沐浴香气如有实质,网住了呼吸。
指腹摩挲在那滚烫的唇,江有盈微眯起眼。是什么味道,应有感冒颗粒残留的苦和甜。
“为什么讨厌你?”她喑哑道。
浴室门只开了条大腿粗的缝,水蒸气散不出,滚成热烘烘一团。
她指腹还停留在唇瓣,有点糙,行走时刮起一片痒,鬼使神差,沈新月启唇含住,牙齿咬住。
抬眼,目光试探,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爆炸,轰然一片红光眼底沸出。
两片唇纠缠,初时,有面霜种种化学药剂和感冒颗粒的中药苦,融开了外面那层防备的霜,内里原来是那般口味丰富的甜。
江有盈的特质太明显了,她好凶,好难接近,毒舌又腹黑,但与之相对,外表那层坚硬,一定有其来由。她像只蚌。
“砰——”
门关,江有盈肩胛一痛,身体被抬高几寸,局势瞬间扭转。
她忍不住“唔”一声,沈新月托住她后脑,睫毛紧张扑簌,“对不起,是不是弄疼你了。”
闷笑一声,也为自己刚才太过小女生的反应感到羞赧,江师傅伪装成一名身经百战的熟练工,音色陡然变冷,“是你太看得起自己,还是太看不起我。”
开玩笑,才哪个步骤就弄疼她。
“我是担心你撞到头。”沈新月无奈。
交谈间,干发帽蹭落在肩膀,她捡起放到一边,左右摇头,抖开湿发。
很近的距离,江有盈目光定在她脸,纯白美好的底色,像一朵莲,风雨中我自亭亭,玉立天地。
天生那层保护的蜡质,她永远不受污浊侵害,她是人生经历可称完美的女孩。
江有盈心中产生一种罪恶感,偏偏这样的女孩,为她着迷,唇追着她咬,撬开她的牙,缴了她的舌,寸寸霸道侵袭。
一双粉红塑料拖鞋,一件薄毛衣,一杯热咖啡……
小恩小惠而已,就勾得她神魂颠倒,多次恐吓威胁,也不能吓退。
那双唇游走在脆弱的颈,江有盈本能一缩,那是她生命要害。察觉到,沈新月暂停,手掌控住她腰,气声询问:“可以吗?”
摇头表示不懂,又怕被误解,江有盈艰涩开口,“做什么。”
“吻你。”沈新月鼻息沉重。
“不是正在……”江有盈动了一下,被她膝盖抵住,不太自在。
“但想要更多。”沈新月答得直白。
思绪下坠,江有盈迷糊了,“更多是什么。”
沈新月用行动回答,一手指节点落在她玉滑的后背,沿脊骨攀升,一手霍地拉开卫衣拉链。里面那件白色背心不能阻挡什么,沈新月轻而易举捕获。
“你可真熟练啊。”某人怪腔。
难得聪慧,沈新月奇迹领悟到了她生气的点,没有狡辩,也没有装成什么都不懂的实习生,直接抓取重点,埋首。
克制咬紧下唇,不泄露出半点音节,脱力的四肢还是出卖自己。
太美好,也太陌生,下意识逃避,却被困窄小囚笼,从不向人服软的江有盈急急拍打她后背,“不要了!不要了!”
顺从抬身,沈新月意犹未尽舔唇,理智放开她,本能仍把她圈禁在怀抱,视线贪婪徘徊在来时路,内心欢愉,贴近她耳根表白。
“你好美。”
惹人垂涎,想大口大口吞吃掉。
话落,鼻尖仍着迷去蹭她耳廓,闭目回味,调整呼吸。
分离时,像两块拉丝的年糕,都有些依依不舍,但相比沈新月的贪得无厌,江师傅当真是位八风不动、古井无波的老师傅。或者说,她更会装。
“可以了,回你自己家去吧。”江有盈对镜整理衣衫,卫衣拉链拉到底,痕迹完全遮挡。
穿好衣服就不认人。
沈新月赖在她身边,迫不及待讨要身份。
“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你希望是什么关系。”江有盈从镜柜里拿了把气垫梳,揉乱的辫子拆开,梳理整齐后随意用鲨鱼夹抓起。
这个简单的发型使她形象上变得尖锐。
“我说了算吗?”沈新月目光紧锁住镜里的她,不错过任何一个微表情。
“当然不算。”江有盈回答,理理碎发,修饰脸型。她没有表情。
早有所料,沈新月冷笑,“吃霸王餐呐。”
“谁吃霸王餐?”江有盈反问,转过身。
“你享受了我的服务,当然是你吃霸王餐。”有问题吗?
江有盈笑了,“你抱着我又亲又啃,我吃霸王餐?”
“你去按摩店按摩,是让按摩师给你付钱吗?”沈新月惊奇她脑回路。
“不要东拉西扯。”
气垫梳放回镜柜,台面上碎发揪进垃圾桶,江有盈手背轻拍沈新月脸蛋,流里流气的,“给你吃给你喝,每次你危难时分都是我出手相救,收点利息嘛,这都不可以?想干什么,别太贪了。”
沈新月简直无法理解,“你怎么是这种人,我从来没遇见过你这种人。你是打定主意要玩我吗?只是玩,不负责。”
还是她的一种自我保护?
“保护”这两字冒出来的时候,沈新月想扇自己两个大耳刮。
——可真贱,真贱!
这“贱病”发作起来没完。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不相信,觉得我迟早会离开这里。”沈新月问道。
话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沈新月自己也不确定在秀坪待多久,想还清银行的欠款,当然不可能只靠卖菜。
敏锐捕捉到她面上一瞬而过的心虚,江有盈危险逼近,“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牙缝里都淬毒,江有盈嘲讽勾唇,“你以为我还是当年二十出头,对人性,对社会规则一窍不通的小姑娘吗?你心里想的什么,我看得透透。怎么,落难期间,找个漂亮的乡下大姐玩玩,吃她喝她睡她,等到东山再起之日,再一脚蹬开,重回过去的光鲜亮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谁二十出头了还对社会一窍不通?二十出头怎么也上大学了。
“你为什么一窍不通。”沈新月不跟她纠缠那些,也知道打蛇打七寸的道理。
另说回前话,“你偶像剧看多了吧,我打什么如意算盘,明显你更有钱,你又是电三轮又是皮卡车……”
顿了顿,“还有挖掘机。”
“还是两台!”她强调。
“那我更得警惕。”
她翘起尖下巴,“万一你骗我钱,到时候我散财不说,还被人骗色,亏到姥姥家。”
“歪理。”沈新月不认同,“这种事情没有谁占谁便宜的说法。”
“反正就是不行。”她说。
“上面不行还是下面不行?”沈新月懒得讲道理了,也开始东拉西扯。
她眼神威慑。
沈新月抬手打个休止符,“我累了,想回家睡觉,既然你答应帮忙送菜,那就麻烦你了。再见。”
不恋战,沈新月擦着她肩膀离开。
打得有来有往,挺好。
江师傅确实厉害,但不是毫无弱点,沈新月躺在房间小床,面朝天花板,忍不住捂脸笑。
她知道以后该怎么治她。
雨不停,屋檐下的水滴,准确无误滴落在青石板,过往无数次奋不顾身留下的冢。
直视命运,无畏命运。
江有盈并非有意为这些寻常的事物赋予什么,她不是诗人,也不是哲学家。但生活的哲理无处不在。
被女人骗过很多次的沈新月,眼下一塌糊涂满地打滚的沈新月,也有胆掀开她外套亲住她那里呢!
