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人质他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山下传来急促的奔跑声,接近山脚,而后远去。伴随着模糊的叫喊声,叶帘堂听不太清,但能辨出声音里的恐惧。她从狭窄的山道向下望,只见下方有许多快速移动的小点,那是纵马进城的骑兵。

    叶帘堂收回目光,看来程子奉已经拿下了城墙,军队即将开始对朱州城进行细节,而有名有姓的那几位将领一定正相互比拼着往城中奔,以此争夺暝王项上的那顶“头等功”。

    山野前方有脚步踏碎叶子的声响,叶帘堂抬眼,见长谷正正站在道观外的古树下。他已经披着不知从哪里扒下来的阆京军队的坏甲,脚边还堆放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布袋。

    “姑娘!”看见几人,他急忙招手,又指着地上的布袋低声道:“这是我从城墙附近偷来的阆京盔甲,几

    位快些换上吧。”

    布袋被他扒来开,锁子甲闪着晦涩的光。

    王秦岳拎出一套护肩,上头还湿湿哒哒的粘腻血迹,他捏着鼻子道:“……你从哪拿来的?”

    “当然是死人身上。”长谷奇怪地看他一眼,“还能是哪。”

    叶帘堂抓着靴子便一脚蹬了进去,道:“别挑剔了,这活儿你能干吗?”

    “……能,当然能。”王秦岳慢慢松开捂着鼻子的手,不情不愿地扣上胸甲,表情十分嫌恶,“还怪冷的。”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腥味,丛伏呼出一口气,问:“已经叫人将他们往这里引了吗?”

    长谷点了点头,侧眸看一眼磨磨蹭蹭穿军靴的王秦岳,催促道:“所以,你能快些吗?他们就快要来了。”

    王秦岳撇了撇嘴,闭着眼将靴子绑好,“别催,要参赴聚会,可得先整饬仪容。”他睁开眼,见周围人都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于是补充,“……书里讲的。”-

    月光从重云之中漏下,映得山影幽幽,林木幢幢,静谧又深远,没有飘进一丝战火的阴霾。

    他们计划在阆京军到来时装作友军,明面上绑住暝王,再寻着合适的时机机抹掉张氏门下那几条走狗的脖子。

    夜风习习,风暴来临之前总是最为宁静,叶帘堂靠在道观的廊下,觉得只有当天地都陷入火海时,才能感受到某刻的美好。

    暝王手底下的八个将领都护在他身边,这几人早年间跟着暝王出生入死,至死都不会背叛。想到这,王秦岳手中的千里行不慎削断了一根树枝,立刻遭到其中一人的白眼。

    “把你那把破剑收起来。”那人说:“安静一些。”

    “不是破剑。”王秦岳低声辩解,“它叫千里行。”

    “闭嘴。”那人又瞪他一眼。

    王秦岳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他并不想在合作时与人生了嫌隙,旁人的信任对他来说十分宝贵。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暝王再次叹气,这些天他脸上的皱纹都深了许多。

    他从前傲慢自负,而惩罚终于到来,将自己作为人质这样危险的计划,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个人生了歪心思,他就会失去一切。

    他不敢赌,却又不得不赌。毕竟眼下他能相信的只有眼前这几人。

    “为什么会……”

    “嘘——”丛伏猛地俯下身,风中传来微弱的马蹄声,“他们上山了。”

    马蹄声愈来愈近,暝王闭了嘴,心中不免有些紧张,这计划确实如他所说,太险了。计划中只要出现一点纰漏就容易全军覆没。

    他咽了口水,回过身,看见丛伏如猫一般伏在灌木种,面上没什么表情,王秦岳则抱着剑靠在廊柱下,心思似是全然不在这事上面,眉眼耷拉着,不怎么高兴的模样。而叶帘堂缓慢移动着位置,以能第一眼观察到来人的动向。她的左手轻轻摩挲着剑柄,眸光甚至在微微发亮。

    暝王呼出一口气,聚宝台这姑娘的策略便是将自己置身于棋局之中,而她手下的人还忠诚至极,像是群不要命的疯子。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丛伏侧眸挑眉问:“怎么了?”

    他赶忙摇了摇头,错开目光低声说:“没什么”

    不过为反叛军队出谋划策这种事,大概也只有疯子敢做。

    他在心底叹息一声,下意识想摸腰侧的刀柄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是个手无寸铁的人质,只好将胳膊垂下,跟着他们一起盯着漆黑的山路。

    马蹄踏碎他们提早布置在山脚的枯叶,提醒着他们骑兵已经近了,风中甚至传来几人纵马的轻微哨声。

    叶帘堂握紧了剑柄,将身子压得更低,双眼紧盯前方狭窄的山路,这是通往导管的唯一一条路。

    接着,他们似是奔到道观门外,有人下了马,整了整腰带,发出铁甲细微碰撞的脆响,接着是佩刀出鞘的摩擦声,轻脚往道观里探。

    他转过弯角,目光在他们这些披着阆京甲的人身上转了一圈,有些迟疑道:“你们……”

    “将军!”王秦岳猛地跳起来,兴高采烈地迎上去,“这老贼藏在观里,我们找了许久才找到!”

    将军皱了眉,路上确实有人禀过有兵在山上找到了暝王的踪迹,于是他将刀塞回鞘,因着旁人比他先找到这人而有些不快,问:“叛贼首领,就是他?”

    “就是他!”王秦岳热切地点了点头。

    他话音刚落,道观种便有更多士兵涌入,个个都披甲佩剑,气势十足。走在最前面人的硬靴磕在道观的青石板上,发出“嘎达”的声响。

    程子奉。

    叶帘堂隐在甲胄下的眼睛敏锐地盯住了他。

    张氏的人。

    她的右手有些灼热。

    “程将军,”第一个进来那人回首,挑衅笑道:“慢了一步啊。”

    “慢?”程子奉哼道:“人头还在,怎么都不算慢。”说罢,他身后带出一众士兵,个个身着重甲佩刀。叶帘堂不动声色地多看了几眼,忍住摸剑的冲动。

    程子奉走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暝王,挑眉道:“唔……就是你?”

    暝王没有回答,只是面色阴沉地看着他。

    “虽说早有耳闻,不过亲眼看到才觉得……”程子奉嗤笑一声,道:“还真是矮小啊。”

    叶帘堂用力摁住暝王想要冲上前的动作,手指微微用力,提醒他控制情绪,而自己藏在甲胄后的眼睛则隐秘地扫视着观中的每一个人,判断着计划成功的可能性。

    阆京的士兵们几乎都觉得胜券在握,此刻队形松散,人并不算多,几人在私语,几人在窃笑,剩下的都在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夜色中的道观。

    朱州城陷落的过于迅速,他们此刻都松了警惕,觉得稳操胜算。

    “好了,你们两个,将人带过来。”程子奉开口,指着扣押着暝王的叶帘堂和暝王手下的一个土匪,随后向着身后那身材宽阔的人吩咐道:“兔羊,你接手,去把这矮子送到车上去。”

    这便是时机。叶帘堂为了不暴露身份将右手的钢针紧急拆卸了下来,此刻有些抖,只能将右手藏在暝王衣袖的褶皱里,左手握紧剑柄,迈步上前。

    “程子奉!分明是我先找到他的!”军官不满开口,“你要同我抢功劳?”

    “但你听命于我,功劳只能是我的,明白了吗?”程子奉冷声打断他,嗤道:“真是蠢啊,以为自己家中有几个人跟在小皇帝跟前便能对着我大呼小叫?”

    “你竟敢……”

    话没说完,程子奉便直直一拳抡在那人脸上。军官被打得偏过脸去,不可置信道:“我乃亲封参军,不比你差!你,你不仅侮谤陛下,还,还敢打我?!”

    “那又如何?”程子奉哈哈一笑,“打得就是你。这天下到底姓什么,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还看不明白吗?”

    军官口中溢出一丝腥气,他含着口腔被牙齿磕碰出来的血,忍者怒气,却没再开口。

    见状,程子奉嗤笑一声,“行了,那矮子没什么好抓的,他跑不了。你,”程子奉回过头,指着向叶帘堂道:“你们几个将这蠢货捉住,我倒要看看——”

    太近了,两人距离不过两跨,叶帘堂不能回避他的目光。

    果然,他止了话头,有些迷惑地皱起眉,“你……”

    没等他反应,叶帘堂当即松开暝王,猛地抽出崩玉,冷光闪烁,向程子奉胸口直直刺去。

    程子奉这头还没来得及抽出刀,千钧一发之际,方才同他争论的军官下意识上前来替他挡了叶帘堂这一剑,金属相撞,发出刺耳的刮擦之声。

    崩玉剑锋走歪,刃尖只来得及在程子奉猛偏过去的颊侧划出一道细长的血口。他嘴中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立刻抽出腰侧长刀。

    变故发生的如此突然,道观内的其余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其中离他们最近的一个疑惑地转过头去,看向暝王的方向,“什么——”接着就被丛伏从身后无声无息地带落了头。

    押着暝王的另一土匪趁机砍断了缚着暝王的绑绳,往他手里塞了把刀,便向着其余人冲

    杀过去。

    暝王握着刀柄,熟悉的感触令他心安,从前瞻前顾后不敢迈出的一步,如今看起来十分简单。

    眼下他要做的,不过是趁对方没反应过来,尽可能多杀几个,以平衡人数差距。

    他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道观内陷入混战。

    第122章 难得“鸟叼虫蚁,狼食羔羊。”……

    “拔刀!”程子奉蹭掉颊侧的血珠,大喊道:“诛尽逆贼!”

    话音刚落,两名士兵便大叫着冲向叶帘堂,她撤步叫两人扑了个空,随后她转着手腕将崩玉薄细的剑刃送进士兵颈间甲胄的缝隙,那士兵便像被抽了骨头般倒下。她抽出剑,堪堪架住另一名士兵的刀。

    崩玉太轻,这一下差点被震托了手,她后退两步到了殿阁之内,那士兵便大吼一声,跨步向前将刀尖对准了她。可还没等刀尖刺下,他的身子忽地朝一边侧翻倒下,露出丛伏沾血的面容。

    丛伏匆匆向她点了头,随后按着短刀便又隐进道观院内的混乱之中。

    “看来有人猜得不错。”程子奉沉着目光看向她,“你还活着。”

    闻言,叶帘堂将崩玉横在身前,笑道:“看来我做事还是不够谨慎。”

    “实话说,我一直很佩服你。”程子奉说着,踢开地上蠕动的受伤士兵,一脚跨进叶帘堂所在的殿阁,手腕缓慢地转动着刀刃的角度,“叶大人,你是如何教唆这些人反叛阆京,转而为你而战的?”

    叶帘堂紧紧盯着他的动作,语气却十分轻松,“自然是拖你家主人的福,没有他施压,暝王不一定会为我所用。”

    “哦!”程子奉恍然,“是你杀了二公子。”

    叶帘堂将崩玉握得紧了些,“现下才反应过来,为时过晚了吧,程将军?”

    “晚?”程子奉冷笑两声,殿阁外兵器的撞击与人声喊叫不绝于耳,而殿阁内却只有他们两个,他轻轻压低身子,这是前冲的准备,“我很久没使刀了,刀子有些钝,我会尽量将你一击毙命,好叫你少些痛苦。”

    叶帘堂已然闪身至他身侧,猛然出手。

    “废话太多了。”她说。

    程子奉侧身躲过,用刀抵开她的攻势,哈哈笑道:“给你点盼头,嗯?”

    叶帘堂不等他说完,崩玉便已飞快地刺出第二击。

    薄刃与重刀狠狠相撞,程子奉早已看出她的缺点在于力气,于是便发狠地将刀刃往下压,可却总是与崩玉堪堪擦过。

    叶帘堂挽了个剑花,笑道:“再来?”

    程子奉没开口,抽刀猛地冲击,快如闪电。却被她手中那飘忽游走的剑尖躲开一次、两次、第三次时自己还因着惯性撞倒了阁内的桌案。

    他急忙一个翻身调整姿势,重新调整着呼吸。这一套交手下来,他总有种陷入深水之感,任凭他抽刀的速度如何快,气力如何大,却好像都砍在了水中,被软绵绵地化解了开来。

    “有失准头啊,程将军?”叶帘堂揶揄道。

    程子奉吐出一口粗气,他从前便听过她一柄刀砍绝了藏身于山谷的北蛮军,当初他只觉得过于夸大其词,如今看来,并不尽然。

    于是他大吼一声,突然发难,佯下实上地攻来。叶帘堂往后一躲,于是他的攻势更加猛烈,逼得她从殿阁一端避到另一端,不得不抽剑抵挡。

    程子奉手中的虎鸣刀狠狠砸下,崩玉一声嗡鸣,让叶帘堂身形一晃,趔趄几步才险险躲开。

    “挠痒痒。”程子奉哼道:“你除了躲还会什么?”

    叶帘堂直直将面上的甲胄摘下砸向他面门。王秦岳所教的剑法本就游走轻盈,计划中用来隐藏身份的甲胄如今对她来说已经没有用处,只会徒增负担。于是她沉着程子奉躲开的片刻一脚蹬掉军靴,脱掉轻甲。

    自然,统统都向程子奉砸去。

    “……卑鄙。”程子奉明显没料到这一出,此时有些狼狈地躲开,骂道:“混账,你也就会这些小花招!”

    他说得没错,如今的形势虽然看起来是程子奉处于下风,可叶帘堂却已经快要图穷匕见。真一对一比拼刀法剑式她定然比不过程子奉,更何况如今她的轻剑走势已被程子奉看透,这样下去的确不是办法。

    她趁机拉开与程子奉的距离,一边同他兜圈,一边想着破局办法。

    程子奉看出她的躲避,跨步上前用刀封住她的路线,嗤笑道:“没别得招了,叶侍读?”

    “闭上嘴。”剑尖荡开,叶帘堂阻止他继续向前的步子,后撤两步,谨慎地盯着他的动作。

    “负隅顽抗。”程子奉摇摇头,长刀猛地刺出,戳进观音的莲座中,石屑横飞,离叶帘堂只差分毫。

    “声东击西、恫疑虚吓、诱敌深入……你脑子里的计策不是多得很嘛,叶侍读?”程子奉从石头座中拔出刀,没给她喘息的机会,再次发难,“你不是很有能耐么,还要和张氏争夺天下,嗯?”

    叶帘堂被他逼得连连后退。他们打得越久,他便对她的手段愈加清楚了解,她制胜的机会也越来越小。

    “杀了二公子,”程子奉挺刀突刺,“逼迫阆京与岭原翻脸,点燃战火……呵呵,从前有幸听过叶大人在先帝跟前提出爱民新政,还以为是个多有仁爱之心的人物呢,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啊。”

    “你们逼我的。”叶帘堂勉力抵挡着他的攻势,大气都没喘一口,“都是你们逼我的。”

    “我们逼的?”程子奉笑了两声,“所以朱州那场大火也是我们逼你放的?逼你活生生烧死了那么多人?”

    叶帘堂手掌发酸,她不动声色地松了松剑柄,只是冷着声重复:“这都是你们逼我的。”

    “我们逼的?真是一个推诿责任的好借口。”程子奉嗤之以鼻,“叶侍读,鸟叼虫蚁,狼食羔羊。说白了,弱肉强食便是天地规则。”

    语罢,他长刀猛地前刺,叶帘堂只得咬牙抵挡。

    然而武器每次的相撞都会带起她身上的旧伤一阵刺痛,而痛楚带来滞缓,她的左手已经不够起初那样敏捷,希望正从她眼前一点一点消散,而她对此心知肚明。

    “叶侍读,三年前你糟了暗算,心有不甘,这我能理解。可如今教唆反叛,点燃战火,却还是要败在我的刀下。”程子奉笑着,手上的攻势却不停,“不如面对现实,你纵然本事滔天,可要同张氏抢,就势必得输。”

    “张氏?”叶帘堂明知不该,却还是被激怒了,她毫无章法地发起反攻,“凭什么?凭什么是你们?你们手上沾的人命数的清么?不过是一群靠着阆京腐尸堆为食养肥自己的蝇虫败类!”

    她手上又刺出几剑,旧伤更痛了。

    程子奉却挥刀荡开她的攻势,剑身震颤着传至伤痕累累的身体,叶帘堂痛得一个激灵,再也握不住轻剑,崩玉脱手而出,被上前的程子奉一脚踢开。

    她身上实在太痛,抖个不行。叶帘堂用伤手捂住左臂,喘着粗气看向程子奉。

    “叶大人,您所行之策,多么冠冕堂皇,可说白了,不过是用一场战争取代了另一场战争,用一种死亡换取了另一场死亡。”程子奉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和发抖的手臂,惋惜地叹了一声,“实话说,我很欣赏你,不过……闹剧也该结束了。”

    她颊边的乌发被冷汗打湿,忽而笑了。

    程子奉看清他的笑容,登时汗毛直立,有什么锐器擦着他的肩膀飞过,狠狠钉入观音相之中,带落无数碎屑。

    叶帘堂侧身避开,程子奉此时已经无暇顾及她了,只是猛地回身,看向身后,“谁?!”

    殿阁外一片漆黑,混战还在继续,他心中发慌,吼道:“是谁?!”话音未落,便又听弓弦拨动。

    “铮”。

    他猛地侧开身去,羽箭再次扎入观音莲座之中,力道极大,扬起大片粉尘。几番之后,弓弦渐息,程子奉吐出一口气,转向叶帘堂,笑道:“呵呵,看来你的同伴准头不怎么样啊。”

    叶帘堂只是紧紧盯着他,嘴角的笑意却未曾收起。

    “你笑什么?”程子奉被她这番笑意牵动了怒火,一把掐住她的颈脖,吼道:“你就要死了,被你最瞧不上的的张氏门生杀死。”

    有细小的碎裂声在空气中传播,但程子奉已然顾不上那些,只是狠狠掐着叶帘堂的脖子,问:“你甘心吗?”

    “谨慎一些。”叶帘堂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谨慎……哈哈,是啊,确实要谨慎,”程子奉提起长刀,“这便是你的遗言了么?”

    叶帘堂嘴角的笑容却愈来愈大,她轻声道:“不,程将军,我是说你。”

    “什……”

    “谨慎一些吧。”叶帘堂忽地挣开,用尽力气将他向后狠狠一踹。

    程子奉没料到这出,毫无防备地狠狠跌靠在石像下,粉尘眯眼,他吼道:“你敢——”

    一声巨响,经年的石像观音莲座终于不堪重负,从顶部的莲瓣处断裂开来,巨大的慈悲人像迅速向前栽倒。

    程子奉猛地回头,只见端庄而慈悲神像从他头顶压下,如同天神下凡,手持净瓶,净瓶中的甘露便是那纷纷扬扬的尘石碎屑。

    甘露落于尘寰,救苦救难,普渡众生。

    巨大的石像砸在程子奉身上。不过两道刀伤,六根羽箭,就绝了他的后路。

    叶帘堂身上的旧伤火烧般痛,她跌坐在地,喘着粗气,不慎被不断坍塌乱飞的石片擦痛。

    石像轰塌,砸断殿阁的木柱,殿阁也摇摇欲坠。

    程子奉的吸气声如同水中游鱼吐出泡沫,是被沉重的石像紧紧压在殿阁之内,露出的一条腿抽搐了片刻,便不再动了。

    恍惚间,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可她实在太累,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夜风裹拥来,在巨石压下之前,鼻尖刮过一阵清冽又沉静的烟水气息。

    在这个人心飘摇,山河沮丧的时局下,难得有人愿意将她从倾倒的颓势下救出。

    难得。

    第123章 铁链英雄还是叛徒,只取决于你站在哪……

    石像四分五裂,掀起大团大团的白色烟云,只剩下莲花座的底部还保留在原位。

    这尊姿容端丽,慈悲满怀的观音像倒塌下去时并未粉碎,她眉眼纤细,仍慈爱地俯视着被净瓶压在身下的程子奉。

    团云散去,道观内外悄无声息。

    “真是走运,死在慈航真人身下……啧啧,是意外么?”王秦岳探头去看,又瞟见一旁的李意卿,撇嘴道:“看来不是。”

    将领既殁,大局已定。

    有士兵躲在观内庭院的假山后,向往出偷偷溜走,没走两步,看见堵在门口的长谷时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暝王挥刀将那人砍翻,一声嘶嚎,四下静了下去。

    暝王轻微地皱了眉,看着满院尸体,呼出一口气,轻声道:“……赢了?”

    闻声,跟了他多年的土匪回过身,向他露出一个笑来,声音微微颤抖,“瞑君,我们打赢了!打赢了阆京正规军,赢了!”

    “……结束了,我们守住了朱州。”

    暝王将砍刀收回身侧,尽管内里已经一片狼藉,可身前古老的道观殿阁依然巍然矗立,只是高台上的莲座时不时落下碎石,那是之前李意卿长弓射穿的伤痕。

    他转身,看向叶帘堂。她看起来已经站不太住了,此时稍稍靠着清也先生,身上的青袍上有血迹渗出,左手伤得很重,因此李意卿替她将崩玉握在手中。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眉,说:“我承认,你是个很有决心的女人——至少在这场战役里是这样。从前我总觉得你咄咄逼人,眼高于顶,从不把我,把岭原放在眼里。自然,想必我怎么看你,对你而言也并不重要,这场是战争你赢了……我只是……”

    叶帘堂眼皮很沉重,她用力眨了眨,抬眼去看暝王。

    “我现下同你说这些,并非期望我们从此便能谈笑风生,”暝王咽了咽口水,语气似乎有些紧张,“你那时说得对,我是个只敢躲在城郭固中作威作福的懦夫,但眼下,我不想再这样了,也许我该踏出一步。”

    暝王的身侧的匕首忽地被握住。这只手轻巧地从他身后伸出,并不是他自己的。

    李意卿瞳孔皱缩。

    “若是可以,我想同聚宝台继续……”

    “——躲开!”

    李意卿因一手揽着叶帘堂,不能抽身,只得将崩玉猛地挥起,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怎……”

    匕首迅速从暝王的身侧出鞘,架在暝王的脖子上,宽阔的身形从他身后显现。那人用右臂勒住暝王的胸口,身子迅速贴向他的后背。

    “你想同聚宝台做什么?”他笑着问他,顷刻间,刀尖扎破颈脖,红色溪流奔涌而出。

    “我是个只敢躲在城郭固中作威作福的懦夫,”那人重复着暝王的话,语气甚至算得上愉悦,“但眼下,我不想再这样了。”

    暝王张开嘴,却说不出话,喉中发出破碎的呼吸声,热血不断从他体内流出。

    “也许我该踏出一步。”那人手上用力,几乎要将暝王提起来,手腕反转,浓稠的鲜血洒向殿阁的墙壁,划出一长道弧线。

    变故发生得太快,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这人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时候,暝王便像被抽了骨头似的摇晃着倒下,而黑红的溪流继续从他身侧喷溅。

    “但你没机会了。”那人笑着说。

    李意卿撤步退后,将叶帘堂紧紧护在身后。

    而那人却不紧不慢地抽回匕首,将刃尖搁在鼻下深深嗅了一口气,长呼出来,接着看向李意卿,咧开了嘴角。

    “终于找到了,真是累死我。”他眸光发亮,“一个叶侍读,再加一个承平道的清也先生……啊,意外收获。”

    李意卿眸光沉沉,冷声问:“你怎么上来的?”

