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121章不肯说
魂不守舍地揣着灵石走了半路,封澄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夏日炎炎,暖什么手?
好似觉得烫手似的,她下意识地丢走炎玉,又险而又险地抓了回来。封澄有些心慌地回想着赵负雪将炎玉放在她手心的神情,一时间觉得心乱如麻。
他为什么要给她一粒热滚滚的炎玉?
怀揣着这般琢磨不明的想法,封澄走进了鸣霄室的弟子苑,院中温泉蒸腾,她踩着池子边走,忽然间便从水池中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抓住了她的脚腕,然后一拉!
扑通一声,封澄神色呆滞地栽进了水池里。
陈还抹着脸上的水哈哈大笑:“你傻了么!不知道躲的?”
水中咕嘟咕嘟,却没有人的回应。
一旁的姜徵看着不对,走了几步游过来:“阿澄怎么没动静?”
陈还一想也慌了:“头碰上水里石头了?晕在下面?坏了——”
话音未落,水中猝然伸出两只手,随即一手一个,稳准狠地按住姜徵与陈还,又是噗通噗通两声巨响,二人同
时被狠狠地按进了温泉里,封澄从水中浮出来,幽幽道:“洗澡水好喝么?”
陈还从水中浮出来大怒:“你还学会装死了!”
姜徵在外人面前从来放不开,除非是见过她窘境、还破口对骂过的封澄,于是她从水中淡淡地浮出来,淡淡地整理好了头发,才道:“为什么我也被按进去了。”
封澄大笑:“来都来了,就别空手回去嘛。”
姜徵不语,只是在封澄开口的刹那,掬水狠狠地泼了过去。
笑闹了半个时辰,三人终于都累了,于是便躺在水中,懒洋洋地放空。
“你今天来得太晚了,”陈还控诉道,“姜徵险些要去鸣霄室找你,就怕你被赵先生扣在里头。”
封澄叼着酒杯,墨一般的头发漆黑地披在雪白的背后,她双臂搭在脑后,抬着头,嗤笑了一声:“我都多大了,还要被师尊管门禁,我说要出门,师尊能说一个不字么。”
一旁的姜徵幽幽道:“我姜氏惯出河东之狮,出门在外,她们的夫婿也常是你这番腔调。”
封澄:“……”
“不是说赵先生是河东狮的意思,”姜徵补充道,“主要是你这话太像了。”
陈还笑倒了一团:“哈哈哈,哈哈哈哈!!”
侍从备的酒温和,下喉柔软,封澄翻着白眼喝了口,沉默半晌,道:“我前几日听说师尊身体又犯了旧疾。”
姜徵与陈还对视一眼——这大概才是封澄回京不走的缘由。
姜徵游到了封澄的身边,与她一同躺在石壁上:“连赵先生那种修士,都只能将将遏制的旧伤,你担心又有何用?若有办法,他早就用了。”
陈还道:“前些日子寒气外泄,冰封了半座天机院,若非院中有他们设下的阵,大抵半个天机院的人都要被生生封在里头了。温师叔从宫中赶来,施针而用,才将赵先生的寒气抑住。”
人的身体犹如一道封印,用以锁住和驱使体中的灵气,而赵负雪虽于修行之途上独步天下,其人却是封不住灵气的残破之躯。若说等闲修士灵气外泄是小小灾害,那么赵负雪的灵气外泄便堪称是天灾了。
封澄仰了仰头,把杯中酒饮下:“……什么都没和我说。”
陈还沉默,片刻,道:“兴许是怕你在外担心,我师尊也这样。”
封澄不语,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的旧伤从何而来,为何发作得如此迅猛,以及究竟有何解决之法,赵负雪从来都一句未提,她与赵负雪朝夕相处数年,说到底却始终隔了一层令人心焦的隔阂,封澄迫切地想知道过去的一切,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可。
可赵负雪浑然不觉,只做着天下最温和、最纵容、最尽职尽责的师尊。
腿上旧伤令他不得不坐在轮椅之上,可与她练剑之时,赵负雪宁愿以机关术支撑着腿都会面面俱到地与她喂招。
封澄沉吟片刻,道:“温师叔施针的时候有没有说些什么?”
陈还茫然地摇了摇头——如若不是去找封澄,她连鸣霄室的门都懒得进一进,见着赵负雪就想溜之大吉,他灵气外泄,没把她当场冻死了事就算她福大命大了,哪有胆子关心温不戒说了什么?
一旁的姜徵沉吟片刻,道:“当时问诊之时并无旁人,只是后来温不戒入宫向我姨母禀报时,倒是说过此事。”
“什么?”
“他说凭赵先生灵力,旧伤早该痊愈,如此迟迟不愈是心疾,似乎是早年赵家的什么咒有关系。”
心疾?
封澄疑惑无比,瞧着赵负雪那副淡泊宁静、冷淡无匹的模样,哪里像是有心疾的?
会叫别人有心疾才是吧。
这般腹诽着,封澄又想起了赵负雪今夜莫名递给她的炎玉,一时间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于是一声长叹,把身体沉沉地埋进了水里。
“不说这些了,你在鸣霄室的日子久着呢,到时候慢慢地问便是了,”陈还将水中浮盘上的酒壶取下,给三人一人斟了一杯,道:“你知道今日皇榜贴了什么东西么?”
封澄初初回京,当然不知道,于是摇摇头:“什么?”
陈还挑挑眉道:“老皇帝终究还是生不了孩子,从旁支抱了个十几岁的孩子来了,现在布告下去,要朝中大员添几个资质佳的孩子去宫中陪着伴读呢。”
封澄奇道:“你说多少岁?十几岁?”
陈还微笑着点了点头:“要的伴读是这个年纪的,想必小太子也是差不离的。”
“十几岁的孩子,都认事了吧?没有年幼宗亲了么?”
陈还耸耸肩:“宫中秘辛,这你就要问问姜少主了。”
姜徵横了她一眼,看向封澄,沉吟半晌,才道:“……老皇帝撑不住了,姨母连棺木都已经备好。”
闻言,封澄倒是一惊。
猜测是一回事,从姜徵口中得到证实,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老皇帝她倒是没见过,不过这些年里行径四方,百姓口中倒是没有多少对这皇帝的怨言,称得上是个无功无过的中庸之君。
陈还咂舌道:“与阿澄说起这些来就不用顾及小命啦?我今日问什么都不肯说。”
姜徵微妙地斜睨她一眼:“你若是这话往外说出去,我不保证姨母不回来要你的命。”
陈还:“……”
陈还一转话题:“话说回来啊,按理来说选了太子,共治天下的皇后也该选出来了,从前一贯都是姜氏族人,这位少主,这次的皇后娘娘又是你哪位族妹啊?”
姜徵淡淡道:“除家主一脉之外,旁人皆有可能。族中已挑好年纪合适的孩子,不日便会送往宫中,到时候你便知晓了。”
封澄道:“那宫中可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我只去见过你姨母一次,半点儿灵力都用不出来,直叫修士憋屈得要命,选入宫的孩子也是受苦了。”
夜色渐渐深了,依稀间的凉气吹在三人身上,令人皮肤有些发凉,姜徵盘着头发,沉甸甸的头发在她脑后轻轻晃了晃:“选入宫的孩子,都是资质差一些、几乎无缘仙途的孩子。家主一脉需要修行灵力,灵力强横,以此护得姜氏安宁,所以不会是入宫的人选。”
姜徵瞧着安安静静一个人,却是用刀的高手,即便放眼天下,又有几个刀修能及姜徵?这话倒也不虚,至少陈还是心服口服了。
封澄道:“……比起曾经登上仙途,却不得不入宫做个凡人,还是从一开始就无缘仙途的人,进宫更合适些么。”
姜徵微微颔首:“一家族之中,必须有舍有得。”
一旁的陈还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哎,怎么说起这些来了?总归入宫之事轮不到咱们姜少主,咱们只管在外享受大好年华就是了——夜间风冷,不若进屋抵足夜聊吧?”
封澄站了起来,随手拿了浴巾披上,赤着脚走向了屋子中。
“记得把头发弄干,”她懒洋洋道,“要是谁的头发湿了我的枕头,我是要吃人的。”
第122章 第122章清晰无比的杀意
次日清晨,封澄在弟子苑中困倦未醒,便有一人来报;“封师姐,外面有人找。”
封澄打了个呵欠,一旁的陈还不耐烦道:“谁啊,大清早的不叫人睡觉。”
一阵轻微的步音走来,随即带过来了清晨独有的晨露气息,姜徵一边更换练功服,一边淡淡道:“大清早?武场上的人已经收剑去用饭了。”
两人一来一回地嘀咕起来,封澄也睡不着了,索性爬起来,用一根簪子把头发束好,草草洗了个脸便出门道:“来了!”
一推开门,封澄却对这张脸有些意外了:“是你?”
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的少年除去了面馆伙计的打扮,穿着红色滚边的天机院校服,不知从何起了一阵风,吹起他束在脑后的白色发带,搭在他微微发红的清秀俊脸上。
何守悟有些局促道:“那个,昨天我听旁人说,封师姐也是天机院的学生……”
天气很热,他舌头好似打了结,支支吾吾地甩了甩头,抬手把手里
的东西递过来——那是一只素白干净的包裹,上头还微微发着热气。
“你昨天要的面,”他嗫嚅着,“没拿走,我重新另做了一份。”
牛肉面热气腾腾,闻起来味道非常不错,封澄正好有些饿了,于是便接过来,笑道:“多谢你,闻起来比昨天更香一些。”
何守悟挠头笑了笑,露出了一副羞赧的神色:“我……我叫何守悟,是外院符修弟子,久闻师姐大名,今日终得一见。”
少年的脸上藏不住半分情思,陈还从屋中披衣走来,见状,把胳膊肘向封澄肩膀上一抬,抬眼似笑非笑道:“这可就奇了怪了,你入学不过短短几月,外院弟子都未必认得全,怎么就久闻了阿澄的大名?”
何守悟看向陈还的表情有几分微不可察的阴鸷,旋即这抹暗色被他一垂眼皮吞了进去,又换成了恰到好处的羞怯。
“我……我……”
支吾难言,结结巴巴。
眼瞧着人被为难得不行了,封澄善解人意地回头道:“你今日没有晨课么?”
说到晨课,陈还猛地瞪圆了眼睛,她大叫一声不好,随即便冲回了弟子苑,随即拎着一袋子叮当作响的阵盘符纸,风也似地往杏堂去了。
封澄看着陈还的背影笑了笑,随即对何守悟一颔首,转身便向弟子苑去。
“师姐,”身后的声音忽然叫住她,“你给的银子太多,一碗面花不掉,我能日后来给你送饭补上么?”
一枚碎银子,赵负雪把赵家玉牌给了她,封澄出行支用用的都是赵家的银子,于是她随意挥挥手:“不用了,天机院有食堂,你若是要还,还我师尊就行。”
何守悟骤然攥紧了衣角。
他微微垂下了眼睛——若他早能攀上赵家的门槛,何苦要和封澄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徒弟打交道?
母亲辛苦将他从长煌那种地方送到天机院里来,丢进了脸面,花尽了银子,不是为了他能够在天机院站住脚、与世家大族扯上联系么?
