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第211章【VIP】

    马车的车轮开动了起来。

    顾知灼撩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

    “这些人是直江卫的吧?”

    顾知灼在出城时就注意到,守在城门附近的并不是禁军了,而是卫所的军士。卫所的制式铠甲和禁军相似,也会有一些微妙的不同作为区别,比如腰封。

    “直江卫是青州和翼州交界处的卫所之一,我记得有直江卫,左直卫和奉江卫。”

    顾知灼双手交叉,笑吟吟地说道,“辛苦督主。”

    沈旭没好气地说道:“锦上添花而已。”

    “就算本座没赶回来,也没什么妨碍。无外乎是早一刻,晚一刻罢了。”

    谢应忱特意命人送来了令牌,叫他从青州的卫所调兵,十月十五当天午时前赶到京城。

    拿到那块令牌时,沈旭甚至差点以为谢应忱疯了。

    不仅是青州的政权,连青州的兵权他竟然也敢交给自己!他真的相信自己会站在他这一边?倘若自己倒戈相向,光是他亲手交给自己的这三个卫所,也足以让他这一回满盘皆输。

    呵,也不知道该说他谨慎,还是心大。

    沈旭不爱赶路,拐道去了三个卫所后,这一路上只能快马加鞭的回来。

    “不不。”顾知灼摇了摇手指,笑道,“若不是您搭了把手,我说不得就要被多棱掳走了,您没瞧见方才多危险呀~”

    满口谎言!沈旭听得眼角直抽抽:“花言巧语。”

    顾知灼噗哧一笑,坐坐好,认真道:“多谢督主您带兵回来支援,挟制了禁军。”

    沈旭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唇:“你知道就好。”

    车厢里静了一瞬。

    “你……”

    沈旭还想再刺她几句,忽一抬头,见她靠在车厢的厢壁上,双眼紧闭,刚刚还在说话的人竟然已经睡着了。

    啧。

    沈旭嫌弃地盯着她。

    她这满身的泥泞和血渍,真让人看不顺眼,尤其是身上那股子火油和烟熏的气味,连熏香都压不下去。

    沈旭有种想要把她从“他的”马车里踹下去的冲动。

    “真是麻烦。”

    他拎过旁边的一件斗篷,抬手一扬,斗篷稳稳地盖在了她的身上。而她居然还没有醒,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这么信任自己?

    莫名其妙!这两个人都是。

    “咪?”

    沈旭对猫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顺手摸了摸它的猫头。

    沈猫是一只容易满足的猫,顺着掌心的动作眯起了眼睛,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咕噜声。

    马车平稳地向前行驰,只留下车轮碾过地面的轻微声响。

    沈旭的马车是特制,一路上几乎没有颠簸,在军士们的护卫下,很快就到了京城。

    同样是从最近的北城入城。

    “督主回来了!”

    城楼上的锦衣卫远远地见到马车,顿时一喜。不多时,紧闭的城门打开了。正如顾知灼所猜测的一样,没有禁军。整个京城的城防早在一个时辰前便落入了沈旭的手里。

    “主子。”

    盛江站在最前头,见到黑漆马车过来,他立刻屁颠屁颠地迎了上来。

    马车没有因为他而停下,这也不重要,盛江很熟练地跃上马车,没得到吩咐前,他也没敢进车厢,只坐在车橼上,直到一声阴柔的“进来”,盛江弯着腰,钻进了车厢里。

    十月的京城已经有些冷,角落的熏香散发着熟悉的气味,让盛江通体舒坦。

    他抹了把泪:“主子,您总算回来了。”

    咦,等等,怎么还有股血腥味?

    沈旭:“别吵。”

    盛江呆愣着,慢了一拍才注意到靠在车厢上睡着了的顾知灼。

    盛江:!

    这位顾大姑娘还是这般胆大包天!

    盛江不敢再哭,他委屈巴巴地在最靠近车门地方跪坐了下来,把京中如今的局势一一禀明。

    禁军奉旨封锁城门,不要管京中的异动。后来凉人败走,禁军也跟着乱了,士兵们像是无头苍蝇一样。盛江趁机假传圣旨,把上直卫等卫所军士说成是奉旨来勤王救驾的,哄得禁军开了城门。

    “属下就让锦衣卫里应外和,拿下了城防。”

    “做得不错。”

    沈旭往迎枕上一靠,带着上位者的倨傲。

    他桃花眼半眯着,眼尾的朱砂痣衬得他肤若玉石。

    盛江被夸得满脸欢喜,激动的声音略高了几分:“多谢主子夸奖。”

    “别吵。”

    盛江捂着嘴。

    他冷淡地吩咐道:“进宫。”

    盛江犹豫地看了一眼顾知灼,听到一声“说”,便把沈旭离京后的种种也全都一并回禀了。

    沈旭离开不过月余,每隔几日都会有书信,他大概知道京城没有脱离掌控,谢应忱也没有趁他不在,夺他的权。

    马车从午门而过,经常在此聚集的学子有一大半跟去了太庙,午门难得空旷了一些。

    顾知灼半睡半醒,只觉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她惊觉的睁开了眼睛,撩开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

    红墙金瓦。

    是皇宫!

    他们已经进了宫门。

    顾知灼立刻蹦了起来,喊道:“督主,我先走一步。”

    不等马车停下,顾知灼轻盈地从马车上跳了下去,拉过玉狮子的缰绳,她翻身上马,朝前奔去。

    盛江在心里默默地对这位顾大姑娘竖起了大拇指,敢在宫里头策马狂奔的,她绝对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

    沈旭摩挲着腕间的小玉牌:“让乌伤带人跟过去。”

    声音在风中渐轻。

    玉狮子四蹄飞驰,马蹄声如雨点落下。

    皇帝的意图并非是要屠光京城上下,毕竟对皇帝来说,他是大启君王,是盛世明君。他是在诛奸佞,正皇权。

    他让禁军封锁京城,只待他从太庙大胜而归,万民齐迎。

    所以,谢应忱带走了镇北军和最容易策动的金吾卫,銮仪卫等上直二十六卫。顾知灼有的只有城内一千千机营。

    她需要防备的不是皇帝,也不是这几十万群龙无首“无旨不得动”的禁军,仅仅只有凉人。

    这是顾知灼掌控京城的底气。

    顾知灼不怕多棱。

    她唯一的担心的是鞭长莫及,护不住宫里的姨母。

    “吁!”

    玉狮子直奔重华宫,见到宫门大开,顾知灼心中略紧,她一夹马腹,玉狮子四肢飞跃而起,这一跃,稳稳地落地在了重华宫的庭院里。

    眼熟的内侍宫女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顾知灼的呼吸停了片刻,她攥紧马绳,飞快地翻身下马。

    “大姑娘。”

    重华宫的大宫女云华艰难地拉了一把她的军靴,虚弱地说道:“大姑娘,我们娘娘她,她……”

    “在主殿。”

    顾知灼向她点了点头,快步冲向主殿。

    咳咳。

    “娘娘……”云华吃力地咳了几声,她拼命起身,露出了血肉模糊的后脑。

    顾知灼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台阶,俯身提刀扑向守门的禁军侍卫,手起刀落,又猛地一脚踹开了主殿紧闭的大门。

    她呼吸陡然一滞,淑妃软绵绵的倒在地上,脖子上还套着一条白绫,面容发青。几个嬷嬷在她身边,神情狰狞地紧按着她的双臂。

    “泼水,弄醒她!”

    “本宫倒要看看她这硬骨头能硬多久……”

    皇后端坐在主位上,眼尾猩红,胸口因为愤怒不住起伏,听到开门的动静,她的目光如刀般扫了过来,在见到顾知灼的那一刹那,皇后狠狠地拍响了茶几:“大——”

    “胆”字还未出口,顾知灼已如离弦的箭冲了过来。

    她军靴的鞋底厚重,动作干脆利落,一踢一扫,只听几下闷哼,挟制着淑妃的嬷嬷们接连倒地,哀嚎声充斥了整个大殿。

    顾知灼把淑妃扶了起来,双手颤抖着扯开了套在她颈上的白绫,白绫勒出的红痕深深的印在淑妃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她心跳如擂鼓。

    原本她考虑过最坏的结果,就是姨母被挟制作为交换条件。

    这倒也倒罢了,只要姨母安全,她可以作主放了她们。更何况,公子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本就不会对这些后宫女眷赶尽杀绝。

    谁能想到……

    “姨母,姨母!”

    顾知灼半跪在地上,搂着淑妃,双指探在了她的颈脉上,指腹传来虚弱的颤动。

    皇后坐在那里,气得不行,手指颤抖地指着她:“如今这皇宫,你是想闯就闯了?!还有没有点规矩!”

    “我当然能。”

    顾知灼连施几针,头也不抬地冷声道:

    “皇后……不对,该称呼你为小孙氏了。”

    谢嵘的元妻也是孙家女,是皇后的嫡亲堂姐。

    这个称呼让皇后怒意更盛,指着顾知灼含恨道:“来人,抓住她,掌嘴。”

    顾知灼猛一回首,举起了连弩,对着他们的弩箭寒光闪烁。她压根不需要有多余的动作,那些嬷嬷们便齐齐止步,吓得双腿打起了摆子,扭头去看皇后。

    她们平日里再嚣张,也不过是后宫的奴仆,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你、你!”皇后声线微颤,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顾知灼,你、你是想要造反!?”

    回答她的是一声尖利的破空音,铁矢擦着她的鬓角飞过,精准的把她的凤簪射飞在地。

    皇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她鬓发散乱,嘴唇半张半合,双手死死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掩饰不住内心的慌乱。

    “不是造反。”顾知灼道,“是……拨乱反正。”

    顾知灼听着外头传来的脚步声,头也不回道:“全部拿下。”

    “呵、呵。顾知灼你简直是无法无天……”

    皇后颤着声音,试图用嘲讽来掩饰心中的慌乱。

    下一刻,几个内侍从殿外冲了进来,不容分说地直接按住了她的双肩。

    “你们做什么……大胆。”

    皇后又惊又怒,拼命挣扎,可她养尊处优久了,力气哪里抵得上这些内侍们,很快便珠钗散落,鬓发凌乱。

    “你们是以下犯上!是造反!造反!”

    她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心里只剩下了慌乱和无助。

    她是皇后,她是皇后啊!自从登上这凤位,她就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像一个囚犯一样,被人按倒在地上。

    顾知灼接着施针,嘴里道:“带小孙氏去冷宫里冷静一下。宫中所有人,上到太后,下到嫔妃公主,全都先送去冷宫待着,各宫的宫人让她们自个儿带上。”

    “别来碍手碍脚的。”

    是。

    乌伤使了个眼色,内侍们应命,拉扯着大吵大嚷的皇后就出去了。

    凤鸾宫带来的嬷嬷们瑟瑟发抖,也缩着头,老老实实地跟着出去。

    “去把陈白术叫来。”

    顾知灼吩咐了一声,一个内侍把云华扶了进来,她捂着小腹道:“大姑娘,陈太医在、在偏殿,他一早就过来了。”

    淑妃原本不想把陈白术牵扯进来,待在太医院更安全,但陈白术自个儿跑来,守着不肯走。

    “再多叫几个太医来。”

    顾知灼一套针施完,淑妃“咳”的一声咳了出来,淑妃喘息的力道终于大了些,不再是方才的虚弱无力,青紫的脸色也渐渐缓和。

    顾知灼拔出针,轻唤道:“姨母……”

    淑妃眼神迷茫了一下,在见到她的那一刹那,笑了。

    “夭夭。”

    “你吓死我了。”顾知灼后怕地扑到她怀里,撒娇地蹭蹭。

    “娘娘,大姑娘。”

    陈白术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跑得太快,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是被人砍了一刀后,又锁进偏殿里的。

    见他满身是血,顾知灼也吓了一跳。

    “大姑娘,没事没事,血止住了。”他当时用手挡了一下,刀砍在了右手手臂上,深可见骨。没有伤及内腑,止了血就没有大碍了。

    顾知灼快速给他搭了一下脉:“陈叔,你帮姨母上一下药,我去看看其他人。”

    顾知灼起身让开,先去瞧云华。

    她的脸上红肿,后脑撞开了一个手指长的口子,应该是被人一巴掌扇在地上后磕碰到的,模糊的血肉把头发也沾在了伤口上,十分骇人。

    顾知灼用银针止了血,简单地处置了一下伤口,又去看其他人。

    等到太医赶过来,顾知灼已经把伤者都做了止血和抢救之类的处置,也分好了轻重缓急几等。

    “手臂上布条是红色,是最严重的,其次是紫色和蓝色,白色是皮外伤可以不用管。”

    顾知灼用帕子擦了一下手:“命都抢回来了,其他交给你们了。”

    “是是!”

    这位顾大姑娘的气势太足,尤其是这反客为主的架式,仿佛这皇宫当作是自个儿家了。太医们都被内侍警告过,缩着脖子连声应诺,忙活了开来。

    顾知灼又回到殿里看了一下淑妃,陈白术在她脖颈上上了药,没有包扎。

    顾知灼摸了一下脉,说道:“姨母,您再休息一会儿,我让人送您回王家宅子住。”

    淑妃眼睛一亮:“真的?”她、她可以回家了吗?

    “对。回家了!”

    淑妃姓王。

    琅琊王氏嫡次女,姐姐王宁昭,妹妹王宁岁。

    取自“昭昭如愿,岁岁安澜”。(注)

    王氏女从不与人为妾,唯独这一辈的王宁岁成了例外。她以身为王氏女为骄傲,嫁进荣王府后的每一日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此生再无安澜。

    为了王家,为了女儿,为了长姐留下的这一双儿女。

    她熬着熬着……

    终于,可以回家了。

    “大姑娘。”

    这一回跑进主殿的是千机营的齐拂,“奉您命,京城收网完成。”

    顾知灼起身笑道:“姨母,我去忙了,一会儿见。”

    只剩下肃清皇城!就能大开城门,等公子回来了。

    王宁岁含笑看着她离去。

    直到她身姿轻盈地跑出大殿,有若一道朝阳,撕开黑暗。

    “白术,我们可以回家了。”

    “二姑娘。”陈白术欣慰道,“我们等到了。”

    王宁岁释然地松下了双肩,是啊,等到了。

    第212章 第212章【VIP】

    顾知灼快步走出主殿。

    她目光扫过了殿前的千机营众人,迈下台阶。

    “大姑娘。”

    众人用军姿抱拳见礼,为了隐蔽,他们没有穿铠甲,深色的布衣上满是暗红色的血迹。

    “走。”

    顾知灼丢下手中带血的帕子,从一众人等中间走过,走在了最前头。

    “怎么样?”