    “啊,是了。您在城里部署了大量兵力,我差点就被拖在山下了呢。”他了然地点了点头,“不怪您惊讶,那样的情况怕是只有我出的来,毕竟我是兔羊。”

    暝王跪倒的身形下血迹不断扩散,一直浸住了他柔软无声的皂鞋,他却浑不在意,只是紧紧盯着眼前两人,舔掉唇边深红的血渍,笑道:“岭原真是卧虎藏龙,看来今晚是有的忙了。”

    话音刚落,道观门外涌进新一批士兵。兔羊将匕首扔开,嗤笑着甩出铁链夹棍,道:“幸好我没听这个蠢货的话……好了,现下一边死一个首领,公平了。”

    *

    兔羊不是大周人,他生在南沙以外,是大周人嘴里的南夷。但他所在的部落很早便被张枫一锅端,但张枫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将他留了下来,带在身边,叫他兔羊,希望他温顺。

    但事与愿违,他心性凶恶,旁人都说他是张枫养在身边的猎犬。

    明昭二年,张枫所率的镇南军大败南夷,南夷族长输的灰头土脸,不得不丢下再无作战能力的伤病妇老,带着青年们继续向西迁移。

    而张枫要他率军去处理这些剩下的问题

    兔羊这辈子没提过什么要求,但那天他问张枫,能否放过那些无辜的部落民众。

    张枫嘴角挂着莫测的笑,问他:“仁慈?”

    “仁慈。”兔羊点头,将宽阔的身子深深伏下去,说:“求您。”

    张枫哈哈大笑,说:“你自行决断便可。”

    于是行兵的那日清晨,他久违地踏上大漠,看着沙砾飞扬,沙丘绵延,似蛟龙静卧。他行于黄沙之中,见其中生出少见的绿意长势喜人,心中腾起愉悦。

    可镇南军凭什么听他的,他不过是张枫养在身边的宠物。那日他无助地看着骑兵踏进手无寸铁的南夷族群之中,无人幸免。

    鹫鸟低空盘旋,蝇虫蜂拥而至。血迹斑斑的部族里,只剩一只皮包骨头的狗一瘸一拐地跟着他的马。兔羊垂眸看它,像是看见了他自己。

    “这并非你的错。”那日张枫拍着他的肩膀,说:“时局就是如此,兔羊,我们不得不做。”

    不得不做。

    张枫的安慰痛秃鹫的嘶哑的啼鸣混杂在一

    处,兔羊分不清楚。

    在镇南军里,士兵不允许哭,不允许失落,甚至不允许发怒,他心底涌上无力。

    “你做得很好。”张喆笑,“我会为你准备庆功宴。”

    没多少时日,流言便传开。说是他,这个从前的南夷安排了那场屠杀,是他率领镇南军踏入大漠部族。

    从前的族人骂他是只剩下半只脑子的叛徒,向西而行的大漠部族大张旗鼓地声讨他的罪行,可在南沙,张喆在军营为他布置了庆功宴。

    士兵们同他喝酒,张喆为他打了一套铁链夹棍,上面包裹着金玉,异常奢华。南沙民间甚至为他编了歌,将他传颂成身披重甲,战马高扬,一刀直穿南夷部族的投明英雄。

    “兔羊,是胜利还是背叛,做英雄还是做蛮夷,名流千古还是遗臭万年,这其中没什么区别。”张喆告诉他,“它们只取决于你站在哪边。”

    一切都已成事实。他要么痛苦地做大漠的叛徒,要么欢欢喜喜地做南沙弃暗投明的英雄。

    他有的选么。

    营中月色高悬,于是他俯下身,将张枫赠于他的铁链夹棍接下,像是拴在了自己的项上。他选了路,所以跟着张枫进京换帝,而今月色如旧,他要为站在自己这一边的英雄除去一切障碍。

    这就对了。英雄还是叛徒,不过都取决于他的选择。

    兔羊早已不是被关在军营的那个兔羊,或者说,他终于被张枫放了出来,重新做回了自己。阆京不能无礼,不能随心所欲地出门,不能用铁链夹棍,不能……

    那些教条礼数沉甸甸压在他的肩上,全是束缚,毫无价值,不像眼下。

    月光洒在庭院中,将铁链上映出一片明晃晃的白色光晕,随后衣带翻飞,金属刮擦,他一棍扎进某人的盾牌中。

    他举起铁棍,心中涌上无比的甘甜。

    这才是对的。

    铁棍砸中轻甲,金属弯折,轻甲下的身体摇摇晃晃,无助地踢蹬跌坐在假山下,不动了。接着兔羊深吸一口气,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缓慢下来,他追上一个又一个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手舞足蹈。

    庭院内尸体成堆,像是人间炼狱,而他乐在其中。

    以前的战斗冲突总让他觉得疲惫,但现下不一样。他选了站边,有了目标,而这些便能使他越战越勇。

    他感受到血液沸腾,点燃了皮肤,而他每次甩出铁棍,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在灼烧,直至他又哭又笑。

    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低语,声音与秃鹫的哑鸣混杂在一起。

    “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是张枫的声音,如今却从他的嘴里发出,“能因敌而制胜者,不战则已,战无不胜。”

    鲜血横流,武器的撞击声回荡在夜色下。

    “……我不是叛徒。”兔羊抬起血淋淋的铁棍,指向廊下烟尘弥漫的白色影子,通红的双眼却在不住地流泪,他怒吼出声,声音疯狂而嘶哑,“我要做英雄,英雄!”

    第124章 近军此夏好长。

    不过这场厮杀并没有持续太久。

    阆京正规军的正面势力早已被部署在朱州城内的近军清剿干净,援兵追上山后很快便将兔羊带来的分支一网打尽。

    在火药的炸裂与冲天的厮杀声中,朱州战役就此落幕。城内的阡陌街市,到处都是尸身黑血。初日照常衔着青山升起,苍松翠树在日光下的余露薄雾中,映如膏沐。

    卯时三刻,近军开始清点守备,打扫战场。王秦岳去帮着近军搭了把手,一直忙到午时才从战场上下来,早就饿的前胸跟贴后背,此时也顾不上满身的血,蹲在小院的游廊下扒着饭菜,不成样子。

    “一整天又是蹲守又是扮装又是杀人的。”王秦岳往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还要开口抱怨,“累死老子喽!”

    “还得多亏主子聪明。”丛伏不慎被火药波及,眼下受了些伤,此时刚用草药敷过,还是有些发痒,“否则恐怕要死更多人。”

    说到死人,气氛尴尬地沉默了片刻,两人心照不宣地向正堂那边望去。

    正堂垂了竹帘,屋内显得有些昏暗。

    许元疏替叶帘堂重新缚了钢针,恼火的眼神快要将她瞪出一个洞,“有人旧伤好了,便赶紧将新伤添上,生怕浪费了我这个大夫?”

    叶帘堂没敢吭声,只是躲开目光看向榻上的人,眸光一黯。

    暝王被裹在席中。他被匕首割断了喉管,当场便断了气,只是夜里情况危急,几人为了不动摇军心,对外放出消息称是暝王重伤昏迷。

    李意卿新端来的汤药放在叶帘堂手边,在暝王所在的床榻前停了脚步,轻手将裹着尸体的凉席解开。

    血迹凝固在他的颈脖与颊边,李意卿稍稍后退了一步,不忍再看。

    “一刀封喉,当场毙命。”一直跟在暝王身边的土匪哑着声道:“我跟着瞑君五年多了,知道他这人最怕痛……或许这样也好……至少过程迅速,没遭什么大罪。”

    叶帘堂垂头被钢针缠裹住的右手,轻声道:“……对不住,都是我的错。”

    闻声,屋内几人一齐看向她。

    “是我决策失误。”叶帘堂吐出一口气,“我不应该……”

    “不,姑娘,这和您有什么干系?”土匪打断她,目光落在她的右手上,摇了摇头,“您不可能洞察全局,这件事怎么能怪到您的头上。”

    “我分明能够再细致一些。”叶帘堂不敢抬头,只是垂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若我能再仔细一些,也许就能觉察躲过部署的军队……怪我太没用,清也先生若不是护着我,他是能救下瞑君的……若……”

    土匪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边,忽而俯身半跪下去,温柔地托起她扭曲的右手,说:“叶……大人?”

    叶帘堂抬眼。

    “那人是个老手了,一刀收命,大人,谁都救不下瞑君。”他轻声说:“我从前在岭原便对您那清地查人的新政有所耳闻,您有拿云心事,不该在此自怨自艾。”

    “可我什么都没做成。”叶帘堂说:“从我来到大周,来到这……我一事无成,反而害死了许多人。”

    “一事无成?谁说的?”

    他的手握得更紧些。“不提从前,就如今,您已经帮我们守住了朱州城。”他回头看向窗外,街巷里穿出近军的声音,城内的血腥气还未散去,“我绝没想到一个女子能帮我们转败为胜,姑娘。”他笑了,“就像我从没想过从前那要清地查人的天子近臣,竟然是个女子。”

    “可……”

    “叶大人,眼下阆京军被剿,您的身份迟早要暴露,张枫不会善罢甘休。战后的麻烦事实在太多了。”土匪神情恳切,“瞑君已然至此,您得立刻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良久,叶帘堂点了头。

    “阆京行军失利,此事危及天子威严,这事绝不会轻易罢休。朱州城沦陷已成必然。”土匪吐出一口气,缓声道:“阆京再要遣兵,势必会更加凶猛。近军的弟兄们若是同我一起再留守朱州,都难逃一死。”

    叶帘堂似是听出他话外之音,猛地抬眼

    看他。

    “近军留下是死,不如尽数转投于您的麾下,助您大业。只求,”土匪深深扣下身去,“只求叶大人愿给他们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我不能,”叶帘堂摇头,“你们都是瞑君手下的人,我……”

    “这就是瞑君的意思。”土匪的声音自下传来,“瞑君死前已经说过,他要再踏出一步,同聚宝台继续合作……从此,便为一体。”

    暝王身边最为亲近的土匪将领将他未尽之言补全,替他完成了死前的心愿。

    “这便是他所愿。”

    叶帘堂摇头,“可没了军队,你们该怎么办?”

    “自然是转降,”土匪说:“我会将朱州城门打开。”

    “可……”

    “新帝登基不过三年,张枫即便再恼怒,也终究不会主动对百姓动手。”李意卿转过目光,轻声道。

    “先生说得不错。”土匪说:“您带着近军走,这是唯一两全的法子。”

    “但您呢?”叶帘堂皱眉,“张枫会放过百姓,可绝不会放过您,我不能……”

    “我自小在朱州长大,城在我在,必与城池共存亡。”土匪抬起头,眸光闪动:“大人不必担心,到了那时,我自以血荐轩辕。”

    叶帘堂张了张嘴,但什么也说不出。

    他说得对,阆京一次失利,但绝不会给他们第二次机会,近军也元气大伤,留守城郭迎战就是在做无用功。可若是朱州开门投降,张枫再想报仇也不得不收手,毕竟城内百姓是无辜的。这些年朝廷在各州大肆敛财本就激起了民怒,这时即便再不愿意,装也得装出爱民的模样来。

    他说得对,所以叶帘堂无从反驳。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

    半晌,叶帘堂说:“我知晓了。”

    土匪起了身,点头道:“我这便去为大人做安排,您这些天先养伤……”

    “不。”叶帘堂摇了摇头,“我今夜便走。”

    “可您的伤……”

    “张枫很快便会知晓我还活着,”叶帘堂眸光沉沉,“我得在他反应过来前先行离开。”

    “是。”土匪说:“我会为您安排车马。”

    “……劳烦您。”

    待土匪撩帘出去,屋内一片沉寂。

    李意卿叹息一声,净了手,端起药碗递给叶帘堂,说:“要凉了。”

    叶帘堂伸手接过,罕见地没有抱怨喝了起来。

    竹帘又被撩起,王秦岳头探了近来,道:“额,无意打扰,但我方才瞧见那土匪头子出去了。是你们谈完事了?我们接下来……”

    叶帘堂喝完汤药,用手帕沾了沾嘴角,说:“有一个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王秦岳看着叶帘堂的脸色,有些怀疑道:“可你眼下说这话像是在说‘我们陷入了死局’。”

    “是么。”叶帘堂抬眼,苍白的面上没什么表情,“那我该怎么说?”

    “也许……笑一下?”王秦岳用手指杵了杵嘴角,勾出一个夸张的笑脸来,“毕竟这是件值得欣喜的事。”

    欣喜?

    叶帘堂只觉得身心疲累,没什么力气去欣喜。她甚至不知道此事该不该欣喜。

    见状,李意卿从袖中摸出颗石蜜,剥开外纸,喂进她嘴里。

    叶帘堂含着糖块,抬手握住他的即将收回的手腕,说:“我……”

    “我明白。”李意卿轻轻反握住她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多数人下棋都死于贪心。”

    叶帘堂眸色闪了闪,“可我……”

    “有些棋子走到一定步数就该舍弃了。”李意卿轻微地摇了摇头,“整场棋局,你不可能护下每一颗子。”

    叶帘堂听明白了。她从一开始来到岭原,便是为着暝王手下的兵力,如今心愿达成,又何必做出这样一副神情。

    她缓慢地松开手,垂眸道:“我知道了。”

    李意卿叹息一声,抬手细微地蹭过她眼下乌青,轻声道:“休息一下吧,晚些启程时我来叫你。”

    说罢,他退后两步,向着王秦岳指了指席中裹着的暝王,吩咐道:“带出去,别让旁人看清。”

    “是。”王秦岳领命。

    *

    叶帘堂是被脚步声吵醒的。

    她坐起身,旧伤遍布的身体火烧般痛。她抬手支开了小窗,月色如纱,院中侍从束装就道,将物件一件件搬上马车。

    该走了。

    她掀开衾被,揉了揉昏沉的脑袋,忍痛下了地。

    “叶大人。”土匪将领见她推开了屋门,将手中的崩玉向她递了去,说:“您的配剑。”

    叶帘堂道了声多谢,心里忽而涌上一种留下的冲动。

    战火毕竟由她点起,如若她留在朱州,陪着暝王的这些人一直等到张枫的兵马破城而入,这样她就不再欠这里,不再欠暝王什么了。

    但这样的冲动只在她脑中停留了一瞬便被压了下去。她向来都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张氏必须死,如若她留在这里,那从前种种都是竹篮打水。

    于是她接过崩玉,将它悬在腰侧,没再多说什么,抬脚走向马车。

    “走吧。”

    李意卿同他一起走,许元疏留下来诊治伤员。长谷、丛伏、王秦岳驾马随行。马车的末尾跟随的是已然投入她麾下的近军。

    马车辘辘滚过石地,叶帘堂侧靠在窗边,目光扫过街巷中因战争而留下的伤痕。

    她大获全胜,军队随行,到岭原之前的所有计划都已实现。实在不该耷拉着脸。

    “别这样。”李意卿似是看出她内心想法,将一直收在身边的竹扇重新还给她。

    叶帘堂没有接,只问:“这样对吗?”

    李意卿又向她递了递,说:“你在怪我。”

    叶帘堂看向他,没有说话。

    李意卿默了默,最后只说:“对不住。”

    叶帘堂只是看着他,良久才将竹扇从他手中接过,顺手轻轻打了他的手心,皱眉道:“你有什么错?”

    “今日同你说的那番话……”

    “殿下好像真的长大了。”叶帘堂轻轻勾起嘴角,“还懂得教育我了。”

    李意卿皱了眉,解释道:“我……”

    “好事。”叶帘堂却打断了他,说:“这是好事。”

    马车驶出朱州城门,她透过小窗,最后望了一眼朱州的夜色。

    朱州仍被躲不开的雾气笼罩着,像是隔断了另一片天地。城内街道依山而建,蜿蜒至看不见的尽头。城门大敞,像是正在张开的双臂,送离老友。山瀑仍然飞流直下,只是高大的城墙遗留下了战火的痕迹。

    夜风轻柔地盘旋而过,像是吻过她的眉眼。

    叶帘堂收回目光,忽然觉得此夏好长。

    第125章 半仙“六赤,差一笔都不能圆满。”……

    南沙四州背靠大漠,焱州城内建筑多以石砌基,以木构顶。

    狭窄街巷中摆了一处算命摊子,这摊子上插了面小旗,旗上提着“盲眼观世,易理通神”八个大字。

    摊子后头的藤椅上躺了个麻衣男子,被一顶宽大的草帽盖住面容,轻微起伏的肚上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囊,里头塞着龟甲与骰子,此刻他正闭目晒着太阳,忽而有人叫道:“骗……瞎神仙,可别睡了,来生意喽!”

    清梦被搅乱,这被称作瞎神仙男子不耐地动了动身子,却没起身,只听摊前传来一道声音,“半仙,您这算一次怎么收钱啊?”

    瞎神仙这才不耐地将草帽移开,被日光晃了眼,起身道:“卜筮三十钱,骰子六十钱,算哪个?”

    “骰子贵一些啊。”那人答话,“那就贵的。”

    闻言,瞎神仙才抬眼看他,见面前这公子看起来年纪不大,衣衫虽不是十分华贵,腰间却束了条玉带,色泽温润。他眼睛立刻亮了亮,笑道:“行嘞。”

    “您……”那青年眨着一双大眼看着他,有些诧异道:“您看得见?”

    瞎神仙心下一提,刚睡醒迷迷瞪瞪,竟忘记扮瞎子。于是双目无神地直直看着前方,一手在摊桌上摸索着白绫,装作没听清,问:“啊……什么?”

    青年看着他的动作,显然以为自己方才看错了,便点了点头,说:“没什么。”

    瞎神仙摸到了白绫,便将它从眼前缠到脑后,闭上眼去做自己早已重复了无数次的动作。

    将骰子倒进蛊盒,抬手摇晃。

    天下算命多骗子,这瞎神仙自然也是其中一位。毕竟算命这个事儿若真能算出来,那天下便不会有什么算命先生,这些人早就给自算上一卦做大官去了。

    他这时闭着眼盘算起来,眼前这小公子看起来年纪不大,腰间那玉带值钱,上来便要算六十的骰子。天真钱多,简直是天下掉下来的肥肉。

    这瞎神仙在摇骰子这事上有些手艺,盘算明白后便更加卖力,将蛊盒往桌上重重一放,翻滚的骰子逐渐落定,他掀开蛊盘。

    摊前那青年轻微地吸一口气,问:“半仙,这是……”

    瞎神仙虽被一条白绫缚着眼,却好似看见了蛊中骰子的骰面,啧啧道:“五子赤,一子黑。公子,这……”

    在大周,骰子六面若皆显赤色点数,便谓之六赤。因“赤”字常寓吉庆与繁盛,故六赤一出,往往被视作大吉大利。在占卜、博弈中得六赤者,更是所谓命运亨通、诸事顺遂的预兆。

    可如今这五赤一黑……

    瞎神仙拧眉思考了半晌。他这人虽说照耀行骗,却生了一副剑眉星目的好皮囊,如今面无表情的皱着眉,无端生出一种凌厉之感。

    见状,那青年见状果然慌了起来,问:“半仙,这……怎么了?”

    瞎神仙斟酌着语气,缓慢道:“五赤一黑,公子此行,怕是被什么东西特意阻断了气运……六赤,差一笔都不能圆满。”

    “这……”那青年的声音大了些,显然是靠近了,“半仙,这是怎么回事。”

    闻言,瞎神仙便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公子莫慌,我手里有一物,可帮公子除了那物。”

    “是,是什么东西?”青年问。

    瞎神仙从自己那布囊中掏了一阵,捏成来个核桃,说:“公子请看。”

    那青年凑近了些,“核桃?”

    “您瞧,这木核桃形圆而坚,纹如龙鳞,色深且润。此果,有辟邪驱祟,保人安宁之能。置于室中,鬼魅不侵,佩于身旁,灾祸远离……”

    青年被他忽悠地一愣一愣,急忙道:“半仙,您可得帮我!”

    “是,我听公子声音朗润,定然是个有福之人,我既算出公子命中劫数,也不忍袖手旁观。”瞎神仙轻咳一声,“你我相逢便是缘,这样好了,这宝物,我只收您……”

    话没说完,却被另一声叫喊打断。

    “长谷!别玩了,赶紧回来!”

    闻声,正认真听瞎神仙说话的长谷回过头去,只见王秦岳抱臂立在街角,正皱眉望着他这边。

    “哎,秦岳兄,你快来看看!”长谷赶忙向他招了招手,指着蛊中的骰子道:“你瞧我这命,差一笔就六赤了!”

    “什么六赤,”长谷怀疑地走近,看一眼蛊盘,又上下打量着这瞎神仙,毫不避讳道:“你别叫人骗了。”

    “什么骗!”长谷看向瞎神仙,道:“半仙,您继续说。”

    “说什么说,赶紧回去了。”王秦岳拉他,压低声音道:“出了些问题。”

    长谷只好作罢,任由他拽着拖走了。

    瞎神仙眼瞧着到嘴的鸭子要飞走,想伸手去拦,可又瞥见来人腰侧那明晃晃的长剑,只好悻悻收回手。

    等两人走远,一旁卖食点的人这才笑道:“行啊,骗子,起码来了六十钱。”

    瞎神仙一把扯掉白绫,慢慢讲桌上的骰子收起来,道:“本来还有三吊钱。”

    “知足常乐嘛。”那人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摊上的食点,笑道:“来一块?”

    瞎神仙撇撇嘴,将六十钱收进布囊,重新靠回躺椅上,慢悠悠道:“你倒是想得美。”

    *

    南沙多桥,却不是溟西那样架在溪流河道之上的精致廊桥,而是横跨起伏沙丘的平坦石桥,支撑着石桥的桥墩有六乘之积,六跨之高,**地经受着风吹沙磨。

    南沙是张枫起家的老巢,他们此行来便是为着此事。叶帘堂将目光转回桥上穿行而过的人流。

    岭原要降,兔羊是不能长久地关在大牢中的,等他出来那日,便是叶帘堂身份真正暴露的时候,而李意卿的身份更是要死死捂住。他们只能趁着这个信息差尽早地从岭原离开,凭着溟西贾氏替他们写的通商文书先行进入南沙,尽早地削弱张氏势力。

    石桥上镇南军整齐排列在两侧,军官是不是呵斥,以此维持着人流与车马之间的秩序。

    随行而来的近军也都扮作商队。他们本就是土匪出身,没有训练过的痕迹,此时科插打诨地驾着马车跟在他们身后,并未引起镇南军的怀疑。

    叶帘堂正瞧着出神,丛伏忽而驾着马小跑两步至窗边,低声说:“主子,我这些天送去阆京的消息都没有回信。”

    他们如今已在南沙焱州城待了三日,距离离开岭原已经过了大半个月,身份的事情也该传出消息来了。

    叶帘堂点了点头,说:“石家定然是知晓了我这些时日瞒着他们做的事情。他们不肯回消息,就要同我割席。”

    丛伏皱了眉,说:“这样一来,‘耳畔风’便不能再用,我们手里的资源会大大缩减,先不说军备,就是银子也不可再随意开支了。”

    “军备好说,只要张枫还没能探到我们的动向,我们手里这几千近军就够用了。”叶帘堂慢慢道:“当初运往朱州城的火药军甲也都有剩余,这些都可以派上用场。”

    闻言,丛伏凑近了小窗,“您是说……”

    “张枫做了多年的南沙将领,他从这里起家,南沙便是他的补给后路。”叶帘堂垂下眸子,轻声道:“我们得在他反应过来以前,断了他的后路。”

    话音刚落,王秦岳便驾马而来,驰近马车才缓了马蹄,道:“叶……姑娘,城内并未戒严,看来张枫还没起疑。”

    叶帘堂点了头,“他一时该是猜不到我们会直接跑到他的老巢来。”

    丛伏看了看日头,说:“主子一早就叫你们去探,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王秦岳抹一把额头上的汗,觑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长谷,道:“这人小孩心性,瞧见什么都要去凑热闹,这才耽搁了。”

    “什么耽搁,才不是耽搁。”长谷不愤气道:“我是听说南沙有个瞎相士算命准得很,这才想去瞧一瞧。”

    “瞎相士?”丛伏挑眉,问:“那你算出什么来了?”

    “五赤一黑。”长谷说:“本来有个转运核桃,能转成六赤的!都叫他给我搅黄了!”说着,他瞪了王秦岳一眼。

    “瞎说啊。”王秦岳气道:“我再不拦着点,你就要将自己都赔进去了。”

    “哪有。”长谷撅起嘴,“我瞧着那人面善,才不会是骗子。”

    “面善?”王秦岳哼笑一声,“就打一照面,你能瞧出什么来?”