封澄有什么了不起的,何守悟暗暗咬牙——她也是长煌大原的野丫头,若非是走了狗屎运碰到了赵负雪,现如今指不定在哪里吃西北风呢,连去面馆端盘子的资格也没有。
而封澄早就转过头去了,她托了托手上的面走进了弟子苑中,姜徵已经沐浴过了,端然坐着,梳理着湿漉漉的长发,一抬眼瞥见封澄,淡淡道:“拿出去,闻着就难吃。”
封澄笑眯眯地从柜子中找出碗筷,道:“偶尔也换换口味,你没吃早饭吧?”
姜徵不置可否地做到了桃木桌的对面,眼前被推过半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她挑起来,尝了尝,皱眉道;“这是哪里的口味,一股奇怪的香料味。”
封澄倒是觉得这味道熟悉得要命,她尝了尝,恍然大悟道:“啊,这是,长煌一带处理牛肉的香料,叫离草。”
“没听说过那家面馆是长煌的口味,”姜徵低头吃面,飞快地吃完,得体地擦了嘴,“吃完后进宫,今日午时选伴读,你也是伴读的人选。”
一听这个,封澄当即顾不得吃面了:“我?我伴读?饶了我,我五行经的字都认不全,叫我去伴读不是误人子弟么。”
倒不至于认不全字,只是封澄所习课业皆为赵负雪亲授,于常人所用之书到底是不同的,去伴读,大抵也等同于读新书了。
话音未落,封澄便住了嘴。
姜徵在静静地看着她。
“要的就是武将,”她的眼睛平静无比,“朝中修士独大,皇权却在一条凡人血脉之中,你若是老皇帝,不觉得睡不着么?”
“他不放心姨母,更怕姨母动手杀了他的太子,”姜徵淡淡道,“所以,你这样能打,又是凡人出身的修士,是不二之选。”
张了张嘴,封澄把话吞了下去。
“你姨母顺手解决了我,倒也不费什么事。”
姜徵起了身,怜悯地瞥了她一眼,“姨母可以对任何一个修士出手,却独独不会冒着触怒赵先生的风险对你出手,这次选人八成就是为你而准备的,若是想不好推拒的托词,你便等着进去吧。”
听了姜徵的话,封澄魂不守舍地飘进了鸣霄室,一进门,赵负雪微微抬起了头。
他像是方才晨起的模样,墨发未梳,柔软如瀑般披在身后,雪白的脸上还有几分晨起的困倦,令他看起来分外茫然。
“师尊。”封澄有气无力地打了招呼,随即便风也似的进了内室,不过片刻,便穿了一身少见的繁复青色裙装出来,赵负雪静静地看着——这衣服自从给她做了,便没见她穿过一次。
还不错。
不料封澄转眼唤出长剑,随即风也似地原地御剑而起,紧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师尊,今晚不用等我吃饭了!”。
赵负雪看着封澄远去的背影,略微有些愕然,旋即,起身缓缓地拢上了半敞不穿的衣襟。
素白衣襟下,是如同白玉一般的皮肉。
“走这么着急,”赵负雪若有所思,“出什么事情了?”
还未等他想个明白,门口便传来轻轻几声叩响,赵负雪微微挑了挑眉——这天机院之中谁人不知鸣霄室是禁闯之地?若无拜帖,怎么会有人上来敲门拜访?
兴许是来寻封澄的孩子。
赵负雪这般想着,便信手一挥,两只莹白小鸟去开了门。不料一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副拘谨而陌生的脸。
何守悟试探道:“请问,这里是封师姐的住处么?”
赵负雪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对封澄身边的一切人等皆怀有微妙的审视感。
见了赵负雪,何守悟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惊讶,随即恭恭敬敬道:“赵先生!学生不知道您在这里!”
赵负雪这些年妖魔鬼怪见得多了,还是头一次见上赶着舞到他面前来的,他的目光停在何守悟身上,好整以暇地等着一场好戏。
“……我是来给封师姐送面的,”他嗫嚅着道,“方才送的牛肉面,她只吃了几口,是不是我做得不好吃,不合她的口味?”
“你给她送饭?”赵负雪突然转身道。
何守悟恰到好处地惶恐:“啊……是,封师姐应允的。”
赵负雪的脸上霎时多了几分阴鸷,他垂下眼睛,轻声道;“她允的?”
何守悟点点头,他故意讲得暧昧不明,眼见着赵负雪已经开始留神审视他了,他才从容地将面交给了门口的晶亮小鸟。
“是,我还要多谢师姐前几日出手相救。”
“她救了你?”
赵负雪的目光已经不再是初初的审视了,渐渐地便淬上了不见锋芒的冷意,何守悟敏锐地觉察到,终于收敛了,只怀着得体的笑,恭恭敬敬地告了辞。
踏出鸣霄室许久,他才敢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作为长辈来说……”他莫名地想,“赵先生是不是敌意过重了。”
许是错觉,哪有师尊管天管地,还管到徒弟的朋友身上的。何守悟哂笑一声,只当自己吓自己,转头走向了面馆。
见何守悟离开后,赵负雪垂眸片刻,进了屋中,片刻,便有几位身着赵氏服饰的修士鬼魅似的进入了鸣霄室。
“把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查清楚。”
宫门是个进了第一次便
不想进第二次的地方,若非有姜徵作陪,封澄大概会窒息得更为厉害,随着一行年轻鲜妍的男男女女,封澄走进了东宫之中。
一抬头,她便见到了上首之位坐着的一男一女。
女的她见过,宝光璀璨,不可直视之贵气,自是大夏皇后姜允,封澄留心观察,姜允似乎苍老了些,形貌的苍老尚可理解,可她眉宇间染上那几分从前不见的阴冷煞意,却是令她有些意外。
一旁的则是老态龙钟的皇帝,说来封澄还是头一次见着这人。
众人鱼贯行了礼,老皇帝似乎昏昏欲睡,一点一点地垂着头,在封澄走上前的刹那,他眸中却迸出难以言喻的光彩。
封澄看着老皇帝站了起来,踉跄着走到了她的跟前,随即目光中怀着期许,开口问道:“你便是赵氏门下亲徒,剑修封澄?”
封澄抬起眼来,微微歪了歪头:“是我,见过陛下。”
皇权式微,故而连跪拜之礼都不必,老皇帝看着封澄,绕了几个圈,喜悦之色几乎溢于言表,他微笑着开口道:“我瞧着你实在是合心意,今年多大,可曾许了人家?”
刹那间,座下姜徵的脸色陡地一变,几乎站起身来;“陛下不可!”
封澄瞧着老皇帝,嘴角虽是笑,眼中却缓缓漫上深不见底的杀意。
许是触摸到这丝杀意,老皇帝猝然一抖,他察觉到话中的歧义,清了清嗓子,才沉稳道:“我儿今年十四,尚未婚配。”
这次变了脸色的,是凤座上的姜允。
封澄抬起头,在她似有似无的视线中,觉察到了清晰无比的狠绝。
第123章 第123章两行鲜血
姜允盯着封澄的脸,突然地便笑出了声。
老皇帝眼皮耷拉下来,回过身道:“皇后是心中不愿么?”
姜允慢慢道:“皇帝只顾着给孩子结亲,却独独忘了问,赵家肯不肯收您的聘礼。”
刹那间,老皇帝的眼微微一凛。
是,封澄在洛京无亲眷,一应俗事应由赵氏师门处理,而赵家如今的家主赵负雪,则是个天底下头一号不爱搭理皇家的人。
想想也是,连护着这条血脉的镇国神兽都跑去赵家给他做保镖了,他那么倨傲一个人,又如何会瞧的上荒诞可笑的皇室。
思及此处,老皇帝看向封澄,话中多了几分循循善诱。
“即便是做人师尊的,”他道,“也没有替徒儿推了姻缘的道理。世上婚配,从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师尊,终究也不是人父母。”
于是他重又转身看向封澄,和蔼道:“只要你一点头,赵尊者那边自有朕去说,你直说,你愿不愿意做朕家里的人?”
老皇帝在方才一直以“我”自称,一再和善,此时称“朕”,便是加了几分强调的意味。封澄看着他苍老的眼,似笑非笑道:“连人也未叫我见一面,便急吼吼地要议亲,这么着急,可见陛下不诚心啊。”
话音一落,四座死寂。
众人大气不敢喘一口,齐刷刷跪在地上,两眼死死盯着金碧辉煌的地板,生怕多看一眼便会被当场斩杀在这里一样。
皇室虽是式微,但终究还是皇室,众修士虽暗地里并不怎么把这皇室当回事,但至少明面上还是要给几分脸面的。
封澄给人的错觉太重,旁人只觉她年轻面嫩,又带几分笑,只当她是再好说话不过的乖顺孩子。谁料这乖顺孩子一出口,就直接将皇帝噎了个跟头!
谁敢说皇帝议亲不诚心的!
老皇帝的脸也是一阴,他看着封澄,声音中便多了几分威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封澄才不怕这皇帝,她心中只想——这老皇帝离她不过几尺,身无寸铁,手无缚鸡之力,加之心宽体胖,逃也逃不掉,见着手握凶器的她,怎么还敢说话这么嚣张?
封澄抬眼道:“既然不叫我见面,那自然两情相悦不得,强扭的瓜不甜,恕难从命了。”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请陛下恕罪。”
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了。
皇帝已经苍老,眼中虽有当年雄姿英发之态,却已然是苍老的浑浊,他定定地看着她,半晌,陡然爆发出一阵哈哈的大笑声!
这一笑,笑得众人更加不敢动弹了。
“好,好!”他拍着封澄的肩膀,颇有几分力气,却未曾另封澄摇动分毫,“临帝王之威而毫无惧色,好胆气,好魄力,大夏竟有这样好的孩子!”
说着,他自觉很有帝王魄力地一挥手,转身上了御座,拍板道:“既然如此,朕便折个中,给润儿定下这个伴读,皇后当没有异议了罢?”
话至如此,姜允自然也明白了老皇帝的意思,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封澄,缓声道:“好,当然好,臣自是不会有异议。”
选伴读之事有惊无险地过了去,临着出宫之前,姜允宣封澄进殿说了几句闲话,将她留了片刻,才将封澄送出宫去。
眼见天色已晚,封澄走到鸣霄室前,也不敲门劳烦赵负雪了,而是双手扒墙,抬脚一翻,随即从墙上翻了进去,今夜月色尚好,封澄瞧着院中花树下的棋案,已经被妥帖地收好——大概是赵负雪已经就寝了。
“今日睡得这么早啊。”封澄暗自腹诽,“还不到一更天呢。”
这么想着,她去屋中收拾了寝衣,端着浴桶和香片便走向了屋后的温泉。
姜允宫中的香料味道十分奇怪,闷着门窗,闻着令人头重如铁,又心中烧火,封澄被留在里头片刻,险些闷死在里面,此时抬起手臂嗅了嗅衣物,皱了皱眉——腌入味了。
“刚做的衣裳,只穿了一次,着实可惜。”封澄把外裳草草扒下,丢进了洗衣盆中,紧接着赤着脚,踢踢踏踏地推开了后山浴池的大门。
这地方堪称是整个鸣霄室中唯一一个堪称为穷奢极欲得地方,琉璃剔透,盈盈水光映着人影,反射在不知材质的晶莹柱石上,封澄踩着台阶,正往下脱寝衣,忽然听到了殿中的另一道突兀的呼吸声。
封澄:“?!”
殿中有人。
鸣霄室位于天机内院,本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更别说这是鸣霄室的浴池了——怎么会有旁人闯入?