    齐拂落后她半步,禀道:“凉人已全部拿下。他们的火油是花了几年的时间陆续攒的,有近两万斤。共有三百余人负责纵火,分散在了十二个地点。”

    这一点,顾知灼是猜到的。

    火象大凶,烈焰焚城。

    焚城,指的是整个京城陷于烈焰。

    倘若单单只是在一地纵火,哪怕风势再差,也不可能“焚城”。

    只不过,卦象显示的生机在北方,落在了多棱身上而已。

    “抓到的凉人招认说,他们是在等多棱的指令,一旦北边大火起,京城十二地会同时点火。届时,京城一乱,他们就可趁机全身而退。”

    凉人的嘴硬的很,齐拂花了好大功夫才撬开,害得他身上沾满了血。

    “余下的凉人都藏身在了胭脂楼。大姑娘,真和您说的一样,胭脂楼竟会是凉人的据点。”

    胭脂楼是京城三大花楼之一。

    齐拂他们搜查后发现,胭脂楼的后花园里,连地牢和审讯室都有。

    顾知灼颔首,让他继续说。

    齐拂应诺后,又道:“抓获凉人一共一千一百二十三,死亡四百三十人,一干人等暂且都关押在了胭脂楼的地牢里。”

    顾知灼问道:“有兄弟战死吗?”

    说到这个,齐拂庆幸道:“大姑娘,幸亏咱们得了那批箭。这些凉人擅长近身战的,咱们就埋伏突袭。共有一百余人受伤,没有死亡。”

    “很好。”顾知灼嘴角微勾,“走啦,荡平皇城,收拾干净,大哥和公子也该回来了!”

    齐拂抱拳应命。

    “干活去!”

    顾知灼下令千机营兵分三路,又跑去问沈旭借了锦衣卫由外往内包抄。

    太孙和皇帝这场夺权战,东厂和锦衣卫谁也不帮,一直以来都是独善其身,旁观看戏的态度。

    沈旭不在,顾知灼不会越权去用他的人,他回来了,那就大大方方的借。

    顾知灼自己带了近百人,从凤鸾宫沿着中轴线一路扫荡。

    该杀的杀,该关的关。

    一直到含璋宫时,顾以灿也赶了回来,远远喊道:“夭夭!”

    顾知灼回首看他,灿烂一笑:“灿灿。你回来啦。”

    她举起握着连弩的手,向他挥了挥,顾以灿飞奔过来,三两步就跨上了台阶,一把抱住了她。距离一近,顾以灿立刻闻到了她身上浓烈的火油味。

    顾以灿吓得结结巴巴:“夭夭夭夭夭夭!!!”

    “让我闻闻,让我闻闻。”

    顾知灼:?

    顾以灿拉着她,像只小狗似的,凑上来闻来闻去。

    真是火油味。

    顾知灼:“没事没事。”

    顾以灿闻了一圈,又摸了摸她的脸蛋,再绕着她转了好几圈,总算是确认了全身上下连块皮都没烧着,他放心了。

    顾以灿夸张地拍了拍胸口。

    吓死他了!

    “谢璟说凉人备了上万斤的火油,要来京城纵火。”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顾以灿可怜巴巴道,“我吓坏了。”

    “真的有这么多!”顾知灼连连点头,“卦象都说了,会烈焰焚城。”

    “多亏我厉害,把多棱给骗走了。”

    她拉着顾以灿走向含璋宫,得意洋洋地说着自己的战绩,夸张了至少三成。听得顾以灿一惊一乍,惊呼连连。

    “我厉不厉害?!”

    “厉害!”顾以灿赶紧鼓掌,“妹妹天下第一!”

    顾以灿心里后怕不已。

    纵火烧城再趁乱而逃,尽管阴毒,毫无疑问是最好的策略,反正烧的是大启的城,死的也是大启的百姓。

    这把火烧起来,对大启是一场大祸。

    而对凉人来说,却能让他们全身而退,不需付出一丝一毫的代价。

    无本万利。

    妹妹威逼利诱,软硬兼施。

    不但哄得多棱放弃了纵火,还让他的手下全都折在了京城,只剩下他们五六个人有如丧家之犬溃逃,甚至还要感谢妹妹“言而有信”的放了他们一马。

    顾以灿往她肩上一搭,乐呵呵地说道:“等到多棱冷风一吹,明白过来再细细复盘,怕是得气疯了。”

    顾知灼嘿嘿笑着,话锋一转:“公子呢,没一块儿回来?”

    “他们有千把人,天黑前能回来就不错了。”

    说话间,顾知灼一挥手,上百把连弩对准了含璋宫前的金吾卫,她道:“不降者,以谋逆罪论处。”

    金吾卫面面相觑,僵持了一会儿后,终于都跪了下来。顾知灼剿没了武器,让他们暂且留在了含璋宫,只把李得顺带走了。

    “灿灿,走!接下来是前三殿!”

    不多时,兵不血刃,皇城尽入彀中。

    顾知灼站在金銮殿的丹陛前,满意地看着脚下诺大的皇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了,灿灿,后头的事就交给你了。天快黑了,我先回去及个笄再来。”

    “啊?”

    “凉人太坏了!”顾知灼生气道,“刚初加他们就来了,过份!”

    “你快去。”

    玉狮子还在重华宫,顾知灼干脆借了顾以灿的烟云罩,策马奔回镇北王府。

    “大姐姐!”

    镇北王府还是和她离开时一样,一走进王府大门,妹妹和弟弟就迎了过来,顾知微邀功道:“大姐姐,你走后,那个络腮胡子又来了,就他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躲进了花厅里,让我们抓起来,交给了齐校尉。”

    “很好。”

    他们都很能干,顾知灼很开心:“大哥也回京了。晚些就回府,你们立了功,让大哥给你们买匈奴马。”

    “好耶!”

    两个半大的孩子齐齐欢呼,陪着她一块回到了端云阁的偏厅。

    “灼表妹。”

    谢丹灵都急坏了,泪眼汪汪的扑过来。

    别别。

    顾知灼赶忙后退:“我身上都是血,弄脏了你的新裙子。”

    谢丹灵才不管,紧紧抱住了她,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忍不住呜咽着。

    “本宫也要去学武!”

    她要是会功夫,就能和小表妹一起迎敌了。

    “别!”

    顾知灼吓坏了,按住她的双肩一本正经道:“表姐,你可千万别想不开。”

    她这跑步都能平地摔的小表姐要是跑去练武,简直就是不敢想象的大灾难。

    “想想你的花容月貌。”

    谢丹灵摸摸自个儿的脸,她也觉得自己很好看。

    “那还是,不学了?”

    顾知灼直点头。

    “该二加了。”礼亲王妃含笑看她,“顾大姑娘,快去换衣裳。”

    “我陪你去。”谢丹灵拉着她往屏风后头去,咋咋呼呼地吩咐琼芳倒水。

    “丹灵表姐,你今儿不用住我家了,你去王家住。姨母也会过去。”

    “真的啊!”

    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轻。

    礼亲王妃眉眼微动,顾大姑娘能轻易说出让淑妃离宫回娘家住,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哎。

    皇帝也真是,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闹。

    闹得太孙出手,这下他连日子都过不成了。

    她道:“我先去前头,颜儿,你们慢慢来。不着急。”

    殷惜颜应声。

    “对了。殷姐姐。”顾知灼从屏风后探出头,“他也回来了。”

    殷惜颜的眉眼瞬间绽放,波光涟漪的桃花眼含着满溢的欢喜与雀跃。

    等到顾知灼略加梳洗,换了二加的衣裳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已经过去了一刻钟。

    她和谢丹灵手牵着手,走到了正厅。

    见到顾知灼出来的那一刻,观礼的宾客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端云阁离前院较远,外头的动静听不真切,但也不是一点都听不到。笄礼进行到一半,突然停下,迟迟不见顾大姑娘,任谁都猜到出了事。

    当时就有人慌了神,要出去一看究竟。

    二夫人徐氏和三夫人陆氏也就不再隐瞒,把凉人正在攻击镇北王府的事说了。

    顾知灼提前吩咐过,不要刻意提及皇帝,只说是凉人趁机作乱。

    既便如此,不少人也吓得脸色发白,差点没撅过去。

    尤其是在凉人冲破大门后,厮杀声,叫骂声,还有火油的灰烟味,甚至是血腥味,都隐约飘了过来,让人连坐着都心里发慌,心口乱跳。

    许多人这一辈子都没这么心惊胆战过。

    短短的几个时辰跟过了几年那样难熬。

    “大姑娘,清远侯府的夫人闹着要走,四姑娘去拦的时候,被推倒了,额头磕伤了一些,流了不少血。二夫人和三夫人发了火,才没人再闹。”

    这是在换衣裳的时候,琼芳和她说的。

    呵。

    她留她们在镇北王府,是为了护着她们性命,免得她们成了凉人的人质。

    领不领情都无妨,伤了她妹妹……

    不行。

    顾知灼面不改色地走到了藤席前,冷言道:“听说清远侯夫人和姑娘急着回去?也是,我这及笄礼耽搁众位太久了。清远侯夫人要走,那就送客!”

    她一甩衣袖,目光如炬,扫向观礼的宾客们。

    “还有谁要走?”

    在坐的都是诰命夫人,甚至有年纪已长,威严自成的太妃和太夫人们。

    而这一刻,面对顾知灼这不轻不重的声音,竟然同时哑了声。

    前头的动静消失已有一个多时辰,直到现在顾大姑娘才出现,意味着京城里肯定还有别的变故。

    清远侯夫人也真的,顾四姑娘才十岁,雪玉团子一样的人儿,对她好言相劝,不听也就罢了还推得这么大力,也难怪大姑娘要生气。

    不过,清远侯府是先太子妃的母家,顾大姑娘一点面子不给,不好吧?

    顾知灼:“请。”

    下人们过去“请人”离开。

    旁人只当作没看到,喝茶的喝茶,理袖口的理袖口,还有人轻声谈论着顾大姑娘身上这件衣裳好像是林织娘的手艺云云。

    “走就走。”

    清远侯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带着女儿愤愤然拂袖而去。

    不待就不待。

    她就不信了,日后他们府还得瞧着顾大姑娘的脸色过活不成!?

    “还有人要走吗?”顾知灼含笑着问道。

    见无人再有动静,她作了揖礼后,面向西跪坐在了藤席上。

    无为子眉眼温和地注视着这个小徒儿。

    这个捡的乖徒儿,她身上的挥之难去的暗沉晦气如今终于是彻底散光了。

    甚好。

    无为子扬起拂尘:“二加!”

    一加发簪,二加发钗,三加钗冠。

    每一加都要换上一身新衣裳,等到仪式全部结束,又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顾知灼换上了最后一身红色织金长裙,几乎和谢丹灵的一模一样,唯独不同的是她的裙摆上绣着凤翎纹,而谢丹灵的是祥云纹。——尽管谢丹灵和太夫人都言之凿凿这两种布料的红不一样,事实上,没几个人瞧出来。

    表姐妹两人戴着华丽繁复的钗冠从偏厅走出来,立于藤席前。

    所有人的目光尽数到了她们的身上。

    平日里的顾知灼如烈焰般炽热夺目,带着不容忽视的锋芒。而此刻,换上贵气华服,珠钗环绕的她,雍容大气,典雅端丽。

    两人从容地向宾客们再度行了礼,这是第三次拜礼。

    及笄礼成。

    顾太夫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刚想让人扶她起身,端云阁外响起了略微急促的脚步声。

    不会又要打了吧!?

    太夫人吓得坐了回去。

    “大姑娘。太孙回来了,让您及笄后去一趟午门。”

    原来是忱儿回来了啊。对了,忱儿去哪儿?顾太夫人一时间脑子还没从惊吓中回过来,只知道,不是又要打。

    这就好,这就好!

    “好。”

    顾知灼应了,她跟在太夫人身边,含笑着请客人们入席后,匆匆忙忙地走了。

    她没有把衣裳换下,为了不弄乱裙摆,还特意坐了马车。

    已是黄昏,大街小巷的人群远比先前多了不少,五城兵马司的士兵们在街上敲锣打鼓,外头一热闹,百姓们也敢出来了,再加上去太庙的人回来,到处串门子说着今儿的大事,京城一下子又有了烟火气。

    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

    熙熙攘攘的人群议论纷纷,都往同一个方向——午门而去。到了午门广场时,顾知灼撩开窗帘,远远地就看到谢应忱正站在午门前等她。

    马车一停下,她迫不及待地一跃而下。

    她跳上跳下惯了,忘记今儿这套华服裙摆冗长,足尖刚落地,一不小心就踩到了裙角上,向前倾去。

    还不等她重新找回平衡,一双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揽腰扶住了她,顾知灼莞尔一笑:“公子。”自然而然地把重心靠在了他的身上。

    站稳后,她原地转了个圈,飘扬的裙摆如鲜花怒放,金线勾勒的绣纹闪烁着耀目的光华。

    “好不好看?”

    谢应忱的目光凝在了她的身上,温柔的嗓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艳:“好看。”

    顾知灼满意了,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走进了午门,一直走到了城楼上。

    他们肩并着肩,步履相似。

    上到礼亲王,下到文武百官尽数跟在他们身后,有若众星拱卫着日月。

    午门广场上,百姓云集,全都抬首看着并肩站在城楼上的两人。

    方才的喧嚣一下子消失了。

    “太孙殿下。”

    礼亲王恭敬地拱手,待谢应忱颔首后,他走到了最前面,手持一道明黄色带着血迹斑斑的圣旨,对着下方的百姓们道:

    “今日太庙祈福,天降祥瑞,先帝赐下遗诏。”

    有人惊呼:“祥瑞?”

    “是真的,我当时也在,亲眼见到的。”

    “别吵,快听王爷念。”

    礼亲王打开遗诏,让所有人都能看到上头的血,沉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他念罢后,双手举起遗诏。

    “蒙列祖列宗庇祐,终能拨乱反正。”

    “今将先帝遗命,公告天下!”