不怕挨巴掌,不怕受伤,还特别好钓。
令人生羡的旺盛生命力。
今天要去镇上给猫猫民宿拉一车门窗回来,刻意拖延了些时间,山脚接人。
现在那人回自己小房间疗伤去了,江有盈拿上车钥匙出门,探身一看,后车斗菜篮子上扣了顶斗笠。
她临走还叮嘱说,芳芳姐可以少给她两块钱,菜淋了雨,压秤。
挺实诚。
雨刮器慢慢悠悠,从秀坪到长水这条路江有盈独自来回了许多年,身侧空空她首次品味到寂寞。
芳芳姐没那么小气,称出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一块两块,发不了财,姐不是那种人。”
听说沈新月因为摔跤淋雨没来,怪牵挂她,“吃药了吧?睡着了吗?”
“给喂了包感冒冲剂,现在应该睡下了。”江有盈答。
“喂”这个词儿把芳芳姐逗笑,“带小孩似的。”
“可不就是小孩。”江有盈也笑,目光变得深远,眼前有画面浮现,“小哭包一天哭八百回。”
芳芳姐去前台取了现金,钱攥手里先不着急给,倚在那跟她聊天,“那以后什么打算。”
“谁知道她的。”说到这个,江有盈沉下脸,给前台蹲的那只招财猫弹个脑瓜崩。
芳芳姐“欸”一嗓,“干什么呢,这是人家吉祥物。”
好吧,摸摸招财猫脑袋,算是安抚,江有盈接过钱,抬手打个招呼,走了。
猫猫民宿的门窗是一早就在她店里定制的,刘武喊了两个安装工人过来,等一上午。
“干啥去了!”
刘武有点不高兴她迟到,“说好十点来的,自己看看几点了!”
江有盈招呼工人往车上装货,进店,刘武的功夫茶桌边要给自己倒水,自己也心虚,没呛声。
“下雨危险。”
“欸我来我来。”刘武抢了茶壶,要重新泡,秀他新买的茶宠,江有盈看一眼窗外,还有时间,干脆坐下歇会儿。
店里长水这边的销售和安装,她通通不管,秀坪那边的跑不掉,刘武监督着不让她当甩手掌柜。
刘武一米八高,快两百斤,江有盈经常开玩笑说他长得像个潲水桶,吃得多且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吃,嘴没闲。
他面相挺和气的,生气也不露凶,是陈警官介绍认识的,她们一个地方的人。
江有盈在秀坪安顿好以后,给他打了电话,那时候刘武在煤矿上打黑工,因为身份特殊,比一般工人工资低一半多。
她说秀坪好,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一个电话,刘武就决定过来。
只是走那天遇到点麻烦,工头不肯给他结钱。便宜黑工,干得多拿得少,换谁都不舍得。
事情也简单,江有盈说,你打他一顿不就完了。
刘武心想有道理啊,把工头打一顿,拿钱跑了。
人到秀坪,暂时住她家里,整天躲着不敢出门,怕被抓。
江有盈说:“他敢吗?他干的亏心事可不比你少,你那一半工钱你觉得进谁兜里了?个蠢猪。”
刘武才反应过来,只恨自己打轻了。
后来反驳,“我可没干亏心事!”
之后嘛,两人合伙干点小生意,日子才慢慢好起来。
“你太胖了。”江有盈直说:“小心脑梗死,否则这些年辛苦打下的家业就全是我的了。”
刘武快四十,这个体型,她是真的担心。
“咱俩在这世上都没什么亲人,我还是希望你能活着,好好活着。”
她难得说句体己话,刘武顿时感动得不行,连连点头,说“一定注意”。
给她泡好了茶,端她面前,想想叹了口气,挺感慨的样子,“真便宜了你也没什么,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拿我当哥,我何尝不是把你当我亲妹子呢?”
外头工人掀了帘子进屋,说门窗都搬上车了,江有盈点点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挥手道别。
“减肥啊,少吃点。”
“忙你的去吧,等过阵子看咱妈记得喊我。”刘武送她到门口。
江有盈下午一直在猫猫民宿,直到天擦黑才忙完,民宿老板从村口饭店抬了两口大铁锅,一锅鱼一锅鸡,大家聚在天幕底下,热闹吃喝。
“我不吃了,家里还有人等。”江有盈摘了手套就要走。
民宿老板拉着她,“是不是小老千?”
俗话说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喊错的外号,娇嘟嘟、小丸子,或是小老千,都是有理有据,有故事由来的。
江有盈手背掩唇,笑,“流传得这么广了。”
“那你打包走,趁大家还没动筷。”
民宿老板跑回厨房,给她拿了两个玻璃饭盒。
秀坪是个好地方,到这地方来的甭管什么样的人,都让这儿的山山水水滋养得温润和蔼。
“我以后还是你竞争对手呢。”江有盈说,指开民宿这件事。
“那又怎么样?”民宿老板拿个大铁勺在锅里舀肉,“人越多越好,吸引更多人来,咱们都有钱赚。”
猫猫民宿的门窗,江有盈给了他最大优惠,平时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也足够尽心,她这样的人在哪儿都招人喜欢。
“我到秀坪来开民宿,不止为赚钱,更多是喜欢咱秀坪的氛围,也是给自己圆梦,一个隐居的梦。”
说着说着,给他说来劲了,举起铁勺猛地那么一挥,“以诚待人!是做人的根本!”
江有盈吓得弯腰一躲,抢来铁勺,“好了好了,够了,当心舞着自己。”
她端着两个大饭盒回小院,老远就看见院门前人端个小板凳坐那等。
狗里狗气的。
“你终于回来了!”
背一挺,头一抬,两腿一抻,沈新月瞬间弹起。
“哎呀,你带了吃的,正好我蒸了米饭,我不知道晚饭要做什么菜,一直等你回来呢。”
她嘤嘤呜呜没完,“外婆不在,你也不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肚子好饿,我中午饭都没吃,饿惨了!”
“不是给你买了脆脆酥。”
江有盈皱一下眉,“你就饿着?”