怀着一份隐晦地期待,以及七分警惕,封澄从层层叠叠的衣物下摸出了长生,紧接着,悄悄地走入了水中。
哗——哗——
温泉的水最浅处仅仅及腰,最深处却足以没顶,雾气将人影蒸得模糊,水声却扰得人听觉纷乱,她走向那道平稳呼吸的来处,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五尺之远时,封澄猝然停住了。
“嘶——”她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正对着她的人不是旁人,他身上衣物极为单薄,浸在温泉水之中,几乎紧紧地贴在了皮肉之上,于是正正地映入封澄眼中的,便是赵负雪合上的双目,与几乎啥都遮不住的衣襟。
胸膛上有水珠缓缓滑下,隐入到线条分明的腹部,再悄然遁入水中。
要命,要命,罪过,罪过。
她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紧接着错开了眼,转身便想跑。
如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如此秀色当前,她即便是做个流氓也值得一饱眼福,可不偏不倚,眼前这位不是旁人,乃是她如假包换的师尊,几乎在眼神扎到赵负雪身上的刹那,封澄心底便油然生出一股钻心的罪过来。
好似这么看过去,便是亵渎了他似的,封澄想。
谁料流年不利,出门见衰,封澄从来矫健,偏生情急之下,在这要命关头不知踩到了什么,猛地脚下一滑——
“噗通!!!”
人狠狠砸下去,惊起的水花仿佛是佛院的钟声一般炸响,动静之大,几乎连死人也能吓活,更何况是耳聪目明的仙人。
于是等封澄挣扎着,落汤鸡一般从水中站起时,不可避免地对上了赵负雪平静的双眼。
他的墨发湿漉漉地披在身上,腰腹的线条优美而流畅,简直是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存在感,而此时苦了的便是封澄,她叫苦连天,眼睛一不敢对上赵负雪的双眼,二不敢对上赵负雪的身体,仿佛看在哪里都会被烫着似的,于是封澄尴尬地看天看地,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
欲盖弥彰。
赵负雪平静道:“你……”
封澄连忙伸手打断,脱口大叫:“我我我我真不是来偷看师尊洗澡的!!”
话一出口,浴池内登时一片沉默,水声哗哗。
只有回声在琉璃剔透的浴池中经久不息地回荡。
“不是来偷看师尊洗澡——”
“是来偷看师尊洗澡——”
“来偷看师尊洗澡——”
“……”
赵负雪:“……”
即便平静如他,额上还是不轻不重地爆了两根青筋。
封澄恨不得一头扎进水里淹死算了。
赵负雪道:“我……”
封澄慌忙又打断:“我什么都没看到!!”
眼见着回声又开始经久不息,赵负雪终于忍无可忍地扳过了封澄的脸,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捏着封澄的褪去柔软的双颊,沉静道:“你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么?”
男子身上的冷香气猝然包裹住了她,封澄愣愣地抬起眼睛,赵负雪地眼睛微微垂着,湿漉漉地水珠顺着他雪峰似的鼻往下滚落,连长睫看起来都湿漉漉的,硬是多了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令封澄心乱如麻的瑰色。
她本身就心中有鬼,此时双手已经下意识地撑在了赵负雪的腹上,冰冷却柔软的触感令她几乎之间慌了
神,她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
天地良心,封澄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负雪的眼睛,心头杂念滚烫,可她竟在看向他双眼时猝然地放空了。
“……”
这是一双极为美丽的眼睛,线条优美,颜色剔透,尽管几乎没有人敢于这双眼睛的主人对视许久,可它的美丽却是不容否认的。
不知为何,封澄仿佛着了魔一般,明明口中有千言万语可辩驳,话至喉头,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赵负雪平静地看着她:“出去再说。”
说着,他松开了手,径自向岸上走去,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在他面前都是全然可以忽略的琐事一般,封澄怔怔地看着他在水中的背影,忽然便心中生了一股不管不顾的邪劲。
“告诉他,”她的心头不知从何生了一股熊熊燃烧的邪火,“告诉他所有的心意,叫他明白亲手教养的徒弟其实是个觊觎师尊的畜生,叫他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从这里离开,他也得尝尝我的煎熬。”
大概是平生仅有一次的冲动与勇气了,哗啦一声,封澄猝然地拉住了赵负雪左手的衣袖。
衣袖很轻,捏在手中时,却好像沾了她心头不可洗去的粘腻。
“师尊,”她涩然道,“我有话对你说。”
赵负雪顿了顿,随即顺着她牵着的衣袖,慢慢地转过了身。
她鼓起勇气看着赵负雪的双眼,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鼻腔却猝然一温。
封澄:“!!!!???”
尚且一言未发,两行鲜血便已经缓缓流下。
第124章 第124章那从不是赵负雪所考虑……
丢人丢大了,封澄猛地扭过头去捏鼻子,脑中只有这五个字。
打死封澄也不会想到人生中还会有这么尴尬的一天,她慌忙抬手去擦,那点儿中了邪才挤出来的邪魅狂狷也随着这突如其来的鼻血不知冲去了哪里,正慌里慌张间,额上却被轻轻地压了压。
师尊冰冷的手指贴在她有些滚热的鼻尖上。
他走了回来,冷香气轻轻地绕了回来,封澄后背察觉到他的胸膛微微颤动,后知后觉地,她抬起了头。
师尊在笑。
封澄微微张大了嘴,有些傻了。
他平素虽说不上是冷若冰霜的人,但绝对是能称得上一句不苟言笑了,于是封澄也几乎未见到过赵负雪这般忍不住似的笑意,仿佛冰雪初融似的,几乎闪瞎了封澄的脸。
“师尊,你……”她结结巴巴道,“你笑什么?”
话一出口,鼻血又涌出一股,她连忙再把头扭过去,高高抬着下巴,封澄能感觉到身后赵负雪的胸膛还是在微微地颤抖,她简直不知道赵负雪在高兴个什么,终于被这无声的笑给逗得恼了,抬眼起来狠狠瞪他。
赵负雪点了点头,随即止住笑意,上岸去,片刻,取了条干净锦帕来,把人拉来,细细地为封澄处理血迹,样子看起来很是正经:“上火了。”
声音很是愉悦。
上火个屁,不知道徒弟对着他胸肌流鼻血有什么好高兴的,封澄面如死灰地想着。
看着师尊出浴,还喷了鼻血这件事是抵赖不得了,封澄也就破罐子破摔了,她眯着眼睛仰着头:“师尊,你寝室后便有热泉,怎么今天跑到后院来沐浴了。”
帕子轻柔地扫过她的鼻尖,赵负雪身上的冷香气似乎有定神的作用,封澄感觉自己那股不管不顾的冲动火气似乎随着鼻血的涌出而烟消云散了。此时她只觉得庆幸——还好没一时冲动说出了口,还能赖在他身边名正言顺地做徒儿。
赵负雪边处理血迹,边道:“泉中灵石陈旧,需要更换,我尚未来得及吩咐人。”
隔着水色,男子的声音有些如在云端的朦胧。
原来如此,封澄晕乎乎地点点头,有些讪讪:“后院的温泉也该修缮了,我刚才还踩着青苔什么的,不然也不会惊醒师尊了。”
赵负雪睨了她一眼,不做评价。
鸣霄室中只有他与封澄二人,说是误闯,实则更是故作糊涂的有心。到底还是心眼没长全的半大丫头,怀的什么鬼胎就和写在脸上一样。
看着封澄隐隐通红的耳尖,赵负雪心情很好地勾了嘴角。
不过这也不必同她说了。
这美人儿衣服半穿不穿地在眼珠子前面晃,封澄也是傻了,竟由着他擦了一阵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登时脸色有些发红,感觉鼻血又有喷涌而下的趋势了,于是连忙推开赵负雪:“好了师尊,我自己来。”
赵负雪点了点头,将锦帕交给她。封澄像条没精打采的小尾巴一样跟着赵负雪上了岸,衣服是湿漉漉的不消说了,连头发也粘嗒嗒地垂在额前,她擦干净鼻血,正要推开浴池的门,肩上却被轻轻地拍了拍。
“先去沐浴,”赵负雪道,“我在书房等你,不必急。”
封澄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光顾着垂涎赵负雪美色了,连正事都忘了。
“师尊,”封澄突然叫住他,挠了挠头,才讷讷道,“你,你不介意我看见,嗯……这个?”
赵负雪微微睁大了眼睛,半晌,才笑了起来。
“不妨事。”
不妨事三个字一处,封澄登时就有些沮丧了。
世间寻常男女,若是撞上这档子事,不说是以身相许吧,也是要纠结些日子的,可放在师尊与她面前,只是师尊一句轻飘飘的“不妨事”。
说他是道心牢固无坚不摧呢,还是说她在赵负雪面前根本就不足以混上“男女大防”四个字?
总之这两种发展方向,皆令封澄两眼一黑再一黑。
沐浴之后,封澄走向了赵负雪书房,将今天的事情与赵负雪一一说了,赵负雪半倚坐着,闻言,只点了点头。
“你若不愿,我替你去回绝。”
封澄叹了口气道:“这都是什么事嘛,姜皇后还把我叫去训话,只训话也好,偏偏她屋子的味道极为奇怪。”
说及此处,赵负雪眉心轻微动了动。
“味道奇怪?”
封澄点了点头,忽然间,她便被一把拉去,紧接着赵负雪不由分说地以指抵上了她的脉门,半晌,抬起了眼睛。
他的眼底仿佛燃着怒火。
封澄从来没见过赵负雪这副表情,当即被吓了一跳,他沉声道:“她唤你去过几次?”
“几次?”封澄有些疑惑,半晌,
终于反应过来:“这是第二次,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不对,岂止是不对,赵负雪胸口怒火几乎要将他整个焚烧进去。
封澄的脉搏极为狂躁,上下不稳,分明是多次用过长醉的迹象!
只去了两次,为何封澄身上会有积年使用长醉的修士才有的脉搏?
强压着怒火,赵负雪坐起了身,他紧紧地盯着封澄,一字一顿道:“自今日起,就在书房,哪里也不许去。”
说罢,他挥袖而起,不顾身后封澄又茫然又无措的声音,御剑向宫中而去。
轰地一声,书房大门紧闭,封澄扑上去砸门,外面的符咒却岿然不动,她站在原地愣了许久,崩溃大叫道:“这算个什么事情!!”
明明已是深夜,姜允的宫室中却灯火通明。
香气从香炉之中袅袅升起,在紧闭的宫室中翻腾,偌大的宫室空无一人,只有半躺在正首上的华服女子,与一旁从容站着的医修。
温不戒微笑道;“娘娘,该熄了吧?”
姜允闭着眼睛,沉在长醉的香气中,闻言,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尚未燃尽,你急什么?”
“太久了,明日该起不来了。”温不戒温和笑着,人却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熄灭了香炉,姜允猛地坐起,声音尚未出口,温不戒便转过身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安静,安静,皇后娘娘,”他微笑道,“有人要来了,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对不对?”
话音一落,他便鬼魅似的从殿中凭空消失,姜允坐在凤座之上,有些愣怔,忽然间,殿门口便陡然刮进一阵新鲜的寒风,冲散了殿中的沉沉香气。
姜允愕然地抬起了头,不知何时蹭歪的珠钗啪地打在了脸上。
层层宫禁之中,能来去自如的人屈指可数。
站在面前的仙人身着不染纤尘的白衣,腰间长剑宝光摧残,噼啪爆响,他沉声道:“解药拿来。”
被熏昏了五感,姜允在听到赵负雪声音时,有一瞬的愣怔。
赵负雪重复道:“姜允,长醉的解药。”
迟缓运作的脑筋终于反应了过来,姜允哈哈地笑了出来:“这数年间,你来宫中寥寥几次,从来都只为了你那徒弟。”
赵负雪沉声道:“她来你宫中不过两次,身上却已有了积年之兆,你宫中所燃,究竟是什么东西。”
姜允微微笑了:“从前我母亲说,你不适合做家主,当真不错。”
赵负雪静静地看着她。
姜允自嘲道;“肮脏手段,没见过?”