    第213章 第213章【VIP】

    午门广场上噤若寒蝉。

    别说是没听过遗诏的,哪怕是在太庙已经听过的,此刻也同样再一次为这个事实而震撼。

    礼亲王手持遗诏,将底下的一切尽览无遗,停顿了一会儿后说道:“谢嵘昔以鸩毒弑父篡位,秽乱朝纲,残害忠良,致使天下汹汹,民不聊生。其罪滔天,神人共愤,天地不容。”(注)

    “自即日起,废谢嵘为庶人,褫夺尊号。”

    “先帝遗命,奉太孙谢应忱为大启新君,登大宝!”

    礼亲王率先撩袍跪下,高喊道:“请太孙登基。”

    这一声如惊雷炸响,点燃了午门广场,文武官员齐刷刷地一同跪下:“请太孙登基!”

    声浪如潮,一浪高过一浪。

    “请太孙登基!”

    百姓们纷纷跪地,仰望着城楼上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请太孙登基!”

    无数的声音汇聚成洪流,仿佛回荡在天地间。

    谢应忱立于城楼上,俯瞰着黑压压的人群。

    自打他记事后,便知自己有朝一日会和祖父一样,成为一国之君。

    父亲说,要当一个明君很难。

    谢应忱年少轻狂时,曾以为天下尽在掌握,又有何难。

    现在站在这里,听着这一声声山呼海啸,谢应忱明白了父亲话中的深意。

    成为明君,需要背负的,是天下人的期盼,是这万里江山!

    一旦坐上金銮殿,就会成为“孤家寡人”,独自扛起这一切。

    曾祖父是,祖父是,父亲也是……历朝历代的君主都是。

    唯独他,不一样!

    他不是一个人站在这里,他有夭夭。谢应忱回首看向她,眉眼柔和的仿佛有光要溢出来。

    顾知灼:?

    她对着他笑,用自己的双手覆盖在他略有些颤抖的手背上。

    公子是无所不能的!

    公子是最好的公子。

    “公子。”顾知灼轻声道,“我在。”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了如浪花般层层起伏的呐喊声中,唯有谢应忱依然听得清清楚楚。

    她在!

    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站在何处,她都会与他并肩。

    他不是孤家寡人。

    再次面向百姓的时候,谢应忱心中那一丝不确定的怯意彻底荡然无存,他缓缓抬手,喧嚣的午门广场顿时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他。

    “平身。”

    “着国师和礼部择吉日,孤奉先帝遗诏……”

    他握着她的手略微紧了些许,说了最后两个字:“登基!”

    “万岁!”

    百姓起身,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新君登基往往伴随了国丧,举国哀悼。这一回却不一样,没有哀哭,没有服丧,不用禁舞乐,想笑就笑,一片欢天喜地,就跟要过年似的。

    谢应忱牵着顾知灼的手从午门上下来,喧嚣声持续不断。

    “废帝不知悔改,还勾结蛮夷想要谋反!”

    “国师还在做法事时,遗诏突然从天上掉下来,掉在祭台上,我亲眼瞧见的。”

    “先帝显灵了!”

    “……”

    顾知灼听得有趣,蹦蹦跳跳地跟着谢应忱的步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没一会儿就到了文渊阁。

    上到首辅,下到各部尚书,没有人对顾知灼的出现有任何异议,仿佛她天生就该站在这里。

    这一待就待到了太阳落山。

    废谢嵘,新帝登基的公文,在拟好后加盖国玺,三百里加急送往大启各地。

    顾知灼是和顾以灿一同出来的,她舒展了一下坐得有些疲乏的身体,懒洋洋地往顾以灿身上一靠,让他半拖着自己走。

    走上马车前,顾知灼想起了一件事:“灿灿,谢璟现在是在大理寺诏狱吧?”

    “对。”

    “珈叶公主也在吗?”

    “在。”

    “我们先不回去了,去一趟大理寺。”

    顾以灿向来听妹妹的,调转了马车去了大理寺。

    顾知灼有谢应忱的令牌,他们一来,立刻就被迎了进去。

    大理寺的诏狱有三层,上一世,顾知灼就在这里待了两个月,直到被流放。

    “王爷,顾大姑娘,这边请。”

    狱卒提着油灯,殷勤地在前头领路。

    地下一层是用来关押三品以上官员和勋贵宗亲的。

    顾知灼:“还挺宽敞的。”

    狱卒凑趣地应和几声。

    当时顾家被关在地下二层,又阴暗又湿冷,牢房里还有老鼠蹿来蹿去……

    故地重游,体验倒也不算太糟糕,毕竟,如今在外头的是自己,看着他们挣扎崩溃的也是自己!

    “大姑娘,皇……废帝就关在前头这间。”

    顾知灼对谢嵘没兴趣:“凉国公主呢?”

    “在左边这间。”

    狱卒领她拐了弯,又把油灯往前提了提。

    这几间关着的是废帝的几个儿子和他们妻妾家眷。

    昏暗的油灯光照过去的时候,谢璟掀了掀眼皮,惊讶地脱口而出:“是你……”

    本来他是想说,她是不是来看他笑话的,后来仔细想了想,他本身就是个大笑话,还有什么不能让人看的。

    谢璟赶紧过去,双手拉着铁栏,问道:“顾大姑娘,珂儿呢?”

    他的语气中含着一丝期盼:“她还好吧?”

    季南珂没有被抓来,谢璟想着,也许是因为她还没有过门,不算是他的侍妾,也许她可以逃过这一劫。

    “她?”

    顾知灼噗哧轻笑,笑声让顾璟有一种极度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她问道,“你想知道?”

    谢璟攥着铁栏的手紧了紧,艰难地挤出声音:“你说。”

    “她跟多棱跑了,拿连弩|图纸当作交易条件,让多棱带她回国,继续享受她的荣华富贵去了。”

    “你胡说!”

    顾知灼轻轻笑道:“不然呢?她会陪你受这牢狱之苦。还是在外头做工养活她自己等着你出狱。”

    谢璟:“……”他太解珂儿了,她是一株娇养的兰花,受不了一丁点苦。所以,自己给不了她荣华富贵,她就跑了?

    谢璟自嘲地笑了笑,他早该想到的。

    顾知灼懒得理他,只让狱卒开锁,把珈叶从里头带了出来。

    “走走?”

    珈叶不知其意,点头应了。

    狱卒在前头引路,回到地上一层,终于没有那么昏暗,霉味也淡了许多。

    珈叶本以为她是要带自己去审问,这都要出诏狱了吧?

    “你带我去哪儿?”

    “放了你。”顾知灼笑问道,“好不好?”

    “顾大姑娘说笑了。”

    “大姐姐,救我!!大哥哥!”

    一个幼童撕心裂肺的叫嚷打断了她们的话。

    顾知灼蹙眉。

    还穿着皇子蟒袍的谢琰跌跌撞撞地闯了过来,他跑得又急又快,也不知道绊到了什么,扑通摔在地上。

    他在太庙时,趁乱偷偷混进观礼的百姓中间。

    他没有皇子名份,礼亲王也从没承认过他的宗室身份,士兵们抓人的时候一度把他给漏了。

    刚逮到就带过来了。

    谢琰顾不上起身,脏兮兮的两只手抓住了顾知灼裙摆。

    这裙子第一天上身,顾知灼喜欢的很,没有硬扯。

    “放开。”

    她面无表情道。

    “大姐姐,我错了,我错了!你带我出去好不好。”谢琰眼泪鼻涕糊成一团,哭着求道,“大姐姐,我以后再也不会乱发脾气了。”

    “大哥哥,我会跟你一起好好学武的。”

    “你们别丢下我。我听话,一定听话。”

    他攥着顾知灼的裙角,哭得可怜,六岁多的孩子连脖子都缩了起来,瑟瑟发抖。

    顾知灼冷眼看着,没有半点同情。

    “大姐姐。你带我走。别把我丢下。”

    “你姓谢,你爹,你哥哥们都在牢里等你。别叫错了。”

    这个孩子无药可救。

    上一世,太夫人把他捧在手掌心里宠着疼着,他最小,全家上下都多有偏疼。

    结果呢?她把太夫人他们的遗骨从义庄带回来,想要让他们入土为安,葬入祖坟,和祖父叔父他们合葬,他都不让。当时袭爵为镇国公的谢琰,言之凿凿,讥骂顾家是罪臣,不配受香火供奉。

    呵。

    见妹妹冷下脸,顾以灿俯身一根根的掰开了他捏着妹妹裙摆的手,顺手整了整裙角,拉着妹妹走了。

    “大姐姐,大哥哥,我错了。我错了!”

    两人充耳不闻。

    “这是你弟弟?”珈叶回头看了一眼,“他被拖走了,你真不管吗?”

    “公主。”

    顾知灼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公主莫非就没有看着厌恶,除之而后快的所谓‘兄弟’?”

    “有。”

    “比如呢?”

    珈叶:“……”

    顾知灼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笑了笑,自顾知地说道:“所有,是不是?”

    “凉王名下所有的儿女。对吗?”

    珈叶:“……”

    “你的母亲是一个舞姬,在凉国,哪怕是在宴席上,看中哪个舞姬也能直接拉去帐子里。你母亲被转手买卖了多次,最后让凉王看上,抢了过去。”

    “凉国子以母贵。”

    “母亲是贱籍,子女同样是贱籍,哪怕你是凉王的女儿也一样。”

    顾知灼盯着她渐渐压下的唇角,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打小就要学舞,学着讨好男人,取悦男人,学着在你这群兄弟姐妹们夹缝中求存。”

    “你母亲死后,你名义上养在了王后膝下,实则,王后不过是在为多棱养一个联姻工具。”

    “不是大启,就是别的部落。”

    珈叶撩起长发,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顾大姑娘说对了。你现在放我回去,我也不想回去。我打听过,一般这样的情况,谢璟最多也就是圈禁或流放。”

    “我若是回了凉国,下一个还不知道会被送给谁呢,谢璟好歹长得不错也不爱打人还好糊弄,总好过去陪草原上那些肮脏油腻的老头。”

    顾知灼伸出手指,轻轻摇了摇:“你兄弟让你去联姻,就把你兄弟踩下去。凉王让你去联姻,就把凉王踩下去。踩不下去,那就取而代之。”

    说罢,顾知灼面向她,微微一笑。

    这双凤眼看穿了她深埋在心中的一丝野心和不甘,说中了她的每一个念头,点起了她心里那股被强行按下去的火苗。

    “余部首领娜古雅尔,曾经不过只是牧羊女。而你,是凉王的女儿,怕什么?”

    “顾大姑娘真是好口才。但是,在凉国,女子没有继承权。我阿娘是舞姬,也没有母族可以依靠。”

    “你有。”

    “王后只有多棱一子,和你这一个养女。”

    大红灯笼的光晕笼罩在顾知灼的身上,衬得她眉眼越加柔和,说出来的话,却又含着刀光剑影:“若是她唯一的儿子死了呢?”

    珈叶脚步一顿。

    顾知灼:“若是她儿子死在了她丈夫的手里呢?”

    “她会如何?”

    珈叶呆立在原地,许久未动。她的嘴角缓缓扬起,又慢慢放下,眼中是难以压抑住的野心。过了一会儿,她咽了咽口水,说道:“若是被发现,我难逃一死。”

    顾知灼已经走到了马车边,她搭上顾以灿伸出来的手掌,微微一笑:“当然。”

    “五马分尸怕也是轻的。

    “不过。”顾知灼话锋一转,笑道,“以一介女子之身,想到坐上那个位置,若是连以死相搏的勇气都没有,就算大启硬是扶了你上去,你也坐不稳。与其劳心劳力白费工夫,我大可以换一个人扶。”

    “珈叶公主,你不是我唯一的选择,也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珈叶:“……”她的念头被一眼看穿。

    顾知灼踩上马车,这回她学乖了,顺手提了一下裙袂。

    “珈叶公主可以暂回瑞王府休息。你是和亲公主,不管谢璟定了什么罪,只要你在大启没有作奸犯科,我可保你安稳一生。你若是想回凉国,明日午时来镇国公府,过时不候。”

    “走啦。”

    顾知灼坐好,放下了车帘,马车骨碌碌的开走了。

    珈叶站在原地,眸光闪烁,野心如火一样闪动在瞳孔中。

    顾以灿大大咧咧地和她坐在一块,随口问道:“妹妹,你要扶这公主为凉王?”

    “这位公主。”顾知灼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案,“有野心,但勇气不足。有谋略,但行动不够。她要上位需背靠大启。她没有母家相扶,要坐稳那把椅子依然得靠大启。扶她上位,至少能换来边境十年太平。”

    十年足够西疆休养生息了。

    “她若是怕了,也无妨。反正多棱一死,挑拨王后和凉王,也能让凉国内乱。”

    顾以灿:“我和你一起……”

    “不要你去,灿灿,你等我把多棱脖子上那串狼牙项链带回来。”

    “哎,妹妹太能干,哥哥压力好大。”

    顾以灿装模作样往她肩上一趴。

    “走啦,祖母还等着我们吃饭呢。”

    马车拐了个道,先去了一趟王家,又回了府。

    席宴已散,来观礼的宾客们也都回去了,师父也去了国师府暂住。

    顾知灼饿极,懒得再让人重新摆膳,和顾以灿一人要了一碗鸡汤面。

    小厨房的炉子上时时煨着鸡汤,下碗面最快了。

    太夫人拉过顾以灿来回看了看,确认他也好好的,一块皮都没掉,终于放心了。

    “丹灵说回王家去住,说淑妃出宫了?”

    “姨母不是淑妃了。”

    顾知灼端着鸡汤面,一口气吃了好几口,说道:“皇帝被废,我打算给姨母弄个义绝,大归回来。”

    太夫人惊道:“什么?!”

    “你、你们俩……”太夫人颤抖着手,指向兄妹俩,“今儿你们俩就在忙这个?”

    她左右看了看,低哑着声音悄悄道:“你们是谋反去了?”

    “成了没?”