沈新月说她吃了,“但不想吃太饱,想等你回来一起。”
眉头舒展开,两个饭盒摞在一起,江有盈腾出手摸摸她头,“进屋吃饭。”
“什么菜呀?买的?”馋得不行,沈新月先把饭盒接过去。
白天吵架她没放在心上,一来确实是吃人嘴短,二来她本就不是个记仇的。
下午雨停,院坝里水干了,大树星星灯亮起,两人小桌边吃饭。
沈新月好久没下过馆子,一闻就知道是饭店大厨的手艺,她捞了好些鱼片堆在米饭,又专门舀了肉汤泡饭,哎呦蹲地上吃得可香。
真饿急眼了,她平时吃饭不快的。
江有盈吃饭快,不知哪儿习得的,时间太久,改不过来了。
她虽吃得急,但吃相不难看,沈新月要能看到她跟刘武同桌,定能在二者间找到一些共同之处。
刘武胖也就最近几年,他以前瘦,在煤矿上也瘦,来秀坪后才吹气球似一下鼓起来,挣点钱全炫嘴里。
“慢点,别噎着。”江有盈去给她接了杯水。
沈新月抬头,对面碗里的米饭下去大半,“你吃得也快,你下午干活去了吧?你累了,要多吃。”
说着给她夹菜。
江有盈搁了水坐回位置,要笑不笑。
沈新月咬着筷子,“看我干嘛。”
轻咳一声,江有盈想了想说:“过阵子上山,你陪我吗?”
“上山干嘛?”沈新月问。
“看我妈妈。”江有盈答。
沈新月忙不迭点头,“那好啊,去看你妈妈当然好。”
她很开心,“我还以为你在秀坪没有别的亲人了呢,只是你妈妈为什么不跟你住在一起啊?”
江有盈垂着眼皮“嗯”一声,“她住水库那边的山上,不喜欢跟人来往。”
“水库。”沈新月仔细回忆,好像是有这么个地方,小时候跟外婆去过,“那边风景蛮漂亮的……”
“不过,水库有点偏啊,阿姨生活上会不会有什么不便。”
“不会。”江有盈语气淡淡的,“到生辰祭日,找地方多烧点纸钱就是,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憋一肚子坏,最关键的非得最后才说。
沈新月脸一下红了,鸡爪啃一半掉进碗里。她满脸痴呆,“你、你妈妈,阿姨她……”
“嗯,早就不在了,我决定留在秀坪以后,才把她骨灰下葬,她的坟在水库那边山上一棵大树底下。”
阴谋得逞,江有盈粲然一笑。
沈新月万分懊恼,半夜爬起来扇自己两巴掌的程度。
“继续吃呀。”江有盈笑眯眯招呼。
“别紧张,咱就当是踏青,到时候卤些毛豆鸡爪带上,你最爱的鸡爪。”
第29章
妈妈应该走了挺长时间,她说起这事脸上没有太多难过,还拿来逗趣,说要做一大锅卤味带去山上吃。
沈新月想知道关于她更多,比如妈妈是因为什么走的,她又是因为什么决定留在秀坪。
“有什么想问的,趁我现在心情好,抓紧问。”江有盈看出来了,直说。
沈新月选择了后面一个问题。
“秀坪嘛……”
这人话说得大方,真要答,又故意卖关子,歪头笑一下,“你猜呢。”
“猜不到。”
但有一点,沈新月肯定,“不会是因为李致远。”
眉梢一跳,江有盈轻点头,无意识的小动作暴露内心。
“说说你的看法。”她面上没显露。
“只是我的直觉,说得不一定对,说错你别骂我哦!”
沈新月最近观察得出结论,“你做事很有目的性,很有规划,为达成目的,你会想方设法,采取一切手段,而这个所谓‘一切’里面,也包括你自己。”
防蚊罩里的小馄饨,小安店里打包好的热咖啡,树下老太,路边皮卡车……江有盈清楚掌握她全部行动轨迹,每一步都精准卡点,出现的时机不早不晚。
心思如此缜密,还特别能藏事儿,嘴里没一句实话,这家伙放在战争年代妥妥是位“潜伏者”。
“按照常理推测,你跟李致远绝对不是能好好过日子那种组合。李致远因为车祸失去双亲,又导致双腿残疾,精神状态不好,想死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既如此,他为什么还要结婚?就算是为了满足陈阿婆的心愿,他不情不愿,步入婚姻,跟你,跟一个那么好的人组成家庭,为什么仍坚持去死?”
保持视线下垂,以防窥视,江有盈笑容清浅,“继续。”
每天多了解她一些,睡前沈新月都会把前因后果翻出来细细捋一遍,慢慢,模糊的地方变得清晰,瘀阻之处也逐渐疏通。
“你们是各取所需。”沈新月肯定道。
“陈阿婆一定给你开出了特别丰厚的条件,你才会答应跟李致远结婚。”
比方说她现在住的这套房子,陈阿婆八成早过户给她,但李致远自己要死,谁也拦不住。
“至于你那边的情况,我目前还没有想到。”
她们牵过,抱过,吻过,可沈新月对她仍一无所知,包括她具体年龄。
想了想,沈新月又说:“我不是抱怨你对我隐瞒,你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你防心重,我能理解,每个人心里都有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喜欢她,想了解她,也知道这种事情急不得。
“你不说就不说呗。”沈新月晃晃脑袋安慰自己。
要装作大方得体,她也会,嘴角甜甜堆出个笑模样,“没关系啊,我们会慢慢熟络起来的,这不今天你就主动邀请我到时一起去祭拜你妈妈。我很开心。”
“不管你怎么欺负我,我都不会跟你生气的,你骗我,对我藏着掖着,都没关系啊,没关系……”
说着说着,话变味儿,她吸吸鼻子,显得自己多委屈。
“我都包容。”
江有盈笑着点点头,“那你可真是个大好人,我得感谢你。”
“那倒不用。”沈新月满脸正直,“我不是那种挟恩图报的人。”
江有盈:“真厉害。”
沈新月:“嗯嗯。”
至于刚才那番推测,沈新月想,大方向应该差不多。以江师傅的性情,当然不会告诉她到底有没有猜对,但那绝不是猜错的反应。
小嘴抹毒的,要猜错早骂开了。
——“你懂个屁!”
自来到秀坪,沈新月可没少见识她的刻薄。
民宿老板打的菜挺多,没吃完,沈新月拿去搁冰箱,保鲜膜罩住,安排说明天接着下面条。
她洗了碗还不走,挂满星星灯的大树底下站着,嘟嘟嘴,对手指卖萌。
“我可以你去房间玩吗?”
“为什么想去我房间玩。”江有盈仰靠在摇摇椅,足尖不时轻点地面,姿态悠然。
“想和你玩呀。”沈新月左右晃。
“玩什么呀。”江有盈慢吞吞。
“你玩游戏吗?除了消消乐,要么看电影,或者纯聊天,怎么着都行,你喜欢哪种?”
沈新月琢磨得挺好,在氛围轻松的日常相处中,流水般轻盈的日子里,江师傅一定会对她打开心扉。
她是多好多包容多善良多可爱一人呐!