“长醉,却并非是市面上所流通的那些,”她慢吞吞地走到了赵负雪面前,灿金色的凤袍后摆在乌黑的地砖上拉出一道逶迤的影子,姜允饶有兴致地抬头看着赵负雪:“我这批长醉,劲儿够大,味道够足,你猜它是用什么做的?”
她凑近了,轻声道:“是用持劫身上的部件做的。”
刹那间,赵负雪的手放在了见素上,他声音森然:“你和持劫有联系。”
姜允哈哈一笑:“有个朋友,能拿到持劫的好东西,总共就那么点儿呢,本来没打算都给那小孩用的。”
寻常人形天魔所制的长醉就已经足够棘手,更何况是持劫,赵负雪心知肚明:“条件。”
姜允抬起头来,目光中是堪称凛冽的妩媚。
“那可得慢慢掰扯了,毕竟我可没想到尊者找来得这么快,不若这样——”
她的手指轻轻触向了赵负雪的胸膛,却在半空中被赵负雪死死擒住。
“姜允。”赵负雪寒声道,“我没有耐心。”
闻言,姜允脸色也是一沉,她甩开了赵负雪的手,冷笑道:“皇帝死前,我要你动手杀了那刘润。”
赵负雪沉静的眼睛看着她。
姜允道:“我知晓赵家向来不插手此等政事,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八方护着皇室血脉,能动手的只有你一个。”
赵负雪看着她,冷冷道:“费劲筹谋,不惜与持劫勾结,只为了送姜徵一条坦途?”
姜允冷笑一声:“我不傻,这十几岁的宗室子,脑子里不知装了什么东西,阿徵心性纯良,无论如何动不了手,那我便替她选个容易钳制的……背负着姜氏一切荣耀的阿徵,会替我,替整个姜家,沾在大夏权位的顶峰。”
“杀了刘润,我便替封澄解去长醉。”姜允道。
她的眼神仿佛一只极为凶狠的狐狸或狼,原本极艳的颜色被这狠意逼出了说不出的阴鸷,赵负雪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嘴角动了动。
“立誓。”
姜允抬起头,眼中狂喜,她举起手,郑重立誓。
修道之人重因果,立誓而有违者,受天道所罚。
赵负雪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于他而言,救人是从前顺手,而杀人,自然也是顺手。
旁人性命比起封澄而言,微不足道。
至于杀了太子,江山如何不稳,世道如何生乱?
那从不是赵负雪所考虑的问题。
第125章 第125章一刻也等不了
封澄在屋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干嚎了半夜,久久未等到赵负雪回书房,她嚎得累了,就地坐下,倚在书房门前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回事呢?
“把出喜脉来都不至于把我关里面吧?”封澄越想越气,一蹦而起,邦邦砸门道:“有没有人啊!放我出去!”
不知砸了多久,终于在封澄快要累死在书房门口上时,门外传来了一声呼唤。
“封师姐?你在么?”
这声音有些耳熟,封澄却想不起来耳熟在哪了,眼下关头也顾不得这些,她扬声道:“我在!我在书房!”
一声吱呀,鸣霄室的大门被从门外推开,紧接着那人便循着声音而来,片刻,脚步声停在了贴满符咒的门前,他有些犹疑:“封师姐,你在里面么?”
顾不得看是谁了,所幸赵负雪走得匆忙,也并没有想到有人敢揭开他设下的符咒,于是何守悟一介凡人,就这么轻飘飘地把赵负雪留下的符咒全部揭了下来,门打开的刹那,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屋中便有一团白色的身影风也似的蹿了出去,其身手之迅捷,竟让何守悟仅仅看清了她边走边拔的长剑。
“多谢了!回头请你吃饭!”
手举在半空,背着食盒的何守悟缓缓地垂下了手。
“怎么会被关在这里?”他这样想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移向了门户大开的书房。
赵负雪的书房,当世第一剑修的书房。
何守悟怔怔看着,半晌,吞了吞口水,鬼迷心窍般向屋中迈出了脚。
“只,只看一点点,”他想,“应该什么也不会被发现吧?”
***
越跑,封澄的心跳就越快,她心中隐隐有一个点莫名的猜测,仿佛再晚一些,便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一样。
走到天机院街头了,封澄四处环顾,却心中茫然——她似乎不知道赵负雪不在天机院的时候会去哪里。
赵府?皇宫?常去的茶楼酒肆?
她一概都不知。
不知是不是她站在天机院门口的模样过于茫然了,今日又出门给老头找药材的陈还与姜徵有些讶异,陈还上去拍了拍她:“这个时间,你不在内院修习,也没接任务,在门口做什么呢?”
谁料封澄一转头,却仿佛见了救星一般紧紧地抓住了陈还的手:“你知不知道我师尊平时会在哪里?”
陈还一怔,与姜徵交换了一个视线,姜徵微微蹙眉,上前道;“从前赵先生去哪里,我是一概不知的,只是今日我却知道。”
封澄与陈还同时看向她,姜徵指了指西面:“你没注意么?刚才路过戏楼,他在西街戏楼上,看戏。”
于是封澄呼哧大喘气地奔到西街最大的戏楼上时,便见赵负雪平静地坐在二楼看台上,目光专注地看着台下咿咿呀呀的台子,看台旁瑟缩着几个不知所措的女子,瞧着打扮,应当是来作陪的姑娘。
封澄悬在喉咙口的心铛地一声放了下来,心很累地挥挥手,几人如蒙大赦,带着一阵香风跑下了楼。
赵负雪头也不回道:“来了?坐。”
她却站在原地不动了。
不知为何,她觉得赵负雪就是在这里等她的。
“怎么出来的,”赵负雪自顾自地道:“我记得用了符咒。”
封澄叹了口气,坐在了赵负雪的对面,托起了腮。
“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里面,”她道,“是我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么?”
赵负雪看了看她,没有回答。
“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出来,”封澄道,“出问题了。”
她自顾自地端起了赵负雪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一气儿灌下去,才砸了咂嘴。
“这些日子我总觉得少眠,”封澄淡淡道,“还有灵力偶尔会暴走,控制不住的时候,要用符咒把自己贴在床上
才行,昨日从皇后宫中回来后,竟然一夜都没有丝毫困意,昨晚在浴池……也冲动得不太对劲,我感觉我的灵力已经开始不受控了。”
说着,封澄抬起手来,台下的戏曲咿咿呀呀地唱着,而赵负雪目光看似专注,实则已轻轻地垂了下去。
“我的确有问题吧?”封澄掷地有声道,“问题还不小。”
“一年后结业,不要去长煌参军了。”赵负雪不答,却平静道,“回到我身边,再也别走了。”
封澄的目光落在赵负雪身上,忽然,轻轻地笑了笑。
“不。”
她认真地说:“如果师尊因为我而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举动,我不会原谅师尊的。”
赵负雪的目光终于波动了,他转过身来,平静地与封澄对视。
“再说一遍。”
封澄不答反问:“你昨晚去哪里了,师尊。”
赵负雪也不答,他站起了身,转身向戏楼下走去了。
封澄看着他的背影,希冀着他是否肯回头看一眼。
他没有回头。
直至黑夜,赵负雪都没有回鸣霄室。
封澄托着腮,坐在门口,呆呆的等了一夜。
黎明时分,未曾等到赵负雪的音讯,却等到了从远处飘来的,肃穆而森严的丧钟。
“是国丧?!”
“帝后钟声同时响了,皇上与皇后都……一夜之间?”
听到门口匆匆几句话,封澄猛地坐起了身,刹那间,连心跳都已经停止,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连滚带爬地推开门的,又不知是如何抓住天机院早练的学生的,终于,有一人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衣领。
“师妹,”寸金沉声道,“去年院长那里,不要出去。”
封澄嘶声道:“你放开我!!我师尊,我师尊怎么还没回来!”
他一个行动不便的半残,常年连院门也不出一次,她跟着赵负雪生活了这么久,从不见他宿在外面。
他要做什么?或者说,他做了什么?
心头的空洞与漫然而上的恐慌如同一只巨爪一样,死死地扣死在了她的喉咙上,寸金看着手上渐渐漫上来的灵力,疼得嘶了一声,回头道:“年院长,我制不住她了!”
脖子后传来一道重击,紧接着眉心上便被贴上来一道冰凉的符,封澄的眼前一片空白,紧接着腿一松,向后仰去。
寸金接的及时,未曾叫人狠狠地摔在地上,他抬起头忧心忡忡道;“怎么办?师妹醒来,一定是又要去寻尊者的。”
赶来的赵年收回了手,她瞧起来也是突然便憔悴了,脸上竟然有几分堪称为茫然的神色。
一夜之间,帝后皆陨,而凶手拖着长剑,染着鲜血,毫不躲避地出现在了宫门之中。
思及此处,赵年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宫闱之间,皆是禁言。
封澄醒转来时,眼前已经是一片漆黑。
“……”
我为什么在这里?封澄有些费劲地想着。
对……师尊。
这个念头回来的刹那,封澄一片死寂的心脏骤然像拉了闸一般剧烈跳动起来,几乎像是警报一样猝然冲击了她的大脑,她挣扎着爬下床,感觉到汹涌暴戾的灵力冲击着每一条脉搏,几乎刺得她骨肉生疼。
“阿澄,阿澄。”一中年女子声音和缓,“你看看我,看看我是谁?”
封澄抬起头来,看见面前模模糊糊的人影。
“……年院长,”她道,“我师尊呢?”
赵年的手顿了顿。
“帝后是谁杀的?”她涩然道,“是我师尊,对不对?”
赵年重重地叹了口气,摸了摸封澄的头。
“还没有查明白,”她道,“昨夜八方也出动了,帝后却仍是离奇殒身,此时本该归京城天机所查案,结果本该统领天机师的赵家……”
她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说这些了,尊者托我交给你一样东西。”
赵年觉得封澄直愣愣地听着,好像成了一个呆呆的小木偶一样,不免心头有些痛惜,她低下头,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物。
“这是你身上那东西的解药,”赵年道,“尊者送来此物时,说,此药可解一次香,却不能解第二次香了,叫你日后万万当心。”
封澄怔住了。
她慢慢地接过了赵年手中的瓷瓶,中间隐隐的药香扑来,令她灵台突然便清明了。
“香?”
她垂了垂眼睛,“我身上中了香?是什么,长醉么?”
是什么时候中的,是什么时候开始反常的,封澄只略微一回想,便想明白了。
姜允给她下了长醉。
可姜允为什么要给她下长醉?还是连赵负雪都不能解第二次的长醉?
越想越头痛,封澄忍不住嘶了一声。
赵年不语,片刻,低头,从腰间取了一只腰牌。
“还有这个。”她的目光有些复杂,手在储物袋中停了停,才慢慢地伸出来。
她的掌心停着一枚令牌。
封澄看过去:“这是?”