    生怕他们压力太大,太夫人又赶紧补充了一句道:“不成也没事,能回来就好。”

    “等下次准备好了再来也一样。”

    看她这样子,似乎谋不谋反不重要,兄妹俩全须全尾回来就够了。

    噗哧。顾知灼笑了出来,笑得前仰后合。

    第214章 第214章【VIP】

    太夫人胆子小,怕吓着她,先前顾知灼并没有和她透露太多。

    现在尘埃落定,该说的也都能说了。

    顾知灼索性让人把三叔父他们也一同叫来。

    等人到了后,他们俩的鸡汤面也吃完了。

    两人一人一句,把京城和太庙两边的事全都说了一遍,听得几个孩子目瞪口呆,惊叫连连。

    “大姐姐,皇帝谋反会定什么罪。”

    顾以炔:“诛九族!”

    太夫人和顾知南同时看过来:“真的吗?”

    两人的表情一个比一个紧张,顾知灼拍了一下顾以炔的额头:“尽瞎说。”

    “先太子可惜了。”顾白白摇头轻叹。

    他足不出户,对京城的动向也了如指掌,只不过亲口听顾以灿一字一句复述了遗诏,心中还是免不了有些感慨。

    “先太子是太|祖皇帝和先帝一同教养出来的,若非谢嵘的贪念,他必然会是一位明君。”

    先帝身体康健,寿数至少还应该有十年。

    从先帝,到太子,再到太孙。

    三代贤明君王,大启盛世可见。

    而不是现在这样,天下渐生乱象,烽烟四起,短短六年多,就毁了曾经的盛世蓝图。

    “可惜了。”

    顾知灼信心满满:“有公子在。盛世一样会有的!”

    顾白白眉头微蹙,刚要启唇,让太夫人给打断了:“也就是说,忱儿要登基了?”她发现了重点。

    顾知灼回头应了一声:“还要等师兄占出吉日,估摸着,差不多也就是谢嵘定罪后吧。”

    “那你们的婚事……”太夫人小心地问了一句,“还作数吗?”

    “作数呀。祖母您把嫁妆也都备好了,不作数会浪费的。”

    顾知灼玩笑道:“对了,祖母,您要不要把您那个钱庄也一块儿陪嫁给我。”

    “您想想,国库空虚,我有了钱庄,以后公子就得找我借银子,我多有底气。您说是不是?”

    太夫人瞪她:“不给。”

    顾知灼乐得直笑。

    晴眉掀开帘子走进来,俯身在顾知灼耳畔道:“珈叶公主来了。”

    顾知灼道:“明日午时,过早不见,过时不候。”

    “是。”

    “怎么了?”顾太夫人忍不住问了一句。

    “祖母,我明日要出趟门,给您带西疆的花头巾回来。”

    “我这把年纪了,戴什么花头巾,瞎胡闹。等等,你要去西疆。”太夫人警惕地问道,“你去西疆做什么?”

    顾知灼嘻嘻一笑:“去玩把猫捉老鼠。”不等她追问,自然而然地话锋一转,对妹妹们道,“也给你们带花头巾。西疆婶子们扎染的花头巾可好看了。”

    “好呀好呀,我们戴着去庄子上玩。”

    “我我。”顾以炔指着自己,“我和大哥哥的呢?”

    西疆的花头巾好看,花布扎的马鞭也好看。

    顾以灿先一步道:“我们也要花头巾。”他哄他道,“让你大姐姐给你买块橘色的,再配上你上回新做的橘色腰封,肯定好看。”

    见儿子一副认真考虑的样子,二夫人徐氏抚了抚额。

    荣和堂的灯笼烛光摇曳。

    夜更深了。

    万里无云的的天空,繁星点点,把夜空也染的像黎明一样。

    在最初的激昂和亢奋后,京城无数府邸灯亮了一夜,纷纷叫来了幕僚商量。

    从天黑,到天明,直到烈日当空。

    文武百官彻夜难眠。

    多棱他们也几乎不眠不休不饮不食地跑了近十个时辰了。哪怕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也不免想要下马休息一会儿,便在河畔停下,稍做休整。

    “大王子。”赫兰豪迈地灌了几大口河水,一抹嘴说道,“再有三四天就能到西疆。顾大姑娘肯定追不上我们。”

    多棱把水囊装满,赫兰喋喋不休地说着启人卑鄙无耻,只会耍些阴谋诡计:“大王子,到现在都没有消息,怕是除了咱们几个,其他人都折了。”

    “就不该信那个小丫头的!”

    多棱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这些话听着像是在埋怨自己。

    赫兰把马牵过去喝水,嘴上还在抱怨着:“王上对大王子如亲儿子似的,王后又得宠。大王子,你不该怀疑王上的。”

    是吗?

    多棱冷哼:“赫兰,你是在怪我?”他敞开的胸口布满汗液,发辫垂落。

    赫兰惊了一跳,慌忙地单膝跪下:“奴不敢。”

    多棱手腕一抖,漆黑的马鞭如毒蛇般凌厉甩出,“啪”的一声脆响,狠狠地抽在了赫兰的后背上,马鞭带着尖利的倒刺,直接撕裂了他的衣裳,在他盖着奴印的后背,留下了一道血痕。

    多棱收回马鞭,鞭鞘还滴着血珠,头也不回地牵马走了。

    “是真是假,我自有判断,由不得你来教训我。”

    “找个地方买点酒,我们就赶路。”

    多棱利落的翻身上马,其他人也纷纷紧随其后,赫兰连滚带爬地起来。

    他们绕道了一个小县城,采买了干粮和酒,又给季南珂找了个大夫,耽搁几个时辰后,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风餐露宿,五天五夜,终于到了西疆。

    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追兵。

    牵马走进洛峡关,多棱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从这儿到两国边关只需要一天多,哪怕顾知灼追上来,他也有足够的把握脱困。

    见多棱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有人凑趣道:“大王子,那小妮子果然不行,也就嘴上有些能耐,这会儿说不得还没有出京城呢。”

    多棱笑了笑。也是,中原女人娇滴滴的,哪受得了连夜奔袭的苦。

    “走。”

    他正要策马,驾着马车的手下连忙喊道:“大王子,谢璟那个侍妾好像快不行了。”

    快马加鞭,连他们都是在勉强支撑,更何况一个受了伤的女人。

    哪怕她一直在马车上,马车也是要颠簸的。

    多棱过去,撩开车帘看了一眼,季南珂整个人蜷缩在马车的车厢里,气若游丝,散发着一股腐臭味。

    他过去搭了下额头:“烧的挺厉害的。”

    人都带回来了,不能让她死在这里。

    “进城。”多棱说道,“找个大夫给她看看。”

    “赫兰,你去把巴鲁叫过来,让他带三百人来。”

    巴鲁是多棱的手下,如今守着他名下的边关三座城池。

    赫兰奉命而去。

    多棱带着季南珂去了距离最近的巴勒亥城。

    包扎开药,过了一晚上烧终于退了下来。

    大夫千叮万嘱,千万不能再奔波颠簸,不然必死无疑。

    念着图|纸还没到手,多棱只能放慢了脚步,日出而行日落而息,又花了两三天,终于到了距离边关最近的阿乌尔城。

    他们没有进城,只在距离城池三里地扎营休息。

    巴鲁领着三百人也赶了过来。

    他们除掉了铠甲,把武器藏在车底下,伪装成游商进了大启边界。

    多棱拍了拍他宽厚的肩膀,紧绷了好几天的心弦彻底放松了下来。

    巴鲁见过礼后,左右看看,问道:“大王子,其他人呢?”

    多棱这趟送嫁带了千余人随行,都是他的亲兵和心腹,而现在,回来的只有区区五人。

    “别提了。”

    多棱把事一说,巴鲁气极,粗壮的手臂鼓了起来。

    “我先在边关待一阵子。”多棱哼声道,“不管王上干过,还是没干过,我们就当他干了。这回必要让他把边关九城都给我当赔礼。”

    多棱的人手全折在了京城,巴鲁带来的这些人,让他多少有了点底气。

    无论是顾大姑娘再追上来,还是王上有什么企图,他都不至于没有一点还手之力。——当然,顾大姑娘不可能再追上他。

    “巴鲁,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篝火跃动着,放松下来的多棱饮了整整一酒囊的酒。

    哪怕打小把酒当水喝的他,也有微醺。

    几人吃吃喝喝,谁也没有留意到,北面土丘上一闪而过的微弱星光。

    这其实不是星光,而是千里眼|镜片的反射光。

    玉狮子打了个响鼻,用脖子蹭了蹭顾知灼的腰。

    顾知灼敷衍地摸了两把鬃毛,放下手中的千里镜。

    尽管比多棱晚出发一天,但是,多棱对大启不熟悉,生怕迷路,走的大多是官道。顾知灼有舆图,哪里有小道可以抄,她全知道,足可以弥补这一天脚程的差距。

    她在多棱进洛峡关不久,就已经追上他。只不过,没有动手罢了。

    毕竟顾知灼要的不止是他的命。

    “下回还是得和星表哥说说,千里眼五颜六色的真不方便。”

    顾知灼嘟囔着。

    好看是好看,但是一有光,就容易被对方发现。好在今儿星光也盛,可以掩在星光中。

    “难怪三叔父的千里眼是黑色的。”

    哎哎。

    顾知灼继续用千里眼朝多棱的方向看。

    多棱已经把酒囊的酒全喝完了,靠在树上说话,太远了判断不清唇语,但从身体的姿态来看,倒是相当的放松。

    顾知灼的拇指慢慢摩挲着千里眼的红蓝宝石。

    生死不明,前有凉王,后有追兵。这几天来,多棱势必难熬,现在一放松,足以让他连警惕心也一同松懈下来。

    这会是他意志最薄弱的时候。

    “秦沉。”顾知灼断然下令道,“你去。”

    “是!”

    秦沉抱拳应命,带了一百将士悄悄下了小土丘。

    顾知灼靠在马身上,手持千里眼,一动不动地看去。

    借着星光和居高临下的优势,顾知灼清楚地看到秦沉正慢慢逼近,潜伏在了距离多棱只有一百余步的石滩中。

    黑夜和一块块大大小小石头掩住了他们的身影。

    “烟花。”

    顾知灼冷静地下了命令。

    一支红色的烟花带着尖啸声冲天而起,瞬间炸响了夜空。

    微醺中的多棱猛地打了个激灵,坐直起身来,目光不由地看向烟花燃起的方向。

    “这是……”

    “敌袭!”

    多棱惊叫,他一跃而起,刚想去拉马,无数支箭矢从身后而来,多棱反应极快,他迅速扑倒,抵挡住了这一轮的箭袭。

    一回首,有数十人中箭倒地。

    “大王子,快走!”

    巴鲁用身体做为掩护,手中的长刀挥舞出了刀花,挡开了射过来的箭矢。

    多棱看了一眼箭矢的方向。

    不对,箭是从背后来的,而烟花是在右手边。

    有两拨人?!

    是顾大姑娘,还是王上?一时间,他有些判断不出来。

    “大王子,先回锡一城吧。”

    赫兰也慢慢退到他身边,掩护着他说道:“等到大凉境内,大启要还敢再追,那就是在跟我们宣战。”

    “大王子,早做决断。”

    箭矢越来越密,仿佛永远用不完。敌在暗,他们在明,再拖延下去,只会是死路一条。

    “走。”

    多棱挥刀挡开射向头面的两支箭,当机立断地喝令道:“回锡一城。”

    锡一城是他的地盘,王上插不了手。

    是!

    他一声令下,翻身上马。

    巴鲁领着一百余人垫后,护着他一路往西飞奔。

    追兵像是永无止尽,死死地咬在后头。多棱只得借着石林当作掩护,绕来绕去。士兵们死得死,伤得伤,最后,连装着季南珂的马车也弃了。

    “大王子,我们好像摆脱启人了。”

    巴鲁策马上前,他这一提醒,多棱才注意到,启人已经有半个时辰没有追上来了,从黑夜到天明,一晚上如噩梦一样的箭雨,也终于停歇了。

    多棱的手臂中了箭,疼痛和疲惫让他的有些烦躁:“不休息了,继续赶路。”

    “大王子,前头是古也城。”

    后头有追兵,回不了锡一城,也就只有古也城了!

    “罢了,先回大凉再说。”

    多棱拉了一把马绳,马的奔速缓和了一些。

    就在这时,他的耳边骤然又响起了如雨一般急促的马蹄声。

    又来了?多棱捏紧弯刀,鼓起的肌肉充满了爆发的力道。他猛一回头,看到的竟然是向自己奔来的珈叶。

    “大哥,不能去!”

    珈叶远远地喊道,“是陷阱!”

    多棱确认了一下她的身后没有跟着别人,于是勒住了马绳。

    珈叶跑得气喘吁吁,辫子也散开了一些,贴着汗水沾在脸上。

    “珈叶?”多棱怀疑道,“你怎么在这里。”

    “谢璟被囚,顾大姑娘让我自己选是留在大启还是回大凉。”珈叶喘息道,“大哥,王上想要杀你。古也城有陷阱,王上下令,不让你活着回到王都。”

    “是真的,大哥!追兵特意把你往古也城的方向引。”

    “是顾大姑娘跟你说的?”

    珈叶气喘吁吁,她拿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绢纸:“这是我偷来的。”

    多棱飞快打开,一眼看到上头血红色的印记,心里先信了几分。

    这印记是一个狼头的图案,是凉王世代传袭的银戒指上的图案。

    他仔细看了一遍绢纸,猛地一捏。

    “大王子?”巴鲁不解地看他。

    顾大姑娘说的都是真的。她没有骗他!

    多棱把绢纸死死地攥在掌心里,眼中冒出了熊熊怒火。

    “他……”

    唔。

    多棱身体一僵,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他慢慢低垂下头,目光落在从自己的小腹穿透而出的刀锋上,血沿着刀尖,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

    啊!

    珈叶吓得惊呼连连:“大哥!大哥,你没事吧。”

    多棱是在战场上拼杀过的,骤然遭到偷袭,他反应相当快的,反手去抓背后的凉人士兵。

    那个凉人拔出了刀子,横刀划过自己的脖子。

    血顺着刀锋溅在了多棱的脸上。

    “巴鲁。”多棱看向了巴鲁,沉声道,“这人是你带来的?”