前提是对方允许这种程度的入侵。
“可我更喜欢独处。”江有盈回答。
沈新月瞬间垮脸。
“哦!”她耸肩,摊手,不屑努嘴,阴阳怪气小声重复说“我喜欢独处”,完事骄傲一甩头,“那你自己待着吧,我回家了。”
走到院门前,朝着平时装菜那口竹筐飞起一脚,空箩子咕噜噜滚去一边。
“脾气还挺大。”
江有盈暗暗摇头笑。
进房间吗?确实有些突然。向来注重边界感,江有盈房间除她之外,不允许任何人涉足,那是比沈新月今天亲过的地方更为私密之处。
是她的巢穴,港湾,心灵避风之所。
沈新月气哼哼走了,树下静坐片刻,江有盈起身回房。
她抱膝蜷坐在床边柔软的米色地毯,小台灯旁边亮着,黄澄澄,整个房间像浸泡在橙汁里。
抬高手臂,凭想象力,虚空中捏塑出那人模样,无所不能的江师傅私下也有懵懂天真的一面。
假设沈新月现在就在她身边位置,她们该如何相处?
除了整人,躲在墙角喜滋滋等着看人出洋相,憋笑,要么就是板着脸默默给人煮馄饨,做咖啡……
她不会。
双手捂住脸,把自己团缩得更小,江有盈左右摇头,苦恼极了。
至于另一边,长发公主的小阁楼,沈新月没有烦恼太久。半夜开始下雨,直下到天亮,盖冬天的大棉被睡觉正好,她一早起来,神清气爽。
房间下面是鸡窝,睁开眼,听见窗外树上鸟叫,还有雨滴落在鸡笼上盖的石棉瓦,心里饱饱涨涨,很踏实。
芳芳姐昨晚加了她微信,说下雨就别去了,为挣那几十块钱,真磕着碰着不划算。
沈新月洗漱完下楼喂鸡,面煮好直接端到隔壁。
昨天被拒绝参观闺房,也没记仇,哼着小曲乐乐呵呵的。
“该吃吃,该喝喝,遇事呀咱呀咱不往心里搁……”很会安抚自己。
外头下雨,她把碗送进厨房,出来抬头看眼二楼围栏边那人,没好气,“来吃饭!”
江有盈下楼,唇边笑意暗昧。小妮子学会阴阳人了,还遇事不往心里搁,暗指有人欺负她呢。
“谢谢。”江有盈坐下开始吃面。
沈新月咳嗽一声,算起个头,“芳芳姐昨天跟我说,今天别去摘菜了,在家好好休息。”
江有盈“嗯”一声,并不意外。
沈新月偷瞄她几眼,大脑忽然通电,芳芳姐怎么会有她联系方式?
还是大晚上,人都快睡了才发送的好友申请。
“是你*跟她说,让我别去了吗?”沈新月问。
答案很明显。
帮人也好,整人也罢,江有盈从来坦坦荡荡。
“下雨还去干嘛,大山得休息,小草也得休息,你非赶尽杀绝啊。”
“我没说今天要去……”沈新月那张嘴莫名其妙就翘成油壶,“我发现你很紧张我欸,你担心我出事呀。”
“当然。”江有盈笑着说:“我毕竟是你姑婆嘛,秀兰不在,我得替她好好照顾你。”
就多余问!
翘嘴成了歪嘴,沈新月白眼。
秀兰下午到家,给沈新月带了条庙里求来的红绳,沈新月本来挺高兴,不管这东西到底有没有用,始终是份心意,要外婆亲自给她戴上。
直到听见外婆说“一百八十八呢”。
“什么?!”
沈新月惊得跳起,“一根破绳子,接近两百块钱。”
她极为痛心,“秀兰啊秀兰,看不出你挺阔啊,平时拿我当挡箭牌出老千满世界捞钱,还以为你多顾家,结果你跑外边拿钱当树叶子撒!”
“秀兰秀兰,秀兰也是你叫的?”外婆朝她后背就是两巴掌,完了又把红绳细细翻给她看。
“你瞅瞅,不是普通红绳,三根编织在一起的,一根是平安,一根是财富,这最后一根……”
老太太回头,忽而神秘一笑,凑近人耳朵细声道:“是姻缘!”
江有盈正坐院里空地剥大蒜,晚上打算拿空气炸锅烤蒜香排骨吃。
她飞快抬头,好奇眨眨眼睛,又低头继续剥蒜。
沈新月前一秒还在生气,下一秒忍不住笑了,脸蛋开出朵小粉花。
外婆嘴上说沈新月配不上江师傅,可这俩人要真好上了,她举双手双脚支持。
都是好孩子。
“那也太贵了,一百八十八我得摘多少野菜才能挣够啊。”
红绳戴左手腕子,沈新月举到眼前,瞄一眼埋头苦干的某人,嘴笑歪,似乎真的感觉到神灵的赐福,“颜色挺正,编的样式也好看。”
外婆默默掏出另一根,笑嘻嘻走到江有盈面前,“咱们满满也有。”
“哎呦喂!”
沈新月抻着脖子往那边看,“也不知道咱寡姐单了这么多年,最后能找着个什么样儿的,我真好奇。”
江有盈笑容玩味,眼皮懒懒耷着,目光暗暗流转。
外婆捏着她手腕欣赏,“手真漂亮,细又长。”
“怎么不夸夸我的手!”沈新月一下蹦跶到两人跟前,“我手又白又嫩,还特别软。”
外婆把两只手凑到一块,确实是沈新月更为细嫩。
老太太直接给扔开,“我们满满太辛苦了。”
沈新月气得,“你偏心!”
连续下好几天雨,沈新月在家歇着,没上山摘菜,等到放晴,东风一阵一阵山那头滚来,天气变得更加暖和,山上有些人家种的油菜花准备开了。
沈新月跟着外婆上山找香椿树,走在田野里,已经能闻到花香。
香椿树长得又高又直,爬树危险,外婆在长竹竿顶端绑一把镰刀,人站在树底下割就是。
一直昂着脑袋,阳光也分为刺眼,沈新月举一会儿胳膊酸得受不了,竹竿靠在树干,甩甩腕子,“比摘蕨菜累。”
“这就累了。”江有盈弯腰捡起她新割下的几茬放进竹篮,表情颇有些意味深长。
点我呢?还是我自己会错意?太阳晒得脸红红,分不清是热是窘还是羞,沈新月嗫嚅着:“我不累啊,我只是……”
只是有点累。
外婆掐了把灰灰菜举着走过来,“这个焯水凉拌,好吃,今年长得不多,咱自己留着不卖了。”
江有盈“嗯”一声,篮子递过去,让她坐,“歇会儿,别伤着腰。”
外婆摆摆手,“我不累,我可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走两步就喘得不得了,我上那边看看去。”
“年轻人。”
江有盈回头,没打算放过,“累了就歇着,别逞强。”
“我不累。”沈新月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再次举起竹竿,“是这玩意儿,它不好控制……”
江有盈看着她背影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春光里,沈新月漫山遍野跑,防晒都用掉好几只。当然这些小东西都是江师傅为她准备的。
辛苦,挣钱哪有不苦,但她明显察觉到自己体魄更为强健,以前才干上午就累得不行,下午啥也干不了只能躺着,现在下午也能干。
期间,江有盈网上约的第一批客人到小院,她还帮着接待了。
一家四口,周末来度假,说想带孩子们体验乡村生活,让老板安排安排,最好能下地插秧。
客人来的头天晚上,江有盈饭桌上说了这事,外婆一听,“扯呢,现在水稻都长多高了,谁家舍得把地给你瞎造。”
沈新月也帮忙想办法,“花钱租块地行吗?把钱算客人身上。”
外婆不赞同,“这不是钱的事情,确实那茅坑大点地方,产那几斤谷子,租地的钱完全能覆盖,可那是庄稼,人家好端端长在地里,你扯出来干什么,不是作孽?”