“……赵氏家主令。”
封澄本欲接过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赵年艰难道:“毕竟,毕竟那么多人看着尊者从帝后寝宫走出来,无论是八方,还是天机所,都需要一个交代,尊者一时半会回不来,有家主令庇护,整个赵家都会站在你身后。”
“……”
“按说这种令牌是要认主的……可尊者说,你能直接调用,试试看。”
室内一片寂静,沉默许久,封澄深吸了一口气,把令牌重新递了回去。
“我现在能不能见到师尊?”
赵年愣住了。
“能见,”她连忙道,“我去递信,尊者允的话,你今日便能见到了。”
封澄重重地躺回了床上。
“求您尽快,”她双手死死地捂住了脸,“我一刻也等不了了。”
第126章 第126章擅使长枪的血修
天牢潮湿阴暗,即便是火属性的修士,仍觉难挨。
封澄站在外面,已经等了半日,终于等出了通告的士兵,心头一喜,士兵却道:“封姑娘,请回吧,尊者不肯见你。”
心脏重重地砸下去,砸得封澄心头一窒。
“你一定是没有说清楚,”她道,“我是——”
卫兵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紧接着打断了她。
“是你,尊者不肯见你。”
封澄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希望落了回去,她不死心,仰起头又道:“你转告他,我明天还会来的,明天不见我,我就后天来,直到他肯见我为之。”
士兵面无表情道:“封姑娘,尊者还有一句话令我转告。”
封澄闭了嘴,专注地听着。
他说:“在他离开天牢之前,他都不会见你任何一面的,以后也不要过来。”
封澄傻了,她只觉得胸口与脑子嗡嗡地响成一片,不过一日,不过是她进了一次宫,所有的事情便荒谬无比地翻覆了。
留京一年的种种设想尚未来得及实施,已经成了一摊狼狈的泥。
只剩一个滂沱的雨夜。
甚至封澄不由自主地想,是不是还没睡醒?是不是还在做梦?
士兵冷冰冰地看了看天色。
“早些回去吧,最近宫中夜间禁止出行。”
封澄不死心地抓住他:“不让我进去也行,我
可以等,多久都可以,我师尊……赵负雪,他多久能出来?”
士兵停在原地,片刻,转过头来,目光中有几分莫名的悲悯。
“小姑娘……我比你多吃了几十年饭,天牢门口,见过的人和事多啦。此时劝你一句,回吧。这都是大人们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即便着急又如何?凭空变出一支军队,然后带兵踏破天牢的大门,把你师尊生生捞出来?”
封澄愣愣地听着,半晌,他又叹了口气。
“赵氏家主,找遍整个大夏,又有什么人敢动他呢?他不肯见你自是有他的缘由,你又何必自寻苦恼?姑娘便听他的话吧,总归是关不了多久的,尊者一切都好。”
士兵这么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随即才转身走回了天牢中,徒留封澄沾在原地,半晌,轻轻地低下了头。
小孩子,着急没用,什么都做不了。
“他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
只是不见她。
“……我知道了。”封澄转过头去,慢慢地走向了宫门。
马车辘辘,走到半程,她才发现掌心中不知何时多出了几枚新鲜的血迹,弯弯的红月牙般,清晰而刺痛地印在了掌纹上。
她低头看着,半晌,疲倦地靠在了车厢上。
生命线被鲜红的血印剖成两半,曝出半片翻卷的皮肉。
****
与此同时,鸣霄室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何守悟本想飞快记诵几本典籍,然后立即抽身,忽然不知碰到了哪里,霎时间,书房中出现了一扇暗门。
他抬头一见,双手发抖,目光笔直,却忍不住地吞了吞口水。
“暗门……”他喃喃道,“机关术?”
密室的门以机关术封锁——而这正是他为数不多所擅长的,可打开密室之后,何守悟却忍不住地后退了一步。
里面不是他预想的珍宝秘藏,也不是奇书宝册,而是密密麻麻地、紧密排列的傀儡偶人。
洞口亮的一瞬间,数以千计的、大大小小的、神态各异却相貌如一的偶人齐齐地看向了他。
何守悟登时蹿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些偶人他也曾听说过,是民间一种名为机关傀儡的邪物,趁邪而入,因欲而生,随后捕食宿主神魂,渐渐地为己所用,入魔者百折不挠,修道人嗤之以鼻,原因无他——这玩意危害虽大,祛除却实在简单,只需要把突然出现在身边的机关偶人碾了就是。
明明是一呼百应的修仙世家的家主,却放任数以千百计的偶人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不光一个都没有抹杀,还全部妥帖地藏了起来。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便是这偶人的脸。
何守悟心头的惊异与轻微的恶心压得他有些目眩,缓了缓神,察觉到光源的偶人们似乎有些蠢蠢欲动,他登时一激灵,回过神来,飞快地伸手复原了暗室的门,妥帖得仿佛从来没有人动过一样。
“封澄,”他喃喃道,“全是封澄。”
诡异却独一无二的解释缓缓地升上了何守悟的心头。他突然便回想起了赵负雪与他唯一一次的接触,原先心中的困惑霎时间无比清明。
难怪从长辈的口吻来说,赵负雪的敌意实在有些过重。
那不是一个师长对于晚辈的口吻,而是出自一个情意不得见光的无望者所说。
亲眼瞧见如此不伦之情,何守悟一时心乱如麻,他乍一见,只觉惊诧恶心,再一想,本能般的算计便使他站在了原地。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天赐机缘,这张牌若是用得好了,大概会是一张出人意料的王牌。
****
赵年不放心封澄独自回鸣霄室,更怕空荡荡的鸣霄室把她这条吹弹可破的脑筋彻底拉断,可从马车中接下封澄后,赵年原先预想的种种状况却一桩也没发生。
封澄乖乖地走进了她的寝室,然后在床上蒙上头,昏天黑地大睡了一场。
陈还看着睡梦中仍紧蹙眉头的封澄,忧心忡忡道:“师尊,她睡这么久,没事么?”
赵年没有说话,只看着封澄。
陈还见状,心知今日又是无言的一天,于是便默不作声地撤出了寝居。
姜允身死于赵负雪之手,姜家也是一片动荡,姜徵走时脸色惨白,甚至只带走了随身的佩刀,连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一句。
从前的山一直是长辈们替她担着,或是疼爱她的姨母姜允,或是纵容她来到天机院修学的姜氏家主。
姜允从来疼爱她,她现在好么?陈还突然不由自主地想。
顿了顿,她又摇摇头,把脑中这道突兀又没有理由的想法狠狠地甩出了脑中——姜徵还缺人疼爱么?死了一个,自有千万个人上赶着去疼她,即便是天塌下来,姜大小姐也能镶着金边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她一个结了业不知道往哪儿谋生的穷学生,犯得着担心她么?
她自嘲笑笑。
要见她的话,等屋里头那个半死不活的封澄醒来,死皮赖脸地跟着去一趟姜家就是了。
陈还心很大地想开了,她不知是做了鸵鸟还是如何,总归心头的纷乱与阵痛一概扫得无影无踪,甚至打算去后街的铺子里打一碗糖水来放在封澄的床头。
无论如何日子都是要过下去的,天塌下来,夹缝里活,也是活。
“事情一定会慢慢地变好的,那些金贵的大人们也会解决一切的。”陈还自欺欺人地想。
朝堂动乱,消息却捂得紧密,民间还是如寻常般繁衍生息,卖糖水的老摊子前甚至排了更远的队,陈还杀了价,打了满满两碗糖水,摇摇晃晃地晃进了赵年的寝居中——现在是封澄睡着的地方了。
屋中没有禁制,出门时,陈还正好碰到赵年向外走,她忙道:“师尊。”
赵年点了点头,把阵盘交给她:“你来得正好,我走后,你把阵符引起,把这件屋子封死,封澄要是没醒最好,若是醒了,你就说无论什么事都等我回来说,听到了吗?”
陈还点了点头,接过了阵盘:“没问题,师尊你要去哪里?去多久?”
赵年道:“去封了赵先生的鸣霄室,以免闲人误闯,这些日子便让封澄住在我这里,省得一个人孤零零的乱想。”
那就是很快了,陈年放下心来,手上端着甜水不便启阵,她便左手端茶水,右手拿阵盘,回屋先放下甜水再开阵。
走到床前,封澄平静地闭着眼睛,看起来睡得很香,陈还把甜水放在床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折腾自己算什么事呢,像这么一无所觉地睡着多好。”
这个想法还未在脑中过一个来回,忽然间脑后便有一阵劲风袭来,紧接着陈还眼前一白,霎时缓缓地软倒在了地上。
昏过去前最后的画面,是封澄冷硬而毫无表情的脸。
她临走前端起了桌上的甜水,一口喝完。
“对不住了。”封澄道。
天牢门口的士兵说得对,一个一无所有,浑身上下只有一把剑的孩子,是什么都做不成,什么也不配知道的。
夜晚的长风刮得城门旗帜猎猎作响,封澄没有回头,她御剑登上城头——这是除夕当夜,赵负雪与她共同修补过的城头。
年夜的大雪纷飞,终究是化作了一片泥泞的春泥。
“终有一日,你不会有擅自做决定的资格。”封澄憋着一股气想。
“封澄!”
她听见有什么人在城头惊慌失措地唤她。
长生是把好剑,剑身轻盈,一日千里,即便是成名的剑修亦追不上,更何况是不善移动的阵修,封澄只深深地看了赵年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投入了漫漫长夜之中。
赵年被这一眼定在了原地,于是陈还气喘吁吁地爬上城楼时,便只见到自家师尊径自出神的脸。
“师尊?”她小心翼翼问道。
“……回去吧。”
赵年突然觉得,已经擅自逃得很远得、被她看着长大的小孩子,突然便开始令人熟悉了。
她开始像那个在大劫中陨落的、擅使长枪的血修。
第127章 第127章自始至终,也就那么一……
子夜巡空,无见黎明。
浓重的血腥味与令人作呕的魔气开始翻涌,众人尚且在方才转瞬发生的一切中回不过头,见从天而降的持劫,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寂静的空气中,只有小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由且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持劫拍了拍手,毫不躲闪地举起手投降道:“我可没有今天就打起来的觉悟,只是多年未见,来看一看你。”
封澄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来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话音落在“走”上时,一杆长枪如龙,已经闪电似的送到了持劫的身前,谁料持劫毫不躲闪,迎面接了封澄一枪,枪尖刺破血肉,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声
,持劫浑然不觉似的,又拍了拍手。
“当然不是,这副身体送你,吃了或者用了都行,算我买她的命。”他道,“但这个人嘛……我要带走他。”
黄笳悄然无声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持劫微微笑了:“你要记得,只有你和我,才是彻头彻尾的同类。”
封澄头皮一紧,心头霎时升起不妙的预感,黄笳站在持劫身后,忽然四肢便抽缩扭曲,紧接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扭缩成了一只枭鸟的模样。
翅羽摩擦,抬起头尖啸不已。
持劫微笑着勾起了嘴角,紧接着,毫无预兆地向下一倒,漆黑的枭鸟应声而起,霎时间漫天黑羽,转眼便不见了。
留在众人面前的只有两副新鲜带血的尸身,一副妇人的,一副持劫的。
孩子迷茫地站着,她本能地靠近身穿柔软衣物而不是冰冷战甲的寸金,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的腿。
一室之中,静了许久,寸金偏过头,轻声道:“将军,如何安置。”
封澄闭了闭眼睛。
“何家妇人带会营地安置,下面拴着的血修就地杀了一烧,也别耽误我们带人了。”
至于持劫——
封澄回头看了看寸金。
“一会儿回营地,把持劫的眼睛给寸金装上。”
人形天魔的血肉,是真的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同样的,从它们尸身上取下来的部件,也能原样用在活人身上。
而持劫的身体,效果只会更好。
剩下的尸身?