    “是、是。大王子,属下……”

    巴鲁的手下足足有一万人,谁能记得每一个士兵的长相,可是,除了是自己带来,似乎也没别的可能了。

    嗖嗖——

    又一轮箭雨在这时袭了过来。

    追兵来了。

    天已大亮,晨曦洒在石林间,多棱回头,他的瞳孔微微紧缩。

    顾大姑娘骑着一匹白马,立在了队伍的最前头。

    她笑眯眯地向他举起了火铳。

    第215章 第215章【VIP】

    砰!

    顾知灼的嘴唇轻启,无声地吐出了这个字。

    与此同时,她按下了火铳的扳机,火药爆燃的震耳欲聋声撕裂了石林的寂静。

    “可惜了。”

    顾知灼摸了摸滚烫的枪口,这把火铳改进的重点放在了射速上,牺牲了射程。

    这个距离打不到多棱。

    但也足以让已是惊弓之鸟的他乱了手脚。

    “大姑娘,他们要逃。”

    秦沉低声道。

    多棱在手下的掩护下上了马,顾知灼注视他离开的方向,抬手道:“追。”

    “又来了。”

    石林间隐约可见对方的身影,伴随着耳边箭矢破空的尖啸声,多棱紧咬牙关,拼命催动胯|下的马,汗水浸湿了后背,伤口在奔波中撕裂的更深,鲜血顺着马鞍滴落。

    “该死!”

    多棱暗骂着攥紧缰绳。

    被背叛和出卖的怒火在他胸口熊熊燃烧。

    古也城是陷阱,接下来能去哪儿?

    绝对安全。

    绝对不会出卖他的地方。

    马儿喘着粗气,蹄声也不似方才有力,显然也到了极限。

    “大哥,我们要不要……去和顾大姑娘谈谈?”珈叶策马紧跟在他身后,她一咬牙道,“只要送上足够的利益,顾大姑娘会心动的。”

    “你活着,就能和王上相互牵制,顾大姑娘也会乐见其成。”

    说到利益,多棱顿时就想起了禾木达草原。

    这片草原地势极佳,背靠加兰河,当年顾韬韬也曾想拿下此地,与加兰河一同作为两国的新边界。

    禾木达草原离这儿不远,是他母族的领地,是绝对安全,不会出卖他的地方!

    多棱盯着她的美目,冷不丁问道:“你为什么要冒险来提醒我?”

    “大哥,”珈叶认真地说道,“王后养了我,我只能依靠王后。若是你死了,王后膝下无子,哪怕王后母族再强势,她也输了。”

    “王后输了,我又能过什么好日子?”

    “王后在,你在,我才能是大凉公主。”

    她叹气,语气沉沉的:“我也不想跟阿娘一样,辗转在不同男人的手里。”

    多棱:“……”

    她没说自己有多么敬重王后和他这个兄长,多棱并不恼,要说情分,他们俩本来也没什么情分,谈利益就够了。

    珈叶的生母是舞姬,若是没有人撑腰,她也只能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

    身后的马蹄声如雷鸣般逼近,箭矢如雨,跟在后头以身为盾的几个士兵都接连倒了下去。

    珈叶把心一横道:“大哥,我来引开他们。”

    “顾大姑娘的目标是我。”多棱断断续续地说道:“你引不开她的。”

    血流得更厉害了,附骨之疽一样的追兵让多棱实在做不到冷静思考,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禾木达草原。

    绝对安全。

    “珈叶,你去禾木达草原,让阿舅调兵来接我。”

    珈叶没有丝毫犹豫,爽快点头。

    多棱一把扯下脖子上一直戴着的狼牙护符,丢过去给她。

    “大哥,”珈叶迟疑了一下,“我怕乌扎首领不信我。”

    多棱看了她一眼,也想起来了,前不久阿舅来王都时看上了珈叶,想讨去陪几天,王上当时已经挑好了让珈叶和亲,没有答应。

    珈叶是怕她贸贸然过去,阿舅会不知轻重,耽搁时间?

    多棱扯下了一片衣角,用手指沾着血,飞快地写了几行字,加上那张染血的绢纸,一并交给了珈叶。

    “这……”

    “我在上头留了印记,阿舅认得出来。”

    “是。”

    珈叶郑重接过,“大哥,你要小心,我会快去快回的。”

    多棱略有动容地说道:“若这趟我能活着回大凉,日后我把你当亲妹子。”

    多棱的这句承诺让珈叶大喜:“多谢大哥!”

    “走。”

    珈叶带着几个士兵调转马头,朝另一条岔路奔去。

    “大王子,他们兵分两路了。”巴鲁判断了一下人数道,“大概有一百人去追珈叶公主。”

    很好。

    多棱大喘气。

    巴鲁把心一横说道:“大王子,属下带人拦着他们。你先走。”

    多棱没有应声。

    巴鲁看出他有所意动:“王上可能在我的人里安插了内细,不能再带着他们了,干脆用他们挡一挡。”

    多棱捂着小腹,血不住地从指缝渗出。

    巴鲁说的没错,这一晚上,他们不停地绕道,启人还是紧紧地咬在后头。

    只可能还有内细,露了行踪。

    还有这一刀……若是内细在他们兵困马乏时,再给他一刀,他就再没活路了。

    “好。”

    多棱很快有了决断。

    “巴鲁,你要活下来。我会在禾木达草原等你。”

    巴鲁将拳头重重按在胸口上,宣誓道:“属下死都会拖着他们!”

    雨箭越来越密,多棱不再耽搁,挥刀挡开几箭后,喊了一声“驾”,手中马鞭狠狠抽打了下去。马儿嘶鸣着,它的口鼻已经在流血,拼尽全力的撒开四蹄,狂奔着。

    箭雨如蝗,密集地落在他们身后,钉在地上,石林上,发出“噗噗”的声响。

    “兄弟们,杀了这些启人!”

    “杀啊。”

    巴鲁带上士兵们迎着箭雨而上。

    多棱俯低了身:“再快点,再快点!”

    不断撕开的伤口让血流得越来越多,追在他们后头的箭越来越少,只余下风声在耳边呼啸。

    巴鲁拖住了追兵。

    但是,多棱的身后也只余下了跟着他从京城逃出来的四个人。

    多棱抹了把脸上的血,刚要说话,他胯|下的马儿突然前肢一软,差点把他甩下马背。多棱赶紧低身去看,就见马的口鼻早已血沫横飞。

    从京城到这里,不但人疲,马更乏。

    啪!

    一回头,赫兰从马背上滚落,后背撞在了碎石上,吃痛的发出闷哼,他的马四肢瘫软的咽了气。

    紧跟着,多棱的马口鼻喷涌出了更多的血,也跟着倒在地上。其他几人的马好不到哪里去,全都在濒死的边缘。

    “先休息一会儿。”

    多棱摸了摸马首,合上了它的眼睛。

    他撕开衣服,给自己简单地包扎了一下,灌了一大口酒暖了暖越渐发寒的身体。

    没有马,接下来该怎么走?

    从这里到禾木达草原,步行的话,至少得走上一两天。

    除非……

    “我们从黑水滩绕过去。”

    多棱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液。

    黑水滩。

    是启凉边界最大的沼泽地,从黑水滩再往西,是禾木达草原。

    黑水滩人迹罕至,就连大凉知道的人也不多。当年,多棱就是用黑水滩困死了顾韬韬,让一代名将把命留在了这里。

    “大王子,不等珈兰公主了吗?”

    “顾大姑娘最多也只带了三五百人,只要援军一到……”

    “三五百人?”多棱把留在肩上那支断箭的箭头挖了出来,闷哼着说道,“那王上呢?”

    最初在石林中,烟花和箭矢来是从两个方向来的,更像是双方的相互呼应。

    他当年也干过一样的事……

    “如今必然是顾大姑娘这三五百人在明,王上的人在暗。”

    多棱拿了把金疮药洒在自己的伤口上说道:“王上不会眼睁睁看着珈叶带来援兵,他会伏击珈叶。”

    “珈叶是诱饵。”

    “她能活着把东西带给阿舅固然最好,若是死了,也是预料中的。”

    多棱没有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他给了珈叶狼牙项链和血书只是为了让她以为自己信她,让她尽心尽力。

    “黑水滩上有一条小路,从这条小路可以越过沼泽。”

    “我们去黑水滩!”

    是!

    其他人立刻应是。

    多棱把沾血的箭头扔到了地上,包扎好了伤口。

    其他人拔箭的拔箭,包扎的包扎,休息的休息。

    多棱低声咒骂。这回但凡他能活下来……绝对要让顾家以血偿血。

    追兵应该是被拖住了,他们趁机多休息了一会儿。

    没有马,只能靠步行,他们个个有伤在身,走得也不快,原本多棱以为黄昏就能到,结果足足走到了天黑。

    几个人都精疲力尽。

    黑水滩其实也是一片大草原,和禾木达草原连在一起,青草郁郁葱葱,若是不是熟悉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这是一个能吃人的沼泽滩。

    “休息一晚,明天一早赶路。”

    多棱拖着走乏的双腿,一边走一边说道。

    和前一晚的繁星点点不同,这一夜,暗沉沉的,视野受到了极大的局限。

    哪怕多棱知道小道,也不敢冒险。

    那是踩错一步就万劫不复的……

    “大王子,这儿火虫子不少。”

    自打巴鲁留下来垫后,一路上再没有追兵,赫兰的心情也放松了一些。

    火虫子?!

    多棱回首看去,身体顿时僵直了。这哪里是什么火虫子,分明就是火把!

    有埋伏!

    “快跑。”

    在喊出这句话的同一时刻,砰!火药炸开的声音震响耳际。

    “走!”

    箭雨又一次铺天盖地而来,一支支箭矢死死地追咬着他们,逼得他们只能一步步靠向黑水滩。

    不能再往前了!

    这黑水滩中,实地和沼泽相连,毫无规律,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是生,还是死。

    “顾大姑娘。”

    多棱高喊道。

    顾知灼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与他相隔不到五十步:“又见面了,多棱大王子。”

    火把映照在她的脸上,明明暗暗的看不出任何表情,在她的身后,是无数的箭矢星星点点的光芒反射。

    “顾大姑娘。”多棱把心一横,长话短说,“边境七城,加上黄金万两,买我这条命。”

    顾知灼:“……”

    见她不置可否,多棱接着道:“王上这次害得我差点送了性命,我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活着,大凉就会内斗不休。”

    这肯定是启国想要的。

    两国之间,存在的只有利益的互搏,不然,启国又何必撺掇王上出卖他!

    “启国若是想要加兰河,我也能想办法送上。”

    多棱相信,自己诚意十足,王上给出的条件绝不会比自己好。

    这样的条件,顾大姑娘不会不动心的,或者说,她不能不动心。

    这一路上,他也考虑过,万一真被追上,要怎么样才能活命。

    想来想去,没有什么比利益更能打动人的。

    “这是开疆辟土之功!”

    “顾大姑娘要是为了一己仇恨,放弃这么大一片领土。你这皇后还当得成吗?听说大启人就爱弹劾告状。”

    先利诱,再拉近关系。

    “顾大姑娘,我们是可以握手言和的。”

    顾知灼在沉默片刻后开口了,她抚掌道:“大王子的条件确实让人心动。”

    “我想好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些许的笑意。

    “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让我一枪打爆你的头。二,走进这黑水滩,是生是死,看你的命数。”

    “你!”

    多棱脸色骤变。

    “顾大姑娘,你若是认为我诚意不足。再加上,加兰山脉如何。”

    顾知灼连眼皮也没有掀一下,慢悠悠地举起了火铳。

    “大王子,你该做选择了。”

    “顾大姑娘!”多棱咬紧牙关,挣扎道,“镇国公的死是王上的主意!”

    “两国交战,各为其主……”

    “不。是大王子你的主意。”顾知灼往前迈了一步,她面容完全映在了火光中,“当年上一任凉王刚死,‘兄终弟及,父死子继’,你与现在的凉王同样都有机会。凉王巴不得拿大启的战事把你拖住,而你又急着回王都争夺王位。”

    “多棱大王子。你说,会是谁急着想让我父亲死呢?”

    “我父亲一死,大启无良将,此战不得不歇。”

    多棱:“……”

    他大意了。

    他太小看女人了!顾家除了一个残废和一个顾以灿,都是女人和孩子,这些年。他只盯住了顾以灿,最多再加一个顾以炔。

    而现在,把他逼到绝路的,却是顾韬韬的女儿!

    “顾大姑娘……”

    “大王子。”赫兰扶住了他,咬牙切齿道,“咱们冲过去,哪怕不能脱困,也至少杀他X的几个。”

    他唾了口带血的唾沫。

    “大凉勇士绝不贪生怕死!”

    他恨极地盯着顾知灼,他们拼死一搏,至少也能在临死前拉几个人垫背。

    这姓顾的把他们玩弄在股掌之中,他死都得带着她一起死!

    “对!大王子,我们就拼一把。”另一个亲信也紧握住了短刀。

    “大王子!”

    其他人纷纷低吼。

    砰!

    一声枪响,弹丸射出,直中赫兰的额头。

    赫兰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猛地一僵,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鲜血从弹孔飞溅,滴落。

    顾知灼的枪口还冒着白烟,在火光的照耀下尤为刺眼。

    “大王子,你来选。”

    顾知灼举起了三根手指。

    “一样的,我数到三……”

    “一、二……”

    “走!”

    往后是死,只有往前了!

    多棱咬了咬牙,一扬手,率先一步踏进了黑水滩。

    “我们慢慢走,用刀探路。”

    只要别不小心踩上沼泽就可以。

    “慢慢走。”

    他们的运气很好,踏上的这一片刚好不是沼泽,多棱略松了一口气,他小心地用脚踩地,又各自解下了弯刀,如盲人般小心的一边探路一边往前走。

    顾知灼举起千里眼,口中慢慢细数:“一、二、三……”

    在他们走进黑水滩大约一百步的时候,她双唇微动:“攻击!”

    在他身后,一把把弓箭早已拉满,就等她这一声令下,箭矢如雨一般射向了黑水滩中的几人。一个不慎,一个凉人被利箭射穿了喉咙。

    “诺瓦!”

    “顾大姑娘。”多棱狠厉道,“你不守约定。”

    约定?

    顾知灼笑了:“我只是让你选,可没有说,你进了黑水滩,我就不攻击了。”

    “这不是约定。是游戏。”

    游戏的名字叫——

    猫捉老鼠。

    “攻击!”