    “我就是能瞧出来。”长谷说:“那人长得像先生,像先生的才不会是什么坏人。”

    闻言,一直在车内闭目养神的李意卿忽而问:“像我?”

    “是呀,一开始我总觉得有些亲切,抓脑袋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何。”长谷合掌笑道:“后来仔细一想,那相士的鼻子和先生的一样高,都长得漂亮。”

    “这世上这样多的人,难不成每一个和殿……先生长得像一些的,都是好人?”王秦岳撇了撇嘴,“那如今坐在龙椅上的还与先生是亲兄弟呢,都能痛下杀手。”

    长谷顿了顿,恍然道:“也是啊。”

    王秦岳瞧傻子似的瞧他一眼,叹息道:“长点心吧。”

    第126章 算计“方大人已经在等着您了。”……

    焱州城与大漠相连,是连接关中与大漠的唯一走廊要道,焱州州府城垣高耸,楼台矗立,立柱似要刺破黄沙白日,显出从前辉煌的一隅。只是走近便能瞧见石墙斑驳,周遭生着矮小杂乱的野草,石壁上攀附着枯黄的常青藤显然许久无人打理,这又是它如今衰败的痕迹。

    但叶帘堂没空去欣赏这副矛盾景致,如今近军已被安置在街巷周围,此刻她关心的事情只有一件。

    马车在州府前的街道上停驻,热风卷着黄沙摇动幂篱,叶帘堂下了马车,因着岭原那场战役留下的伤还没好全,肌肉酸痛从腿部扩散至上身。她只能放慢步子,却依然将身形挺得直,好不叫旁人看出什么蹊跷来。

    丛伏先行一步,上前向着州府门前的门童笑道:“方刺史在府中么?”

    在小童上下打量的目光中,她从袖中掏出名帖,正俯身递上去时忽听那小童直接道:“这边来,请。”

    “我们是……什么?”丛伏捧着名帖,已经做好被驱赶的打算了,谁知那小童直接将门推了开来,回身看着他们身后一群人,升高声音重复了一遍,“请跟我这边来。”

    这不怪丛伏呆愣,他们一行人如今的身份只是游商,无人引荐,像这样直接跑来高官门前谒见是十分不合规矩的,十有八九都会被赶出来,只能借盖了贾氏印章的通商文书一用,想借着贾氏的几分面子拜见兖州刺史方蹇明,能否成功心中却并没有底。

    “叶大人么。”小童的目光绕过丛伏,看向叶帘堂被白纱挡住的

    面容,嘴角动了动,说:“方大人已经在等着您了。”

    这小童语气肯定,叶帘堂便也不同他打些弯弯绕绕,问:“等我?”

    “是。”小童牵了牵嘴角,做出一个假笑,“方大人猜到您会来。”

    南沙是张氏的地盘,这实在算不上是个好消息,但叶帘堂还是点了点头,回眸透过白纱被吹起的缝隙看了一眼李意卿,后者心领神会,转身走向了另一条路。

    小童领着几人穿过庭院,院中显然许久未曾被打理,牵出的水渠中传出隐隐的臭气,裹挟着八月末尾的热浪,实在是不好受。

    几人屏息绕过小院,从游廊走近书房。竹帘卷在门边,房内几人正围着木几谈论着什么,听见声响便都抬起头来。

    “人来了。”其中一人撇撇嘴,目光却在来人之中不断穿梭,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叶侍读?”另一人则皱眉念出,好像这三个字是什么喂进嘴里的苦药……不过从眼下这个境况来看,好像确实如此。

    叶帘堂缓步走在廊下,被丝绸手衣所缠裹的右手漫不经心地挡开竹帘,光影在她眼前的白纱上摇晃,她勾了嘴角,卸下幂篱,道:“听说您在等我?”

    站在正中的中年男子眉间与嘴边的纹路十分深刻,一脸苦相,闻言便又皱起眉叹息一声,道:“叶大人,幸会。不过我多希望自己今日没有等到您……”

    焱州是张氏的天下,刺史方蹇明在他手下谨小慎微了许多年,行事作风向来都是保守审慎,叶帘堂从前一直这么认为,不过今日一见,似乎并不如传言那般一无是处,至少要比张枫反应快许多。

    “让您失望了。”她笑了笑,丛伏接过她卸下的幂篱,退至她身后。

    方蹇明唇角溢出一丝苦笑,抬手将桌角翻卷着的纸张捋平,抬眼问:“您是为了什么来的?”

    “都这个时候了,方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叶帘堂的左手轻轻搭上剑柄,笑着说:“眼下正是流血的时局。”

    “是啊,流血的时局……”方蹇明看见她的动作,摇了摇头,“叶大人,我们都是被时局逼着行动的可怜人,一定要在此地相互为难么?”

    “为难?”叶帘堂挑眉,“我还什么都没说。”

    “你要赶在张氏将目光投向南沙时先一步将南沙这个隐患解决。”方蹇明将脸埋在手心,用力揉搓了两把,抬眼道:“否则您还有什么理由找到我?”

    叶帘堂笑起来,“与您谈事真是省力。”

    “多谢。”方蹇明说:“不过我听说您带了许多人进城。”

    “从暝王手底下借来的。”

    “借来的?”方蹇明勉强勾起嘴角,看向她,“借了一整支军队?”

    叶帘堂不置可否。

    “您说的不错,眼下正是流血的时局。”方蹇明长叹一声,继续道:“谁坐在阆京那座坚不可摧的的漂亮方城里,谁就是时局的掌控者,而我们需得学会在他们面前保持谦恭。”

    “您是说像您平日俯首张氏脚下里一样?”叶帘堂摇摇头,嗤笑了一声,“我以为您特意等我,是不打算再这么继续弯着腰了。”

    “我有选择吗。”方蹇明开口:“岭原之战您让阆京颜面扫地……拜您所赐,岭原三州如今正水深火热,而您带着军队不断南下,一路杀到焱州城门口。”他撇了撇嘴,说:“张氏早已咬牙切齿,如果我放过您,他们便不会放过我。”

    “那您等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叶帘堂道:“您不肯帮我,那便只剩下劝我和杀我两个选择。”

    方蹇明摇摇头,“我有的选吗?”

    “确实,无论您眼下怎么选,等待您的都只有一个结果。”她轻轻弹了下剑柄,崩玉发出的清脆嗡鸣令方蹇明瑟缩了一下。

    “如果您选择张枫,我今日便一定杀你。”叶帘堂直视着他,“不过您若是选择我,说不准能有生路一条。”

    “我……”

    “方大人,犹豫是赚不来生路的。”叶帘堂哼笑两声,“就如您明知我进了焱州,却还在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将这件事上报给张枫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方蹇明怔愣片刻,问:“你说什么?”

    “晚了,字面意思。”叶帘堂笑着开口:“从我踏进您州府的那一刻,我已经让人将这份消息传散播出去了……不出五日,阆京的大军怕是就要堵在焱州城外了。”

    “你故意……”方蹇明倒吸一口气,“你疯了?!”

    叶帘堂笑笑,说:“虽说张枫会比我最初的计划早几天知道我的动向,不过,您恐怕也洗不清罪责了吧?”

    张枫多疑,在方蹇明知道叶帘堂来到焱州却未及时上禀的那一刻,他就只剩下叶帘堂留给她的唯一一条路了。

    “我与张大人相识多年,”方蹇明沉了脸色,“他未必会相信你。”

    “无所谓啊,试试看呢。”叶帘堂笑着问:“要赌一把吗?”

    这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虽说叶帘堂并不确定张枫到底会不会听信流言怀疑方蹇明。不过这种时候越是不确定,她面上就得越自信。

    和权势相关的事就没有确定性可言,更别说要和张氏那些喜怒无常的秃鹫打交道。但她要想在和张氏的这场博弈中存活下去,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快速切断张氏在南沙留下的这条后路。

    而这个计划要想成功实施,她就必须得得到方蹇明的帮助。

    方蹇明看着她,面上的纹路更深,良久才咬牙道:“……疯子。”

    “谬赞。”叶帘堂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边。

    方蹇明缓缓吐出一口气,问:“你想怎么做?”

    “怎么做?这是您要替我想的事情。”整间书房只剩下叶帘堂清越含润的声音,“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所以,您最好在大军压境之前,替我想到出路。”

    方蹇明愤然道:“如果你是个男人,我现在就杀了你。”

    叶帘堂一耸肩,嘲道:“如果你是个男人,便不会总将‘如果’挂在嘴边。”

    “是啊,是。”方蹇明苦笑一声,哀道:“我迟早死在你手上。”

    “命都是自己挣来的。”叶帘堂看向他,道:“我需要瓦解镇南军的势力……听说镇南军的那位张晖将领手下还有着三个副将?”

    “的确是三个副将,不过却并不值得操心。”方蹇明语气不快,显然还因着她方才的算计而耿耿于怀,但却继续道:“他们三个是在镇南军待得最久,比张枫还久,已经追随过三任将领了……与其说忠诚,他们更在乎自己的钱袋。”

    叶帘堂挑眉,“你是说,只要我出价够高,他们便能转投于我的麾下?”

    “当然。不过,你给出的价码即使比张喆丰厚,他们也不一定会追随你。”方蹇明看她一眼,低声说:“毕竟,他们绝不肯跟随一个女子。”

    叶帘堂挑眉,“您现在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报复我方才对您的算计?”

    “是啊。”方蹇明瞪她一眼,“你恼火吗?”

    叶帘堂笑出声来。

    “行吧,我方才那样说,除却报复,只是想告诉你,镇南军的副将们见利忘义,并不值得被你列入计划内。”方蹇明说。

    叶帘堂笑道:“看来您早就想好了?”

    “……是啊。”方蹇明吐出一口气,“您这下该知道,我之所以犹犹豫豫不敢做决定,是因为我早就将两条后路都想好,只是不知道怎样抉择而已。”

    “是么。”叶帘堂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道:“深刻。”

    第127章 风起他拼命挣扎,但没有用。

    在大周,刺史的职期规定为五年一迁,然而方蹇明上任后太会察言观色,在张氏的手底下并没有没有经过迁移调动,后来因着那不能多说的国丧,便又在焱州刺史的位置上待了三年,满打满算,也在此地做了快要九年的刺史。

    能在张氏手底下安安稳稳度过九年,

    方蹇明不得不思深忧远,以此争取多为自己留几条后路。

    他说得不错,他之所以犹犹豫豫,迟迟不能做出决定,就是因为他已经为眼前这两条不同的路都铺设好了结果,只是这份结果相差不大,他一时不能从中选出与自己而言最有利的罢了。

    方蹇明继续道:“镇南军的三位副将毫无忠诚可言,眼下没法收买只是因为你没有让他们看到利益,如若你能除掉镇南军主将,不消说你是个女子,即使你是个几岁的孩子,只要给够筹码,他们都能从张氏的麾下转投到你的身边。”

    叶帘堂的瞳孔黑如沥青,因为背光而显得没什么生气。她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们的目标只在于主将。”

    “正是。”方蹇明开口:“镇南军主张晖将是张枫的表侄,形貌魁伟,膂力过人,自然,也带了些高门脾气。”

    闻言,叶帘堂若有所思道:“您能将他引出来么?”

    方蹇明点了头,说:“这是当然……不过,我也需要知道你手上的……筹码。”

    叶帘堂问:“如果是来捉我,您觉得他会带多少人?”

    “那定然是大张旗鼓。”方蹇明摇了摇头,“镇南军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士兵,不是暝王手底下凑成堆的土匪兵能对付的了的。”

    “我明白。”叶帘堂说:“我得避开同他的直面对抗。”

    “你是说……偷袭?那也不成。你见过龙骨关大营里头镇北军的防守部署吧,”方蹇明叹一口气,撇嘴道:“镇南军里头都是张氏的人,防备会比大营更加严密。”

    “是偷袭,”叶帘堂勾起嘴角,“但不是我们偷。”

    “你不偷,那怎么,”方蹇明顿了顿,忽而抬眼,“你的意思是说……”

    叶帘堂对上他的目光,慢慢道:“您只需要将他从军营里引出来,剩下的交给我们便好。”

    方蹇明的手无意识抠着桌角的残缺,有些不安地问:“他最少也会带出三四十的人……你确定能对付的了么?”

    “确定。”叶帘堂毫不犹豫地说谎,“我从不做拿不准的事。”

    两人眼下所谈种种,都是在“如若”这个大前提之下。如若他能引出张晖偷袭叶帘堂,如若叶帘堂能够打败张晖。

    如若,如若……

    可就是这样微小的信任,叶帘堂还必须争取到,否则之后的合作便无法进行下去。

    “只要您能将张晖诱出军营,我拼了命都会成功。”叶帘堂肯定道。

    “好吧……好吧。”方蹇明吐出一口气,说:“您与我不同,在这点上我从不会怀疑您。”

    “那么,一言为定。”叶帘堂深深看他一眼,回首转向书房大门,旧伤被这样简单的动作牵动,她微不可察地吸气,暗自控制着别在方蹇明眼前露怯。

    “还请留步,叶大人!”

    她回过身,看到方蹇明绕过书桌,追出两步,在光束牵出的微尘中顿足,慢慢道:“这些年我身边也来来去去许多人,旁人辜负过我,我亦辜负过旁人……但对您,我可以抱有期待,对么?”

    “您还辜负过旁人?”叶帘堂敛去表情,道:“我现下有些后悔了。”

    话音刚落,她便瞧着方蹇明脸色微变,于是笑出声来,补充道:“玩笑话,方大人不会放进心里去了吧?”

    “不,当然不。”方蹇明吐出一口气,慢慢开口,“我今日真不应该见你。”

    “怎么?”她挑眉。

    “只是玩笑话,叶大人难道听不出来?”方蹇明学着她的语气,垂眸笑了笑,问:“既是合作,你我便要相信相任,对么?”

    “这是当然。”

    方蹇明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此事必成。”

    这是一种在他嘴里从没听过的坚定语气。

    叶帘堂有些诧异,但还是笑着点了头,说:“当然。”

    *

    待九月的最后一场雨降临在焱州,将城内原本残存的几棵井梧打得凋零,日头终于不再毒辣。

    叶帘堂拨开被雨水打湿的幂篱,抬眼看着阴沉的天色。

    “我不喜欢这里。”长谷坐在马鞍上,打量着他们的新住处,说:“这儿周围都是沙石,在这里面挥刀就像与叶姑娘比试一样,怎么都使不上劲儿。”

    “所以我们才要选这儿。”王秦岳下了马,“行了别抱怨了,快下来干活。”

    此处灌木稀疏,棕黑的谷仓与房屋三三两两的散落在沙石与灌木间,此处曾经是与大漠部族互市的谷仓,连年的战争将这里搁置了下来,如今早已荒无人烟——实在是个适合埋伏的好地方。

    马蹄踏过沙石水坑,长谷找了处能避雨的棚子,喂马歇息。

    王秦岳将被雨水捂潮的干草卸下,回首问:“我们与那个方刺史相识不过几个时辰,我们能相信他么?”

    “还有别的选择吗。”叶帘堂靠在石壁上,换着手上的伤药,慢慢道:“如果我们想要打胜仗,那么信任就是必要的,如果没有信任……我们会寸步难行。”

    王秦岳点了点头,说:“也是。”

    “毕竟,这场仗从始至终他都不会真的承担什么损失。”叶帘堂嗅着手边清苦的草药气息,说:“他早就算准了,这项计划中他只需向张晖说明我们的藏身地,并诱导他带领小队前来伏击。如果我们成功反杀张晖,他便能趁机摆脱张氏控制,且并不会落人口实,毕竟这口黑锅得我们来背;若我们失败了,他便是替张氏办了件大好事,之前对我们行踪的秘而不宣反而成了按兵不动。”

    王秦岳听明白了,暗道一声:“狡猾!”

    “这没什么,毕竟是我们有求于他。”叶帘堂说:“毕竟他迟早能摆脱张氏,但如若我们能拿下这一仗,带来的是更大的好处。”

    王秦岳沉吟片刻,“你想要镇南军?”

    “如果能使镇南军的三位副将倒戈……并无不可。”

    王秦岳盯着她,叹息一声,“也许。”

    “你不相信我。”叶帘堂说。

    “不是不信……”他垂头摆弄着干草,轻声说:“但这是在不是一条好走的路,说句难听的,这已经算是异想天开了。”

    叶帘堂不置可否,只是轻声默念,“……异想天开。”她慢慢换上新药,用白纱重新将伤处裹好。

    雨声渐大,毫无规律地打过檐角,滴到地面,再裹挟着泥沙缓慢聚成一注水流,从横穿沙石的互市走廊急促地淌过。,

    这条大道已经快有百年历史,迄今仍是连接与沙漠与大周的唯一长廊——百年以来毫无长进,这对于大周的统治者来说何尝不是个悲哀的注脚。

    起风了,残缺的篱墙细声作响,参差的黑云缓慢在苍穹地游弋,投下晦暗的阴影。雨帘如瀑,叶帘堂皱了眉,她的目光掠过棚檐,望向远处低缓地山坡。

    可她从光年以外来到这里,在这片早已朽败的大地四处探寻游走,本身就已经足够异想天开。

    “若说我在这些年里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天无绝人之路。”叶帘堂笑了笑,说:“只要不泄气,对我而言,这世上就不会存在任何必死的绝境。”

    王秦岳瞧着她的神色,撇了撇嘴,心底却没来由涌上一丝安慰。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东方,看着阵雨向着皇城贵地一路席卷。

    蓝溪站在金华殿中,垂眸瞧着被恶梦魇住的年轻皇帝,回首向着底下人不紧不慢地吩咐道:“没什么大事,下去吧。”

    “是。”底下人不敢耽搁,当即脚下生风地跑了出去。

    回过头,见李意骏面色苍白,颤抖地身子被衾被沉沉压住,像是被埋在土里。蓝溪净了帕子,抬手替他拭去颊侧的冷汗。

    李意骏指间紧紧攥着床褥,被温水浸的帕子才碰到他,他喉间便溢出令人恐慌的呜咽声,像是在轻声念叨什么。

    蓝溪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这才将耳朵凑近,问:“陛下说什么?”

    李意骏陷在华美的衾被中,黑暗中,他的身子却仍在发抖。

    “手破了……我不想再练……”他好似回到了做皇

    子时的府中,低声喃喃,“好痛。”

    “痛?”

    李意骏猛地回过身,踉跄着跪倒在地,张喆阴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他身形高大,半边脸上是狰狞的烂肉。

    李意骏发着抖,“舅舅……”

    “你方才说什么?”张喆面色仍旧阴狠,“你不想练了?”

    李意骏摇了摇头,仰头看着面前高大的男人,近乎祈求道:“舅舅,我不想做皇帝,我……”

    “混账!”

    他的脸被打偏过去,耳边充斥着张喆的叱骂。

    “一无是处,胆小懦弱,张氏怎么能生出你这么个游手好闲的败类?!”

    “我……我不……”

    有人从后面抓住他,他赶忙转头,发现张枫站在他身后,双目赤红,满脸血污。

    “孩子,拿着刀。”

    说着,一把横刀被强硬塞在他的手里,挥舞着砍向面前一张一张熟悉的面孔。力道越打越大,越来越狠。

    “不……”无论李意骏如何挣扎扭动,如何哀嚎尖叫,那把刀都被死死攥在他的手中,一下一下将面前的人处理的血肉模糊。

    万级玉阶出现在他的眼前,明昭帝站在最上面。

    李意骏挣扎着想要逃走,却被张枫死死架住了身体。他拼命挣扎,但没有用。

    他还是上了玉阶。

    第128章 传言“黑事最宜暗中进行。”……

    雨下了彻夜,翌日天还阴着。

    方蹇明心中装了事,一夜都没怎么睡好,这会儿用过早膳,便差人备了轿子,往镇南军军营去了。

    马车慢慢穿过潮湿的清晨,满地都是被暴雨打落的井梧叶。雨水仍在滴答,淹没了马蹄踩踏粘腻树叶的声音。

    营地模糊的轮廓出现在眼前,方蹇明知晓自己就要到了,心中不免泛起一阵紧张。从前在他手下做的一个青官总说:“黑事最宜暗中进行。”

    从前他不以为然,如今却深觉有理。眼下这青天白日的,他总觉得面上有些藏不住心里的算盘。

    营前的哨兵看见州府的马车,躬身放行。

    方蹇明赶到营帐时,张晖正同几位副将吃着酒。张氏如今握了权柄,奢靡之风更比从前,这些年大漠无甚战事,张晖更是晨起宴乐,酒池肉林。

    张晖抬眼一见方蹇明,也没起身,只仰着身子哈哈笑道:“蹇明今日怎么有兴致来营地!快坐!”

    方蹇明在张氏面前从来都是马首是瞻,闻言应了一声,照着吩咐坐了下来,身旁有人为他斟上酒。

    张晖饮尽了杯中酒,这才问:“蹇明今日怎么来了?”

    方蹇明刚要张口,却用余光扫了一眼还坐在席上的几位副将,似是有话要说的模样。

    见状,张晖一挥手,道:“坐上的都是自家兄弟,方大人有话直说便可。”

    此话一出,他便不好再多说什么了,才张了口,上座的张晖却忽而截了他的话头,开口问:“听说方大人昨日府上进了些人?”

    方蹇明心下一抖,“将军,我……”

    整座焱州说白了都是张氏的后院,州府内外遍布眼线,方蹇明这个刺史每日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张晖全都了如指掌。

    “哎,怕什么,不过是走几批私货捞油水而已,我懂。”张晖将酒盏往前推了推,身边人立刻为抬手他斟满,“这几年不太平,走些私货补贴家用也没什么。不过嘛,小货能走,打的……”他顿了顿,眼神冷了些,“不能碰。”

    “是,是。”方蹇明咽了口水,赶忙应了。

    虽说在计划中叶帘堂的身份本就该是要暴露在张氏眼前的,不过张晖着声猝不及防地发问还是令方蹇明心中慌了片刻。

    但此时张晖明显对此事有了误解,这份误解从另一方面也可看出叶帘堂一行人做起事来周密严谨,不会轻易就掉了链子,这让方蹇明心中缓缓舒了口气。

    张晖见方蹇明行为间依旧恭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重新靠回椅背,抬抬下巴问:“蹇明今日来找我是为着什么事?”

    方蹇明站起身,拱手刚要开口,对坐的副将忽而向着上座道:“将军这都喝了多少杯了,可别再添了吧?”

    “轮得着你来说?”张喆哼笑一声,对着身边捧着酒壶的人道:“满上!”

    话音刚落,副将间便发出阵阵窃笑,有人开口,“将军什么都好,就是学不会收手。”

    席间齐声大笑,好不热闹。

    可这一番闹腾下来,只剩下方蹇明一个人弯腰站在坐上,像尊石雕似的,这些人根本没将他这个焱州刺史放在眼里。

    可这又如何,这天下如今握在张氏手中,他方蹇明曾是进士及第又如何,到了张氏跟前还得乖乖低头当孙子。

    于是他便保持着拱手的姿势,等席间笑声平息了些,这才开口,“将军,在下近日打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席间动静小了些,张晖睁着双有些迷离的醉眼,闻言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是么?蹇明都打听到了些什么?”

    “叶氏。”方蹇明垂首开口,“故太子卿身边的伴读,叶悬逸。”

    军营里的笑闹声息了,几道冷硬的视线一同转向他。张晖面上的笑敛了些许,他放下杯盏,道:“叶氏。明昭年间的那个叶侍读?”

    “是。”方蹇明回。

    “那人不是死了吗?”席间有人回应,“不是说他被北蛮潜在大周的暗探捅了个对穿么?”