封澄垂了垂眼睛。
“放到天祭坛去吧。”
秦楚沉默着上前,手起刀落,剜出了一对带血的眼珠,递给了封澄,封澄将眼珠妥善收入怀中,正要离开,寸金忽然间抱起了孩子。
“盛家一个活口都没有了,这个孩子怎么办?”
封澄回头看了一眼,一时间有些心力交瘁。
孩子从来是最难安置的问题,尤其是这个从何家逃出来的孩子,原本能庇护她的族人一个不剩,而这么大的娃娃若是跟她们回了天机营,衣食起居与安全就更难以保证了,只会过得更差。
庄儿看着她,眼中有几分懵懂,又有几分抑制不住的惊恐。
她年纪太小,尚且不知大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也读不懂母亲带她出逃的勇气,作为凡人世家中突兀而怪异的修士,何庆一无所知地背负了全族的血债,却又堪称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话说回来,不过是个生了点仙根的孩子,犯得着何守悟这么追杀么?
封澄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于是她叹了口气,戳了戳庄儿,道:“何家势大,今日能派血修灭了盛家,明日也能灭了别人家,只能送她回洛京了。”
寸金沉默着摇了摇头。
“洛京也无一处万全之地了,”寸金道,“将军死后不久,天机院便被从头到尾清算了,眼下其中已全是朝廷鹰犬,再也托付不得。”
“……”
“天机军被清算之时,其余的‘违逆余党’大都避祸隐世,眼下能与何家相抗的,十之无一。”
封澄噎住了。
她喃喃地扶住了头。
一死五十来年,生前即便是乱世,那也是熟悉的乱世,至少不至于连一个孩子的去处都安排不得,眼下的处境,令封澄切实尝到了“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是什么滋味。
难道这孩子真得跟着他们在边关吃沙子?
“……将军?”
封澄叹了口气,突然间想到了一人,纠结许久,咬牙道:“这孩子,送赵家去。”
秦楚:“……???”
她小心翼翼地觑了封澄一眼,千言万语欲言又止地在喉咙里滚动。
……是她所想的那个赵家么。
封澄纠结得要命,总觉得送哪都不放心,眼下还真就赵家一个能安置孩子的地方了,于是拍板:“就这么定了,赵负雪装死多年,总不至于装到连个孩子都养不了的地步。”
话虽如此,可秦楚还记得当年的封澄对赵负雪是绝口不提的,怎么死了一次回来,倒还想起托付他来了?
她摇了摇头,抬眼道:“谁去送?”
总归人已经死而复生地站在了这里,这是她从前连想也不敢想的好事,至于中途发生了什么,她又是如何活过来的,这些都不重要了。
看着目不能视的寸金,懵懂无知的何庆,以及门外严阵以待的天机旧部,封澄缓缓地陷入了沉默。
****
第三日清晨,鸡方叫了三声,赵氏宅院前的旧址便被轻轻地敲了几下。
一行两人,皆包裹得严严实实,何庆抓着黑衣人的手,似有所觉,抬起头来脆生生道:“姐姐,你的手怎么湿漉漉的啊?”
封澄冲她比了个嘘。
此时她不光手心是湿漉漉的,背后也是湿漉漉的,哪怕做了厚重的乔装,她仍能觉得心虚的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
前不久才从赵氏旧宅里一声招呼都不打地逃了出来,眼下就重新跑了回来。如若是从前也就罢了,封澄从来脸皮比墙厚,这根本算不得什么,最多不过挨几句嫌弃。
可眼下呢,赵负雪那副样子着实令她愁得挠头,她闭了闭眼睛,只求今日赵负雪贵人多忙,不要突然出现就好。
片刻,门吱呀一声打开,来者踏出一步,恭敬道:“这就是封将军的使者吧?令牌我已送进去看过,请进,尊者已在等着了。”
封澄不动声色地把冷汗往何庆的兜帽上一擦。
怕什么来什么。
赵氏的庭院看得出是旧时的东西了,它并不太像赵负雪的风格,威严耸立,不容冒犯,连带着假山花石等物也是宝相庄严的模样。封澄低着头,跟着侍从的脚后跟,紧紧地抓着何庆的手,佯做陌生模样,亦步亦趋地走在这条过分熟悉的石板路上。
片刻,正堂送到。
封澄站在不远处,便嗅到了过分熟悉的冷香气。
气味是最为隽永、也是最突然的记忆。
刹那间,困在冰室中的日日夜夜齐齐涌上了封澄的心头。
这冷香气曾裹着附在耳边的呢喃,不知疲倦、日日夜夜。
登时令她忍不住想要拔腿就跑。
偏生屋中响了一声:“既然来了,还在外面站着做什么。”
听起来有些困倦,有些疲惫,封澄定了定神,她伸手摸了摸脸上装饰,自认是神仙祖宗再造父母来都认不出这张脸了,才大马金刀地走了进去。
她低着头进去,眼前只能看见一道雪白的衣角。
封澄觉得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连带着伪装过的嗓子都在打颤,她把令牌与孩子一同交了过去,哑声道:“人已送到,小的回去复命,不便久留。”
何庆小心翼翼地站在赵负雪眼前,赵负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似乎是沉默了一瞬,然后点了点头。
看起来是蒙混过关了。
封澄松了一口气,大喜过望,就要转头离开,忽然间身后响起一道冷声:“你们将军近来可好?”
她背后一僵,定了定神,才回过头道:“将军一切都好,托我向尊者问安。”
赵负雪又
点了点头,随即垂眸,封澄眼观鼻鼻观心,知道这是让她退下的意思了,当即如蒙大赦地转头要走,谁料这一转头,赵负雪又道:“她有没有话带过来。”
一惊一乍,几乎要把封澄吓恼,她咬牙想:“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人却是转过了身,又恭敬道:“将军问您身体康健否。”
赵负雪慢慢道:“哦?那你方才为何不问。”
封澄几乎要骂人了——她从前竟不知道赵负雪是这等絮絮不绝者!
“我见尊者花容月貌,体态矫健,灵力周全,自是康健,眼见为实,所以不必问。”她咬牙切齿道。
话音未落,座上突然传来了一声极轻的笑。
“抬起头来,”他道,“让我看看你。”
这副尊容只怕辣了他老人家的眼,封澄咬牙抬起头来,目光与赵负雪的对上,他似乎是对这张丑脸很感兴趣似的,上下梭巡,目光几乎称得上是目不转睛。
良久,他才道:“退下吧。”
封澄求之不得,连忙跑了。
只留赵负雪坐在远处,意味深长地看着封澄背影。
“花容月貌,”他把这四个字念了念,仿佛这四个字里缀着蜜糖一般,只听得何庆蹿出一层冷汗来。
“还是死性不改,”赵负雪喃喃道,“这种话,岂是能从旁人嘴里出来的。”
敢当面垂涎他的颜色,还垂涎得毫不自觉的,自始至终,也就那么一个混账。
第128章 第128章废稿的婚书
侍从将蒙面的使者送出了赵府大门,沉重的木门合上,赵负雪才将视线移向了脚边瑟瑟发抖的小丫头。
很小一个,抖若筛糠。
他不免有些头疼,一时不知道封澄千里迢迢亲自护送过一个小崽子来是要做什么。
于是他平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崽子低着头不看他,不知是不是赵负雪的错觉,他觉得这个小崽子好像已经吓哑了。
看来是问不出话了,他皱了皱眉,忽然间一人闯入:“哎,师兄,小封的踪迹找着了——嗯?哪来的孩子。”
祝京好奇地倾身看了过来。
何庆一路上又惊又吓,为数不多的安全感皆来自于在她身边的封澄,这几日间,她甚至只有偷偷蜷在封澄身边才能喘得过气来,现如今封澄一句话都不说地将她丢在这陌生的庭院中,幼小生物的天生本能令她对座上的人恐惧无比,眼下又多了另一个陌生人,登时,她嘴一扁,小声地抽泣了起来。
豆大的眼泪滚滚地往下掉,她慌忙去擦,却又擦不尽,要止住惊恐,又实在害怕。这小兽一样的孩子连哭都无声无息的,好像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祝京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擦眼泪:“哎,这是怎么回事,她爹娘呢?”
赵负雪揉了揉眉心,顿了顿,道:“这是阿澄送来的孩子。”
祝京本来要抚摸小丫头的手僵在半空,他惊恐地转过头来;“我说怎么眉眼间有点儿小封的模样,她才多大,孩子这么大了,给你来养?”
赵负雪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送来”这两个字好似被他选择性生吞了。
祝京一想不对:“这时间也不对啊,她才醒了几个月,又去长煌搞了那么多事,就算有孩子,也是你生才对。”
赵负雪:“……”
祝京吃惊:“你这什么表情,真是你生的啊?”
一片死寂。
赵负雪手指敲了敲茶案,很想打开祝京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他耐心道:“想法很猎奇,没想过捡孩子这个可能性吗。”
祝京的嘴比洛京最乱的马路还要乱,一张嘴便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步,他哦了一声,蹲下身来稀奇地看着何庆,有些手痒道:“捡着个这么像的,也是缘分……你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啊?”
赵负雪冷冷道:“恬不知耻。”
祝京仗着脸嫩,完全不顾自己是和赵负雪一个辈分的人,大肆行骗,硬是厚着脸皮叫何庆管他叫哥哥,他不满道:“老赵,求人办事呢,就要有求人办事的态度。”
赵负雪看了他一眼,沉默地喝了口茶。
何庆实在懵懂,见了这个相对和蔼的年轻男子,觉得他比座上那位喜怒无常捉摸不透的实在是正常太多,殊不知这更是一位不要脸的老狐狸,犹豫片刻,她还是开口道:“我叫何庆,洛京人士,我爹叫何耀,娘叫盛安。”
此言一出,祝京脸色一变。
他抬起头,眼中霎时多了几分锋芒:“何耀?这是何家的人?可这丫头分明是个修士,何家八辈子凡人,什么时候生出来了个修士?”
赵负雪凝神看了一眼,若有所思道:“她身上虽有灵力,波动却与修士不同,看起来并非天生,而是外力所致。”
话音方落,祝京脸色变了。
能让一位凡人拥有灵力的外物,若是出现在人间,该掀起如何哗然。
“何……你爹娘呢?”他低下头道,“为什么你会和封将军走到一起呀?”
何庆小声道:“……他们说,爹娘被吃血的怪物带走了,要我听话,才肯回来见我,封姐姐叫我别怕,还杀了怪物。”
吃血的怪物?
祝京变了脸色;“血修?可朝中血修与何家沆瀣一气,他们怎么会对何家的孩子下手?”
赵负雪皱了皱眉,沉吟片刻,才道:“阿澄向来不做无用之事,既然保她,自有保她的道理。我只管护好她托付的人。”
祝京闻言,点了点头:“正好我偏院里还剩个屋子,这孩子我来照顾如何?瞧瞧,怕你怕成了什么样子!”
何庆小心翼翼地往祝京身后缩了缩。
赵负雪垂眸;“在赵府之中,不得出门。”
祝京道:“没问题,总归这洛京也没我的容身之处了,哎,小封的踪迹找到了,你要不要啊?”
赵负雪垂眸:“也不必找了。”
祝京:“?”