    第216章 第216章【VIP】

    猫捉老鼠,不会一口咬死,而是玩死。

    多棱呼吸一滞。

    那天在京城时,他选择走,顾大姑娘确实没有再攻击,他先入为主地以为这次也一样,只要选了走黑水滩,顾大姑娘就不会再攻击,是生是死,是他们的命。

    他忽略了,她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失血过多,和连日的紧绷,让他欠了思考。

    让他走进了绝路。

    “走。”

    多棱挥刀挡箭,可是箭矢源源不断,犹如在下一场箭雨,铺天盖地。

    不过几息,多棱又中了一箭。

    若是方才他死命一搏,十有八九能在临死前抓几个垫背的。

    而现在,根本不可能再回头了。

    往回走是死路一条。

    继续站在这里,同样也是死路一条!

    往前……

    军中除了主将,其余人等用的一般都是一石弓,一石弓的射程最多也就三百步。

    往前跑,运气好的话,还能有生路。

    不,应该说,这是唯一的生路。

    “我们……”

    这是生路,也有可能是死路。

    “走。”

    这一波的箭雨中,除了多棱,只活下来了一个人,萨乌掩护着多棱,冲进了黑暗中。

    “大姑娘,他运气还真好。”秦沉忍不住说道。

    他们压根没有手下留情,可几轮攻击下来,每一次都能让多棱险险逃过,就连受伤也没有伤在要害。看起来伤得重,全都是皮外伤,丝毫没有伤筋动骨。

    但凡养个三五天就能好。

    这运气,简直了!

    “对,他运气极佳。”顾知灼手持千里眼一直看着对方,嘴上说道,“他们刚到京城的时候,师兄曾给他算过一卦,他近三月内有一劫,‘遇土不吉’。若是他能避过这一劫,往后会困龙得水,行险而顺。”

    “土?”

    秦沉小心地探出一只脚踩了踩往黑水滩上踩了踩。

    “死劫?”

    秦沉懂了!难怪顾大姑娘一路上有目的把他往黑水滩逼,这是要让他应劫而死。

    顾知灼随手拍了他一下:“别看我,看他。”

    她的嘴角跃动着笑意:“死劫已到,回天乏术。”

    话音刚落,躲过一轮箭雨的多棱突然脸色大变,他的双脚从大地陷了下去,仿佛被一口咬住。

    糟糕。

    是沼泽!

    运气在刹那间离他而去,他这一脚,踩中了沼泽。

    “大王子!”

    萨乌哀痛大呼,他一把抓住了多棱的手臂,拼尽全力想要把他从沼泽里拉出来。

    他的额上青筋暴起,哪怕是背后连连中箭,也没有避让分毫。

    “大王子,我拉你上来!”

    萨乌死死攥着他,指甲在他的手臂上掐出了血。

    多棱用尽全力往前迈步,然而,淤泥底下像是生出了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它们纠缠着他,拉扯着他的双脚,一寸一寸地要把他拖向阴间地府。

    萨乌的力气渐渐耗尽,身体不受控制地渐渐前倾,在这一瞬间,他的脚下也失去了平衡,扑倒在了沼泽中。

    “萨乌!”

    萨乌是面朝下摔下来的,口鼻陷在了淤泥里,挣扎一会儿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沉了下去。

    他死了。

    多棱浑身冰冷,萨乌也死了。

    自己也会死!

    多棱的身体在沼泽中慢慢往下陷,沉重的泥沙一点一点地吞没了他。

    这种明知会死,但一时死不了,只能慢慢地等着死亡降临的感觉,就是像是在用钝刀子割肉一样。这一刻他甚至想,干脆让箭射死他算了。

    然而,箭雨停了下来。

    为什么!?

    多棱愕然地看向站在了黑水滩前的顾知灼。

    他们的距离只有不到两百步,在火光的映照中,他似乎能够看到顾知灼脸上的笑。

    他没有看错,她在笑!笑着看他在沼泽中挣扎,步入死亡。

    就和当年的他一样!

    恍惚间,多棱似乎回到了四年前。他一个离间计,让大启皇帝把一代名将顾韬韬的性命双手奉上。他亲眼看着数以万计的南疆军被沼泽吞噬,那一刻,他志得意满。

    而现在,陷在沼泽中的人变成了自己,等待着死亡是他。

    死亡。

    他要死了吗!

    “不,我不要死。我不能死!”

    多棱放声大喊大叫。

    顾知灼目不转睛地盯着前头挣扎的人影,手里的千里眼可以让她看到多棱每一个恐惧,不甘和绝望的表情。

    直到胸口一阵剧烈的闷痛,她一手搭在玉狮子的马背上,借着玉狮子来支撑着自己不要摔下去。

    “大姑娘,”秦沉吓了一跳,“你不会又病了吧?”

    “没。”顾知灼勉强笑了笑,启唇道,“当年,我爹爹他们,便是死在了这里,上万南疆军,大多尸骨无存。”

    所以,当年灿灿没能带回爹爹的尸骨,谁都以为是沉在沼泽中。

    “啊?”

    秦沉惊了一跳。原来是这里!

    顾知灼闭了闭眼睛,很快就平复好了自己的心绪,再睁眼的时候,沼泽已经淹没到了多棱的胸口。

    她神色如常,笑着对秦沉道:“沼泽中挣扎得越厉害,往下沉得就越快。”。

    这一点,多棱当然也知道,但是,人在绝路上,求生的欲望往往压过了理智。

    他还在往下沉。

    淤泥很快就没到了胸口,挤压的窒息感让他渐渐呼吸不畅。

    隐约间,他似乎看到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面前晃动。

    “救我……”

    是援军吗?

    是不是珈叶带来的援军?

    多棱拼命地向着那些人伸出手,目带乞求。

    “救……”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不对,那些人,为什么穿着南疆军的服制?

    他们为什么能踩在沼泽上?

    啊啊啊啊!

    多棱惊叫着,一双双透明的手大力地按上了他的双肩,把他往下按。

    “不要。”

    “不——”

    他不想死!

    淤泥没到了脖颈,下巴,嘴唇,鼻子……

    顾知灼手持千里眼,冷静地看他一步步地迈向死亡。

    额头。

    他的手还伸在外头,想要抓住最后的一点光,然而,无济于事。

    很快,就连手也看不见了,沼泽彻底吞噬了他。

    “遇土不吉。”

    顾知灼的嘴角一弯,她又多站了半个时辰,以确保他死得透透的。

    “大姑娘,珈叶公主来了。”

    顾知灼头也不回:“让她过来。”

    珈叶迈步上前,她看了一眼沼泽的方向,对顾知灼行了一个下位者的礼,递上了那条狼牙护符和血书绢纸。

    顾知灼接过狼牙护符,随手抛了抛,又一把捏在掌心中。

    她看完了血书后,把血书和绢纸都还给了珈叶。

    “你带着去禾木达草原。”顾知灼轻柔地把她的发辫轻轻拨到了身后,“知道该说什么吧。”

    “知道。”

    把绢纸和血书交给乌扎。

    乌扎是多棱的亲阿舅,王后是一母同胞。

    乌扎必会派出援兵,亲自来救援。

    顾知灼含笑道:“我留了巴鲁他们几个活口,你带着援兵按原路走,让乌扎遇到巴鲁。这一路上,我留了很多的痕迹,你不用多说多做,他们自己能找到这里。”

    “是。”

    珈叶记在心里。

    美目扫了一圈狼藉的四周,诺瓦的尸体就在那儿,又有脚印一直踏进黑水滩,谁都猜得出来发生了什么。

    顾知灼打了个手势,秦沉当即下令整兵。

    “你在适当的时候,让王后想到她可以当摄政王太后。”

    珈叶听懂了。

    王后为了母族,说不定咽下这口气,但若有一个摄政王太后的名头吊在前头,王后就还能有别的选择,比如杀夫。

    大凉有过摄政王太后的先例,并不是办不到。

    顾大姑娘是要强行让王后和王上反目,让两人内斗。

    顾知灼眉眼含笑,仿佛在说一件最最寻常的事。

    “从现在起,你得告诉自己,王后是你的亲阿娘,你要一心一意为王后着想,让王后信你。”

    珈叶长睫轻颤,有些不懂。

    “成为摄政王太后的前提是,她得扶持一个傀儡作为新王。”

    “凉王为了他的亲儿子能继任王位,杀了王后的儿子,凉王绝了王后的子嗣,你可以哄着王后,也绝了凉王的子嗣。”

    珈叶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垂帘细思。

    顾知灼的声线蛊惑:“你是她膝下唯一的孩子,一心一意只听她的,还曾为了救她的儿子差点死了。有这样的情分在,她是乐意扶凉王的亲生子,还是扶你?”

    “等你坐上那个位子,还需不需要一个摄政王太后,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珈叶眸中的野心有如一团火焰,一旦点燃就再也压不下去。

    从现在起,她会是王后最听话的女儿。

    她会帮着王后,杀光王上的儿子们!她要成为凉王。

    珈叶的心跳如鼓。

    顾大姑娘三言两语间,就为她理清了茫茫前路。

    明明是一个年岁比她还小的姑娘,却让她忍不住信服,这一刻,她的心底里升不起一丁点对抗的念头。

    “顾大姑娘,我若能坐上那个位子,大凉将永为大启臣国,岁岁纳贡,绝不叛变。”珈叶给出自己最大的承诺。

    “好。”

    顾知灼笑了,友好地说道,“放心,启国会帮你的。”

    至于这些承诺嘛,听听就好。

    王上和王后反目,凉国内斗不休,至少能为西疆换来五年以上的时间休养生息。至于以后,“和”当然好,她若是要撕碎盟约,大启也足能应战。

    “合作愉快。”

    两人击掌为盟。

    走到如今,珈叶唯有成为凉王,才有活路,而她能靠的不是王后和王上,唯有顾大姑娘!

    珈叶站在她身侧,沉默地看着黑水滩,喃喃自语:“我十三岁时,阿娘刚死,当时,多棱在拉拢王上身边的一员猛将莫其各,他让人把我送到了莫其各的帐子里。”

    她红唇弯扬,魅意天生。

    “我生得不错,容貌和身段都是男人喜欢的。”

    “在那之后,王后把我养在了她膝下,收为了养女。”

    “我现在十七岁了,为了多棱,我上过不少人的榻。顾大姑娘你说得对,与其让男人来摆布我这一生,为什么我不能去摆布男人!?”

    顾知灼侧首看她,手指抚过她的脸颊,指腹略有湿意。

    “我会帮你的。”

    “我信你。”珈叶深吸了一口气,“顾大姑娘,可以动手了。”

    顾知灼拔出短刀,本来她是想把短刀给秦沉的,转念还是示意秦沉让开。

    她反手,一刀捅进了珈叶的小腹。

    唔。珈叶强忍着,没有呼痛出声。

    这一刀,顾知灼避开了所有的脏器,看着很重,血流不止,但其实不会致命。说到底,也就是有点吓人的皮外伤。

    这是要让乌扎和王后相信,珈叶是“拼了命”的突围求援。

    顾知灼又为她扎了一针,只让血流的速度稍稍慢一些。收针后,珈叶跃上了自己的马,说了一声:“顾大姑娘,期望来日还能与你再见。”

    珈叶策动胯|下的马,奔跑而去,马蹄踩在了碎石上,带起了一片尘土飞扬。

    顾知灼目送她走去,也道:“走啦。我们去买花头巾,然后回家。等到了京城,我请你们去天熹楼喝酒庆功。”

    “好耶!”

    将士们欢呼雀跃。

    顾知灼一马当先。

    她轻松愉悦,哪怕几天没睡,也没有一点儿疲累,反倒精神奕奕。

    姜有郑管着西疆军务,顾知灼在此用兵,追击厮杀自然也瞒不过他的。

    一到阿乌尔城,他特意过来见礼问安,听说顾知灼要买花头巾,笑道:“那您来得正好,我保证,阿乌尔城卖的扎染花头巾是最好看的。上回您走得急,都没有仔细逛过。”

    “这回我也赶着回去,过几日子再过来玩。”

    顾知灼从善如流,有他领着逛了一圈,买了各式各样颜色的花头巾,还买了一些花布扎的马鞭。

    这些花头巾每一条都染得极有特色,顾和灼挑花了眼,买得收不了手。

    她索性大手一挥,全都包圆,每个将士都来一条,让他们带回去讨媳妇欢心。

    “三百里加急!”

    “三百里加急!”

    付银子的时候,一匹战马从城门的方向疾奔而来。

    卖花布的阿婆吓了一跳,连声道:“不会又要打仗了吧?”

    “不会。”姜有郑肯定地安抚道,“是好事。”

    顾知灼也猜到,这应该是朝廷下达的废帝公文。作为西疆总兵,姜有郑知道得要更早一些。

    果然,还不到半个时辰,盖着国玺的公文就贴在了阿乌尔城的公告栏上,守备还专程叫了两个年长的童生为百姓们讲解内容。

    西疆的百姓们全都受够了废帝执政的苦,这道公文简直戳在了他们的心窝窝上,争相奔告,还兴高采烈地放起了鞭炮。

    回去的一路上,途经任何一个城镇,百姓们在谈论的都是这件事,而和朝廷公文一起传遍天下的,还有祭天时的天降祥瑞。

    一个个说得热闹非凡,就像是亲眼所见。

    到了京城,已经是七八天后了,顾以灿早早在三里亭等她了。

    “妹妹。”

    顾以灿一见到她就乐呵呵地迎了上来。

    顾知灼下马,让秦沉先率兵回营,秦沉应命后问道:“大姑娘,她怎么办?”

    秦沉说的是马车里的季南珂。

    多棱在逃的时候没能顾上她,就把她随手丢在了石林里,顾知灼让人顺手捡了回来。

    “你带回京,和谢璟关一块儿。”

    “要是快死了,让狱卒给她叫个大夫。”

    顾知灼随口吩咐完,挽着顾以灿说道:“多棱带着她时连运气也变差了,我一下子就追上了他们,一点儿也没有费劲。”

    顾知灼生怕不保险,索性就让多棱带着季南珂一块儿跑,果然他倒霉了!自己真是机灵。

    顾以灿捧场地拍手。

    “夭夭,今儿是对废帝的三司会审,你要不要去看?!”

    啊?

    去去去,当然去!