外婆说庄稼就是农民的命根子,不能这么干。
“要体验插秧,早干什么吃的。”
“要不换个项目?”沈新月问。
客人的要求是几个小时前才打电话提出的,江有盈也有点措手不及,当时询问过,水田里除草行不行,但客人非常坚持,让她想想办法,所以才专门在饭桌上提出来,大家一起探讨。
话至此陷入僵局,一桌人长吁短叹,都犯了难。
“欸等等!”
沈新月忽然想到了,竖起一指,“也不一定非得是水田,村口不是有一大片荷塘?弄荷塘里插秧行不行?”
到底是城里当过大老板的,脑筋就是活络,思路打开,她又想到个主意,“至于水稻苗,看看能不能找到类似的替代品。”
外婆实诚,“啊”一声,“怎么能骗人呢。”
“稗子。”江有盈说。
稗子跟水稻长得很像,根系发达,是稻田里最令人讨厌的杂草,一般人还真分辨不出。
用荷塘冒充水田,用稗子冒充水稻。
沈新月胳膊一挥,“那些城里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什么时候插秧都搞不清楚,还不是随便糊弄。”
她说被发现也没什么,“实话实说,这个季节就是没有,咱们已经很努力满足需求了。”
外婆和江有盈都不太愿意骗人,但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还得是你啊。”朴实的江师傅终是妥协。
城里老板,骗人专家,沈新月得意撞撞她肩膀,“我答应帮你接待,我们一起努力,做大做强。”
春天结束就没什么野菜了,她得为自己下一步打算。
江有盈把空碗收去厨房,“之前求着你干,你死活不同意。”
“我现在想通了。”
沈新月弯腰把脑袋塞进人家肩窝里,蹭蹭,“哎呀哎呀,大姐姐不计小妹妹过嘛——”
她毛茸茸的发顶挨蹭颈部,好痒,江有盈往后躲了下,没急着应。
沈新月继续撒娇,环住她腰肢,哼哼唧唧直往怀里钻。
“求求你了,好姐姐求求你了。”
女孩动作温柔,却讲不清是旁的什么在心上用力一击,江有盈闷哼了声,似乎被撞到,逃跑都忘记。
“你放开我。”调子软绵绵,毫无威慑力。
“我给你打小工。”沈新月半趴在她怀里,竖指对天发誓,“我会努力的,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手下。”
推不开,江有盈只好把脸转去一边,睫毛虚弱翕动,“我不需要手下。”
大多数时候,她是强势的,生活中几乎全能,可再凶悍的女人嘴也是软的,腰上拧一把,就摇摇晃晃站不稳。
院里外婆扯着脖子问,什么什么东西找不见了,没听清,抓住她不慎流露出的一丝怯软,忽地恶向胆边生,沈新月将她推至墙面,圈禁在方寸间,滚烫气息逼近,“不答应就亲哭你!”
身体感觉到热,两人小腹贴合之处,有火焰窜起。呼吸加快,心跳剧烈,睫毛快速扑扇,江有盈彻底乱了,双手软绵绵抵在她身前,“外婆还在呢。”
“那你把我收了。”
沈新月亲亲她的脸,一小口。
“那你就是决心留在秀坪了?”江有盈趁机追问。
沈新月用力点头,“留下。”
“我不相信。”她说。
门外脚步声渐近,外婆嘟嘟囔囔,原来是找猫。
迅速抽身,江有盈一步跨出三步远,埋头在水池,哗哗洗碗。
“没看到。”沈新月垂手站在门边。
外婆屋里扫一圈,狐疑瞄她,“脸怎么红红的。”
手背贴一下,感觉到烫,沈新月还算镇定,“吃饭热的呗。”
没多计较,外婆继续找猫。
见水池边,她背影单薄瘦削,沈新月不再为自己辩解什么,“那你好好看,看我是不是真的,看我怎么做。”
说完转身就要走,还没出屋门,身后一声喊:
“站住!”
沈新月回头。
“还真等着我帮你洗碗呐。”
江有盈摔了抹布,“不是要表现?表现去吧。”
周六一大早,客人开车到秀坪,沈新月在村口接了,先带到小院安排房间,放行李。
两个大人,两个小孩,男孩上初中的年纪,瘦瘦高高,女孩四年级,长得很漂亮,沈新月忍不住摸了下她头发,她回头抿着嘴唇冲人笑。
小院不供饭,沈新月又带着下馆子,途中进行讲解,相当于半个地陪。
大人是次要,重点在于孩子,男孩已经是有主意有想法的年纪了,沈新月跟他没啥可说,大多时候跟女孩交流,一路都牵着手。
下午安排插秧,把人带到荷塘,情况如实汇报,客人表示理解,“反正就带孩子体验下劳动的辛苦,要珍惜粮食。”
沈新月点点头,“那就脱了鞋子下地吧。”
男孩看着冷冷,不说话,倒也不倔,坐田坎边把裤子挽起来。沈新月负责照顾女孩,两人很快成为好朋友,凑一块说悄悄话。
这对家长把孩子养得挺好,周末经常带出来玩,说话也轻声细语,麻烦虽麻烦了点,相处起来不累。沈新月看着还挺羡慕的,沈硕对她从来没这么用心过。
荷塘可不是水田,泥深两倍多,男家长纵身往里一跳,摔个滚,再爬起来已经成了只巨蛙。
本来说好是插秧,最后一家人下泥里打起来。
江有盈忙完猫猫民宿的事,不放心,怕城里大小姐脾气不好,受不得气,专程赶到荷塘边看,结果远远就瞧见一帮人在玩泥潭大战。:
五个人分三个阵型,家长一组,沈新月和女孩一组,男孩自己一组。
半大小子,闷不吭声,蔫坏,四个人都打不过她,最后家长把女孩带走,上岸休息,就男孩跟沈新月决一死战。
田坎边稗子苗一根没动,三个泥人坐岸上,还剩两个在下头打。
“沈新月!”江有盈皱着眉,看客人反应还好,仍免不了担心。
“我老板来了。”
沈新月打了手势,“先休战。”
笑盈盈跟客人打个招呼,江有盈弯腰凑到岸边,又换张冷脸,“干什么你?”