赵负雪道;“孩子是她亲自送来的。”
祝京的脸缓缓地,缓缓地傻了起来。
“她还肯回来见你?”祝京看着赵负雪的表情好似在看杀到马路中央的天魔,“你把人家关在了冰室里头,一关就是这么久,一边当着人师尊,一边心怀不轨,哎,这样她竟然还肯见你?”
赵负雪微微闭上了眼睛。
“反咒解开后,我再未做过她师尊。”
祝京一噎。
他大概知道反咒是什么时候解开的。
数年前,赵负雪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撑不住灵力的溃散,作为灵力溃散的结果,赵府内外常年凝着永冻的灵流,有眼之人皆看在眼中,随着灵流逐年的汹涌,赵负雪殒身的坊间传闻也尘嚣甚上。
就连他也知晓,赵负雪撑不了多久了。
可突然之间,他的身体便奇迹般的好转了,永冻的灵流化解,赵府解封。
与此同时,却传来了封澄阵亡的消息。
反咒是在消息传来的前一日黄昏解开的,算算时间,大概就是封澄阵亡的时候。
思及此处,祝京心头不知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酸涩得厉害,不由得问:“喂,你日后什么打算?”
赵负雪头也不回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祝京心中有些茫然,他摸着一旁何庆的头,沉默片刻,道:“这世道虽乱,可再乱的世道,也有人能安享桃源,无论是凭你还是小封,若想避世隐退……大抵会过得很好。”
闻言,赵负雪却很轻地笑了笑。
“以为我未曾想过?”
祝京又沉默了。
片刻,赵负雪道:“只要边关仍有天魔作乱,她便不会停手——说来荒谬,当年阿澄一意孤行逃去天机参军,为得倒不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世人天下。”
祝京没精打采地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赵负雪淡淡道:“她想以军功立身,然后去赵府提亲。”
祝京回过神来,震撼无比地抬起了头,他看了看赵负
雪那张平静地说着天崩地裂之语的脸,随即缓缓地捂住了何庆的耳朵。
何庆茫然:“?”
做完这一切后,祝京震撼无比地控诉:“你脸呢?”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此人这张脸极为气人,看着这张脸,大抵便能理解封澄当年起了贼心是什么原因了,再加上此人大概有意勾引,往后种种,实在是合理至极啊。
“祸害。”祝京心如死灰地想着,于是他又改了改:“我的意思,做人大可不必如此往自己脸上贴金,人家亲口和你说了吗你就这么想!?就不能为了家国大义去?”
赵负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她当年想过提亲的,”他道,“册封镇北将军的当日,婚书都拟好了。”
祝京又沉默了。
——如果册封当日封澄当年送出了婚书,举世应当哗然,可他参与了册封典仪的全程,并不记得有这么一环,所以这封婚书,大概是没有送出的。
镇北将军府被抄后,天机卫在封澄书房暗格搜出来几卷陈旧的绵纸。
当时奉命抄家的天机卫如临大敌,只当是谋逆通信的重要物证,事态紧急,原封不动地送到了赵府案头。
是借着酒劲写的,几卷纸已经陈旧得脆了,墨迹也干得枯槁。
上面所写横七竖八并不端正,也并非天机卫所以为的谋逆传信。
而是一打废稿的婚书。
写婚书的人大概是醉眼朦胧,所以行笔连抖带飞,写到一半,又心慌意乱地胡乱涂抹,所以字迹便分外地难以辨认。到了最后,数张笔墨糊得狼狈,唯有最后空落落的一片白纸酒迹,干干净净地写了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名字。
她当年的确是妄想过的。
祝京又沉默了,他很是心累地叹了一口气,万万没想到天机院最靠谱的孩子前脚才游刃有余地在宫宴中扮演少年才俊,后脚就偷偷钻进了书房大逆不道地写了落款是师尊的婚书,此等荒谬之感,叫他恨不得回到宫宴当日,把敬封澄年少有为的那杯好酒连杯带壶地泼到赵负雪脸上去。
想想当年封澄如何礼数周全,想想这人当年如何道貌岸然,他不由得从心底赞叹,这俩人不愧是师徒,演起来一个赛一个地像正常人。
“我是正经人,现在要带着孩子回去了,”他愤愤道,“再多听一句,小孩就要做噩梦了,现在城门没关,与其在这里向我……向我炫耀,不如趁早想想怎么叫她肯见你一面。”
说罢,他转过头去,带着小小的、不明所以的何庆,大摇大摆地出了屋子。
人一走,屋子便格外地空,赵负雪垂下眼睛,忽然便想起了封澄乔装打扮过的脸皮。
丑得惊人,唯独眼睛看向他时,带着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专注和笑意。
与此同时,三里之外的街道上,封澄的脖子上却被架了一把剑。
剑的主人声音沙哑:“你是谁?”
第129章 第129章骨节
剑身极薄,泛着不详的青绿色光泽,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喂了毒的东西。封澄感觉背后蹿出了一层白毛汗——这倒不是怕死,而是背后贴过来的那人实在是太冷了。
他的呼吸都像带着冰碴子,即便是赵负雪也没有这么冷,这份寒意简直像是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
她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无害:“这位……这位朋友,该我问你才对吧?我好端端在大街上走着,你拿着一把剑来就架在我脖子上?”
“少废话。”剑身往她皮肤里紧了紧,“你是……你为什么和我一模一样!”
封澄额头上缓缓升起一个问号。
怎么,这张丑脸还能撞吗?
“误会了,”她道,“这不是我的脸。”
谁知背后的人更暴躁了:“我不是说脸!——我问你,你的灵力为什么和我一模一样!”
封澄悚然一惊。
修道之人中,是有人能透过躯体的遮蔽,看到灵力的本源的。
可拥有这种极为强悍的能力是难于登天的,不是功力庞然、且道心极稳的修士,便是天生的奇兽异人,身后那人虽身上冰凉,灵力波动却近乎于微,几乎像个凡人。
是了,无论正道魔道,往剑上喂毒从来都是最令人不齿的行径,若非毫无自保之力,又岂会如此。
剑身又往脖颈暴躁地一压,那人恨声道:“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快说!这世上怎么会有人的灵力如此相似!”
封澄的大脑飞速运转,她在脑中过了一遍,片刻,果断地做出了决定。
“进去说,”封澄当机立断地转过身,一掌便把淬着剧毒的长剑折了,那人还来不及惊呼,颈上便被封澄一提,她迅速找了就近的茶馆,道:“要一间二楼的屋子,安静些的,我们说话。”
伙计忙应了一声,封澄一摸腰包——银子不多,于是伸手去摸那人的腰包,一捏,也是瘪的。
封澄:“……”
见了鬼了,出门撞穷鬼。
她叹了口气,从储物囊中取出了为数不多的银子,拍在了柜台上,道一声:“不必上来伺候。”
然后便窝着一肚子火,提着穷鬼上了楼,一把把人甩进了茶室,穷鬼见状就要张嘴大喊,还没出声,封澄便盯着他阴恻恻道:“敢出一声,我拔了你舌头。”
穷鬼:“……”
他弱弱地闭了嘴。
她这才认真地看清了穷鬼的脸,从身架骨骼来看,这应当是一个青年男子,脸部有大片的狰狞疤痕,而没有疤痕时,应该也是个样子不错的俊美男子,封澄把人捏着下巴转了转,心下了然——这些疤痕不是火烧不是刀砍,更像是用毒所生的毒疮疤痕。
在打量这男子时,他也在偷偷地打量封澄,眼珠悄悄地转,封澄瞧见了他的小动作,啧了一声,拽了个帕子擦了擦手,道:“送你毒药的人没给你毒疮的解药吗?”
穷鬼讷讷不语。
封澄不耐道;“我要问你几句话,你可以说话了。”
穷鬼没说话,陡然地,屋中响起了一声突兀的“咕咕咕”声。
封澄:“?”
哪来的声音?
穷鬼脸色有些红,他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封澄:“……”
天杀的,这不是穷鬼,这是饿鬼。
洛京茶馆的价格对得起它寸土寸金的地价,连带着一盘包子的价钱都涵盖了皇城根下的地租,贵得理直气壮。封澄拿死鱼眼看着嘴里塞满了包子的穷鬼,他吃得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好像一只狰狞的松鼠。
“喝点水,”封澄道,“别噎死了。”
他呜呜两声,口齿不清道:“好吃,好吃。”
封澄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第一个问题,你的灵力和我一模一样?”
他不语,半晌,不太情愿道:“为什么要和你说?”
“……”
她抬手就去抽盘子。
穷鬼连忙护住盘子:“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其实吧,我也不知道我的灵力从哪儿来的,醒来的时候,我身上灵力十分微弱,我大概只是年岁能比普通人活得久一些,没有半点打架的能力。”
他吞了吞包子,喉结上下滚动:“而且我脑子里空空的,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娇贵得和公子一样,连去码头抗大包都没人要我,除了不久前醒过来时就在身上的这把毒剑。我对我的前尘一无所知。”
封澄定睛看着他,他继续道:“世上芸芸众生,从没有两个人的灵力是一模一样的,我今日碰巧在大街上看见你,还以为你会知道些什么呢——结果你什么也不知道。”
瞧着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封澄顿了顿,把盘子松了开。
他大喜过望地吞着包子。
“世上没有两个人的灵力是一模一样的。”她喃喃沉思,半晌,抬起头道:“你得和我走。”
穷鬼不满道:“不过吃你几个包子,问句话就算了,我的剑折了都没叫你赔,你还想怎么样啊?不去。”
可一介柔弱修士又岂是封澄的对手,封澄把人一拎,便运灵气向他经脉中探去,在探到他的丹田处时,封澄陡然变了脸色。
他的灵力被禁制封住了。
上面的印迹属于八方。
镇国神兽的禁制,怎么会在一个路边的野小子身上!
顿时,封澄觉察此事绝不能善了,她当机立断地抓着人从二楼一跃而下,紧接着御血剑而起,毫不犹豫地直奔向了赵府。
她知道八方栖居在赵府禁地之中,而凡人拥有灵力之事,一定和八方脱不了关系。
赵府的禁地还是从前
模样,兴许是未曾想过有人敢闯,连禁制都如同虚设,封澄进了八方禁地,拎着人道:
“出来!!”
男子茫然地四处环顾,心道:“这荒山里能有什么东西?还鬼叫鬼叫的?”
在他冒出这个想法的刹那,风停了。
不,不只是风,连空气的流动都已经停滞,甚至连山上纷纷的落叶都突兀地凝结在了半空,整片山林的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这股庞然的灵压霎时令他忍不住跪倒在地,呕地一声吐了出来。
“我等你很久,”回声在山林中回荡,紧接着从远到近,转瞬便出现在了眼前,“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一只漆黑的,麒麟一样的庞大生灵。
平心而论,封澄对八方是摆不出好脸色的,毕竟当时地劫凌空,八方踩碎阵法,她看着八方威风八面的脸,呵地冷笑了一声,只把那修士往他面前一丢。
“我在他的丹田里发现了有趣的东西,”她开门见山道,“为什么要给一个凡人下禁制?为什么他会有和我一模一样的灵力?”