    第217章 第217章【VIP】

    谢应忱也想一块儿来接她,可惜撞上了三司会审,实在抽不开身。

    于是,顾以灿一个人来了。

    “什么时候开始?”

    十一月的北方冷得很,顾以灿特意带了斗篷出来,亲手给她围上,说道:“未时三刻。”

    顾知灼看看天色,如今也就巳时,来得及。

    “我们还是先去见爹爹。你瞧瞧,我带了什么回来!”

    顾知灼摸出了自己的战利品——那条狼牙护身符,她拎着系绳,乐呵呵地在顾以灿的面前摇了摇。

    “拿去给爹爹看。”

    凉人男子的成人礼是自己去猎一头猎物,再把猎物的牙齿做成护身符,戴在身上。

    多棱成人礼时,猎到是一头狼王,这枚狼牙就是来自那头狼王。

    “你不是说要送我的吗?”顾以灿问。

    “不送你了,送给爹爹。送你花头巾。”

    只要是妹妹送的,顾以灿一点儿也不挑,连声说着“好好好”。

    兄妹俩上了马,一同去了位于皇陵配陵的顾家墓地,给长辈们上过香,磕了头,顾知灼把狼牙护符供奉在了顾韬韬的墓前。

    “爹爹,我可厉害了。”

    顾知灼一口气把自个儿这回去西疆的功绩全说了,至少夸大了三成。

    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泪水不知不觉涌了出来。

    顾知灼把头伏在了顾以灿肩上,呜咽大哭。

    顾以灿轻抚妹妹的长发,静静地等着她宣泄完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道:“再哭就不好看了。”

    “不会。丹灵表姐说了,我哭也是梨花带雨,美人含泪。”她说着吸了吸鼻子,威胁地问道,“对不对?”

    对对对!

    顾以灿举双手赞同:“妹妹最好看了,和我一样好看。”

    顾知灼破涕为笑,经历过上一世的生死别离,她珍惜这一世的一切,不会让自己的坏情绪持续太久。她开开心心地和爹娘道了别,又给他们一人留了一块花头巾。

    心头最重要的一件事了结后,顾知灼连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兄妹俩说说闹闹,到京城也就刚过未时。

    大街小巷热闹的很,几乎每一间沿街的茶馆酒楼都坐满了人,他们都在等着三司会审的结果。

    “我记得上回卫国公提议,允许百姓观审旁听?”

    对。

    顾以灿跟她说道:“不过,也怕人多冲撞挤压,旁听资格都是由抽签决定的。从有意愿的百姓中抽了一百来人,学子占了三成,商人占了两成,戏子伎子等贱籍也占了一成。”

    百姓们当作是抽签,但其实是朝廷在挑选适合的人。

    “有趣。”顾知灼挑眉,兴致勃勃道,“谁提议的?”

    “卫国公。”

    “卫国公果真是个妙人。”

    “对吧对吧,我也这么说。”

    玉狮子跟在烟云罩的旁边,两匹马离得很近,步调一致。顾以灿的长臂搭在她的肩膀,笑得跟花一样灿烂:“人都是卫国公挑的,所有人中,京籍的只占了两成。”

    挑选当然不是为了舞弊。

    挑学子,是因为学子擅写文章。

    挑商人,是因为商人走的地方更远。

    挑戏子伎子,是因为他们接触的人多。

    ……

    卫国公是生怕废帝的罪行传不到天下人的耳朵。

    “卫国公这老狐狸,平时瞧着挺奸诈的,太孙一句夸奖说他干得不错,立刻激动得不行,为了这抽签没日没夜地熬了三天,抽出来的这一百一十人,几乎个个都有用处。”

    “太孙就让他全权负责这回的三司会审。”

    顾知灼夸道:“好厉害!”

    顾以灿扭头看她:“谁厉害?”

    两双一模一样的凤眼目光相对。

    顾知灼理所当然地说道:“公子呀,知人善用。”

    妹妹没夸他!顾以灿直勾勾地盯着她,他和妹妹已经不是天下第一好了。

    他装模作样地抹着眼泪。

    顾知灼冲他勾了勾手指,两个人肩抵着肩,她从包袱里拿出了两条花头巾。

    “我挑了好久好久,只有这两条是一模一样的。”

    西疆的扎染的手艺很特别,每一块布都不一样,就像相似的也少。

    “我们一人一块。就我们俩有。”

    顾以灿满意了,接过花头巾绑在了自己手臂上,顺手又另一条给妹妹绑上。

    一看他们就是兄妹!

    “走嘞!”

    马儿踏踏踏地往前,没一会儿到了大理寺衙门。

    “抽中”来旁听的百姓们早早来了,在门口|交头接耳,兴奋得面红耳赤。

    还没开堂,不过谢应忱已经到了,兄妹俩进去的时候,谢应忱正在和卫国公说话。

    见到顾知灼的那一刹那,谢应忱立刻起身,快步走过去,毫不掩饰眸中的雀跃。

    “顾大姑娘。”

    卫国公也赶紧起身,打着招呼。

    顾知灼一身戎装,便将福礼改成了抱拳:“国公爷。”

    不敢当不敢当!卫国公哪里敢受她的礼,连忙回礼。

    谢应忱为她解下斗篷,拉着她一块儿坐:“顺不顺利。”

    “顺利!”

    “顾大姑娘去哪儿了?”卫国公见她的打扮,好奇地搭了句嘴。

    “西疆。”

    西疆?穿成这样去西疆……打仗去了吧?算了,只要他们俩不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顾知灼侧首冲他笑,眉眼绽放:“公子,我买了好多花头巾回来,我来给你挑。”

    顾以灿故意侧了下身,向谢应忱展示了一下他绑在手臂上花头巾,招摇又得意。

    “妹妹给的。”他强调道,“我们俩是一样的。”

    嘿嘿,你怎么挑都挑不到一样的。

    谢应忱:“……”

    “都是全从阿乌尔城买的……国公爷要不要?”

    卫国公受宠若惊,连连道:“要!”

    这是和顾大姑娘套近乎的大好机会啊。

    顾知灼先挑了一条给他,卫国公当着她的面也同样愉快地绑在手臂上。

    还没给谢应忱挑好,太理寺卿进来了,禀道:“太孙殿下,要开堂了。”

    谢应忱给她马尾撩到耳后:“走吧。”

    谢应忱猜到顾知灼肯定会来观审,连他们俩的椅子都摆上了。

    顾以灿先一步牵起了妹妹,谢应忱便走在了她的左手边,侧身悄悄与她说道:“谢嵘的味觉和嗅觉都没了。”

    啊?

    这么说来,他只剩下能听见和能说话?

    看样子,天道给谢嵘的反噬是丧失五感……若是连听觉也消失,这样的折磨足以让人疯魔。就算如今还听得见,怕是也快疯了一半,意志脆弱。

    谢应忱一到,公堂上的众人纷纷见礼。

    待他们坐下不久,便开堂了。

    先上公堂的是承恩公,承恩公在牢里关了好些天,此刻还神魂不定。

    啪!

    惊堂木一响,他吓得一哆嗦,跪倒在了地上。

    “我错了!”

    “别杀我。”

    “我什么都说。”

    一审一问,他一股脑儿地把经过全说了,引得听审的百姓们一阵哗然。

    紧跟着带上来的是抓到的凉人。

    当时活捉了一千多个凉人,宁死不招的已经如他们所愿去死了。

    余下这些……

    他们在大启潜伏十年,有的甚至已经在大启娶妻生子,和大启人没什么两样。卫国公狡猾,先前在诏狱旁听审讯时,用“妻儿免罪”作为条件,立刻就有人招了。

    如今,在公堂上,这些人又把多棱和废帝他们商定的计划一五一十全盘托出。

    废帝和蛮夷勾结?!

    废帝让蛮夷在京城纵火焚城?

    废帝弑父在先,谋反在后,谋反不成还想让整个京城跟着陪葬?

    天哪!这把火要是真烧起来,整个京城得死多少人。想到差点要被活活烧死,怒火在每一个人的胸口沸腾着,燃烧着,源源不绝。

    当谢嵘和谢璟父子被带上来的时候,愤怒的百姓举起手上的白菜向他们砸了过去。

    啪!

    白菜帮子砸在谢璟的后背上,菜叶四散飞溅。

    “你不得好死!”

    随着这声嘶力竭的咒骂,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场愤怒的宣泄。

    “弑父杀兄,天理不容啊。”

    “死了要下十八层地狱。”

    “去死去死!”

    菜叶子,破鞋底,写废的纸团,甚至还有扇子,汗巾什么的,他们手上拿着什么就扔什么,一股儿的全都砸向谢嵘。

    谢璟脸色煞白,用身体为他挡着,任凭那些恶意,和一声声含怨带恨的诅咒,源源不断而来。

    顾知灼:“……”

    她想起了上一世在公堂上的顾家人。

    同样的狼狈,受万人唾骂厌弃,当时是谢璟监审。

    三叔父在牢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也没有认罪,可是公堂上却拿出一项又一项的“罪证”,把罪名一桩桩地强压在了顾家人的身上。

    眼前的场景仿佛和记忆中重叠在了一起……

    怎么就这么叫人开心呢!

    顾知灼眉眼弯弯,跟顾以灿头靠头说着悄悄话:“卫国公肯定是故意的!”

    故意让人什么也不检查,由着百姓们进了衙门。

    “我看也是。哇哦,妹妹快看,那里那里……”

    一个铁匠激愤地举起了手中的榔头,差点要扔出去的时候,衙差齐齐敲响了水火棍。

    咚咚咚!

    铁匠的脑子被敲醒了,愤愤然地垂下手。

    啪——

    惊堂木响。

    喧嚣声终于歇歇止歇,谢璟拂去身上的狼狈,把头发和衣袍上的菜叶子,破袜子什么的一一抖落到地上,又过去扶着谢嵘。

    “父亲,你小心……”

    “滚开!”

    皇帝狠狠甩开了他。

    谢璟猝不及防,脚下踉跄地险些跌倒。他面色晦暗地低垂着头,心中暗暗叹气。在顾知灼把珈叶带走后,他瞧着父亲瞎了眼吃喝不便,就让狱卒把他调到父亲的牢房里照顾。

    没想到,反而引来的父亲的猜忌。

    父亲像是又想到了长风临死前那些诅咒,言之凿凿自己会害死他。

    “废帝谢嵘,你以鸩毒弑杀先帝,嫁祸先太子,篡夺皇位,你可认罪?”

    啪!

    惊堂木敲得又脆又响,也敲在了谢嵘的心口。

    谢嵘已经连一点点的光影都看不见了,他侧着头茫然地“左顾右盼”,好像这会儿才注意到是在公堂上。

    “朕是皇帝!”谢嵘举起手指,在公堂上指了一圈,“你们被谢应忱蛊惑,欺君罔上,对朕百般欺辱,个个罪不容诛。”

    亲耳听过凉人招认谢嵘放任他们纵火焚城,百姓们对他的说辞不为所动。

    大理寺卿拿出了一道一道罪证。

    从含毒的墨锭,到勒死先太子的白绫,再到差点连谢应忱也一并毒死的鸩毒……

    “朕没见过!”

    “父亲,你就认了吧。”

    “你果然和谢应忱串通,想要害死朕。朕早该杀了你……”

    谢嵘双目赤红,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的困兽,猛地扑向谢璟,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谢璟一时来不及躲开,他被掐得脸色青白,双手本能地抬起,想要推开他,又慢慢放下。

    “孽子!你串通外人来害朕,你这个孽子!”

    谢嵘声音尖锐,力道也越来越重。

    咚咚咚!

    水火棍敲起,谢嵘还是不放手,衙差只能过来拖人,公堂里乱成了一锅粥。百姓们倒是看得热闹极了,又趁乱丢了几块菜叶子。

    大理寺卿他们忍不住去看谢应忱,满头大汗。

    谢应忱噙着温和浅淡的笑,不发一言,仿佛他仅仅只是来观审的,对公堂中的乱象丝毫不关心。

    顾知灼也只抬眼看了看,拿出了随身带着的黄纸。

    “手。”

    顾以灿乖乖伸出双手,顾知灼把黄纸摊开平放在他的手掌心上,用他的手当桌,沾着朱砂,唰唰地写了起来。

    “这是什么?”

    “师父新教的。”

    “孽子,你去死!”

    谢嵘死死地掐着他,谢璟张大着嘴,连呼吸也几乎快要停滞。衙差好不容易把他们分开,谢璟捂着脖子,瘫软地倒地上,艰难喘气。

    惊堂木震得人耳膜发痛。

    大理寺卿的手都敲红了,声音洪亮道:“废帝谢嵘,罪证确凿,你还不认罪!?”

    谢嵘站在公堂上,衣袍有些凌乱,他循着声音面向大理寺卿的方向,振袖道:“朕是皇帝。”

    所有的证据全都摆在了眼前,谢嵘只当看不到——他本来就看不到。

    “死罪!死罪!”

    百姓们群起激愤,纷纷呐喊,震得公堂嗡嗡作响。谢璟喘息着捂着脖子,苦涩地笑了笑,他低垂着头没有争辩也没有反驳。

    唯有谢嵘,他双手负在背后,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谢应忱密谋犯上,勾结串联。全是假的!”

    “朕才是大启皇帝。”

    顾知灼画好了符箓,小心地在中间掺加了一些细细的粉末,继续拿顾以灿的手当桌子,慢悠悠地折成了一个三角形。

    “带下去。”

    谢嵘不认罪,只能带下去先提审别人,择日再开堂。

    三司会审,犯人若不签字画押,必须连着三审以后,才能定罪。

    衙差押着皇帝要把他带下去。

    “等等。”

    一直在好好听审的顾知灼忽而出声。

    她问道:“大人,能不能让我问几句?”

    大理寺卿连声应了。

    顾知灼便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谢嵘的肩膀,像是在为他拂去肩上的菜叶,实在把刚刚折好的那张符箓悄悄地塞进了谢嵘身上,没有人注意到她动作。

    “谢嵘,你给先帝下毒,又勒死先太子,你不认罪的话,他们要来找你的。”

    谢嵘:?