    张晖没有说话,只是稍稍眯起了眼睛。

    “你瞧,头儿信了。”

    这人的话引起一片哄笑,但张晖忽而将手边的杯盏砸向地面,琉璃四分五裂间人们看清他的神情,笑声几乎是戛然而止。

    张晖彻底敛去了笑,阴沉着脸色问:“你知道她在哪?”

    “眼下这是什么境况?”一个副将在席间低声私语,“那叶侍读难不成还活着?”

    “岭原那边似乎是有这样的传言。”有人答。

    “而且,传言说,”另一人插话道:“那叶侍读似乎是个女子。

    “什么?!”

    张晖站起身,继续问:“蹇明,她在哪?”

    “谷仓。”方蹇明说:“焱州谷仓。”

    “她……”

    “等等,头儿。”其中一个副将站起身来,“叶侍读是个女人?”

    张晖沉着脸色,“阆京递来的消息是这样的。”

    “女子……哈哈,一个女子,头儿何必这幅模样?”那人笑出声来,“小女儿嘛,用得着您这般紧张?”

    张晖有些迟疑,“但京中似乎……”

    “头儿,您怕什么,这要传出去不知要招多少笑。”一人站起身来,瞪了方蹇明一眼,说:“女人能成什么气候,平日宠着惯着,娇气些都算是本事了。我瞧啊,就是那京里的小皇帝胆子太小。能混进官场算是顶了天了,她难不成还能掀了你张氏的府邸?”

    说罢,他又指了指方蹇明,嗤道:“怎么屁大点事儿都要来将军面前说。”

    方蹇明皱了眉,“将军……”

    “哎呦,您根本不必将她放在眼里,主政打仗,她搞得明白么。要我瞧啊,要不了几天,她自己就能将自己玩进沟里去了。”一人摆摆手,笑道:“还以为是什么

    大事儿。”

    张晖抿了唇,道:“她手下有人。”

    “什么,竟还有人追随?”席中一人瞪大了眼,摇摇头道:“真是荒唐。依我看,愿意跟着她的也定然都是些孬种废物,成不了什么气候。”

    “正是如此。”有人附和道:“跟着女人做事,像什么话?”

    络腮胡副将捋着胡子道:“行了。我瞧着那人定然是撞了大运,这才能进官场……我听说她曾经还是先帝眼前红人呢,我说怎么回事……若她是个女子,那岂不是都说得通了?”

    此话一出,席间登即蹦出几声不怀好意地窃笑。

    “就是,我说啊,随意解决了便是。用得着兴师动众的吗。”

    张晖沉默了片刻,再抬眼时便已经被说服了,仔细想了想自己方才的那般动作,的确是紧张过了头。于是他点了点头,问:“你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吗?”

    “两女三男。”方蹇明说:“身边人瞧着不多。”

    “行啊。”张晖笑起来,“这可是个送上门的功绩,既然阆京那便这么看重这人,我便亲自提了她的头去见大将军。”

    底下人都跟着笑起来,抢着要跟着去,尝尝这从天上掉下的馅饼的滋味。

    方蹇明适时开口:“将军不如挑些信得过的,人少一些,连夜前去将人一锅端了。”

    张晖点点头,走下座轻轻拍了拍方蹇明的肩膀,笑道:“放心,等日后我升了,自然也记得蹇明兄你。”

    方蹇明垂下眸子,温顺地称了声是。

    张晖很满意他的表现,转头对着几位副将道:“有人今夜想一起去狩猎吗?”

    “一个女人而已。”有人答,“我不想去。”

    “我也不去。”另一人回,“我不想升什么官职,只要能保住这个副将位置就成。”

    镇南军的三位副将在南沙大营呆了多年,跟随过三位主将,在营中早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升官入阆京绝对比不上在大营做地头蛇快活。

    张晖也早就看不惯他们这副混吃等死的模样,见这几人都兴致缺缺,便也没再多说,只是回眸看向方蹇明,道:“不如蹇明兄陪我去?”

    方蹇明只是垂头说:“在下一介文臣,实在是……”

    “蹇明何必这般妄自菲薄。”张晖的手掌还搭在他的肩上,微微用力道:“既是蹇明兄替我探出的消息,自然还是您亲自因我去好些。再说,整座州城怕是没有比您更熟悉焱州地形的人了,你最合适。”

    方蹇明算是看明白了,这张晖虽说被那几个副将减轻了些疑虑,但心中还是精明着,嘴上说着要带着他,实则还是在试探,以来确保整个计划不会多生变故。

    “你只需要替我们引路。”张晖笑着看他,“成不成?”

    闻言,方蹇明心中暗想,他这番这话说得好听,引路。不就是想要他打头阵,要死也是他第一个死么。

    但他面上还是一片温顺,垂头应了。

    “放心好了。”张晖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此事若成,日后少不了你的。”

    方蹇明仍垂着头,说:“是。”

    “行了!”张晖笑着放开他,大声道:“今儿个高兴,我这酒实在喝得不够尽兴,在夜降临前,谁都不许走!来人,满上!”

    方蹇明默默坐回位子,端起酒盏掩去了嘴角的笑意。

    第129章 道歉腌出一颗日深月久的痴心。

    “头儿,头儿?”有人拍打张晖的手臂,“时辰到了。”

    他不情不愿地睁开眼,见雨后苍穹如洗,落日融金,暮云合璧,而自己却仰躺在营地的草石间,后背被残留的雨水浸了个透彻。

    这时凉风瑟瑟袭过,将满脸酡红的张晖吹得一个哆嗦。他猛地坐起身,抱着胳膊上下揉搓了片刻,问:“……我怎么在这?”

    叫他那人忙为他披上外袍,低声道:“您早上说日落启程,眼下已经到时辰了。”

    “哦,启程……”张晖点了点头,被烈酒醉晕的脑袋慢慢复苏,他这才想起来还有什么要紧事在等着他。又一阵凉风吹过,他抖了抖,骂道:“没眼力见的东西,就让我躺在外头吹了一整日的风?”

    闻言,士兵显然有些慌了,慌忙解释道:“头儿,您不让我们动您啊,午时波儿拉您,还叫您罚了三十板,这会儿还在后头哀哀叫唤呢。”

    张晖揉了揉脑袋,印象里似乎还真有这么桩事,便没再开口,只甩了甩僵硬的腿,裹紧外袍朝军营里走。

    撩开营帐,方蹇明已然穿戴整齐,正坐在案边看着什么。

    张晖直直往里走,换了里衣,出来戴甲时发现他一动不动,便侧过身去问:“你瞧什么呢?”

    方蹇明这才抬眼,点了点手里的册子,说:“这是焱州谷仓的分布图,虽说谷仓荒废了有些年头,这图中的大部分仓都坍塌了,但还是有些用处,您看。”

    张晖系着披膊,见方蹇明的手指从泛黄纸页的边角滑过,落到一个处谷仓,说:“我们从侧边绕过去,留下一队潜在林子里……”

    张晖忽然打断他,“这地图你从哪找来的?”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令方蹇明有些摸不着头脑,便老实道:“午时您在外头……休憩。在下是问那几位副将手里借的。”

    “他们直接给你了?”张晖皱了眉。

    方蹇明点头。

    “真是放肆。”张晖眸中闪过不悦,“我待他们好,他们还真当能与我平起平坐了?州城地图不经我批准便拿给外人看,活得不耐烦了?”

    方蹇明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

    张晖这人就是这样,你同他将眼下最要紧的事,他的心思却总放在细枝末节的权势争夺上,就与今日明知夜里要袭营,却还是在白日里将自己灌了个烂醉。

    总是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

    不过鉴于如今自己正是张晖嘴里的那个“外人”,只能默默闭上嘴,耐心地等张晖发完脾气了,再接上方才没讲完的话。

    “留下一队潜在侧翼山林,若是他们要跑,我们正好从侧面包抄。”

    张晖蹬上靴子,不屑道:“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不过是几个孬种和女人罢了,直接闯进去杀了完事。”

    方蹇明放下将图纸收起来,点了点头道:“也好。”比他们计划里要省事得多。

    “蹇明兄,你是文官,不懂得的。打仗嘛——”张晖拍着他的肩膀,打出一个酒嗝,顿了顿才继续道:“可不是你们这样文邹邹握书本的小官能玩得明白的,像我们这样从血海里拼杀握刀的人,脑子里装的东西越多,越容易生乱子。”

    方蹇明默默躲开了些,笑着点头道:“是在下见识浅陋。”

    “哎,这哪能怪你。”张晖收回手,哈哈大笑道:“平日都说你们文官机智,但我看也不过如此嘛,反倒是我们武将胜过你们许多,要知道,战场上那是个风云莫测,生死须臾啊,我们从来都是凭着瞬间的判断做事。蹇明兄,你觉得呢?”

    方蹇明仍旧笑着称是。

    见状,张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就是如此嘛,蹇明兄,跟上。”

    说罢,他走出军营,抬腿跨上马背,还不忘吩咐:“记得温上热酒,等今夜本将军得胜回营,我与兄弟们不醉不归!”

    “好嘞!”有士兵笑呵呵地应了。

    “行了。”张晖拨转马头,望向方蹇明,道:“蹇明兄,带路吧?”

    方蹇明点了头,驾马走在最前头。马缰在他的手心缓慢地摩擦,他虽不能自称是个无暇之人,但往人背后捅刀子的事却是头一次干。

    焱州城被秋暮笼罩,此时古道苍茫,风霜渐起,方蹇明抬眼看了看挂在天边的余辉,心中不知腾起一片什么滋味。

    *

    “最近天冷,屋里的炭火要时刻注意,”李意卿才从外面回来,长谷跟在他身后牵着马,仔细听着他说,“吃食也精细着些,最好挑软面的来,叶帘……

    叶姑娘从前就挑嘴,伤后更是不怎么吃。”

    说至此,李意卿的眸光稍稍沉了下去。

    见状,长谷当即点了点头,说:“这些我知晓的,我每日挑给姑娘的都是细致松软的了,先生放心!”

    长谷从前跟在隆生公公手下做事,当年隆生掩着太子逃跑,便将长谷送到了他身边,这些年相处下来,虽说有些贪玩的小孩心性,但承办的事都能做好。

    李意卿牵了嘴角,再同他叮嘱了些事后,才将他放走,向着叶帘堂所在的谷仓走去。

    到了门边,他停步理了理袍子,又退了两步从积水的水坑处照了照,确保衣冠整洁,这才抬手轻轻扣了扣门。

    里头迟迟没有动静,他轻手将木门推开。

    长谷确实将李意卿的吩咐办得好,屋子里热烘烘的,李意卿回身将门掩住,走近了,发现叶帘堂侧着身,衾被盖住了大半张脸。

    自岭原之战后他们一行人便没有停歇过,一路颠簸至南沙,她显然是累得久了,睡得沉。李意卿见她右胳膊伸在衾被外头,担心她旧伤受凉会痛,便轻手替她盖了盖。

    察觉到响动,叶帘堂猛地回过身,看清是谁后,这才又闭了眼,往被褥里缩了缩,说:“……你吓死我了。”

    她自受了伤后便睡不安稳,李意卿只觉得凉意洇湿了一小块心脏,他抿了唇角,轻声说:“对不住。”

    衾被中传出模糊地笑,叶帘堂闭着眼,眼角却弯成好看的月牙,“为什么总道歉。”

    为什么。因为需要道歉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李意卿张了张口,最后只是说:“……对不住。”

    叶帘堂想了想,说:“没事啊。”

    “有事。”李意卿看向她左手的伤口,在岭原之战中留下的伤这些天已经在渐渐愈合了,淡粉色的伤口从掌心向下,连至手腕,直指心脉。

    他下意识伸出手,指尖却在她手边停住了,收回来,低声重复道:“有事的。”

    叶帘堂却将他收回的手捉了回来,笑着攥在掌心,不肯放。

    李意卿抬眼看她。

    “没、事、的。”叶帘堂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却在他要开口时猛地闭了眼睛,缩进被褥里,说:“不许说话!让我再睡一会儿。”

    可握着他的手却没松开。

    李意卿垂眼看了一会儿,想着自己方才的两声抱歉。一回该是春日夜市,分明是自己的小毛驴犯了馋虫,将人撞翻在地,自己却非要打探人家底,将人放在侍读的位子,硬生生将她困在身边,缠出一段本不该存在的羁绊来。二回是十二月大雪,烈火熊熊间自己去下冠冕,冲出皇城时却听闻她身死的传言。马车辘辘离着阆京远去了,从此的月色太深太长,腌出一颗日深月久的痴心来。

    李意卿认真地看,她的右手还被钢针固定着,此时只能用露出的指尖,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那道伤疤。

    冲出岭原只是第一步,李意卿慢慢地想,他要替她挣破更大的牢笼。

    烛火静静燃着,不知过了多久,谷仓的小窗被轻轻敲动,丛伏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他们到了。”

    远处被余辉掩映的苍穹下,出现了几十个骑兵的身影。

    *

    零落的谷仓出现在眼前。

    “瞧,功绩。”张晖抽刀出鞘,伴随着稀稀拉拉地笑声喊道:“杀过去!”

    一声令下,方蹇明身边迅速掠过不少骑兵,他们毫无部署地冲下沙坡,奔向谷仓,速度越来越快。

    秋风杀过,方蹇明此刻才猛然发觉自己做了个多冒险的计划,他有些想撤,但张晖却非要他与之同行,于是他只能按捺住心中的心思,紧紧盯着愈来愈近的谷仓群落。

    地面从马蹄下飞驰而过,马鞍不断地撞击早已让他的后腰酸痛不已,风声愈来愈响,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只好紧紧抱着马脖,以一个极为不体面的姿势缩在马背上。

    张晖在他耳边肆意大笑,嘴里似乎在喊着什么。方蹇明已经听不清了。

    他只听见“砰”一声巨响,前方传来马匹的嘶鸣,而自己还没来得及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一道人影便将他从马背上扑倒在地。

    马蹄扬起飞沙,他的后背撞在沙石地上,痛呼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吃了一嘴土。

    眼前不断旋转,土地飞上了天,苍穹却落在脚底下,残红的天际,飞溅的沙石泥土,奔腾的马和不断的人坠落在眼前。

    方蹇明只觉得耳边嗡鸣,后颈被人猛地拽住了。

    他一惊,连忙张口想解释是自己人,可等他一张嘴泥沙便堵进他的口舌,他只能一边干呕一边说话,呛出满脸的泪。

    “方大人。”有人在他耳边喊:“别怕!”

    方蹇明才揩掉颊边的泪,刚要说什么又被那人拽着后颈拖了一把,险些被衣领勒得一命呜呼。

    他张嘴喊了句“慢些”,身后那人略带歉意地道了句对不住,他刚想抱怨两句,便见一具尸体从马鞍滚落,正好砸向他方才的位置。

    于是他生生止了话头,任凭身后人东南西北地拖拉,自己权当自己是一块死肉。

    第130章 纵横“满城金殿血,横刀斩玉堂。”……

    战场血腥,暴虐,变幻莫测且难以预料。

    那人将他拖至坡地便松开了手,转身奔向混乱之中,方蹇明好不容易扶着树干稳住身形,这才看清了眼前的局势。

    只见眼前的小道上牵出一条绊马绳,掩在及膝高的杂草中,十分不起眼,位置也布置得巧妙,正好在土坡与平地交接处,张晖那伙人从坡地俯冲下去,即便提前瞧见了也来不及躲开。

    就等这人仰马翻,阵型全乱的时机,谷仓两旁低矮的篱墙后亮出两排整齐的弓弩。

    叶帘堂手下的人都是从前跟随暝王的土匪兵,没经过什么正经训练,打法都是在一次次争地劫商中练出来的,总的来说就是又莽又野,他们没用过弓弩,此时动起手来完全是随心所欲,箭矢满场乱飞,完全没什么操作,更不说什么准头。

    但好在张晖今夜带来的人都白日里都喝了酒,此时热血上头,跑起来也没什么章法,还真就误打误撞叫近军射下几个人来。

    随着箭矢破风而过,冲在最前的几列骑兵应声跌落,有些射偏的箭矢则误中马匹,马儿嘶鸣着倒下时压下群人,随着前方渐渐陷入劣势,战场隐隐有向他这边扩大的倾向。

    方蹇明明白此地不能久待,喘着粗气,揉了揉放在跌痛的手臂,一瘸一拐地绕进侧林,想从那里绕进谷仓后地。

    “你往哪跑?!”

    身后忽然传出一声暴怒,方蹇明扭过头,见不远处张晖陷在重围里,周身都是四肢胡乱扭动的士兵,而他挥刀砍翻一人,赤红的双目正死死盯着他。

    方蹇明几乎叫这一眼吓得魂飞魄散,酸痛的腿几乎就要跪下去,可在他做出这一行为前,脑子几乎是下意识地替他掂量出几条能行的路来。

    刹那间他明白过来,这场仗从开始他就没法回头。无论今夜谁赢,自己勾结叛军的事实已然做实,跟着张晖只能是自身难保,但跟着叶帘堂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那人从一开始就没给他留后路。

    方蹇明呜咽一声,原本打软的膝盖登即直了起来,踉跄间险些扑倒在地,鞋子也离了脚,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些,拔腿便往谷仓里跑。

    沙石饱饮几日雨,碎石尖锐,泥沙难行,方蹇明苦不堪言地赤脚跑于其中,左脚不慎被碎石戳了一下,他吃痛,步子一歪,直直扑向另一侧的泥坑,泥水溅了满身,他心中才有些自暴自弃地想法便被身后愈来愈近的马蹄声打断。

    方蹇明汗毛倒竖,手脚并用地从泥坑里爬了起来,咬紧牙关往前奔。他方才从马背摔下,此时全身痛得不成样子,跑起来也一瘸一拐,而张晖追来时还骑着马。

    才跑出几步,他便听见马蹄声已经响在耳边,马匹温热的鼻息似乎已经喷洒在

    他后背,他惊惧之下回过头,只见前跃的马蹄渐起泥水,而张晖手中高举的长刀被残阳映亮——他已经逼至方蹇明的眼前。

    他这一生就要结果在这里么?

    谨小慎微了一辈子的刺史,在长刀降临之前,心中腾起的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类似于无奈的叹息。

    方蹇明瞪大了眼,脑海中却不适时地想:这人怎么还是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眼下最要紧的不是收拾他这个叛徒,而是要想办法脱离劣势。

    但张晖似乎总是不能纵观全局,只愿意着自己眼前的一隅。辰时他觉得快乐,便不顾夜里的刺杀计划,放任自己喝到烂醉,而此时,他只因方蹇明的背叛而愤怒,便能不顾身后身陷囹圄的同伴,单枪匹马杀进敌军深处,只为杀他一解心头恨。

    方蹇明心中叹息。

    没曾想像他这样因审时度势而显得犹豫不决的人,最后竟要死在张晖这酒囊饭袋的手下,总觉得有些不甘心,若是——

    忽而,巨大的轰鸣声炸裂在耳边,身旁迸发出耀眼的火光,一时间,他只听见硬石碎裂的声响,眼前的土地忽如瀑布倒悬,尘土从他脚底一飞冲天。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后领忽地被用力一拉,直直将他从那爆炸中扯了出来。

    方蹇明撞在篱墙下,飞扬的沙石擦得他面颊生痛,他双腿打颤,袖袍掩面。等身前沙土冲势渐缓,他移开袖袍,见原本刺目的长刀掉落在远处,而身前还未静止的沙石地上留下许多血淋淋的污渍。

    他牙关打颤,忽而,远处的爆炸接二连三地响起,坍塌的谷仓顶被迫燃烧起来,升起阵阵刺鼻的烧焦气息。

    视线尽头,是一具又一具跌倒堆叠的身体。

    火药要想摧毁一个血肉之躯实在太轻易了,轻易到像是人们拎起一块丝制手帕。

    灰烬逐渐在眼前飘散,夕阳终于沉落,而最后一丝光亮被眼前跳跃的火焰所取代。透过重重焰光,方蹇明看到一道人影出现在视野。

    他勉强抬起眼,先瞧见的,便是那人一尘不染的霜色袍角。

    只一眼,方蹇明只觉冷意从头灌下,直直僵在了原地。

    古道上的井梧已经没有叶子了,那人沉静的面容被火光映亮,站在交错横生的枝桠下,显得孤零零的。

    “方大人,方大人?”

    耳边传来声音打断他的思绪,方蹇明却没有理会。

    “您没事吧……摔傻了?”王秦岳看了看他,又顺着他方才望着的方向望了去,“瞧什么呢?”

    远处那雪似的人听见了声响,眸光微微一动,抬眸望向这边。

    方蹇明直愣愣看着前方,许久才确信了一般,结结巴巴地开口:“太……太子殿下?”

    *

    焱州谷仓房屋分散,屋檐与屋檐离得远,这也是他们愿意在此地动用火药的原因。

    “动了这批火药,阆京那边怕是要更警觉了。”王秦岳点着守备,向着叶帘堂道:“如今他们不仅知晓我们有军队,还知晓我们手中有火药了。”

    “将外头的尸体处理好。”叶帘堂脸色有些苍白,正一勺一勺喝着药,说:“最迟明早,我们得将镇南军收入囊中。”

    “您确定要镇南军么?”王秦岳面色有些担忧,说:“他们见利忘义,实在不是……”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来,但叶帘堂听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摇了摇头,说:“我们没有选择。”

    王秦岳叹一口气,道:“我去同方大人商议此事。”

    这药实在太苦,叶帘堂喝得头晕,偷偷搁了勺子,想推得远些,却被窗边同人说事的李意卿瞧见了,用目光阻止了她的动作。

    叶帘堂没办法,只好皱眉将药一鼓作气饮尽了,那便李意卿谈完事,将人都打发了出去,走来顺手接过她空了的药碗,趁着周围没人,便往她嘴里塞了颗糖。

    叶帘堂舌尖抵住糖块,垂眸看向自己手腕上的已经淡了许多的疤痕。

    再过几天,这条伤疤就会变得更淡,只是腿上的旧伤还在痛,精神似乎也不如从前好,许多事情已经隐隐有些力不从心。不过她尽量不表现出来,毕竟现下不是能停下来休息的境况。

    檐下传来脚步声,李意卿替她收拾了药碗,再走过来时手边拿着本册子。

    叶帘堂靠在椅背上,神色倦倦,问:“是什么?”

    “名册。”李意卿坐在她身边,将册子搁在她手边,说:“你身边都是些武将,好些事他们想不到,我便替他们做了。”

    “嗯?”叶帘堂将名册展开,见其中都是些大周地方上有名的德才兼备之士,或儒雅风流,文采飞扬;或慷慨激昂,忠义两全,她起了些兴趣,翻过两页问:“做什么用的?”