八方眯眼看了看他。
“……”
封澄道:“说话。”
八方道:“你若知道他是谁,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
又在打哑谜,封澄哈地冷笑出来,突然就撸起了袖子上前一步:“不说是吧?不说正好,咱们算算上辈子的账——”
“你死去的同年,皇帝悲痛而吐血身死,姜徵即皇太后之位,辅佐皇幼弟登基。”
它的声音庄严而沉肃,像天坛太庙中千百年前的钟声。
“而先帝刘润之尸身,以火焚化,衣冠入冢。”
“除了当年的皇后姜徵,没有人见过真正死去的刘润。”
封澄霎时定在了原地。
地上的穷鬼被八方的威压骇得恨不得翻出整个胃袋来,呕吐过方才吃过的包子后,便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只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着酸水。
本就狰狞的形貌表情更加扭曲,看起来丑陋如蝼蚁。
封澄慢慢地转过了头。
“你是说,他是刘润。”
钟鸣鼎食、众星拱月的天子,此时沦落到皇城脚下的凡尘之中,揣着一把随时会毒死自己的利剑,茫然而羸弱地饿着肚子。
八方悲悯地看着她,封澄怔怔地蹲下了神,扣在刘润肩上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刘润,你看着我。”
“呼……呕!!”刘润耳中嗡鸣,偏过头去,又呕吐出了一口酸水。
“他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封澄猛地转过了头,“是谁给他的毒剑?是谁运走了他的尸身,是何守悟,还是姜徵,还是……!”
漆黑的神兽摇了摇头。
“是他自己。”
“他以大夏皇族世代的、生死传承的那个允诺为交换,向我提出了一个请求,恳求我将他的生机封存于不为人知的幽微之地,等大夏子夜终尽,黎明将至之时,再带他重归于世。”
“凡人寿命短暂,他等不到的,于是我便送了他一段机缘……是一根朋友留给我的骨头,也是他身上所带的那把毒剑。”
他不想被人瞧见他的面貌,不想无知无觉地活着。于是毒剑使他毁容,使他痛觉清晰。
“他能看见你灵力的波动,同时以凡人之躯拥有仙缘,也是托那根朋友的骨头。”
封澄茫然地站起了身。
真是根离奇的骨头啊。
“在大夏还未诞生之际,天地灵气便化了善恶两兽,活在了人间,我得名八方,守诺而行持护国之责,渐渐便成了大夏的护国之兽。”
“恶兽遁入地中,成了大夏地魔,隐入世事,千百年间,无见踪迹。”
“就是这只地魔的指骨。”
第130章 第130章疑惑
封澄魂不守舍地走出了赵家禁地,拖着一个吐到了昏天黑地的刘润,还未上前两步,头顶忽然投下一片阴影。
她停住脚步,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来。
“我闻禁地有动,料想是你回来了。”声音温和,言语分寸得体,连距离都拿捏在距离封澄三步远处,“怎么回京也不遣人来说一声。”
一抬头,正是封澄唯恐避之不及的赵负雪。
他这几十年不知有什么境遇,原本的病色与旧伤荡然无存,从前雪似的病美人,如今便如同皎皎朗月似的,简直令人拔不动腿。
封澄没心思欣赏美色了。
她略微敷衍着一点头:“师尊。”乱如麻的心绪令她有些沉默,她低着头,也没有被赵负雪正抓在禁地的慌张,也没擅闯旁家禁地的心虚。
连脸上做着伪装,赵负雪本来该认不出来这件事都忽略了。
赵负雪微微看了看她,突然地,拉住了她的肩膀。
少年赵负雪从不这样抓她,有礼而分外克制,又有些身在下位的依赖,抓的从来都是封澄的衣袖,而从前的师尊更不会了,只一句话,封澄便忙不迭地乖乖回来,连动手都不必动。
只有现在的赵负雪,掌心的温度隔着并不厚实的衣物,上前一步,毫不动摇地站在他的背后,身上的冷香气铺天盖地地包裹下来,如同死死盯着猎物的兽一般,根本无法忽视。
封澄浑身的汗毛齐齐起立,连带着整一片的肌肉也陡然僵硬了起来。
赵负雪垂眸道:“八方和你说了什么。”
封澄整理了思绪,片刻,开口道:“刘润没死这事儿,你知不知道。”
赵负雪沉默了。
看他这个反应,封澄只当他意在隐瞒,当即冷哼一声:“看来你和八方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了,真不愧是从小到大的情分,连把人当猴子耍都是如出一辙的。”
她知道刘润懦弱,早八百年就知道,可方才失而复得的悲痛与茫然后,心头升起的却是浓浓的愤怒。
一个皇帝,丢下自己的子民,丢下自己的朝堂,打了场败仗就假死,留一个烂摊子给活人收拾,他得懦弱到什么程度!
赵负雪微微一怔,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似的,紧接着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摇头道:“你这般想我么?”
当年事态紧急,他只知刘润死得突然,虽心有猜测,却未去证实。
只是个皇帝,死了便死了,他又岂会耗心在这种琐事上面。
“京中国丧传来时,我已身在长煌。”
这次轮到封澄愣住了。
“……从长煌回来呢。”
“一直在等你回家。”
突如其来地,封澄回了神,她有些不敢迎接赵负雪的视线,偏了偏头,猝然生了想逃的冲动。
她心头从来坦荡,脸皮也厚,哪怕当街讨饭唱莲花落子都不在话下,自信是捅破了天也有比天还厚的脸皮补上,心虚这种感觉几乎划在她整个人生之外,可面对赵负雪时,她心头的慌张心虚几乎逼得她想要拔腿就跑。
她清楚地知道,赵负雪等的岂止是身后这五十年,是他从少年时起,便一直吞着她荒诞贪欲而留下的苦果。
封澄克制不住地想逃。
赵负雪忽地攥住了她的手,掌心不再似从前般彻骨冰凉,而是带着暖玉般的温意,声音涩得叫人几乎落下泪来:“……别走,也不要再瞒我了。”
****
等莫名其妙地带着刘润在赵负雪书房坐下,封澄才反应过来方才答应了什么。
她茫然地仰着头,任由赵负雪在她脸上动作,半晌,皮肤骤然一松,一张面皮从她脸上取下。
赵负雪站在她面前,低头端详了片刻,莫名唇角勾了勾。
有点呆呆的。
封澄在他面前还是有些坐立不安,所幸赵负雪善解人意,转过身去,一边将人皮面具在药水中泡着,一边温和问道:“去长煌这几日,寻到天机军旧部了否?”
封澄下意识地张口道:“寻到了,眼下重整迫在眉睫,只是没有得用
的人手,狗皇帝把人给我清得到处都是,寻起来麻烦。”
赵负雪微微勾了勾唇。
“在刘润之后即位的皇帝是刘不平,也就是当年跟在刘润屁股后的那孩子。”
封澄眨了眨眼。
“是他?”封澄道,“他不是叫刘泥么?性子不讨人喜欢,阴惨惨地惹人厌,之前还设计刘润掉入水中染了风寒,我记得还因为这事去揍了他爹。”
赵负雪笑了笑:“既已登基为帝,儿时的乳名便用不得了,清扫天机军,不光是何守悟的打算,也是这位刘不平的意思。他倒是比从前帝王更适合做皇帝些,这些年间不光养了血修一门独大,还收编了以何守悟、崔家一众为首的凡人修士,正统清流,已然不如从前。”
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封澄也明白。
赵负雪继续道:“何守悟的机关傀儡也在这几十年大行其道,他虽无灵力,却会以灵石驱使偶人活动,若灵力不尽,便可永不停歇地运作下去,偶人一多,寻常修士应对起来也麻烦,皇帝看着这些能握在手里的‘实权’,十分自得其乐。”
话毕,赵负雪轻轻笑了笑。
“处理起来都轻易,命人扼住几州矿脉便是。”
可封澄却皱着眉,看了看刘润,又喝了一口茶。
“师尊,”她道,“他大抵并不是制造偶人这么简单。”
赵负雪微笑;“哦?”
封澄低下头,心很乱地抓着头发:“机关木偶只有简单的机关指令,虽力大无穷,却着实笨拙,不足为惧,如若真想夺权,那么他们的目的,应当还得是‘修士’。”
“……能握在手里的人造修士。”
赵负雪轻轻地歪了歪头,听见封澄继续道:
“世人皆知,凡人登仙,绝无可能,生来没有的东西这辈子也不会有。可就在方才,这个人尽皆知的事实被打破了。”
她的目光怔怔地移向了昏迷不醒的刘润。
“比如那只地魔的一根指骨,就可以让一介凡人登仙。”
赵负雪沉默着:“……”
这道铁律一样的前提被打破了。
封澄继续道:“既然有了凡人可以凭空长出仙根这个前提,那我不得不做些别的想法了,何家代代凡人,绝无仙途,可庆儿却有了强盛的仙脉,那是不是有一种可能——她也是像刘润一样的,‘后天’的修士?”
那么追杀捕捉,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因果不可违,逆天而行者,不可能没有代价。”她豁然站起身来,脸色冷凝,“从人化魔的血池已是残忍至极,而从人成仙的代价,想必不会比血池更友善些。”
赵负雪的手轻轻地捻了捻,沉吟片刻,封澄偏了偏头,疑惑地嗯了一声,赵负雪慢慢道:“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封澄看向他。
赵负雪抬起了眼睛。
“百年前的古安,你我便亲眼见过化魔的秘法了。”
只是魔,不受控,且发展方向谁也预想不到,还很容易反噬死去,难以成为握在手中的权力。
而化天魔的“血池”,只不过是保留人的意识本身,而得到庞然力量的试探一步。
可控的“仙”,以及全然握在手中的“机关人偶”,才是这条路的尽头。
这三条路是殊途同归的,那就是让本不该拥有这份力量的人拥有逆天而行的力量。
封澄豁然站起了身:“师尊,把庆儿带来!”
这个孩子一定知道什么!
赵负雪点了点头,突然间,书房的大门被人谨慎地轻叩了两记。
“尊者,”侍从小心道,“何守悟前来拜访。”
何守悟?
赵负雪不待见何守悟是上辈子便人尽皆知的事情,封澄与赵负雪同时交换了一个视线——这种时候,他上门来做什么?
赵家正堂之中,坐着一个身穿月白长袍,面白含笑的男子。
他长得十分秀丽,如若错眼,几乎能将人认作面庞英气些的女子,一身气质文质彬彬,比起凶名赫赫的权臣,他更像是一个文弱的书生。
侍从有些胆战心惊地站在门口,何守悟抬眼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合上茶盏,不轻不重地放在了几案上。
一声清脆却不大的碰响。
侍从当即一抖。
何守悟噙着笑意,倾身问道:“你怕我么?”
侍从环顾一周,才意识到何守悟在问他,当即低下头:“不敢。”
“为什么不敢?”何守悟笑了笑,“怕我看好你的根骨,将你带走修行么?未免也将人想得太宽厚了些。”
顿了顿,侍从感觉有毒蛇似的气息从脖颈上划过。
“我要带走……”他道,“也要带最好的。”
侍从当即吓得抖都不敢抖了。
最好的根骨,那不就是长在家主身上的那副剑骨么!
何守悟心情很好地回去坐着了,门一开,他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方要开口说话,却陡然僵住了。
进来的是两个人。
赵负雪,还有一个长得奇形怪状的、分不清男女的人。
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斗篷,站在了月似的赵负雪身边,他留心一看,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
赵负雪的手,死死地扣住了她的手。
他将几乎撑不住的表情缓缓地收拾了回去,随即一言难尽地看着赵负雪身旁的人,露出了个得体笑意,站起了身。
“这是尊夫人吧?”他风度有加地行礼,“第一次见,在下何守悟。”
封澄暗暗地甩甩赵负雪的手,没甩开,她转过脸来,皮笑肉不笑道:“误会了,他是外室。”
何守悟的表情险些没绷住:“?”
怎么,终于彻底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