“招待客人。”沈新月手背蹭蹭睫毛不小心染到的泥。
“嘟嘟人很好的。”家长在旁边说,对她的表现很满意。
挺会来事儿,一上午的功夫,连“嘟嘟”都喊上了。
眉心舒展,江有盈点点头,“挺好。”
沈新月确实大大超出她预料。
“给你涨工资,多给个十块八块的辛苦费。”
“才十块八块呀!”
家长打趣说老板你也太抠门了,大手一挥,答应给小费。
睫毛上的泥弄干净,沈新月站直,咧嘴开心笑。
江有盈蹲在岸边扭脸跟客人说话,一手懒懒搭在膝头,指尖窄秀,侧脸轮廓清晰,眼含笑意。
是诅咒吗?沈新月发现了,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得上泥里裹一圈,而某人时时刻刻,优雅体面。
不服气,神色流盼,沈新月趁其不备一把攥住她手腕,猛地往下一拽。
尖叫来不及脱口,江有盈惊惶睁大眼睛,再回神,半边身体被泥染。
“干什么!”她吓坏了。
“弄脏你。”
沈新月手指在她脸上画了几根小胡须。
第30章
六只泥人排队从村口大树旁走过,树下一帮老太太正打架,说谁谁谁,黄土淹到脖子还不知羞,回回出千。
“谁出千!谁出千!有证据吗你就,哪只眼睛看见我出千了!”
被围攻的老太太以一敌十,声气嘹亮响彻云霄,沈新月想不认出来都难。
擦肩而过之际,秀兰眼角余光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什么东西?她眼底浮现浓浓惊诧。
唇微启,沈新月小幅度转动脖颈。
面面厮觑,这对祖孙默契选择忽视,都把脸扭去一边,嫌弃对方丢人。
这是沈新月在秀坪第一份正式工作,而打牌出千同样是秀兰经营了几十年的事业。
很好,此后大家谁也不要去干涉谁,谁也不会是谁的软肋!
至于被拖进泥潭的江师傅,不曾显露出丝毫不悦,刚从荷塘里爬起来的时候也是笑盈盈。
六根泥画的猫咪胡须干在脸上,她觉得痒,低头用手背蹭蹭。
把客人送回房间洗澡,沈新月下楼跟到浴室门前,眨巴眨巴眼,镜里瞧她。
“早就想那么干了吧。”江有盈捏了张洗脸巾打湿,擦去左边脸蛋猫咪胡子。
“人家想跟你玩嘛。”沈新月笑着,踮了下脚尖。
这个新招来的小工胆大包天,江有盈镜里把她瞅着,她脖子以下全是泥,脸竟然还是干净的,就睫毛上一小点。
伸出手,沾了她衣领处小团稀泥,江有盈指尖在她额心轻轻一点。
“美人痣。”
眉间一凉,微怔,几秒后回神,身边人已经远去,沈新月再次看向镜中。
“什么意思啊——”她手握拳揉腮,脸红得像个年画娃娃。
江师傅很忙,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活儿派下去就不管了。
沈新月也不用她专程吩咐,周天给客人安排的项目是上山挖野菜,这活儿她连续干了快一个月,熟得很,山上大半植物都可以叫出名字。
客人下午离开之前,特意去小卖店换了现金,是答应的小费。
沈新月一路都在卖惨,说自己如何如何不容易,双亲早早抛下她,外婆靠打牌出千艰难将她拉扯大,她离开秀坪,在外好不容易闯荡出一番事业,又遭小人暗算,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女家长先是赞扬她的坚韧,随后对她的人品和工作能力表示肯定,祝福她早日还清欠款,再一次走向人生巅峰。
最后才小心翼翼问道:“你外婆她,总出千不会被打吗?”
问得好。
所以为什么呢?外婆怎么还没被打。
“那是大家都让着她。”男家长把掐来的野草慎重放进竹篮,“都知道你外婆不容易嘛,孤老太太,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大家都是好人。”
“有道理啊。”沈新月恍然状,扭身趁其不备,篮子里的野草清出去。
那玩意儿鸡都不吃。
客人下午得带孩子回市里,不到四点就把晚饭吃了,在村口小饭馆点个辣子鸡锅底烫野菜。
饭后,人送到村口,目送车辆远去,沈新月还有点舍不得。
天好大一块,望不到边,蓝的纯粹,白的温柔,她下一次迎接的又会是谁呢?
这份工作她完成得很好,回到小院,江有盈单独给她结算了工钱,也是专门准备的现金,装在红包里。
红包启个小口,往里瞄一眼,沈新月九十度鞠躬,“谢谢老板。”
江有盈“嗯”一声,正低头在手机查看照片。
泥潭大战的,挖野菜的,吃大餐的,她拍了不少,精挑细选后准备发送到社交媒体招揽客人用。
“虽与预期不符,但也有奇效,你脑子活络,随机应变,下次继续努力。”
沈新月把客人给的小费亮出来,贴在心口拍拍。
“客人说,荷花开的时候还来,还让我招待。”
江有盈点点头,“加联系方式了?”
沈新月挨着她坐下,说加了,身体微微前倾,看她脸。
察觉到身边人灼热视线,江有盈目视前方刻意回避,但身体本能反应还是出卖自己。
她声线微颤,“看来你是真的下定决心要留在秀坪了。”
“直到现在还不相信我吗?”手臂缠绕在她肩膀,沈新月下巴颏垫上去。她越躲,越是助长某人嚣张气焰,沈新月坏心朝她耳根吹气,“你防备心好重。”
燕子飞回,梁下叽叽喳喳,光天化日不习惯这种程度的亲近,江有盈侧了一下头,抬腿旋身离开。
“你来,网上订房系统熟悉一下。”
二楼走廊尽头靠近露台的房间,外面是办公室,里面是江师傅的闺房,沈新月瞄了一眼,门锁着。
传统的黑色办公用电脑,沈新月握住鼠标,网上找图片换了桌面壁纸,然后是输入法皮肤,光标皮肤。
她喜欢鲜艳可爱的东西,电脑桌面焕然一新,幼稚园风格。
江有盈双手环胸,立在她身后默默看她像病毒入侵周围一切,回呛:“你占有欲挺强。”
闷笑,沈新月回头,“我是这样的,给点阳光就灿烂,但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蛋,江师傅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呵——”僵硬牵动嘴角,江有盈转身下楼。
沈新月有阵子没摸电脑了,手放在键盘初时感觉陌生,不由愣了会儿神。
她一开始想到上班这件事,心里特别害怕,甚至还有点犯恶心,整个人都烦躁得不行。
上山挖了一个月野菜,重新坐到电脑面前,习惯性望向窗外,心里忙忙乱,猛瞧见对面巷子人家户的屋顶,黑瓦古朴有序,夕阳下金泽闪闪,桃枝衔春,风掀起额发,心奇异安定下来。
钢铁森林成片的玻璃幕墙把天空切割得破碎,微小粉尘颗粒编织成网,空气里总裹着股呛鼻的车尾气……
幸好、幸好,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久远到像是上辈子。
吓一跳,好像做了个噩梦,醒来时脸上还挂着泪,回神,棉被蓬松柔软,全身上下暖融融,慢慢就不害怕。
去露台给自己挑了盆郁金香摆放在办公桌,沈新月下了份劳动合同,修改后打印出来,亲自送到江老板面前。
刚淘了米,给电饭煲插上电,江有盈擦干手上水接过合同,拿到院子里就着天光仔细看完,哼笑,“你可以啊。”
要底薪,要提成,还得给她交社保。
“当民宿管家,二十四小时待命,往后还得兼职财务,宣发,包括将来的人事工作,要点提成不过分吧?”