    “先帝爷来了。你看,就在你前面,他正盯着你呢。”

    她的声线幽幽然,用上了祝由术。

    谢嵘的心头颤了一下。

    “带下去。”

    顾知灼说完,自顾自走了,没再停留。

    谢璟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他艰难地爬了起来,想要过去搀扶谢嵘。然而,谢嵘的脚步却突然顿住了,他的脸上浮现出极度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他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双手撑着,颤抖不已。

    “父亲。”

    谢璟连忙去扶他,又被他一把推开。

    谢嵘动着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仿佛是从公堂上的层层人影中,看到了什么。

    “父皇?”谢嵘几乎崩溃地喊道,“你别过来,不要过来!”

    第218章 第218章【VIP】

    公堂上,安静极了。

    只有谢嵘一个人的声音,喃喃自语地念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谢嵘又一次甩开谢璟,跌跌撞撞地自己爬起来,惶惶难安。

    谢嵘的身上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涌入他的鼻腔。他已经完全失去嗅觉了,闻不出来也毫无察觉。

    恍惚间,他忽然发现自己能看见了。他的双眼瞎了很久,可是乍一能看见,他竟丝毫没有因为光线突明而感到刺目,反而好似顺理成章。

    他的视线紧紧地锁定在正前方,如坠冰窟。

    站在他跟前的是先帝,是他的父亲,是被他亲手毒死的人!

    “嵘儿。”

    先帝面容和蔼,有如慈父,温声唤着,向他缓缓地伸出了手。

    这只手,指甲发黑,手心中还握有半块墨锭,散发着诡异的光泽。

    “你送给朕的生辰礼,朕甚是喜欢。嵘儿有心了。”

    先帝一步步走近,从他的口中,鼻中,眼中……七窍中,源源不断地有黑血涌出,滴落在地,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你别过来、不要!”

    谢嵘的声音颤抖,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他不住地往后退,双手在身前胡乱挥舞,额上布满了冷汗。忽而,他感到有一股阴冷从背后逼近,细细长长的黑影笼罩住了他。

    是璟儿吗?谢嵘慌张地伸出手想让谢璟扶他,下意识一回头,呼吸陡然停滞。

    “太、太子大哥。”

    站在他身后的,竟然是先太子!

    先太子的脖颈上缠着一根粗绳圈,绳圈深深地勒进他的皮肉,留下一道深红色的勒痕,刺眼得可怕。

    “二弟。”

    先太子铁青的脸上挂着一抹诡异的笑,他发白的口唇张合着,声音冰冷而空洞。

    “为什么?”

    笼罩在他身上的影子越来越浓重,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背后是套着绳圈的先太子,面前是七窍流血的先帝,这两个人一前一后,向他逼近。

    谢嵘进退不得,他们离他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够看到那条绳圈上留下的血色掌纹。

    他曾亲手拿着绳圈,套在先太子的脖子上,再慢慢收紧……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麻绳磨破了他的掌心,流出来的鲜血残留在了上头。

    “为什么?”

    先帝的声音也加入了质问,带着无尽的怨毒。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声浪如潮水将他淹没,谢嵘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他的笑容癫狂:

    “当然是为了皇位。”

    “当然是因为我想要这个皇位!”

    谢嵘高声喊叫着,公堂上回荡着他歇斯底里地叫喊。

    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着站在公堂中间的谢嵘。

    谢嵘的笑声渐渐低了下来,他双目空洞,带着一种病态的执念:“太子大哥,你是嫡子,是长子,你生来就是太子,你活着,我就没有一点儿机会。”

    “我勒死了你!”

    “我就是长子了!”

    他表情狰狞地做出了一个拉扯着绳索的动作:“嘿嘿嘿,你死了,没有人再和我争了。”

    大理寺卿捏住惊堂木,指尖因为过于用力而隐隐发白。

    “妹妹,你干的?”顾以灿悄悄和她咬在耳朵。

    他刚刚亲眼看妹妹画了一张符,又悄悄塞给了谢嵘。

    “是香。”

    顾知灼和他头靠着头,低声道,“会让他‘看到’一些内心中最害怕的人和事。”

    这香,顾知灼曾在季氏的身上也用过一回。

    而那张符箓,只是会略微影响他的神志而已,再加上顾知灼特意在他跟前提了先帝和废太子会来找他,如今他这样,兴许是真的看见了?

    哦哦哦。顾以灿乐极了:“看看看!”

    谢嵘眼瞎,他一直靠着耳朵在听,总是会不自觉地做出一些左右偏头动作。

    如今也是,因而没有人发现他的举动有什么不对。

    他的身体微微摇晃,双眼布满血丝:

    “父皇,你为什么只看到太子,我也可以的。”

    “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也能成为明君。”

    “父皇,你去死好不好?还有谢应忱,他才十四岁,凭什么也能越过我!”

    他的声音一下高,一下低。

    谢璟站在一边,呆愣住了。

    他这是招认了?!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左督御使面面相觑,本以为至少要三审三问,拖到明年,谁想废帝竟然招了?!

    谢应忱端起茶碗,慢悠悠地撇着浮沫,收到众人目光的询问,他微微一笑:“孤只是来听审的。”

    顾以灿不遗余力地在妹妹耳边“挑拨”:“真装。妹妹,对不对?”

    顾知灼轻笑出声。

    这一声笑打破了公堂的静默。百姓们从震惊中回过神,他们看看彼此,不约而同地高声叫嚣着:“定罪!定罪!”

    大理寺卿定了定神,和两位同僚商议过后,他拍了惊堂木。

    “谢嵘,你既然认罪,就签字画押。”

    认罪?

    谢嵘的耳边听着“认罪”这两个字,打了一个激灵。

    他对上了先帝流着黑血的双目,先帝指着他厉声质问道:“你弑父杀兄,篡夺皇位,你认不认罪。”

    “我……”

    谢嵘嘴唇嚅动。

    “你该死!”

    先帝走到了他的面前,与他近在咫尺,黑血从七孔不断涌出。谢嵘倒吸一口冷,他怕极了,刚要后退,一根麻绳从背后飞来,哗的一下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

    谢嵘惨厉地尖叫着。

    公堂上,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在他们的眼中,谢嵘自顾自地一一招认,然后又突然自己掐住自己的脖子,几乎要把自己掐到窒息。

    谢璟猛扑过去,死命掰开了他的手。

    谢嵘的手臂陡然一松,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瘫坐在了地上。

    “大哥,我错了。你别来找我。”

    “父皇,是我下的毒。”

    “认罪。我全认罪。”

    谢嵘双目空洞,他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自言自语地喃喃着:“父皇,您说,万寿节的寿礼,您想要我亲手做的墨碇,我亲手做了,我还在里头下了毒。您果然没有发现,您还夸我,夸我用心……”

    “可是,里面有毒,有毒啊。您还天天用。呵呵呵。”

    他说得语无伦次,东一句,西一句。

    “您死了。”

    “接下来就是太子了,我勒死了他,他们都以为他是畏罪自戕。”

    “对了,还有谢应忱,他也要死。”

    “你们全死了,我就是皇帝了!不对,我现在已经是皇帝了,朕是皇帝……朕是邪祟不侵的皇帝。”

    百姓们看傻了眼,窃窃私语着。

    “是报应吧?”

    “肯定是先帝爷和太子爷显灵了。”

    “先帝爷不让他再祸害大启江山。”

    “快看,他画押了!”

    大理寺卿亲自拿着卷宗下去。

    谢嵘抖手,在卷宗上画了押。

    盖棺定案。

    “别过来……朕认罪了,为什么你们还不消失!”谢嵘奋力地一把推开大理寺卿。

    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充满了惊恐与疯狂。

    百姓们趁乱宣泄着怒火,菜叶子,火折子,甚至连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也砸了出去,一颗鸡蛋正好丢中了谢嵘的额头,破碎的蛋液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

    大理寺卿连忙示意衙差们拦下,先押回大牢。

    谢璟默默地跟在他的后头,失魂落魄。

    三司会审还在继续。

    接下来,又接连提审了大公主,胭脂楼老鸨,李得顺,当年先帝身边的太医,伺候太子和太子妃的宫女内侍等等。顾知灼不在的这些日子,涉及这次谋逆和七年前弑君的相关人等都已经被一一挖了出来。

    连刚刚才被带回来的季南珂也不例外。

    审着审着,还审到了江午。

    百姓们听得又气又后怕,所有的真相也在提审中一一揭开。

    甚至还包括了四年前谢嵘勾结西凉,把先镇国公顾韬韬出卖给凉人的事。!!!

    一桩桩一件件,简直令人发指。

    卫国公也听得心头一颤一颤的,当时正和凉国打仗,大启屡战屡败,西疆都快是凉人的囊中物了。顾韬韬去了后才力挽狂澜。谢嵘怎么就不怕顾韬韬一死凉人便再无忌惮,直接东进,江山不保!?

    他口口声声先帝偏宠太子,现在倒是让他坐上这个皇位了,可他哪里有一点点明君的样子!?

    对了!

    卫国公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绑着的花头巾。

    顾大姑娘刚从西疆回来,该不会是……

    他默默地告诉自己,不该想的别想,不该管的别管。

    从未时,一直到酉时,足足审了两个时辰,但就连站着观审的百姓们都没有一个人喊累提离的,看得紧张刺激,又激愤连连。

    连谢嵘都认罪了,其他人也没再心存侥幸。

    该认罪的认罪,该画押的画押。

    三司会审,不会当堂宣判。而是在其后,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和左都御史一同对人犯一一定罪,再将宗卷交由内阁复审,最后谢应忱批红。

    大理寺卿敲响了惊堂木:“退堂!”

    水火棍咚咚敲打,衙差们大声吆喝。突然有狱卒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喊道:“大人!大人!废帝他被人刺伤!性命垂危。”

    什么?!

    顾知灼也是一怔,默默掐算了一下,心念微动。

    犯人在牢里被刺伤?刑部尚书吓得跪了下来:“臣……”

    观审的百姓还没有走完,谢应忱不藏不掖,当着他们的面问道:“是谁干的?”

    狱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说话倒也还算清晰:“是废帝之子,谢琰所为。”

    谢琰?卫国公脱口而出:“季氏给他生的奸生子?”

    百姓们中间又是一阵骚乱,交头接耳着。

    啧!

    卫国公冷笑,谢嵘先前把这奸生子当宝,让顾家给他白白养儿子,还想要谋人家顾家的爵位,现在死在奸生子的手里,还真是天理昭彰。

    他在这里暗暗念叨着,一抬眼就见谢应忱已经出去了,连带着顾大姑娘也快走没影了。他赶忙紧跟上,去了诏狱。

    大理寺卿等人也紧跟在后头。

    诏狱和顾知灼上回来时没什么不同,谢嵘依然被关在地下二楼。

    与他关在同一间的,还有谢璟,谢琰和季南珂。

    若是人犯还没有定罪就死了,狱卒是有大过的,更何况,关着的还是废帝。狱卒一发现赶紧去请了大夫。

    他们到的时候,大夫正在给他止血。

    谢琰满手是血地缩在角落,一见到顾知灼他立刻冲了过来,拉住了铁栅栏,带着哭腔:“大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是他先打我的。”

    谢琰鼻青脸肿,露在外头的手臂上,脖子上也有不少的青紫和掐痕,有新伤也有旧伤。

    顾知灼看了一眼狱卒,狱卒忙道:“是废帝打的。小的们拦过。”

    打得不重,他们也就没把两人分开关。

    “是怎么回事?”谢应忱问道。

    狱卒面面相觑,满头大汗地跪了下来:“太孙,小的们没有看到。小的听到动静过来时就已经这样了。”

    “我看到了。”

    谢璟出声,嗓音沙哑:“父亲回了牢里不久就、就清醒了过来……”

    谢璟离得近,哪怕当时没有看清楚顾知灼动的手脚,回了牢里后,他还是从谢嵘的身上找到了那枚只剩下灰烬的符箓。

    呵。顾知灼回以一声冷笑:“赶紧说,别啰嗦。”

    看出来就看出呗,总不能把这件案子拖到年后。

    谢璟坐在地上,低垂着道:“父亲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抓着谢琰就打,说是谢琰害他的。”

    谢璟猜想,父亲兴许以为这和上回季氏用的巫蛊一样,便又迁怒了谢琰。

    父亲这些天,把他和谢琰当作了出气筒。

    他有时候还能劝一劝,但越劝父亲就越生气,动不动怀疑自己勾结了谢琰要害他。

    “他打完谢琰就坐在角落里发脾气,一直在骂……”

    “没多久,父亲累得睡着了。谢琰悄悄过去他身边坐,我没有在意,没想到,他竟捅了父亲一刀。”

    “他刀是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是一把裁纸刀。”

    当时,谢璟吓坏了,他冲上去推开了谢琰,发现父亲的胸口插了一把裁纸刀,父亲满身是血,当时就气息奄奄了。

    “他打我。大姐姐。”谢琰的眼中蓄满了泪,可怜兮兮道,“我不是故意的。”

    顾知灼轻声道:“公子,你还记不记得,长风临死前的诅咒?”

    长风临死前,以他自己的命为祭,用上了祝音咒。

    谢应忱心念一动,回首看向她,顾知灼领会了他的意思,应了声“好”,让人打开牢门后走了进去。

    裁纸刀还插在谢嵘的胸口,鲜血染红了衣襟,他一口一口咳着血,艰难地喘着气。

    他耳畔响起的是长风字字句句阴毒的诅咒——

    你会死在你亲儿子的手里。

    你会死在你亲儿子的手里……

    谢嵘张大了嘴,每一下喘息,都痛得他想立刻死掉。

    他看向缩在顾知灼的身后装可怜的谢琰,目光对上时,谢琰抬头怨毒地盯着自己。谢嵘像是怨鬼缠身,从心底深处涌起了刺骨的寒意。

    彼时,季氏怀上了身孕,他并不在意。

    一个孩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了,他也不缺孩子。后来,他顺利登基,顾家也越来越嚣张跋扈,仗着兵权把持北疆,就连他的登基大典顾韬韬也不回来。

    顾韬韬肯定是还向着太子,不愿对他这个皇帝俯首称臣!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决定要除掉顾家这心腹大患,再让谢琰继承爵位。

    让兵权回到谢家血脉的手中。

    皇帝控制不住大力咳嗽,痛得胸口痉挛。

    难道自己真会应了长风的诅咒,死在谢琰的手里?

    他不甘心,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