    李意卿笑了笑,说:“可用。”

    “用?”叶帘堂坐直身子,“你是说……”

    “该到时候了。”李意卿开口:“岭原之战大胜只是开始,你若是想要赢过张枫,只打仗是不足够的。”

    叶帘堂轻声道:“你说民心。”

    “民心。”李意卿点点头,说:“今日之大周,外戚擅权,朝政日非。地方贪腐横行,民不聊生。而灾荒连年,疫病横行,朝廷昏聩无能,救恤无方,致使民生沸腾,失望至极……这便是你的机会。”

    叶帘堂垂眸,似是想着什么。

    “朝廷果病且殆,那便改天代之。”李意卿慢慢道:“满城金殿血,横刀斩玉堂。到了那时,你需要的便是这几杆笔。”

    叶帘堂抬眼,“这是原本打算给承平道的路。”

    李意卿点头,说:“是。”

    “那,”叶帘堂有些迟疑,“你就这样……”

    李意卿看出了她的野心,今日所做的一切便是将自己退于她身后,将前三年承平道所拥有的一切为她铺路。

    叶帘堂不愿接。

    李意卿瞧着她的神色,说:“从前我做这些,只是因为心无所盼,而这条路对我来说,是唯一看似正确的道路,但今时不同往日。”

    豆蔻大的烛火映在他的眼底,叶帘堂舌尖的糖块化成薄薄一层,她忽而有些不敢动了。

    “你便是承平道心之所祈,也是改换这天地的唯一解。收服镇南军,将南沙从张氏的羁绊中超脱出来只是第一步。而等到聚宝台将大周以南连接起来,便是聚宝台冲破更大樊笼的时候。”李意卿说得很轻,轻得像细雪抚过面颊,“而等到那日,便是神女纵横六合,普照寰宇之时。”

    第131章 财路远远近近,像是大地的脓疮。……

    闷热燥秋让腾起的血腥气淤积到一处,一动不动。方蹇明坐在马匹之上,途径的路上皆是近军在收拾着战场。

    尸体了无生气的东倒西歪在地,许多人颊上的血混着泪糊了满脸,而近军们显然已经做过太多这种事,只是面无表情地将他们搬上土车,堆成一堆,这些尸体必须尽早处理掉,否则容易滋生疫病。

    这样麻木的面容,很容易惹出多愁善感之人的一番愁肠来。

    从前的方蹇明就是如此,年幼时母亲总爱叫他“水娃娃”,就因为他幼时易泣,因着件极小的事情就能哭上一整日,好像有流不尽的眼泪。只是后来做官,明白过来泪水是不顶事的,流多少都不顶事,于是渐渐的也就停了下来,只留下自谋生路时眉间的两道深褶。

    眼下又痒又麻,他伸手抚了抚,这道伤口是夜里被火药掀起的风浪留下的,伤口不轻不重,不深不浅,不长不短,很有他的风格。

    他放下手,抬眼见有近军翻过一具尸体,尸体血淋淋的内里便顺着他侧面的伤口流了一地,但近军面不改色,只是抬手将尸体身上的肩革解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又伸手去拿了护腰,在身上比了比发现不能系便随手扔掉了,转而走向另一具尸体。

    方蹇明移开目光,转而看向另一侧。

    这边有士兵拖起土车,另一人扛着铲子走在他身旁,两人抱怨着南沙的秋日即使下过雨了也还是燥热,远远不如岭原清爽。蝇虫盘旋在不曾流动的空气中,小翅在尸体大睁的眸子,嘴巴,以及扭曲的伤口间翻飞,收集着战乱后的残渣。

    到处都是拖拽的血迹与喷洒的黑点,碎石洼地处有堆积而成的小小血泊,远远近近,像是大地的脓疮。

    方蹇明将一切尽收眼底,心里却没有劫后余生的兴奋,也没有战争胜利的喜悦,更不曾有因背叛而带来的愧疚与不忍。

    他只是觉得身上伤口好痛,肚子很饿。

    但现下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叶帘堂在战场内外都部署了近军,为的就是延迟张晖这边消息传递出去的速度,而他要赶在镇南军得知张晖身亡前赶去营地,策反几位副将。

    一队近军远远地跟在方蹇明身后,走着他一个时辰前才走过的路。只不过这一次是朝着相反的方向。他们转过坡路,远处灯火闪烁,那是镇南军大营的第一道岗哨。

    几个哨兵听到马蹄声,循声望去看见方蹇明的马匹,他正单独躯马小跑下坡,漆黑的夜躲在他身后。

    哨兵吹了声口哨,待人跑进了,他才看见来人好像是才从山上滚下来了一般,衣袍上都是细小的碎口,眼眸下有一道伤口,此时已经不再流血。

    “方大人!”有人喊道:“怎么只有您一个,将军呢?”

    马匹跑近了,方蹇明却没有停,只喊着问:“三位副将呢?”

    “在里面……”哨兵才指了方向,他便立刻策马往里奔去。

    掀开军帐,几位副将正坐在其中喝酒谈天,手边搁了好几盘下酒菜。

    “方大人回来了?”络腮胡副将醉眼迷蒙地看着来人,手边的酒坛还没放下,笑着问:“头儿呢?他怎么没和您一起来?”

    “回不来了。”方蹇明跳下马,揉着酸痛的腿脚。

    “回不来?”另一人的酒劲还未过去,越发口无遮拦起来,“还能是死外边了不成……”

    话音刚落,周围人便自顾自地放声大笑起来,说话的人也勾起嘴角,仰身将盏中剩下的酒倒进嘴中。

    “死了。”方蹇明走近两步,说:“是死了。死外边了。”

    “什么,死,哈哈……”有人笑了两声后似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猛地咳嗽起来,再抬眼时眼神清明了许多,喘着气道:“死,死了?”

    方蹇明沉下眸光,低声道:“小声!”

    络腮胡副将拨开酒盏,眸中满是不可置信,“他怎么……”

    “火药。”方蹇明说:“他们手里有火药。”

    “怎么可能!”有人拍案而起,“他们……”

    “他们手中还握有重兵。”方蹇明面不改色地撒谎道:“要真同我们打起来,镇南军不见得能赢。”

    “还真是……故太子卿身边的那个叶侍读?”其中一人拍着脑袋,努力和醉意争夺着意识。

    方蹇明点头,“是她。”

    “提清地策那个?”

    “是。”

    “女人?”

    “是。”

    方蹇明嘴里应着,心里却在打着算盘。这几人眼下都饮了酒,脑子更是不灵光,不如趁着这时要下他们的承诺。

    “她手上有重兵,有军备,似乎还有承平道的支持。”他抬起眼,目光冷飕飕地从三人面上扫过,沉声道:“诸位,若想保住焱州,保住南沙,请听在下一言。”

    *

    叶帘堂接道方蹇明传来的消息时,已经是丑时三刻。豆蔻烛光映亮半边谷仓,她展开信纸,上头只写着个大大的“妥”字。

    看罢,信角便点上烛光,逐渐泯成灰烬。

    “走吧。”她开口。

    丛伏替她牵了马,目光却有些担忧,“主子,您脸色很差。”

    “没事。”叶帘堂摇了摇头,尽管她近来愈发频繁地疲惫,心里总是提不起什么劲,但她还是说:“不能耽搁。”

    李意卿目光安静地落在她身上,没有说话,其中却夹杂着什么意味。

    叶帘堂看不懂,便避开他的视线,坚持道:“现在就走。”

    丛伏叹息一声,将堵着的木门让开。

    一行人躯马前行,月光将大地盖得灰蒙蒙,一切只剩下浅淡的轮廓。他们穿过重重叠叠的影子,下了斜坡,看见镇南军的营地。

    王秦岳先前带着一队近军护送方蹇明前去,此时正候在营地外的树影中,同他们汇合。

    “没有异动。”王秦岳禀道。

    叶帘堂点了头,说:“继续盯着,若发觉不对及时传鸣镝箭。”

    “是。”王秦岳应了声,重新潜回树影之中。

    临近军营,叶帘堂放缓马速,哨兵面色不善地拔刀将他们围住,大声道:“来者何人——”

    “让开。”

    叶帘堂的眸子透过幂篱垂下的白纱,睨着面前的人。

    哨兵皱了眉,“你……”

    “放她进来。”身后有人出声,哨兵回过头去,不情不愿地收了刀,唤了声,“副将。”

    来人没有动,只牢牢盯着不远处的叶帘堂,重复道:“让她进来。”

    话音刚落,原本围成圈的镇南军便四散开来,退至两旁,留下前方前往军营的长路。

    迎着两旁各种各样的目光,叶帘堂提着缰绳直背而行。这里的谁都能轻易地一刀了解了她,越是这种时候,她越不能软弱,越不能露怯。

    如今在这群人眼里,叶帘堂拥有着远大于镇南军的兵力,他们忌惮她,不得不为她让路。只有她心里清楚,这一切都只是方蹇明用一个又一个谎言替她堆砌出来的。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只要叶帘堂流露出一丝恐惧,就是功亏一篑,而现下她能依仗的,也不过是镇南军这点浅薄如纸的忌惮。

    “叶侍读。”络腮胡副将开口,“久仰大名。”

    叶帘堂抬手摘下幂篱,将嘴唇拉扯成微笑的形状,琉璃似的眸底闪烁着营地的火光,猛然看去竟亮得惊人,“您……”

    跟在副将身后的方蹇明十分有眼力见的开口,“这位是镇南军的袁副将。”

    “袁副将。”她点了点头,翻身下马。

    方蹇明侧过身子,为她指了指剩下两位副将,道:“这两位是曹副将,吴副将。”

    叶帘堂的目光扫过他们,一胖一瘦。她点了点头,算是客气地同他们招呼。

    三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神,袁副将深吸一口气,露出一口黄牙,热情道:“没想到……”

    “张晖死了。”叶帘堂冷声打断他,直接问:“你们怎么选?”

    “是。”方蹇明顺着她的话道:“镇南军需要新的将领。”

    “若果跟着您……”袁副将稍稍敛去笑意,道:“您要做什么?”

    “报仇。”叶帘堂直截了当,“扳倒张氏。”

    “您的意思是,横穿半个大周,攻向阆京?”吴副将开口,往前走了一步,“是么?”

    “您要和整片天地作对。”袁副将捋了捋络腮胡,目光从吴副将转向叶帘堂,说:“听起来朝不保夕。”

    “好说。”叶帘堂轻笑一声,道:“这听起来天方夜谭,不过我不是看不清楚形势的人,你们更不是。”

    说罢,她弹出一枚铜钱,永淳通宝,钱文端庄,形制规整,“跟着我,走财路。”

    袁副将滴溜溜眼珠子一转,“那……”

    “当然,还有另一种选择。”

    叶帘堂笑着,一脚踹飞剑鞘,鞘身猛砸中一人脑袋,她手腕稍转,剑身猛击另一人膝盖,直直叫人痛得跪下身去。

    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戛然而止。

    袁副将心中一惊,反身拔刀时却因喝了酒手哆哆嗦嗦拔不出来。下一刻,叶帘堂的剑便已逼至他的颈间。

    袁副将看清她的眼神,那样夺目直白的决心与杀意。他腿下意识一软,慌忙举着手仓皇喊道:“我跟着你!整支镇南军都跟着你!”

    剑尖顿住,叶帘堂笑着问:“都跟着我?”

    镇南军与平北军不同,他们早早没了外忧,是被圈养在南沙的走狗,早就被磨去了韧劲,只剩下直截了当的贪婪。

    “是,是。”袁副将连忙点头,道:“您慢些,再要什么,我给您就是了。”

    “你给我?”叶帘堂摇了摇头,说:“这是我自己拿来的。”

    第132章 明朗摁住心跳,吻过眉眼。

    “是是是,您自己拿的,自己拿的。”袁副将赔着笑,说:“大人,今日是喜乐的日子,张晖那厮夜中行前还温了酒,眼下何不拿来举办宴,共襄盛举,以贺此时?”

    叶帘堂皱了眉,刚要回绝,方蹇明却先一步开口,道:“副将思虑周全,多有劳烦。”

    “哎呦!方大人您这话说得,什么劳烦不劳烦,都是自家人。”话是这么

    说,可袁副将的嘴角都要咧至耳根后了,这边兴高采烈地应了,转头带着其他人就出了营帐。

    “他是镇南军多年的副将了,在营中地位不低。”方蹇明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如今这镇南军实说还是握在他们几个手里。眼下他要安排酒席,便不要拂了人家的面子,否则日后您要提拔身边的人做这里的主将,他们在背后偷偷捅刀子。”

    叶帘堂皱起眉,点了点头,说:“是我想得浅薄,多谢方大人。”

    “实在没什么好谢的。”方蹇明说:“我既跟着您,为您做打算便也是为了自己,就像是袁副将说的,‘都是自家人’。”

    她再次在心中感叹此行来南沙焱州真是来对了地方,方蹇明这人向来思虑周全,由他在身边替她看着,她也能放下许多心。

    于是叶帘堂笑了笑,还是说:“多谢。”

    方蹇明摆了摆手,转身走两步,抬手将军帐的帐帘掀了起来,向着外头看了看,回首道:“天亮了。”

    说罢,他将帐帘抬得更高,用绳结捆住。新鲜的晨风涌进,驱散了帐内汗湿与酒气的酸臭味。

    叶帘堂顺着他的动作看去,果见天已破晓,苍穹边际曙光初现,她转了转手腕,呼出一口气,问:“王秦岳呢?”

    “该是还在军营外头盯着呢。”方蹇明捆好帘子,道:“您要叫他过来么?”

    “熬了一晚上。”叶帘堂点着头,看向营外,“我再同他嘱咐几句,便下去休息着。”

    方蹇明应了一声,便出了营帐,替她去叫人。待人都出了军帐,叶帘堂这才扶着木几缓缓坐了下来。

    她熬了一整夜,此刻经风一吹,只觉得眼前明一块暗一块,有些头晕目眩。

    帐内还残留着军营常见的酸臭——酒气,汗液,以及变质的食物残渣。

    叶帘堂皱起眉,胃里几经翻涌。

    她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帐外,想要驱散鼻尖的这股异味。

    可惜于事无补。

    渐盛的日光像刀子,扎得她眼睛生痛。身边有营地的士兵看向她,却并未走近,只是看热闹一般紧紧盯着眼前这位镇南军将要追随的女子,像是绿蝇身上密密麻麻的复眼,闪着湿漉漉的油光。叶帘堂只觉得身体涌上一阵阵的恶寒。

    在下属面前表现软弱,这对于领袖来说是无益的,更别说她眼下才将镇南军纳入麾下。于是她努力目视前方,始终只看着前方。

    她想挺直腰背,但忽明忽暗地视野几乎要让她站立不住。

    顷刻间,她甚至觉得周围人已经看穿了她的拙劣,看透藏在这副身躯下的,只是一个虚张声势的丧家犬。

    求你。她强撑着在心里恳切道,求你,叶帘堂,你必须继续向前走。

    可眼前天旋地转,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叶大人。”

    有人轻手参扶住她,替她挡住了四面而来的探究视线。

    “叶帘堂。”

    他低声叫她。

    叶帘堂说不出话,鼻尖嗅到小叶紫檀浅淡潮湿的香气,她抬起眼,目光正好撞进李意卿低垂下来的眼睫里。

    他睫毛纤长,覆盖着静水般透彻清醒的眼睛。

    “我——”

    摇头堵住她的辩驳,李意卿扶住她,说:“走。”

    叶帘堂吐出一口气,凭借李意卿轻微地力道,以惯常的模样走回军帐。

    待帐帘被重新放下,叶帘堂觉得身上好受了些,开口道:“我方才……”

    “你的状态不对,很不对。”李意卿垂眸看着她,说:“叶帘堂,你似乎生病了。”

    “病?”叶帘堂摇了摇头,说:“我只是有些累。”

    “这些时日你显疲累,意沮。”李意卿慢慢道:“我知晓这些天你行役繁重,但这不是原因。”

    叶帘堂张了张口,他却没给她解释的机会,倒了新茶送到她面前,口吻异常冷静,“你在害怕么。”

    “害怕?”叶帘堂接过茶盏,靠在椅背上,勉强牵了牵嘴角,“有什么可怕的?你难不成觉得我害怕那几位副将看穿我虚张声势的谎言,以致尽失所有?”

    李意卿摇了摇头,说:“你在怕张氏。”

    “我为什么要怕张氏?”叶帘堂将杯盏放下,右手垂在身侧,道:“我只想杀了他们。”

    “我们都为张氏所害,背叛与低侮,从天上掉到地下,身上的每一处伤都是张氏所致。”李意卿沉声道:“我丢了亲人,而你碎了身骨。”

    “在我们将太多无辜百姓卷进战争前,你我的所作所为都可以称为报仇。可事到如今,你并不这么想了,对么。”

    叶帘堂没有说话。

    “当张氏存在时,你便还是叶帘堂,遭遇可怜的叶侍读。可一旦张氏在你手里被覆灭,你又是什么。”李意卿说:“一个篡夺皇权的叛军首领。”

    叶帘堂不自觉垂下眸子。

    “人伦百载的阅历启示我们‘群聚则安泰,离群而危殆’。而眼下,你离群了。”李意卿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眼中这条所谓合群的‘大道’是人们惯常行走的。可走惯了,并不代表便能心安理得。”

    叶帘堂轻轻皱起眉,她躲开他的目光,只觉得冷汗浸满全身,疼痛从手心一直蔓延至脖颈。

    他看穿了她心底的犹疑,正如李意卿所说,她在害怕,害怕离群,害怕成为人们口中那个篡夺皇权的叛军首领,害怕成为千夫所指的那个格格不入者。

    想到此,叶帘堂终于明白这些天的疲惫从何而来。她只是害怕再往前走了而已,未来还会发生什么,她总觉得一切都不受控制。

    火燎六洲,那是叶帘堂亲自播下的绝站,箭如雨下,军甲支离破碎,堆垒的尸体烧出遮天蔽日的烽火。

    她闭上眼,几乎不想再睁开。这柄悬在阆京皇城顶上的雪亮刀尖,如今却像是陷入死地。

    李意卿眸中闪过一丝不忍,“这并非是错误。”

    叶帘堂点了点头,但从前积压下的苦痛与疲惫都在此时倾泻而出,掀天揭地地倾压而来,她毫无还手之力。

    “该怎么办?”她问。

    “我们不能单凭恨意而支。”李意卿走的近了些,垂眼见她用宽袖挡住下半张脸,像是角残缺的月亮。他俯下身,屏住呼吸,用唇轻轻蹭过她的眉眼,随后摁住心跳,轻声说:“姐姐,歇息一下吧。”

    “叶大人——”军帐被人掀开,王秦岳半颗脑袋探了进来,“您找我啊?”

    叶帘堂要睁开眼,李意卿才如梦初醒一般猛地从她身边弹开,慌乱中扶了扶束冠。

    王秦岳不解地瞟着他,道:“殿……先生也在啊。”

    李意卿没有说话,只是面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脚步不稳地走出军帐。

    叶帘堂弯了嘴角,又迅速压下,向外望了望,问:“叫方大人也进来吧。”

    趁着这个空档,她便清清嗓子,问王秦岳:“你同近军相处的如何?他们服你管教么?”

    “还成。”王秦岳点了点头,说:“从前我在千子坡时也替杜鹏全管着兵匪,留着些许经验。”

    叶帘堂点了头,问:“那镇南军如何?”

    “镇南军?”王秦岳抬眼。

    “若是我要你管着镇南军,你能握得住他们吗?”

    闻言,王秦岳一怔,呆了片刻问:“您的意思是……”

    这时方蹇明俯身进来,见他们还在说这话,默默立在一旁,叶帘堂瞧见了,便挥手让他走近些,继续对着王秦岳道:“近军野路子出身,该如何同镇南军融合,成为毫无芥蒂的战友,这些都是你要做的。”叶帘堂抿了口茶,说:“我给你留三天,将南沙的营防布局记牢,我便将镇南军交给你,以后若有什么不懂的,人情世故,都去找方大人。”

    “叶大人,您是要我守着南沙?我怎么,我……我……”王秦岳怔怔看着她,嘴里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镇南军里头,那几个副将是不好想与的,在我们彻底握住镇南军前,是不能得罪的。”叶帘堂继续道:“南沙归在我

    们手里,日后的军帐都从聚宝台里出,你得将帐算清,每一笔用作什么,都得拿出个确切的数来,不得马虎。”

    听了这些,王秦岳“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有些哽咽,“大人……我,我不过土匪出身,怎么敢拿镇南军,我怎么敢。”

    “我给你,你便能。”叶帘堂说:“做不了的便去学。”

    “大人厚爱,没齿难忘。”王秦岳深深伏下身去,一字一顿道:“我定然不负大人所望。”

    剩下军备细务都由方蹇明同他交代,叶帘堂缓过来了许多,便起身走出营帐透气时,正巧瞧见待在井梧树下的候着的李意卿。

    晴光正好,透过枝干洒在他身上,挺拔而明朗。

    李意卿见她走出来,向前两步又退了回去,踟蹰着不知该如何。

    叶帘堂心底好笑,便走上前去,道:“方才殿下让我休息?”

    李意卿错开目光,点了点头。

    “再重复一遍。”叶帘堂笑,“殿下方才喊我什么?”

    第133章 秋寒滴漏滴答,一声声数到卯时。……

    永淳三年的秋来得比往常都急,皇宫内早早就备上了红罗碳。李意骏睁着疲累的眼躺在榻上,目光穿过过昏暗的烛影,去瞧宫殿的屋顶。

    近来,他后半夜时常从噩梦中惊醒,常是手脚冰凉一身冷汗,醒后就不敢再阖眼,只能听着殿外的滴漏,滴答滴答,一声声的数到卯时,天边就会泛出熹光,他应该起身了。

    果然,时辰一到,外头的竹帘便被蓝溪挑开,她身后跟着一众宫女,为他梳发理袍。

    李意骏像是盆名贵的花草,不言语,只是由着他们摆弄。短褂、棉袍、短罩一件件系在身上,他瘦了许多,此时缩在厚重华贵的料子里,显出几分萎靡来。

    “陛下夜里又没睡好么?”蓝溪将早膳呈上,特意摆了盘石蜜在他眼前,说:“张大将军特意命小厨房做了石蜜,说是陛下从前最喜欢……”

    话没说完,便见李意骏忽地掀了盘子,“哐当”一声,玉盘碎裂,里头的糖撒了满地,宫人们慌张伏跪在地。蓝溪抬眼,见李意骏煞白,身子不由自主往后移了移,几乎要蜷在椅角。

    “……拿开。”李意骏眸中惊疑不定,斥道:“以后不许再拿这东西上来!”

    蓝溪垂眼瞧着地上的碎屑,低声说:“陛下不愿吃,不吃了就是。何必闹这么一痛脾气,浪费了这么些东西。”

    李意骏没有说话,也不用早膳,只自顾自站起身,向着殿外走去。蓝溪便也站起身跟在他身后,道:“今日风大,陛下还是披上氅衣。”

    “不需你管!”李意骏猛地回过身,“滚开!滚!朕不想看到你!”

    蓝溪却没有退后,她仍上前,似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般,替他系上氅衣,俯身为他整理袍摆,回首道:“八表,跟好陛下。”

    “是。”八表跪行两步,伏在李意骏身下,“陛下……”

    “不需你。”李意骏厌恶地看了地上人一眼,侧眸道:“载荣,你来。”

    说罢,头也不回地便朝外头走去。

    被点中名的内侍官浑身一抖,踟蹰着不敢迈步,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蓝溪的脸色,蓝溪面上倒仍是一派温和之色,向他催促道:“陛下叫你,还不快去。”

    载荣只得点了点头,慌乱提着袍去追。

    李意骏方才发火,叮铃咣啷地闹出好大一通声响,此时人走了,殿内顷刻安静下来,显出几分压抑。宫人们仍伏跪在地,没有蓝溪的首肯,他们不敢起身。

    日光从殿外斜斜照进,蓝溪仍站在原地,像在想着什么,右手一下一下拨弄着玉佩垂下的穗。

    “蓝公公,您……”有人大着胆子出声。

    “嗯?”蓝溪回过神,眉目依旧温和,“怎么?”

    “陛下近来夜里总是睡不安稳。”那人解释道:“您千万别放在心里。”

    “陛下还是年少时的心性,咱家最是明白。”蓝溪点了点头,问:“不过,陛下还总是梦见从前的事?”

    “概是如此。”宫侍说:“奴婢夜里当差时,总能……总能听到……”

    “听到什么?”蓝溪向她笑了笑,说:“你大可放心同我说,毕竟你我都是为着龙体着想。”

    “听到……”宫侍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听见,陛下在哭。”

    “如此。”蓝溪若有所思。

    “公公,您,您能否别再张大将军面前提这些。”宫侍神色有些紧张,“陛下这些时日本就因此劳心伤神,若是叫大将军知晓了,定然又要……”

    “这是自然。”蓝溪点了点头,亲厚道:“陛下身边有你这样着想的人照料着,咱家也能放心许多。”

    “公,公公谬赞了。”宫侍低下头去。

    蓝溪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宫侍低声说:“奴婢贱名,不值一提。”

    “为何妄自菲薄。”蓝溪和颜悦色地看着他,问:“你从前是在谁手底下当差?”