条条款款,沈新月手指着一条一条解释给她听,末了补一句,“另外还有没写在合同里的,是我私人赠送。”
“还有什么?”江有盈问道。
“暖床之类。”某人龇个大牙,恬不知耻。
傍晚,夕阳渐沉,麻雀飞来,聚集在村口大树,叽叽喳喳开会,数量约有百余只。麻雀是留鸟,不用迁徙,大会一年四季从不间断,春时更盛。
无需看表,麻雀来,树下老太太们抖抖胳膊抻抻腿,收起板凳水壶便散了。
麻雀不知道人什么时候来的,人也不知道麻雀什么时候散的,总之,人和麻雀和平相处,谁也不碍着谁的事。
外婆鬼混回来,发现家里没人,灶台也冷冷清清,到隔壁院子讨饭。
“随便整两个菜,水煮肉片咋样?想吃水煮肉片。”
客人退房离开,房间需要打扫,床单被套也得拆下来洗,沈新月累得满头汗来不及擦,“水煮肉片哪里随便了!”
秀兰打了一下午牌,也累得慌,往摇椅上一挺,“我就要吃水煮肉片。”
“做做做。”江有盈不啰嗦,对老姐妹向来包容,“我去做。”
沈新月跺脚,“你就惯着她。”
话虽如此,到底一家人,沈新月跟去厨房帮忙,“上午客人还问我,说老太太总出千,怎么没被打。”
江有盈去冰箱拿肉在微波炉解冻,对这个疑问倒不奇怪。
“一开始我也好奇,后来观察发现,秀兰在同龄人圈子里是很受欢迎的,她仗义疏财,年轻时候又长得漂亮,任性调皮都是村里人惯出来的。她打牌有瘾又爱出千,众所周知的事情,可大家为什么还是愿意陪她玩呢?”
为什么呢。
“老娘我年轻时候村花来的!”黑布鞋里头红底白花的新棉袜,一双小脚斜搭在躺椅扶手,秀兰脚尖愉悦点点,“上外头打听打听,你外婆我什么身份,出身名门,大家闺秀,琴棋双绝更精通麻将牌九,耕稼陶渔也是手到擒来,谁敢对我不敬?”
“外婆还会弹琴和下棋?”
沈新月讶然,“小时候怎么没见过。”
“是口风琴和五子棋。”江有盈悄声。
沈新月恍然,“哈哈”两声,“其实也挺厉害的。”
不过,说到仗义疏财,沈新月亲历,可以证明。
小时候常有村人上家借钱借米,外婆从不吝啬,但有一点,她救急不救穷,帮困不帮懒,与人为善,自有准则。
“外婆是很好的,善良、勇敢,坚韧像竹,弯而不折。”沈新月说。
所以她和江师傅会成为忘年交,她们是同一种人。
“外婆是很好的。”江有盈重复道。
一把年纪,也会难为情,老太太叉腰跳来厨房门口,手指点点警告,“少在背后蛐蛐我。”
“夸你呢。”沈新月说。
老腰一挺,秀兰梗脖,“夸也不行!”
江有盈胳膊肘捅捅旁边,“好了,别说了,把我们秀兰都说得不好意思了。”
“纯属放屁!”秀兰扭身返回躺椅,傲娇一甩头,“小地方,有钱没处花,再说我那是可怜他们。”
沈新月到屋檐下摘了把蒜头,“那怎么不搬到大地方去。”
早些年,沈硕提过,要给她在城里买套房,老太太果然拒绝了。
说到这个,秀兰摇头晃脑笑,“得亏没去,不然全让你败光,指定啊,赔得连条裤衩都不剩。”
得,我就多余问。沈新月摆摆手,回厨房。
过了半分钟,想想实在气不过,冲出门站老太太面前,“我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我也没要沈硕一分钱呐。”
“嗐,你妈那个人,自私自利,她的钱可不好骗,我跟她不一样。”
秀兰坐起身来,左右望望,搪瓷缸不在身边,她端起江有盈的紫砂壶仰脖直接往嘴里倒,一把老骨头也不怕闪着。
喝干水,她横臂抹把嘴,“今天下午打牌,娟子还跟我说呢,当心祖宅被你骗去,让我小心点,别老了老了,无家可归睡桥洞。”
“娟子是谁?”
沈新月受不了这委屈,“我一定要找她理论,她凭什么污蔑我?”
江有盈出来接了剥好的蒜,“娟子是小安的房东。”
沈新月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娟子告状说外婆出千,让她赶紧找个班上。
细琢磨,娟子这人倒也不坏,跟外婆是一条心。
晚饭是水煮肉片和青椒炒肉,还有个蔬菜汤,煮一把春天的嫩菜苔,菜杆子脆嫩嫩,汤水清甜。
江师傅刀功极好的,青椒根根是一样粗细,肉片也肥厚均匀,夹一筷子盖在碗面,裹着热腾腾的米饭刨进嘴里,舌头都恨不得嚼了吃。
沈新月从前饭量不大,外卖吃多甚至常有厌食感觉,工作和感情双重压力,使她消瘦孱弱。
回到秀坪,一日三餐准时准点,饭量爆增,竟也不见胖,每日劳作,小臂隐有肌肉轮廓,从头到脚,格外精神爽利。
心中不免感慨,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碗底最后一粒米饭吃尽,纸巾抹嘴,趁着人没走,沈新月上楼去办公室,把签好的合同拿出来拍饭桌。
“看看。”
“啥玩意?”外婆低头,昂头。
沈新月取下她花衬衫胸口挂的眼镜,展开架在鼻梁,“瞅瞅。”
外婆看完,乐了,“你一个月才两千块钱呐。”
“是底薪!底薪!”沈新月跳脚。
江有盈“嗯嗯”,“还有提成呢,提成高。”
外婆翻到最后一页签名,确认红章,脸上终于有了点正经颜色,“不走了?”