    闻言,宫侍一抖,又重新伏跪下去,哆哆嗦嗦道:“奴,奴婢……从前跟在潘公公手下。”

    潘福,明昭帝生前最为信赖的内侍,也随着先帝一同葬身于雪芸殿火海。

    “怪不得。”蓝溪笑着点了点头,道:“想来方才陛下唤去的载荣从前也跟在潘公公身边学习,这样细心,怪不得陛下不待见咱家。”

    “蓝公公切莫这样说!”宫侍慌忙摇头,“折煞奴婢。”

    蓝溪收回目光,抬脚走至方才被李意骏掀翻的石蜜,俯身从玉盘残渣中拾起一小块,放进嘴里默默品着,眸光微动,良久后才低低笑了一声,道:“这是实话,咱家还该同你们多学学呢。”

    *

    叶帘堂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连轴转了将近四个月,如今一放松下来,便是一场高烧。这时候已经将近十月,秋寒来势汹汹,叶帘堂这病又拖得长,看起来离痊愈还需要好些时日。

    她这时坐在焱州州府里看着文书,李意卿给她端来药碗时瞧了两眼,问:“不是说好好歇息,怎么这会儿又看上了?”

    “如今的镇南军是头等大事,这样一支荒废了许多年的军队,要想重新焕发生机,我瞧着,难。”叶帘堂放下文书,说:“我想着趁着这些时日尽快做些调整,将老弱病残都尽快裁下去,品行不端的也不能留下。”

    闻言,李意卿笑了笑,“你还真是丝毫情面都不留。”

    “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才哪到哪。”叶帘堂撇撇嘴,“打仗前将他们换下去,也是为了他们好。再说,我又不是不给他们抚恤。”

    她生着病,声音有些哑。李意卿听着“嗯”了一声,抬手先将汤药放在一旁晾着,转而递了杯温水给她。

    喝了水,叶帘堂继续说:“王秦岳没做过将领,从前在千子坡做采买的时候就抠抠搜搜的,等会儿议事,你记得嘱咐他镇南军的军费省不得,该花的就花,千万别做那些得便宜处失便宜了的事情。”

    “我都记下了。”李意卿点了点头,指腹贴着药碗,察觉到碗壁变得温热了再推了过去,说:“喝药。”

    叶帘堂从三年前起汤药就没断过,她本已经习惯这药液苦涩,伸手端药时却心下一动,移开目光道:“不想喝。”

    李意卿去瞧她的眼睛,问:“怎么?”

    叶帘堂靠着椅背,将大半张脸都藏在毛茸茸的滚边里,垂眼玩着手里的竹扇,不搭理他。

    李意卿稍稍皱眉,用手背去探她的额头,一触即分,“还烧着……我去给你备份蜂蜜水?”

    “不用麻烦。”叶帘堂瞟他,声音很小,“不如你再叫一声那个。”

    “什么?”

    “那个。”叶帘堂将脸从滚边后头露出来,弯着眼睛用口型做给他看。

    “我……你快喝药。”李意卿别开目光,蹭一下站起身,“我,我去叫人给你备份糖水。”

    他路走得四平八稳,耳朵却变成红彤彤一片,将笑声关在屋内。

    长谷一直在屋外的廊下坐着玩蚂蚱,听见声响便赶忙将蚂蚱拢进匣内,站起身来拍拍手,“先生要去书房……咦,您脸怎么这样红?”

    “没事。”李意卿套上氅衣,道:“你去让厨房备些蜂蜜水,一会儿断进去了一定要看她将药喝完才能给。”

    长谷“哦哦”应着点头。

    “千万别叫她耍小聪明糊弄过去了,一定要亲眼看着她喝。”李意卿临走前再次嘱咐。

    “先生放心。”长谷点点头,说:“叶大人病得憔悴,我瞧着心里也难受,她待我那样好,我定然是希望她快快好起来的。”

    闻言,李意卿这才放下心,往书房走去了。

    叶帘堂说得不错,如今整顿镇南军是他们的需要关注的头等大事,如若阆京正规军强攻焱州,他们还有的底牌同他们殊死一搏。

    此时书房内亮着烛火,王秦岳和方蹇明已经再谈着事,等李意卿进去,方蹇明便闭了嘴,让王秦岳这个如今镇南军的主将来禀汇军情。

    “若要严明纪律,便要先立规矩,卑职想将咸元时期的中央禁卫军的军纪做些调整,搬到镇南军上头来。”说着,王秦岳吞了吞口水,瞧了李意卿一眼。

    李意卿不比叶帘堂温和,在待人接物上总显出几分冷淡来。王秦岳偷偷瞟着他的神色,摸不透他如今想着什么,只好继续道:“咸元帝治军甚严,卑职想着,定镇南军衣长不得过膝,禁购大鱼大肉及酒入营,再制更戌之法,轮流守卫边防,使其习劳苦于外。卑职必还亲自审查军士受粮之状,令其不得仰外物,需得自负军粮……”

    李意卿默默听了,将文书翻过几页,抬眼道:“不错。只是镇南军裁去军士,如今怕是兵力不够。招募新士之事也该著于议程之中了?”

    “是。”王秦岳答道:“卑职正与方大人商议此事,尽快定出个确切的数来。”

    李意卿点了头,又将叶帘堂嘱咐他的话同王秦岳讲了,王秦岳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一一应了下来。

    军备之事繁多,李意卿同几人谈到将要子时才毕。悄声回屋时,见叶帘堂已经睡熟。

    他净了手,轻手挨了挨她的额头,似乎是退了些烧,他这才放下心,又垂眸看了看她露在衾被外面的右手。

    右手缠裹着钢针与纱布,李意卿看一眼就觉得心脏能拧出水来。他用指尖轻轻触了触纱布,像是小动物替同伴舔舐伤口。

    良久,他掖着衾被替她盖住右手,眸光沉沉,像是下了雪。

    第134章 权柄太温柔,不见血,他躁得牙痒。……

    十月多雨,皇城内金碧辉煌映着雨色,琉璃瓦上滴滴答答未曾停歇。

    载荣伺候着李意骏午息下了,这才轻手轻脚地出了章成殿。

    自前些时日李意骏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后便不让蓝溪跟在身边了,平日里起居用膳反倒时常叫他近身,载荣知晓这是要重用他的意思,心里头不禁高兴了许多。

    只是这份高兴在前脚刚跨出门槛时便被浇灭了,只见便见蓝溪立在廊下,身后是瓢泼的秋雨。

    载荣知晓蓝溪是张大将军身边的人,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躬身叫道:“蓝公公。”

    蓝溪笑了笑,向他身后还未合上的殿内瞧了一眼,道:“这几日总下雨,陛下向来睡得浅,往日里总要点些线香助眠,前些时候我瞧着殿里那香没剩多少,算着日子也快用完了,今儿特意送些新的来。”

    说罢,她将手中的木匣子提得高了些。

    不安稳?

    载荣心里直犯嘀咕,虽说这几日秋雨没完没了地吵,但陛下的精神气却要比从前好了许多,显然已经用不上蓝公公手里这线香了,但他还是赔着笑,道:“哎呦,今个下着这样大的雨,您叫奴婢去取便是了,怎得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蓝溪垂下手,说:“陛下之事都是大事,咱家该亲自送来的。”

    说罢,抬脚上前一步,载荣却没有让开的意思,仍旧站在殿门前,将她的前路堵住,低声道:“蓝公公,陛下方才才歇下。”

    蓝溪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刻,随即笑道:“哎,是了。瞧我这记性,少当了几次差便险些犯下错来。罢了,你不必管,咱家在这候着便是,等陛下醒了……”

    “蓝公公,”载荣适时提高声音,截住了他的话头,轻声说:“陛下如今还生着您的气呐,您如今再出现在陛下眼前,岂不是雪上加霜?公公不如等陛下消了气再来。”

    “可……”蓝溪有些为难地瞧了一眼手中的木匣,道:“可若是没了这线香……罢了,你说得对,咱家眼下实在不宜出现在陛下眼前,这线香你便替咱家拿进去,悄声添上便是了,陛下若要问这香是哪来的,您也别说是咱家送来的,勉得又惹陛下生厌。”

    这一番说辞下来,载荣听着十分动容,便伸手接了,道:“公公放心,奴婢一定替您将这差事做好了。”

    “什么叫做差事,这些都是你我该做的,只要龙体安康,怎样都成。”蓝溪将木匣递到他手上,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眼下乌青,抬眼瞧着他说:“你做事这样细心,怪不得陛下喜欢你。”

    载荣瞧着蓝溪脸上稍纵即逝的疲惫与难过,心里闪过一丝不忍。

    常言说自古君王多薄幸,这哪里是光指后宫嫔妃,他们这些跟在君王身边做事的也是如此,蓝溪跟着永淳帝将近三年,如今竟也被厌弃至此。

    载荣暗自摇了摇头。这位蓝公公在内侍省身居高位,对未薄待苛刻过他们,如今虽让他顶替了位子,却仍旧对他和颜悦色。

    载荣瞧着蓝溪,心里忍不住想,“蓝公公可真是个好人。”

    蓝溪苦笑两声,转身撑伞要走,又忽然想起什么,折返回来道:“今日凉,陛下身子弱,一会儿去见柳太师时,记得替陛下换端罩。咱家方才已叫人去取了。”

    “哎,是。”载荣躬着身子应了。

    “陛下同太师谈话时记得叫陛下喝药。”蓝溪继续嘱咐。

    “公公放心好。”载荣垂着头,“奴婢都记下了。”

    闻言,蓝

    溪似乎才放下心,张了张口却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青石御道映出水痕,梧桐叶落声声脆,载荣抬眼瞧着他孤身行于雨幕的身影,叹息一声,提着木匣候在殿门外。

    蓝溪走出章成殿,凭着腰牌出了皇城。如今是张氏天下,她又深得器重,自是没有不长眼的将她挡下,她换了素服,乘马车去了大将军府。

    天色阴沉,屋内却晦暗。张枫坐在昏暗里,冠带氅衣,黑发披肩,低垂的眸子却泛着光。

    蓝溪收了伞,问:“将军怎么不点烛?”

    张枫将手中的东西撇到案几上,说:“方才正睡着,不知今日哪个挨刀子的点了半截从溟西过来的香,一股鱼腥味儿,臭醒了。”

    蓝溪替他点了烛火,只扯了扯嘴角,说:“溟西人最爱食茅根。”

    张枫有些烦躁地站起身,将她才点亮的烛火吹灭了,说:“今日有客来,不在此谈事。”说罢推门走出房门,想到什么又回首问:“你今日又没当值?”

    “陛下不待见我。”蓝溪跟上,开口:“他另叫了旁人。”

    闻言,张枫眸光微沉,“这已经多少日了。我当初从茅草屋里将你救出来,不是养着你吃白饭的。”

    “是,将军放心便可。”蓝溪垂首道:“我已经在做打算。”

    “我只给你三日。”张枫边走边道:“若三日后你还是没能复职,便自行领路去了吧。连个毛孩都搞不定,张氏不留无用之人。”

    “是。”蓝溪应了。

    言语间,张枫已然走至偏堂,偏头说:“跟进来。”

    堂内坐了两人,手边皆是还在冒气的热茶,见主人走近,便起身行礼。张枫摆摆手,却没看刘臻,只向着他身旁的单孟道:“贤弟久等,坐。”

    刘臻微微皱了眉,单孟向他使了眼色,暗暗拽着人坐了下来。两人见了跟在张枫身后的蓝溪,倒也未曾露出太多惊讶的神色,只是稍稍向她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蓝溪将这一连串的举动看在眼里,浅笑着回以礼,默默坐在下座。

    今日天凉,张枫坐下先灌了盏热茶,他做了多年的边关武将,这一仰头不像是喝茶,倒像在沽酒。

    青玉茶盏被他重重搁下,那响动听得刘臻心惊,目光在那玉器上多停了片刻,怕是一个不慎便被张枫这粗人糟蹋了。

    张枫却未曾在意,他饮了热茶,张开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他这些时日的糟心事太多,一边是这头李意骏不像从前那般听话,不能再随意摆弄,另一边是叶帘堂在外头携军叛逃,派去一帮人马却迟迟寻不到人影。这两边事像是在他心里头牵了根丝线,一左一右的拉扯较量角逐间搅得他心痛,却又无从下手。

    单孟瞧着他的神色,率先开口打破了满室沉默,“大将军在为叶侍读的事情发愁?”

    闻言,张枫撇着嘴冷哼一声,愤道:“女子狡诈,比泥鳅还要滑不留手,东躲西藏不肯露面,眨眨眼又不知钻哪去了。”

    “大将军实在不必为此费心。”单孟一只手轻轻摩挲着杯盏,道:“如今她躲起来,不过是力弱,甚至远不及您,此时要做的,不是找,而是逼。”

    “逼?”张枫嗤笑一声,“说得轻巧。”

    单孟却笑而不语。

    见他神色泰然,张枫不禁坐直身子,起了些兴趣问:“怎么,难不成贤弟已经找到破局之处?”

    单孟没有答话,只是暗中推了推刘臻,示意由他来讲。

    刘臻抿着嘴,有些不情愿地将藏在袍中的手握紧了。张氏商贾起家,刘氏向来是瞧不上的,可如今时局却逼得他不得不朝张氏低头,像只摇尾乞怜的小狗,只求张氏能善待刘氏族人。

    单孟的暗推的力道大了些,刘臻只好吐出一口气,勉强挂出一个笑来,说:“兖州叶氏,也算是名门。”

    张枫拧起眉头,“你是说叶氏族人?”

    刘臻点了头,回道:“血缘亲属,终不可离。”

    “她会想不到这些么。”张枫却摇了摇头,说:“险。”

    “大将军。”单孟忍不住插嘴道:“您忘了,如今您才是正统,而她叶帘堂是反叛军。于情于理,叶氏都势必拿下。”

    张枫愣了片刻,忽而发出一声轻笑,“是啊。”

    阆京你我他之间明争暗斗太多,他被各类暗叹暗杀搅于其中,竟差点丢了脑子,忘了最轻松的路径——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李意骏,而身居后宫的太后娘娘更是他张氏女,他有何理由不捉拿叛党一族。

    无论她叶帘堂在那其中安排了什么阴谋诡计,他都必须都踩进去。若是怕痛,那便套上铁靴,同她赌一把。

    “是啊!”张枫笑起来。

    天地间的规则就是这样至简至暴,谁执权柄,乘时局之上,谁便拥有能搅动万物的权力。管你牛鬼蛇神有何通天之能,于大权之前皆是不值一提。

    凛风骤卷黄叶,像是张枫的心绪。

    从前他为明昭帝的手中刀,见过的不过都是怀柔政法,做过最甚的也不过是在扳倒常家之事上出过一份力。

    太温柔了,不见血,张枫躁得牙痒。只恨刀锋未有用武之地。

    那时明昭帝分明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只是叹息着对他说,承揽世间,许多事挥刀砍去是没有用的,只会徒增鲜血。不如水滴石穿。

    张枫只得低下头,做一只替他守着西南边境的驯狼。

    可如今不同了。

    枷锁已经被他亲自绞断,他不再被束缚。

    如此,他就还偏要试试,这世间到底有什么是刀砍不穿的。

    第135章 龙辇“你就这般坏他德行!”

    载荣在章成殿外等着,忽听里头有响动,便躬身跨进殿内,等候吩咐。

    未时该到了李意骏于文华堂前听柳太傅教导,今日醒得吃了些,差点耽搁了时辰。

    载荣挥手让人呈上蓝溪提早备好的端罩,其色用明黄,锻匹为之,织金五爪龙立水,四团龙各随方位,他瞧着差点移不开眼,赶忙向着周身的宫女低声吩咐,“还不快为陛下整衣。”

    宫女们应声而去,载荣便从里间退了出来,随手将蓝溪方才递来那木匣打开了,里头果然卷着些线香,都是好味道,他记得嘱咐,没多声张,只是轻手为殿内续上。

    “载荣公公。”忽而有人低声唤道。

    载荣回过头,见是前些日子总跟在蓝溪身边的小太监八表,便搁下手中的事,问:“怎么?”

    八表低声道:“公公您瞧,外头这样大的雨,可别叫陛下受了凉气,染上风寒了。不如趁着眼下,奴婢去唤顶龙车轿辇来,也好让陛下路上轻松些个。”

    “这,”载荣有些犹豫,道:“从前陛下也未曾乘撵……”

    “哎,这不就将蓝公公换了下来么。”八表说:“您从前跟在潘公公身边,习得一双玲珑眼,陛下如今看重您,不也正是因着您身上的这份心细?”

    载荣瞧一眼殿外风雨,一时不知该不该擅自拿主意。

    “陛下这时才醒,要是遇着冷风有个头疼脑热的,这责您哪担得起啊。”八表将他的动摇看在眼里,继续道:“再说了,陛下将蓝公公调离身边,这其中的玄机……可不只一星半点。”

    “什么?”载荣皱眉。

    “哎呦,载荣公公,您这是真不知晓还是装不知晓啊。”八表撇了撇嘴,却还是开了口,他将声音压得极低,道:“陛下将蓝公公调开身边,那蓝公公是谁的人啊?如今他又重用您,您从前又跟在谁的身边?”

    “蓝公公……他与大将军走得近,我从前……”载荣喃喃低语了两声,猛地反应过来,“这是……这是……”

    载荣从小就跟在了潘福身边做徒弟,心思单纯,从未将这几日的事情与党争想到一处,只当是自己用心做事被陛下看见,这些天还因着此事高兴了许久。

    如

    今看来……载荣只觉渗出一身的冷汗。

    “陛下这是不想受大将军钳制啦。”八表瞧着他的面色,心中闪过鄙夷,但语气仍旧耐心,“如今陛下让您跟在身边伺候,您自然要为陛下铺路啊。”

    阉党论政本是大忌,但载荣此时已然顾不得那许多,垂在身侧的手将袍子攥紧了,低声问:“我该如何……”

    “载荣公公,这龙车轿辇,不就是如今最好的时机嘛?”八表凑近了,低声道:“陛下要脱离掌控,重振龙威,便该从这些细枝末节的举动显起。”

    “龙车辚辚,最宜彰显天威。”八表的声音很轻,“御驾亲临,万民敬仰……这才是陛下如今最为需要的。”

    听罢,载荣暗自心惊着,点了头道:“是了。真是多亏你,想得这般周全,劳烦。”

    八表勾着嘴角应了一声,便转身出去传龙车了。他办事利索,等皇帝梳整完毕,龙车便已在宫外候着了。

    龙辇前由骏马驾驭,通身刻有龙凤图案,其上镶嵌金银玉器。李意骏瞧见时眉梢一挑,却没多说什么,抬脚迈了进去。

    载荣瞧着李意骏神色并无不虞,这才稍稍定下心。车旁太监趁着这个空档低声问:“载荣公公,是要行大路么?”

    载荣想着八表方才同他念的几句“龙车辚辚,彰显天威”,便点了头,道:“可。”

    驭马太监听了这话,便心下明了了。

    龙辇辘辘驶过时仿若乍惊雷霆,横穿皇城而过。其上华盖高擎,日月旗迎风招摇而展。等行至文华堂前,却发现柳太傅正立在檐下。

    李意骏心下一惊,赶忙从辇上跳下,连载荣伸来的手都未曾在意,直直往前道:“太傅,这寒风夹雨的,您怎么不进屋?”

    柳太傅的目光在龙辇上转一圈,又在新帝的端罩上顿了一顿,皱眉沉声道:“陛下,先帝弃世,还未及三载。您自当哀毁骨立,以尽孝道。”

    李意骏愣了愣,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旁跟上的载荣见皇帝挨斥,赶忙趋前道:“陛下近日龙体违和,夜不能寐,精神欠安。今又逢大雨滂沱,乘龙辇以行实乃……”

    话未说完,便见柳太傅猛地朝他看来,目光如炬,吓得载荣身形一抖,还未跪地,便听太傅厉声道:“咄!竖子何敢妄言!陛下之前,岂容你等轻喙!”

    载荣心下一颤,登即想给自己甩上两个嘴巴。

    前朝时之因着阉党乱政,朝纲不振,这才以致社稷倾颓。大周立国便深鉴前辙,严锢内侍之权,像柳氏这样的清高文臣更是深恶其弊。

    柳太傅与永淳帝既是君臣,又是师生,二人谈话间是绝没有自己插言的份的。今日他多嘴,便已犯了大忌。

    载荣跪地猛地磕头。

    往昔他守分谨严,从未有过逾矩之举,今日的耳朵不过是多听了几句话,竟忘却本分,实乃大不该。

    “奴婢多嘴!”载荣跪在雨地里,额头磕在湿漉漉的青石地上,不敢觉察到痛,“太傅宽宥,还请太傅宽宥。”

    “先帝宴驾不过三载,新帝哀缞,此何等大事!”柳太傅摇着头,沉痛道:“陛下纯良,你就这般坏他德行!”

    雨水渗骨,打在他身上却失了知觉。载荣只能不停的磕头认罪。李意骏瞧着可怜,不禁开口道:“太傅,他……”

    “陛下慎言!”柳太傅皱眉看向李意骏,示意他勿再言语。

    李意骏在这道眼神中明白过来,他已登九五,从前有蓝溪在侧,他虽因着她是舅舅的人而不喜,可如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起行间的诸事都能放心交由她。

    而眼下他想要脱离掌控,便要亲身面临着身边千百双目的监视。他垂首道:“太傅所言极是,朕益加谨言慎行,以防微杜渐。”

    柳太傅叹息一声,声音很轻,“我不杀他。但这人恐怕是留不住了。”

    李意骏看一眼跪在雨中的载荣,额间磕出青紫,鲜血顺着雨水一同从流下,模样十分凄惨可怜。他心头起火,压抑着道:“是。”

    *

    南沙自入了秋便很少放晴,雨水打落州府庭院的黄叶,张氏派给叶氏的檄文便顺着这场雨传到了焱州。

    方蹇明将那檄文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愁得脸上的纹路都深深皱在一起。反倒叶帘堂瞧着要比他镇定许多,此时罩在宽大的氅衣里坐在一旁。

    她前夜里才退了烧,脸还是苍白的。方蹇明有些担忧地瞧着叶帘堂的面色,犹豫道:“叶大人……”

    叶帘堂目光落在案几上的檄文上,没有抬眼。这件事确实是她自己考虑不周,怨不得其他,只因上一世她的亲缘血脉实在浅薄,除却几句聊胜于无的问候以外,她基本上都是独来独往。

    而她来到大周时也就在叶氏待了短短一月,还没来得及将那亲情的味道嗅个真切,便被迫男装入了阆京。

    张氏当初暗算她后,对外放出的消息还算体面,并未辱没她的名声,叶氏这三年自然也是安稳度过,叶帘堂便将“家人”这桩事放在脑后去了。如今细细想来,自己苟活下却未曾寄出过一封家书,反而如今自己做出的事情要族人替她承担,这实在太不像话。

    叶帘堂眸光微沉,道:“张枫要想以此威胁我,变得先将他们握在手中……这檄文从阆京批出来没多久,叶氏大族,要想一次性转运这么多人,不是一时半刻能做到的。”

    方蹇明愣了愣,问:“您是想?”

    “截人。”叶帘堂说:“他既先一步给我戴了高帽,我便将这恶人一做到底好了。”

    方蹇明收到檄文便一直忧心忡忡,一直担心叶帘堂的身子到底承不承受的住,此时见她面色还算平静,不禁稍稍松了口气,稳住了心绪,道:“可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拿人,不怕打草惊蛇么?”

    “怕是皇城里头出了什么事情,他才这样千方百计地想要引出我。”叶帘堂嗓子有些哑,她抿了口茶水,道:“不管他们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如今张枫在明,我们在暗。只要捏好时机,局势便永远都是我们后手。”

    方蹇明点了头,望了眼窗外道:“若要截人,怕是得马不停蹄地赶路。”

    “是。”叶帘堂拢了拢氅衣,说:“我携一百镇南军往溟西去,明日一早便启程。”

    “您亲自去?”方蹇明皱了眉,当即阻止道:“您风寒才愈,身子怕是……”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黄叶铺了满地,叶帘堂侧眸看了一会儿,轻声说:“他们是我的家人,我应当亲自去的。”

    方蹇明知晓叶帘堂一旦定下的事情便不会轻易更改,只叹息两声,回身叫人多塞几件厚衣在行李里。

    第136章 不辞不然神仙姿,不尔燕鹤骨……

    镇南军是朝廷的正规军,可自从袁华坐上副将的位子后,就没有一场仗是为了朝廷打的。

    他贪生畏死,毫无忠诚。镇南军在他手里倒像是群四处觅主的家畜。昔日张氏得势,他们便全当自己是张氏门下的府兵,替张氏报私仇,了私怨。而如今南沙易主,他自然要倒戈于叶帘堂手里,成为叶氏手里的宾军。

    如今镇南军换了主将,领来一帮子土匪,这些人打架作战起来蛮不讲理,于镇南军们来说,自然都是瞧不上眼的,如今要让这群土货同他们协调融合,心里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

    “副将,那土匪头子也忒将自己当回事了,这才来军营几日啊,就已经立上规矩了?”有士兵向着袁华告状,“先是将咱们那些老弟兄赶走,又是不让喝酒不让吃肉的,苦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袁华也正因此事心烦,他酒瘾大,此后在营中不得饮酒,愁得他差点将自己那圈绺络腮胡揪光。

    士兵见他不说话,便继续道:“练练练,现在一睁眼就是练,在这样下去,弟兄们迟早被那土匪活活累死。”

    说罢,他蹲下身,将退摆出一只来敲着,道:“副将,您瞧我这腿……每日累就算了,肉也不给多,咱们哪和那群土匪一样糙?真是将人当牲口的使。”

    “行了。”袁华打断他,舔了舔发干的嘴角,“跟都跟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闻言,那士兵凑得近了些,压低声道:“副将,张晖死了,如今您就是我们的头儿。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

    “你们就怎样?”袁华睨他一眼,“净放些狗屁,张晖死的时候还挂着镇南军主将的牌儿,张氏能饶过咱吗?就算人家高门大族肯不计前嫌,咱们镇南军在西南混吃等死了这么些年,人家怎么肯用我们?顶多放在一边做个奸细。那张氏喜怒无常,每天战战兢兢过日子,你愿意?”

    “这……”那士兵支吾两声,便不开口了。

    袁华站起身抖了抖腿,手指下意识地摸及腰边的酒壶,晃了几下,不出意外,空的。他

    从鼻间哼出一股潮气,低头啐了几口,骂道:“爷爷的,真窝囊!”

    那士兵瞧着他的脸色,面上一喜,道:“副将,不如我们给他些颜色瞧……”话未说完,这人的后领便猛地被扯起。士兵吃痛着回首看了一眼,慌道:“王,王将军,您怎么,您什么时候来的?”

    王秦岳面目生得良善,却因长久同各类土匪地头蛇混迹在一处,说话做事便多养出了些痞性,此时他小臂肌肉虬结,单手便能将人拎起来。

    “你说要给我们些颜色瞧瞧的时候。”他问面无表情,“你想做什么?”

    “将,将军……”那士兵抖着腿,话都说不完整。

    “滚回去训练。”王秦岳将人往边一拽,道:“下次躲懒再被我捉到,就……”

    “是,是。”那士兵猛地点头,“明白,属下明白。”

    见此,王秦岳扯出笑来,往那士兵臀上一蹬,骂道:“知道了还不快去?!”

    他来镇南军时日不多,此时最忌同下属生了嫌隙,今日这出嫌话不是他不在意,而是不能在意。今日这事从他手上轻飘飘过了,如同玩笑一般,倒还拉近了两人关系。

    袁华自然也看明白了这层,只站在原地瞪着王秦岳。

    王秦岳回过身来,目光在他身上一顿,并没有停留,只说:“叶大人找你。”

    闻言,袁华一怔,“找我?”

    王秦岳点了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管抬脚往镇南军操练的校场处走去。

    *

    袁华虽说在焱州待了快十年,可进州府却是头一遭。这会儿他小心翼翼地跟着接应的侍从穿过游廊,满心都扑在这头顶的飞檐翘角上,移不开眼。

    走到屋子前,引路的侍从抬手替他撩开竹帘,他这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跨进书房,心底却忽然泛了怯,磨磨蹭蹭地不敢朝里走,察觉屏风挡了袁华半只眼,索性他就这么悄悄地往里看。

    自王秦岳坐上主将位置以来,叶帘堂便没有在军营出现过。

    叶帘堂没同他讲过几句话,袁华虽是只极会察言观色,讨人欢心的走犬,但心底却明白,这叶氏虽是女子,却也是读书人,而这类文人雅士们大都看不上他们这些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将,而他又不愿在女子身前躬身,便罕见地静了下来,不去她跟前惹人嫌,自己也落得个痛快。

    可这些时日过去了,叶帘堂此时忽然要召见他,袁华脑子笨,猜不透其中的凶吉,心底便有些惴惴。

    他抬眼瞧里看,见叶帘堂此时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身姿修长端正,与他伺候过的几位张氏爷不同,虽然同露锋芒,可她身上并没有无寒戾无常的血腥气,反而透着股青石般温润沉静的玉色。她面上没什么表情,袁华一时有些拿不准该不该进。

    “袁副将?”侍从将他引至此便出去端茶,此时新茶都端在手里了,袁华却还在外间候着,便低声问:“您怎么不进去?”

    袁华不知该说什么,便听里头略带笑意的声音传来,“袁副将好立军姿,此以身彰镇南军之风采,你何故扰他?”

    听罢,袁华猛地回首,见里头人仍在垂首写着什么,唇边却多了一丝笑意。那端茶的侍从也抿着嘴笑,“大人教训的是。”

    话已至此,袁华只好硬着头皮走进里屋,干巴巴道:“你……您知晓我在外面,怎么不出声?”

    叶帘堂这才停笔,回视笑道:“可副将也分明瞧见了我,为何止步不前?”

    袁华住了嘴,读书人狡猾,他辩不过,索性不再开口。

    叶帘堂见此便不再玩笑,抬手将笔搁在砚台上,道:“今日找你,是有要事。”

    袁华垂眸,这才发觉眼前这位叶大人竟是用左手写字,他心不在焉地想,都说左撇子生来就要比旁人聪慧,怪不得这人能男装混进朝廷,上天还真是不公。

    他久不答话,一旁的侍从为他端茶时故意声响大了些,这才喊回他飘忽的思绪。袁华眨了眨眼,赔笑道:“大人有何要紧事啊?”

    见此,叶帘堂倒不急着说事,反而道:“听闻副将嗜酒,我前些日子特派人去收了几坛谷东的椒柏来,今夜就能送到府上。这些日子王将军进了军营,近军终究是与朝廷的正规军不同……副将这些日,可有什么难处?”

    袁华从前就是个混吃等死的主,眼看着王秦岳被派做主将,便知自己不会被重用,可如今这位叶大人如此恳切地嘘寒问暖,他心里不知怎地腾起一片惶恐来。

    他只觉后背隐隐渗出汗来,垂首道:“承大人心意,一切都好。”

    “你如今是我身边的副将,若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尽管提就是。”叶帘堂笑了笑,声音温和舒缓,很容易就流到人心里边,“若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您尽可……”

    “不,没有。”这句话可以说是脱口而出,袁华没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讲,话却已经先一步说了出来。

    从前他在焱州还只是个无名姓的士兵,没少看当地州府的脸色,受的讥讽多了,便只拿散漫当作不在意,可此时……

    袁华垂着头,平日里奉承话顺嘴就来的口里愈发酸苦,他握紧拳,迫不及待地想要喝酒。

    “王秦岳只在匪窝里撑过大王,若要正经管起军队来,怕是有些力不从心。”叶帘堂笑道:“日后还得副将多多提点。”

    袁华知晓叶帘堂这番说辞实是在抬举他。王秦岳驭下有方,哪里轮得到他这样浑浑噩噩快十年的废物来指手画脚。

    这些都是奉承话,袁华在心里对自己讲。可明知如此,他却还是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微不可察地执拗与祈盼。他问:“我饮酒快十年,早都拿不稳刀了……大人竟还信得过我么?”

    话一出口,他就又后悔了。

    人家只是同自己客套两句,自己就当了真,从前在文官那巧舌如簧的嘴下吃过的亏难道还不够多,何必再自取……

    “当然。”

    她出声,扰断他的思绪。

    “你是我府上的将,我当然信得过。”叶帘堂说:“你能坐上副将之位,便是有才能,又何须这般自轻自贱。”

    袁华怔然。

    她的口吻过于平静,甚至注意着礼节。不像是在敷衍一个贪生怕死的虚伪小人,倒像是同他谈论明日的天气,连一丝供他多想的刻意都不存在。

    袁华抬眼看她,只觉得心尖似乎被她漆黑的眸用力攫住,直到酸软发痛。眼前骤然模糊,他赶忙别开头,装作眼下发痒,偷偷揩去一点湿润。

    “我要你随我去截人。”叶帘堂说:“明日启程。”

    袁华点着头,躬身道:“万死不辞。”-

    当夜,袁华看着帐内桌案上的三坛椒柏酒,头一次选择忽视,反倒是其他士兵饮得痛快。有些兵醉了后便口无遮拦,再说起给叶氏使绊子作对的事情来。

    袁华当即一拳将人撂倒,他颇有些震惊地瞧着自己的拳头,忽有一种“尚能饭否”的感概。被揍倒那人躺在地上,因着醉意察觉不到痛,只是哈哈笑起来,哼出一曲乐师常弹的风雅调来。

    “交朋颇窥观,谓是丹穴物;前朝尚器貌,流品方第一;不然神仙姿,不尔燕鹤骨;安得此相谓……”【1】

    闻此,袁华也笑起来。

    他不是什么丹穴山的凤,可她却是实实在在的仙姿鹤骨。

    第137章 拜帖破碎山河,萧墙祸起。

    叶帘堂辰时启程,袁华带一百镇南军随行。截人这事毕竟走险,为了防止风声走漏,知情的除却今日随行的镇南军外,便只剩下方蹇明。

    等这支小队偷偷摸摸的聚齐,叶帘堂抬眼吓了一跳。袁华剃了络腮胡,看起来要比前些日子年轻了十多岁。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惊讶,袁华垂下头去,抬手摸着下巴问:“怎,怎么?很怪?”

    叶帘堂收回目光上了马,只道:“精神许多。”

    南沙距离溟西不算远,马不停蹄地奔了快五日,这才到了城外。袁华骑着马在外头跑了一圈,问:“大人要在这儿扎营么?”

    叶帘堂点了头,将丛伏探听来的阆京押送队的路线图展开来,边看边道:“他们走得慢,约莫着今晚便要出城了,要出溟西,便一定会经过这里。”

    袁华凑过来将那图一扫,却道:“这地儿不成。”

    “嗯?”叶帘堂没想到袁华会反驳她,便问:“副将有何见解?”

    “不如上头。”袁华指着不远处的一座高地,说:“扎那儿不错。”

    叶帘堂顺着他的指头看了看,又垂眸瞧着地形图,皱眉道:“高地于探查和防御是好,却可若要发起偷袭,风险太大。更何况,若是不慎遇围,便真要落个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哎,叶大人……你们这读书人,就是死板,连打仗都要拿着图纸对照看。”袁华摇了摇头,说:“这路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啊。”

    叶帘堂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叶大人,您抬眼往上瞧,”说着,袁华将手向上一指,问:“您瞧见月亮没?”

    叶帘堂仰头,见星辉渐隐,月牙只漏出一个尖来,层云重重,月光像是从纱后透出,不那么明亮。她点了头,说:“暗。”

    “暗就对了。”袁华笑一声,道:“层云叠布,空气凝滞……您再看这。”

    他指尖向下,叶帘堂便垂下眼,见蚁群匆匆而过,是要迁徙于地。

    “这是……”叶帘堂眨了眨眼。

    “暮四合,月晦暗,蚁徙穴。叶大人,风雨将至啊。”袁华收回手,道:“此处地势低矮,虽周遭生有水草便于安营扎寨,可等到明日一落雨,那就成了险恶的小天井,难走啊。”

    闻此,叶帘堂瞧着如今身处的低洼地行,笑道:“真是,多亏副将提醒。”

    等众人移高扎完寨,已经过了夜半,叶帘堂向来喜欢提早部署,否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没有底,于是便起了身,准备同袁华好好谈一谈明日的事宜。

    可一掀帘,袁华已然铺盖裹身,席地而卧睡得正酣。叶帘堂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打扰,和袁华同帐的士兵见了她,不等她开口,便先抬手一掌将袁华拍醒,大声道:“副将,叶大人来了。”

    “……叶大人?”袁华显然困极,半颗脑袋还沉在梦里,这时连礼数也顾不得了,只闭着眼问:“叶大人……大人找我什么事啊?”

    见此,叶帘堂便知晓此时不是谈事的好时机,可奈何时间紧迫,只得出声问:“袁副将,明日的埋伏……”

    “埋伏……哦,埋伏。”袁华躺着翻了个身,将半张脸都埋进了铺盖里,只道:“不急不急。”

    不急?

    押送对明日就要从这经过,若他们没能一举拿下,增起阆京的防备心来,日后要再想截人,那可就要难得多。

    叶帘堂皱了眉,“可……”

    “偷袭么,急不得的。”袁华挠挠头,咂巴两下嘴道:“明日,明日我就……哎呦,好酒,好酒!”话没说完,他便又被困意拖进了梦乡,嘴巴不住地吧唧,似是品到了什么珍馐美酒。

    见此,叶帘堂忽而有些担忧。她此行派用袁华本就是一步险招,丛伏替她查过,袁华能一举升为副将,便是因着六年前同南夷的一场突袭。

    六年前南夷兵强马壮,正值强盛之期,而镇南军尚未适应大漠战场,屡战屡败。为破死局,袁华带兵潜过沙丘,突袭南夷前兵的囤粮重地诼涼,用晒干了的火绒团在石头上,一点火星便将其粮草尽数焚毁,扭转战局,这才有了如今的南沙益州。

    德行暂且不论,叶帘堂觉得这人这些年虽趋炎附势的事做得多了些,但身上还是留着些才能的,说不准能成。可如今看着袁华似乎又成了前些日子那散漫模样,轻声叹了口气,掀帘走出营帐。

    自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她还是在心底暗自盘算着,若是这袁华顶不住事,自己便得多留些心眼,以保一条后路。

    *

    同样是月色柔柔,只是这片山道上都是尸体。暝王的铜青玄鸟旗被马蹄踏过,破破烂烂地皱在泥土里,被难民们争着抢着当作铺盖。

    岭原这些时日狼烟就没熄过,难民们争先恐后地挤出岭原,同南沙相接的山道更是泛滥,若是没有承平道出手,今年秋怕是要死上千的人。

    而阆京才给叶帘堂发了檄文,南沙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李意卿索性引了一波人进南沙,年轻的青壮便进军营充兵,老弱妇孺便派去给镇南军织过冬用的袄,如此既解决了这些人的温饱问题,又顺带给叶帘堂拉了一波声望。

    这般,一边是不顾百姓死活的阆京朝廷,另一边则是兼庇难民的“叛军”,孰高孰低一眼便能辨出。

    眼下方蹇明才安置好今日的最后一批人,正提着木盆穿过游廊,想要回房舒舒坦坦泡个脚,谁料转过廊角时一阵冷风倏地吹来,将他好不容易捂热的身子又冻得抖了起来。

    他暗骂一声,赶忙将外衣裹得紧了,揉一揉鼻子,抬眼却见漆黑游廊的尽头立着道身影,秋海棠的枝桠伸在那人身前,月光倾斜,映出雪河般汹涌的银。

    听见响动,那人微微侧身,露出矜贵如瓷的面容。

    方蹇明第一刻便认出了那是谁,当即停了步子,老实道:“太子殿,呸……清也先生。”

    李意卿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他走得近了,令方蹇明不得不抬眼仰视。这长久的沉默中,方蹇明被李意卿那双漆黑的眼盯得害怕,便结结巴巴地出声,“先,先生?”

    “叶大人呢?”李意卿问。

    闻言,方蹇明正下意识地要开口,却忽然想到叶帘堂专程嘱咐过他切莫走漏风声,虽然此时眼前这位太子殿下是绝可以信任的,但叶帘堂却没告诉他,方蹇明一时也拿不准该不该说了,犹豫良久,终于一咬牙道:“殿……先生您都不知晓,在下又从何得知呐。”

    “是么。”

    李意卿轻笑一声,向前走了一步。二人距离不算近,但方蹇明却还是抖着后退,他在心底暗骂自己胆小,却又别开眼,不敢去看李意卿的眼睛。

    “今日我在书房,看到了这个。”李意卿指尖夹着张纸,展开了给方蹇明看。方蹇明勉强抬眼,待看清了那纸是什么后,登时要晕倒。

    那是阆京传来的檄文。

    他一拍额头。近日他因着成堆涌入南沙的难民忙昏了头,竟一时忘记将这玩意收拾起来,今日幸好是李意卿,若是叫旁的有心人看去,不知要酿出多大的祸事来。

    思及此处,方蹇明便明白李意卿今日专程来房前堵他是为着何事了,当即“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沉声道:“属下有失职守,竟未能速整饬檄文,实乃罪过。还请先生责罚!”

    “叶大人只将此事说于你听,你该对得起这份信任。”李意卿声音透着冷意,“她留你在身边,你绝不能坏她的事。”

    “是。”方蹇明只觉得后背冷汗直流,他伏在游廊冷硬的地板上,却似乎察觉不到秋风寒瑟了。

    “明日一早来找我。”李意卿说:“带着你的笔,往东院来。”

    方蹇明摸不准他这是什么意思,却也不敢多问,只低声应道:“是,先生。”

    不过第二日一去,他便明白李意卿这些时日到底在筹谋些什么了。

    南沙长久的秋雨季节终于停歇下来,雁群穿过嘹唳冻云,枯枝桠上孤鸦徘徊不走。阆京一纸檄文发出后,南沙经过短暂的沉寂后,百纸英雄帖豁然出世,替代阴雨飘琼,乱撒于大周五洲。

    其上先有破碎山河,再有萧墙祸起。臣子含恨不得雪,举目遥望,天地烟霭横亘,忠魂含冤逝。可怜报国志,唾壶击缺,悲愤难抑。

    最后天罡相列,地煞同谱,天狼悬悬,时局空阔,承平一道俯身相请英雄文才以身入

    彀。

    治平相乘,昇平乱世。承平道本就于民间久负贤名,故此帖一出,便如片片飞雪落于乾坤,顷刻银装了大周各路英才文士的指腕双胼。

    五洲不安,新政不下。各路车马纷至沓来,齐趋一地,势如星火,共解天下燃眉。

    张枫从这纸拜帖里看到叶氏要与朝廷割席的决心与本事,他心头不安,不免有些急躁起来,忙招来人问:“押送叶氏族人的队伍行到哪里?”

    “回大将军,已经出了溟西了。”

    张枫皱着眉,心头的不安未能因此平息。

    山月斜斜,溟西一场暴雨落下,浇坏了行军路,头领不得不换道,改行高地。镇南军无声等候,切切擦擦的轻刀声已经响在耳畔。

    第138章 旧友“怎么,你今日还要杀我不成?!……

    天地界限被乌云沉沉压着,叫人看不明晰,迟来的暴雨似天河决堤一般,将眼前路彻底浇成了死路。

    袁华猜得不错,押送队本不在路上停歇耽搁,但雨实在太大,押官张贺当即决定停步休整,等雨停了再继续赶路。

    “那溟西贾氏也忒不义气。”此时张贺将那铺盖叠成个卷儿躺靠在上面,双手叠于脑后,晃着架起的腿道:“说到底溟西还是咱们朝廷的地界,爷爷我在他们坊内赊上两笔帐怎么啦?这都不肯。”

    “哎呦,这您还不懂么?”一旁有人笑嘻嘻地接话,“这富人嘛,说到底都是省出来的。自然俞省俞阔喽。”

    “呸,什么省不省的。”张贺冷哼一声,道:“要爷爷我看,就是家里银子多了翅膀硬了,要给衣食父母摆脸子看。”

    他话音才落,便有人接话拍着马屁,附和道:“张大人所言极是。”

    “再怎么说,您从阆京大驾光临,他们却待您这样轻慢,简直是欺人太甚!”有人不忿,“这压根就是没将朝廷放在眼里嘛!”

    “他敢?!”张贺放下腿,坐起身来,“没了朝廷庇护,他们贾氏就是个屁!”

    “就是,”有人出声,“做出这般傲气姿态,若朝廷真有一日不要贾氏了,他们还有什么路可走,难不成还要去投靠叶氏?可笑。”

    “叶氏?”张贺嗤笑出声,故意大声道:“她能有什么本事?不过一个读了些书的女子罢了,带着几个乡野匹夫就以为自己能与朝廷对抗?真真螳臂挡车。”

    “那是,那叶帘堂既没名望,又是个没见识的地方小户,同张大人您比起来,简直是草包一个,没眼看啊!”有人接话,继续道:“如今您手里还握着她老子和娘呢,我看到时,她得要跪着求咱们开恩咧。”

    哄笑声起,张贺翘着嘴角重新躺下,“眼下叶氏将那南沙当块宝,都是我们张氏不要的地界,早就穷得只剩下沙子了。那镇南军不过也是群鼠辈,就他们那个副将……叫什么来着,袁什么,窝囊死了,早先我在南沙当值时,他就剩给我穿衣提携了……哈哈,不过她却喜欢,既如此,将南沙让给她玩几日也无妨,等朝廷正规军打来,将焱州城门捅破个洞,看她还敢耀武扬威?”

    随行的押送士兵们笑着,“不说什么镇南军的副将,张大人,等您此行押了叶氏反贼入阆京大狱,那皇城里的蓝公公见了您,怕是都得弯下腰,给您提鞋啊!”

    张贺放声笑起来,他虽出身张氏,却只是偏得不能再偏的旁支,于三年前跟随张枫进京换帝后才得功绩,以此进入张氏眼,被放到北衙接了个押官当,这两年没少遭冷嘲。

    可若是他此行能成功带回叶氏族人,从今以后便不会再有人敢轻视他。

    一队人聚在一起笑至营帐外头的火堆将熄,这才不情不愿地散开,往自己的帐子里钻去了,留下几人轮换着守夜。

    暴雨肆虐,将营帐砸得砰砰,守夜士兵的脚早与泥泞混在了一处,难分彼此。护在器具下的火苗闪烁在雨幕,更显几分萧瑟与苍凉。

    不多时,子时至,守夜的士兵到了换班的时辰,却迟迟不见接班的人来,他腹中一酸,顾不得滂沱大雨了,急急就要解裤腰带,谁料手刚垂下,喉咙却被一刀卡住,随着刀尖向下一压,那人喉中发出几声艰涩的“咕噜”声,便倒了地。

    大雨如织,接班那人没听到声响,正踩着靴子慢慢往过移,嘴里不甘地念叨着:“什么守夜就是看重我,骗鬼去,不就是看人好欺负,什么脏活累活都往我身上派,我呸!”

    远远的,他模模糊糊看见火堆边上躺着道影子,喊道:“青哥,我来晚……咦,你怎睡在泥地……啊?!”