沈新月郑重点头,“不走了。”
“行。”外婆摘了老花镜揣回兜,“给江师傅打工嘛,我是放心的,但有一点我得警告你,既然决定留下来那就好好干,要干几天受不住累跑了,到时候别说江师傅,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还有没有信任了,我不是那种人!”
沈新月收起合同,免得沾了饭桌上的油星,想想真不服气,“怎么都不帮我说说话,比如涨工资啥的,胳膊肘尽往外拐。”
“不是还有提成?”外婆这胳膊肘是打定主意一路拐到底,“你这活儿没啥智慧和难度,两千不少了,咱秀坪就这个物价。”
什么叫没有智慧和难度?与人交往便是人类社会顶尖智慧,难度大大滴!
懒得跟她争论,沈新月抱起合同转身上楼,二楼围栏边朝下大吼,“反正从今往后,我就不是啃老族了。”
楼下外婆拉着江有盈手叮嘱,“她不听话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教训她。”
沈新月更气不打一处来,“你少瞧不起人,再说我,我就搬到江师傅家,做她的贴身奴婢。”
“那伙食费和住宿费得从工资里扣。”江有盈淡声。
闻所未闻,沈新月手撑在围栏,“哪有做奴婢还倒贴的。”
她仰脸,“你知道是谁在倒贴就好。”
沈新月缩回去,背抵墙,摸摸脸蛋忍不住笑了。
自己也觉得傻气,笑什么笑,瞧你那满脸不值钱的样子。
沈新月以前在城里当大老板,日子颠倒过,到秀坪开始还有点不习惯,晚饭后天一黑就没什么正经事要做了。
外婆的娱乐活动倒是不少,麻将牌九广场舞,还有露天KTV,曲目相当丰富。
沈新月下楼洗了碗,跟着去溜达,本来想凑凑热闹,到地方发现自己根本融入不进去,人家要开直播,跟别村老太太打PK呢。
“来家人们点点关注,小红心支持,一根筷子被折断,十根筷子抱成团,谁说女子不如男,本村个个花木兰……”
娟子眼神好,负责操控手机,秀兰口才佳,负责跟对面打嘴炮,她们还有舞蹈队展示曲艺,分工明确。
沈新月坐在大树石凳,开始还觉得挺新鲜,时间长了顶不住,左边广场舞,右边打PK,她耳膜都快震碎。
最后逃跑是因为秀兰来抓她了,给她手里塞把大花扇子,连推带搡,“来别闲着,跟着跳舞当啦啦队,让隔壁村的见识见识。”
猫腰遁走,人声渐远,回头望,秀兰捡起她遗留在石凳的大花扇子,正支着脑袋东张西望。
捂嘴偷笑一下,沈新月侧身闪进深巷。
近家,两条腿有了自己的意识,被光芒吸引,莫名其妙就跨进隔壁院子。
一面大白墙的星星灯关闭,投影仪架在树下小桌,刚洗过澡,江有盈正散着头发看电影。
沈新月惊喜出声:“是麦兜!”
“回来了?”系列电影看了无数遍,从不觉腻,江有盈“嗯”一声,“我喜欢里面的歌。”可爱治愈,还有肥嘟嘟小猪,以及麦兜妈妈。
脚尖勾了张小板凳过来,沈新月挨着她坐下,手撑腮,“我以为你会喜欢那种很深沉很文艺的电影。”
她说“比如”,沈新月耸肩,“就是很深沉很文艺的那种电影呀。”
“举例说明。”江有盈道。
害怕被嘲笑审美,沈新月抿唇摇头。
“那你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她问。
沈新月想了想,“我说《东成西就》你会笑我吗?”
江有盈果然笑出声,沈新月挫败,“就知道会这样,《东成西就》怎么了,那我换一个,《菊次郎的夏天》总可以了吧。”
“北野武啊——”
江有盈赞许点头,“我也很喜欢他。”
沈新月说看出来了,江有盈问看出什么来了,沈新月笑而不语。
沉默,忧郁,还有点贱贱的。
过了半分钟,江有盈忽然开口,“其实我也喜欢《东成西就》。”
沈新月一把握住她手,“是吧是吧,真的很搞笑,台词句句有梗,我每次看都笑得不行,就是那种最简单最纯粹的快乐,谁懂!”
“我懂。”江有盈淡声。
她手有点凉,沈新月不由得握紧,视线触及她颈下领口处小片雪白的皮肤,仓惶移开,手臂微微晃荡,几番犹豫,还是没舍得松。
夜风送来她潮湿发香,电影童声稚软甜蜜,“我若能够与你停下去,我愿像一块扣肉……扣住梅菜扣住你手……”
彼此静静等待曲声终结,时间被无限拉长,又好像只有短短一瞬。
感觉到她在挣扎,沈新月松开手,膝头蹭去掌心薄汗。
“应该是猪蹄。”她说。
沈新月懵懂抬头,“什么?”
目视前方,面不改色,江有盈继续道:“应该是猪蹄,不是扣肉。”
小嘴跟淬了毒一样。
沈新月好笑,“那我是猪蹄,你是什么?”
“你说我是什么?”她反问。
猪蹄炖芸豆好吃,就是容易腻,酸菜最佳,猪蹄髈先卤后烤,煮进酸汤,味道超绝。
沈新月“哈哈”大笑。
可不敢说,要挨揍的。她手捂胸,秘密藏于心中。
好奇得要死,又实在舍不下面子问,江师傅冷哼,起身离开。
她进卫生间吹头发,镜中审视自己,是不是又长斑了?五官也不够完美,嘴唇需要滋润……
可那又怎么样,她现在是她的老板。
推开门,江有盈朝外喊:“还不过来帮忙?”
沈新月一愣,挺直背,“什么?”
江有盈霎时冷脸,“你下午跟我说的什么你忘了?”
下午她送走客人,拆洗床单被套,还签了劳动合同……
“哦!”沈新月反应过来,蹦跳进卫生间。
江有盈伸手递去吹风机,眼前却骤然一黑!沈新月拍灭吊顶灯。
下一秒,她后背抵在门板,双眼来不及适应黑暗,唇被剿。
受的气,挨的骂,吃的苦,总不能一直憋在心里,沈新月当时不发作,是算计好要成倍从她身上讨回来。
潮湿*环境,更添闷热,女子婉转嘤咛声蛛丝般缠绕,心尖缩紧,沈新月控住她腰,战利拥怀,仍贪婪如饕餮,不知餍足。
“大胆奴婢!”被困方寸间,挣脱不开,江师傅语声虚弱。
“以下犯上,你要罚我吗?”沈新月在她耳畔低语。
“扣你工资!”她威胁。
埋在她肩窝里笑,着迷那湿热香气,忍不住张嘴含了耳垂,沿颈侧皮肤撒下滚烫星火,想起几分钟前未完的话,沈新月笑出声。
“很香。”她连连亲吻她唇,“你的味道,你知道吗?”
不需要回答,沈新月自顾自继续,“是酸菜味哦!”
话音刚落,她臀部剧痛,被掐。
“啊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