    走得近了,他才看清那人喉间溢出的血被雨水冲散,腥红混着泥水的棕黄一齐流至靴边,他后撤两步,回身喊:“有——”

    可下一瞬,嘴上一紧,不知被什么勒住,身后那人力气奇大,硬生生将他向后拖倒,地上的泥水被倒下的身子砸得飞溅,一些落在了眼睛里,士兵不能视物,双腿踢蹬,慌乱挣扎间被一刀穿喉。

    雨声肆虐,将一切挣扎与低吼都盖了下去。

    袁华松开尸体,抬手抹掉眼皮上的雨水,向后打了几个手势,一队镇南军从暗中无声钻出,俯身向着几座营帐围去。

    此时张贺却睡得不安稳,雨声太闹,砸在军帐上像是直直坠进他脑子里。他眼帘颤动,头发黏在脸上,刚想起身,却忽然瞟见帐帘刺进一点雪亮。

    那是刀尖!

    镇南军的长刀无声刺进军帐,将帐帘的一角挑开。张贺蜷在铺盖里,不敢乱动。他闻到冰冷潮湿渗进帐里,心脏狂跳,一边轻手摸向枕边的短刃,一边打出鼾声以掩盖发出的细碎声响。

    镇南军们走入帐篷,脚步声并不小。张贺眯开眼缝,瞧着来人缓慢的步伐,以及未加掩盖的呼吸声。

    虽说同为朝廷正规军,可张贺在军中并未怠于浮华享乐,远比这支荒废多年的地方军队要敏锐的多。

    他握住刀柄,趁着来人走近时一个翻身跃起,短刀直去来人后背,利刃连插几下,又轻又快,那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痛呼一声倒了地。

    他的同伴回过身来,“怎么——”

    张贺的刀尖已经抵在他鼻尖了。伴随着一声闷响,他便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张贺顺势夺过他手中的长刀,他一脚踩住那人肩膀,一刀戳下。

    血肉凹陷,血花飞溅出几滴。

    这几声响动惊醒了帐内的其余三人,他们惊叫一声,“大人!您……”

    “嘘!”张贺衣袖蹭掉长刀上的血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们不要开口,做着口型道:“遇袭。”

    雷声惊起,帐中人俱是一抖。

    若是放在平日,张贺是绝不会怕镇南军的,可如今他们因雨改了道,暴露在这荒野高地,四周没有任何遮挡,简直是块待宰的肥羊。眼下不知外头情势如何,但镇南军明显是预谋而来,他们大有可能抵不住。

    “撤!”张贺一把扯过外袍,蹬着军靴道:“打不赢,我们得撤!”

    “可,可是,那叛贼还在外头的笼……”

    “命重要还是功绩重要?”张贺低叱一声,迅速披好轻甲,道:“撤!”-

    袁华带兵围着野坡,以至于一眼便看清了坐在马背朝外飞奔的张贺。

    他和张贺认识得久,从前甚至算得上是好兄弟,总是一齐听曲吃花酒。他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以至于张贺能顺利地顶掉他的功劳,换得张枫的青睐。

    “他倒是没怎么变嘛。”袁华左腿的伤口痒起来,用力卡着腰间的长刀笑出声,“还是一样冷血,将整支队伍弃在身后,只顾着自己逃命,竟连人质都不带,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蠢。”

    一旁地士兵抬眼,“您……”

    “好了。”袁华扯过马缰,低头吩咐道:“你们将此处围好,千万别让人携着人质偷跑出去。”

    “是……副将,您这是要去?”

    “这可是叶大人的第

    一战,“袁华笑起来,眸里闪着光,“我自然得去杀个张氏,解恨扬名。”

    说罢,他拉动缰绳,让战马转向张贺奔离的方向,双腿一夹马腹,躯马追去。

    天河决堤,袁华冲出草野,马蹄带起千堆雪,在雷声轰鸣中伏低了身子,不管不顾地向前冲。

    眼下是下坡,泥土被暴雨冲刷得湿软,被一前一后几匹跑马踏得翻飞。

    张贺就在不远处。

    袁华紧紧盯着他的背影,不想速度,不想危险,不想其他任何,只一心想追上张贺的马,一心想要捅烂那颗薄义心脏。

    地势渐缓,马蹄捶打着浓稠的泥浆,袁华将身体前倾,快要越过马脖。他手中紧握长刀,任由风雨吹打他的眼睫。

    只盼着近一点,再近一点。

    张贺回过头,看清追兵,大声叫骂。

    但袁华却恍若未闻,他的战马是叶帘堂特意选来的,比张贺的要好上太多。叱骂不绝于耳,可他离张贺的跑马越来越近,就快追上了。

    “袁华,你这走狗!你这给女人办事的……呃!”

    袁华的长刀已经狠狠刺中张贺腿下的坐骑,跑马嘶鸣一声,东倒西歪地扭着身子,张贺一时不察,被狠狠地甩了下去,裹着泥浆滚落在地。

    接着,马蹄声近,袁华一手拽住缰绳,停在了他的身边。

    张贺身上吃痛,费力地抹掉脸上的泥水,仰起头,见袁华高坐马背,正垂下冷漠的目光。而他的战马喷着鼻息,正因着一次戛然而止的奔跑而闹着脾气。

    袁华看见张贺想要挣扎着起身,但方才滚落却好像摔伤了他的腿,以至于好几次都没能彻底站起来。

    “看什么?!你这癞皮狗。”张贺骂着,“怎么,你今日还要杀我不成?!”

    袁华没有说话,只垂眼看着多年前的好友。张贺曾与他并肩作战,戮力同心,却也在他最辉煌的时刻捅了他一刀,看他跌落马背而不闻不问,转而继续向前,偷走本应属于他的功绩。

    此刻,袁华看着张贺狼狈挣扎,听着他因疼痛而愈发粗重的呼吸,心中却是久违的平静。

    第139章 暗河为此频频回顾,毫无意义。……

    豆大的雨滴砸得张贺睁不开眼,他想爬起来,可眩晕愈甚,肚腹在摔下马时被碎石刺伤,此刻传来阵阵刺痛。

    他虽是武将,可这些年做过最多的事情不是打架,而是搜刮。张氏换改新帝之事不能宣之于口,可并不代表朝中无人知晓,旧党被捂嘴,便于民间起书,痛骂张枫悖逆天道,忘恩负义,禽兽不如。

    张枫自是无法容忍此这样的事情,因此,这三年来,张贺秘密押送搜刮的府邸,快要将近十座。

    而此刻,马蹄声愈来愈近,张贺甚至能听见战马粗重的鼻息。眩晕渐渐消退,他顾不上疼痛,勉强将自己从泥地里支了起来。

    押送队伍不擅战场诸事,可眼下却别无选择。他们本该继续前行,远处会有阆京派来接应的队伍,可这场突如其来的夜袭就如同这场骤雨,劈里啪啦地将他们砸了个措手不及。而他乱了阵脚,在逃跑的途中醒悟到,自己丢下押送叶氏族人的车马是个多么愚蠢的决断,可惜后悔毫无用处,此时他最需要做的,就是补救。

    他醉鬼似的摇摇晃晃站起来,手指抓起泥巴便往袁华身下的战马丢去。袁华猛地扯过缰绳想要躲,可还是慢了一步,泥巴险些砸进战马的眼睛,马儿受了惊,开始不受他掌控。

    见此,张贺抽出长刀用以作拐,趁着这混乱的空档挣扎着往远处跑去。

    他虽不擅决策,但如果他不知何时该为自己争取极会,便根本不能在三年内于北衙站稳脚跟。

    雨还在下,张贺什么都看不清,只得摸黑往前跑。不多时,身后马蹄声起,他扭头一看,果见袁华又追了上来。

    他心底暗骂一声,想要故技重施,这次却被袁华轻易扭过,眨眼间便奔至张贺身前,他手中的长刀一挑,穿过铁甲,正中张贺左肩。

    张贺被这一刀带翻仰倒,作拐的刀深嵌进泥土里,尽管他不想发出任何痛呼来引起敌人的愉悦,尽管他咬紧牙关。

    “……爷爷的。”张贺倒抽一口气,察觉到鲜血擦着身体流下。

    袁华见他还想起身,干脆翻身下马,一脚猛踢在他面上,欣赏着他狼狈地从缓坡向下栽滚,一头栽进雨幕中的麦秆群里。

    没了长刀支撑,张贺彻底站不起身,他尽量蜷缩着身子,以防雨水太快的渗进里衣,否则今夜他就算躲过袁华的追击,也熬不过这要人命的冷风。

    他抹一把脸,匍匐着缓慢地向前移动,但他的铠甲太沉,肩膀还挨了一刀,尽管再小心翼翼,却还是发出不小声响。

    敌人闻声而至,戏谑地看着狼狈的他,笑道:“张大人?”

    张贺不动了,却也没有抬头看来人,只说:“袁华,你如今又成叶帘堂手下的乖狗儿了?”

    “是啊,否则依张大人所见,我如今该怎样?”袁华哼笑一声,端平了长刀,道:“咱们也算做了几年兄弟,你难道觉得我会因着你当初背刺我那一刀,躺在床榻上痛哭流涕一辈子?”

    张贺稍稍抬眼,紧盯着对着他的刀尖,说:“我只是没想到你还能在张晖身边低声下气整整三年,如今却又临阵倒戈……哈,看来你做奴还真是得心应手?”

    “临阵倒戈?”袁华摇了摇头,“不,我只是顺应新主罢了。”

    闻言,张贺表情微变,“你什么意思?”

    “叶大人占据南沙这么些天,镇南军早已属于叶氏。”袁华笑出声,刀尖向前伸了伸,“怎么,看来阆京虽是锦玉贵地,可车马消息却不大灵通,嗯?”

    张贺眸光微沉,“……我当初真该一刀杀了你。”

    “啊,是啊。”袁华点着头,“您那时确实应该一刀扎我心口,而不是左腿。”说罢,他笑起来,在暴雨中将刀尖朝下,刀柄提高,“可真是风水轮流转啊,今日轮到我了。”

    雨水顺着利刃滴下,张贺不甘心交代在这,努力侧过身子,令刀尖错过要害,只削到他的手臂。

    痛楚席卷全身,他忍住绻缩的冲动,唇齿间发出怒吼,“那又如何,至少我比你强!我靠着自己的本事做到了阆京北衙,而你就算在人膝底下跪一辈子都只是个小小副官!”

    “你比我强?”袁华笑出声,“那为何如今趴在地上的是你,提刀掌控他人命运的却是我?”

    “净使些下三滥的招数!”张贺吼道:“有种同爷爷我正大光明比试一场。”

    闻言,袁华叹息道:“下三滥?若你是指这场夜袭,那这和你当初行径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毕竟,你这官职不过是靠骗出来的。怎么,在阆京多待了几年,还真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骗?”张贺抓着麻秆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怒道:“你说我骗?”

    “难道不是。”袁华呵笑起来,刀尖却直直往前,“骗我骑了那匹被你扎坏蹄子的马,在我落难时说

    要帮助我,却在其余人离去时给了我一刀。”

    刀尖越舞越快,落下却始终轻飘飘。张贺慌张躲闪,却仍旧躲不开这细碎又漫长的痛苦。袁华这套刀法很怪,张贺看不明白是哪家刀法,因此细碎的刀伤处总是意想不到。

    “断了我一条腿,抢先一天占了我的功劳。”袁华再逼近一步,“你告诉我这不是骗?”

    “你以为是我想那样做么?你以为那是我情愿的么?”张贺费力从他刀下躲开,泪水却不由自主流下,他又庆幸今夜大雨,得以让他不再那么难堪,“从头到尾我都不过是他们手中博弈的工具而已!族中长辈们叫我去祠堂听教,说张氏嫡系一脉将要入京,要我抢下功劳,跟随如今那张大将军……我家是没落旁支,要想翻身,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有得选吗!”

    袁华动作微顿,提刀继续向前走,“没得选?错了,你只不过是选择了自己好走的路。那么如今,我也只是选好我愿意走的路而已。”

    “袁华,袁兄!”张贺忍痛端出笑脸,“你我兄弟一场,给个机会,放过——”

    “当初,你我还算兄弟的时候,你没有给过我机会。”袁华不为所动,“如今,你我之间的旧帐都还没结清,和我谈什么机会?”

    “袁兄!不过是各有各的难处,当初我刺你,那是别无选择!如今你若愿意不计前嫌,我,我带你去阆京,从此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张氏做事!”张贺连连后退,“我绝不会再——”

    “不必。”袁华拒绝的干脆,冷声道:“叶氏给我的,是你们这辈子都给不了的东西。”

    “好,好,袁华,你就跟着那叶氏去做叛军!”张贺不断后退,“叶狗狡诈无谋!所及之处遍布战火!你跟着她,就等着被千人唾,万人骂!她落不了好下场,善恶有报,我等着瞧你们自食恶果的那一日,我等着……呃!”

    话没说完,张贺猛地向后一仰,“噗通”一声,摔进暗河。这暗河初浅,后退两步却陡然变深,是南沙有名的“隐流突深”。冰水顷刻没过他的胸口,张贺倒吸一口气,刚要挣扎,却忽而腿肚转筋,痛如刀割。

    “袁,袁兄!”他在湍湍水流与暴雨中扬起头,呼喊:“袁兄!帮帮我!”

    袁兄,帮帮我。

    袁华上一次听见这话,便是三年前的马厩,彼时张贺回过身,向他苦笑,“这马性子太烈,明日行军,我怕驭不住它,被头儿看见了,又得挨罚。”

    “不如我来?”那时的袁华还在笑,瞧见他迟疑的神情便安慰道:“无事,你想啊,我生在南沙,就是在这马背上长大的嘛,再烈的马,在我手里都得乖乖的。”

    有了这句话,就有了接下来这错位一般的三年。

    如今,袁华看着被卷进暗河的张贺,握紧长刀。张贺通水性,这他是知晓的,眼下犹豫,只是一时猜不透这是不是张贺想要拉他下水的又一次计谋。

    呼喊声弱了,袁华皱眉走近一步,看着张贺被水流冲得飘摇,暴雨如有实质地落在张贺身上。从胸口开始,一点一点,向下,向下,直到整个人被河水淹没。

    “救我……”

    呼救声尤响在耳畔,袁华一抖,急忙松开长刀往河里跳去。冰冷的黑水包围口鼻,他一把握住水中那道挣扎黑影的手腕,咬紧牙关奋力向上去。

    可张贺却因着恐惧兀自将他向下扯,冰水灌进口鼻,袁华已经无法呼吸,胸腹一颤一颤地痛,他拧起眉,费力挣开张贺的手,一手扒住草案将身子带了上去。

    潮湿的空气猛然灌入肺腑,袁华四肢没了力气,不管不顾地趴在泥地里咳了个昏天黑地。

    暴雨仍未停歇,他回头看去,暗河的水在夜幕下呈出漆黑的色泽,河水仍在流淌,只是他的手掌上多了一长道伤口,这是他方才挣脱张贺束缚时留下的。

    而他松了手,所以今夜的一切都到此结束。

    袁华抬起胳膊擦了擦眼睛,听见马蹄声响,他抬起头,对上叶帘堂平静的目光。

    汹涌潮湿的雨夜与行军一齐缀在她身后,而她只静静望着这边。

    这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路,若是为此频频回顾,毫无意义。

    他从地上爬起来,走回坐骑旁,抬脚榻上马镫,调转马头,跟着她的方向走。

    第140章 初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如叶帘堂行前所言,带出去的队伍果真凯旋。方蹇明一早就在焱州城门前等着了,一见到队伍,赶忙叫长谷快马加鞭赶回州府去,叫后厨烧上一大锅肉,不仅接待叶氏,还要给这些年头一次正经出兵,打了胜仗的镇南军接风洗尘。

    被押送的叶氏族人在溟西受到贾氏关照,并没受多少苦,只是昨夜淋了一夜雨,染了风寒,精神都不大好。方蹇明令人在府中收拾出几间屋子,使他们得以歇息。

    袁华一路未曾停歇,此时外甲都还没来得及卸,草草扒了两口饭便去书房候着了。书房外间的竹帘高高挂起,王秦岳等人都坐在外间,见袁华跨进房门,立刻笑道,“袁副将真是宝刀未老。”

    “哎,同您比还是要差得多。”袁华挠挠头,如今他得了赏识他的主子,心里太高兴,连同早先对王秦岳的那点不痛快都忘在了脑后,“此行真是多亏将军教的那套剑法,飘乎!实在是厉害。”

    王秦岳摇摇头,笑道:“是副将手法了得,这招数之能才得以尽展。”

    “哎,头儿,您何必与我客气!”袁华笑着,却将称呼叫得亲昵了许多。此时他瞧着里间瞥了一眼,只是竹帘垂落,什么都瞧不见,便回头道:“头儿,叶大人还没回来?怎么还不传你我进去?”

    “回来了,一早就回来了。”王秦岳抿一口茶,“只是……”

    “怎么?”袁华压低了声音,“大人受伤了?”

    “倒也不是……”王秦岳吹着茶沫,斟酌地开口,“只是,方才清也先生进去了。”

    “清也?承平道的那位清也先生?”袁华不解,“这和他有什么干系?”

    “咳,叶大人此行,虽说是为着家中亲人,可毕竟阆京的檄文已经发出,若是……我只说若是啊,若是有一日叶大人不慎身亡,我们又该如何自处。”王秦岳搁下茶盏,轻声说:“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1】,叶大人如今手里握着南沙与镇南军,创业未半,更不该在这时候以身涉险。说句难听的,是她将我们聚在一处,她该站在最前遮挡风雪,可若是这‘主心骨’没了,便是对我们的不负责任。”

    袁华听得一愣一愣,“这,头儿竟已看至如此深远!”

    “哎!”王秦岳赶忙摆摆手,说:“这可不是我看明白的,是方大人同我讲的。”

    “如此。”袁华点了点头,“可是这与清也先生进去寻叶大人有什么关系?”

    “你,唉,你一直待在军营,你不明白。”王秦岳身体前倾,小声道:“这叶大人和清也先生……他们俩个……呃……总之嘛,这事谁说给叶大人,叶大人都不一定在意,只有清也先生的话,她愿意听一听。”

    “这……”袁华皱眉,“这承平道虽在民间颇有威望,可左不过都是用些故弄玄虚的玩意儿来忽悠人,属下只是未曾想到,叶大人竟是相信这些的。”

    听他这般议论,王秦岳心头一惊,赶忙瞟一眼里间,低呵道:“哎,小声些!这与信不信没什么干系,只不过叶大人和先生,呃,从前是阆京旧识,所以才……”

    “原来如此,明白了,头儿。”袁华点头,“他俩都是读书人嘛,读书人只愿意听读书人的话,我早就明白的。唉,怪不得那先生生得干干净净,我却看一眼就发怵,原来是这个原因。”

    王秦岳干笑两声,心道:“哪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人家压根没讲咱们放在心上,自然是一派漠然,叫人不敢亲近。”

    暗自腹诽一番后,他侧眸瞧一眼那被竹帘遮得严严实实的里间,向袁华招手道:“我瞧这一时半会儿是叫不到咱了,来来,先坐,喝盏茶好了。”

    暴雨落了一整夜,于清晨时才小了许多。袁华捧着热茶,坐在木椅上听着外头雨打落叶的声音,待茶饮尽,那里间的竹帘终于被挑起。

    听见声响,袁华抬眼,见那竹帘微晃,被一双瓷白的手抵住了,来人手指修长,清秀的腕骨下现出一截霜色宽袖来。

    袁华一愣,他是上过百十次战场的武将,自以为什么都不怕,此刻见着来人却无端一抖,错开的眼神也不再敢乱瞟,老老实实地站起身来,垂头揖礼,“……先生来了。”

    王秦岳怕李意卿不认得袁华,便率先开了口,“先生,这位是袁副将,昨夜随行的镇南军领队。”

    闻言,李意卿的目光便落在袁华身上,点头说:“我知

    道。”

    袁华本来被他看得冷汗连连,此刻听见他的回答,有些诧异地抬了头。

    李意卿抬起的手没动,只是稍稍侧了身子,道:“进来吧。”

    两人应声,就着他掀起的竹帘迈步走了进去,里间温暖,叶帘堂正靠着太师椅,见他们进来便道:“尽快将昨夜的残局收拾好,近日多雨,你们多多留意,别叫尸体被泡烂了污染河道,今日能做完最好,万一疫病顺着河道传进溟西,又要受苦。”

    “是。”两人应道。

    昨夜从张枫手上的押送队劫走叶氏,一队人马都熬了整夜,叶帘堂再嘱咐了些事情便放他们回去休息了。

    竹帘重新垂下,李意卿走近,手指点了点木几上的一页薄纸,轻声道:“名册。”

    那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因着李意卿那纸英雄帖前来投名的。叶帘堂不想看,便扭过头去装没听见。

    “我已经筛过了一遍,剩下的还得你亲自过目。”李意卿笑了笑,凑向她目光转过的方向,道:“大人方才说等两位武将走了便看,怎么说话不算数?”

    李意卿平日里大都束冠,今日罕见地披了发,叶帘堂眨着眼睛,觉得新奇又好看,于是趴在桌案上去勾他的手,“今日好累,不想看。”

    闻言,李意卿瞧着她的模样,想起从前都是她哄着他温书,如今却反了过来,觉得有些好笑,心却蓦地软了下来,轻声问:“那怎么办啊?”

    “你先替我看看。”叶帘堂松开了手,支着桌案站起身,“我想去沐浴。”

    李意卿点了头,说:“好。”

    “你将东西都搬到我房里去看吧。”叶帘堂披着外袍走了两步,又回首道:“我不看总不大好……你一会儿念给我听?”

    闻言,李意卿笑了笑。“行。”

    等叶帘堂从湢室出来时新换了干净衣裳,她用帕子揉着头发,见内室里的桌案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几本册子,一本正摊开放着,旁边还驾着杆笔,显然是他方才正在看的。

    叶帘堂站在桌边按着那册子瞧了几眼,觉得脑中实在钝钝,索性不再折磨自己,回身躺倒在内间的被褥里,呼吸逐渐平稳。

    李意卿方才在外和长谷说着事情,此时回来,见人似乎已魂归梦乡,低声笑了笑,却发觉她发尖还湿漉漉的,怕她生了病,便稍稍用了些力,想将被她压在身下的头发剥出来。

    叶帘堂本就没睡得深,微微一动就醒了,却因着困倦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只小声说:“你回来了。”

    李意卿轻轻“嗯”了一声,问:“怎么湿着头发就睡了?”

    “太困。”叶帘堂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闭着眼道:“过了十月天就要更冷,镇南军的冬装赶出来了吗?”

    “已经差不多。”李意卿伸手取过她方才搭在床头的巾帕,缓慢地替她擦着头发,“南沙冬日与谷东不同,虽说不冽,却要更湿冷,我想着让人给他们再多做几套棉鞋出来。”

    “嗯,银子够吗?”叶帘堂问:“不够我在去溟西打几张借条。”

    “够。”李意卿点头,“承平道三年的攒下的银两还能用。”

    “攒?”叶帘堂笑起来,“太子殿下也会攒银两了?”

    李意卿也笑着说:“总归不能像从前任性。”

    闻言,叶帘堂却没有接话,侧过身,将脸埋在被褥里,“好吧。”

    李意卿问:“怎么了?”

    “……没什么。”叶帘堂的声音闷闷道,问:“同溟西相接的车辆马道也要在这几日去看看,别叫大雨给冲垮了。有问题的尽早翻修,别等冬日下了雪,又出一大堆事情。”

    “我方才已经让长谷带人去看了。”李意卿的声音很轻,“放心吧。”

    “唔,那就好……还有什么该管的?”叶帘堂已经很困,说出来的话也断断续续的,“还有什么?对,名册……名册的事情。”

    “名册不急,我可以先替你看着。”李意卿俯身说:“不过如今你得了南沙的军政,却也不能在民心上过于放松。”

    “民心,是了。”叶帘堂嘟囔着说:“早先便听说岭原流了许多难民来……明日,我明日就带人上街施粥。”

    李意卿点了头,原本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叶帘堂愈发平稳的呼吸声中咽了下去,侧眸瞧了瞧外头的天色。

    骤雨初歇,晴光正好。他闻着满室香,心里轻飘飘,像要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