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第191章【VIP】

    出府的马车多,他们一过去,旁人肯定要避让,顾知灼嫌麻烦,让重九先别走。

    她放下马车的窗帘,隔绝了外头的喧哗声。

    谢应忱注视着圣旨,心跳略微有些加快。

    最初的最初,他也有过怨,怨皇祖父不相信父亲,逼死他的爹娘。

    后来,皇祖父也死了,因为他爹娘的死,悲痛而亡。

    谢应忱心中的怨,也在那时候变为了怀疑,怀疑皇祖父是不是另有苦衷,逼死爹娘并非他的本意。

    “皇祖父当时立了荣亲王继位,有遗诏,有口喻,一切名正言顺。”

    荣亲王为继任之君。

    而他,反倒成了尴尬了存在。

    “国不立幼主,我当年尚未及冠,父亲又是废太子,立我不足以安民心。而皇叔们中间,也只有荣亲王最为合适。”

    谢应忱的手指不禁微微用力,圣旨上出现了浅浅的折痕。

    直到长风事败,谢应忱意识到了真相。

    既然皇祖父是迫不得已,那么,他清醒后,必然会为自己留一条保命的退路。

    晋王谨慎,连那截断墨他都能藏了这么多年,倘若皇祖父果真有另外的遗诏,肯定在晋王的手里捏着。

    “公子。”顾知灼挪了个位子,坐在他的身边,眉梢扬起,“看吧看吧。”

    轻快的嗓音吹散了他心中的郁结,谢应忱应了声“好”,眸底的暖意几乎要溢出来了。他慢慢展开圣旨,双手拿着两端,把圣旨放在膝上,让顾知灼也能一起看。

    他的目光从第一行扫过,圣旨是先帝亲笔所书,他在写这道圣旨的时候,已是强弩之末,笔触无力,圣旨正面同样也有一些血迹,几乎可以想象,他一边写,一边在咳血,甚至是吐血,十分艰难地写完了这道圣旨。

    谢应忱释然了。

    “皇祖父……”

    他闭了闭眼,随后把圣旨卷起,看着圣旨上头这些星星点点的血迹,他想法和顾知灼一样——瞒不住。

    以晋王的谨慎,一旦得知谢璟去过庄子,一定会回去一趟。

    哪怕扫尾扫得再干净,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他肯定会发现的。

    谢应忱的拇指在圣旨表面的龙纹上慢慢摩挲,思忖着。

    “公子。”顾知灼抓着他的衣袖,凤眸亮晶晶地说道,“你再跟我说说,晋王还活着没。”

    “活着。”

    谢应忱分出一分心神去思考遗旨该如何处置,余下的九分全在她的身上。听她问,便说道:“晋王请来的大夫倒也有些本事,血止住了。”

    “谢启云的血肉融化了大半,收殓时,已成了半具骷髅。”

    谢应忱懂她心结,仔细和她说着谢启云的惨样,听得顾知灼眉飞色舞,愉悦道:“活该。”就是可惜没亲眼见着。

    “不看,脏眼睛,丑极了。”

    顾知灼伏在他肩头就笑:“师父说的对,天道是公平的,因果报应,谁都逃不了。”

    她仰脸看他:“公子。你说,如今的晋王还有多少雄心壮志?”

    她靠得他很近,近到他能够清晰的看到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

    两人的气息交融在了一起,心念相通。

    谢应忱放下圣旨:“重九,你去一趟里头,把晋王叫出来。”

    重九应命去了。

    这马车是顾知灼亲手布置的,她熟悉地打开一个小柜子,里头是红泥小火炉,上头还煨着一小锅粥。

    谢应忱脾胃弱,顾知灼特意交代了马车上要一直煨着粥,她特意配了药包和粥一起煮,就是为了类似今日这样没时间用膳的情况。

    饿着肚子等了几个时辰都不开席,好好的人都要饿的胃痛,更别说是公子了。晋王府做事真不地道。

    顾知灼给他盛了一碗:“公子快吃。”

    她又分出来两碗给了外头的重九和晴眉,最后一碗是她自个儿的,小小的砂锅就空了。

    粥煨了一上午,暖洋洋的下肚,略微发紧的肠胃顿时舒坦了许多。

    谢应忱夸道:“好吃。”

    “不是我煨的。”

    “是你盛的。”

    顾知灼莞尔一笑,乐呵呵地说道:“下回让他们煨红枣粥,甜丝丝的也好吃。”

    谢应忱放下碗,拿了颗金丝蜜枣喂给她。

    蜜枣抵在唇边,顾知灼张嘴咬下,带着花香的甜腻在唇齿间弥漫。

    “甜。”

    谢应忱用指腹抚去了她嘴角残留的些许糖霜,在她的唇边落下了一个亲吻,有若羽毛轻抚,一触即离,仿佛还带着蜜枣的香甜。

    “嗯,甜的。”他的眸光仿佛含着蜜,带着几分蛊惑,“很甜。”

    甜的还想再吃一口。

    顾知灼拈起蜜枣给他,蜜枣还含在嘴里没有咽下,重九带着晋王来了。

    晋王的脸色苍白,手掌又绑上了白棉布,双腿虚浮无力,走路的时候,跟在水上飘似的。

    “公子。晋王来了。”

    重九禀完,稍待片刻后,撩开了车帘,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王爷,请。”

    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

    马车里的两人正在用着粥,一人一碗吃得不紧不慢,就连见他上了马车,谢应忱也只是略略抬眸,颔首示意他坐下。

    药香来自粥,并不难闻,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晋王心中郁结,五脏六腑隐隐发痛,但这股药香一涌进鼻腔,连这些隐痛也淡去了许多。晋王不由看了顾知灼一眼,想必这药也是出自她的手。

    细细想来,若没有她,谢应忱必是走不到这一步的。

    在车帘放下前,顾知灼招呼了一句:“重九,这碗是你的。”

    重九自然地拿过放在小桌上一碗粥,坐在车橼上吃了起来。

    车帘落下,车厢里哪怕坐了三个人,也还宽敞的很。

    “是臣,招呼不周。”

    晋王坐下,勉强扯了扯嘴角道,“让殿下来我府上,还得自备粥食。”

    吃下了最后一口粥,谢应忱熟练地把两人的碗整理收好,放回到了小桌第二层的抽屉里,又拿出了茶罐,慢条斯理地在茶碗中加入了茶叶和风干的花瓣,三停茶叶一停花。

    晋王直勾勾地盯着他,见他并没有理会自己的冷嘲热讽,终于还是主动开口问道:“不知殿下叫臣过来有何事。”

    “臣还得为儿子准备丧仪,若无事,臣想先告退。”

    “王叔留步。”

    谢应忱淡声道,“孤今日得了一样小玩意,想请王叔为孤鉴鉴。”

    小玩意?

    晋王不解。

    顾知灼把那道卷起的圣旨放到了小桌上。

    这是!晋王瞳孔骤缩,下意识地伸手想夺,顾知灼直接一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啪!

    轻脆的响声让晋王打了个寒战,脑子一下子清明了,他有如站在冰天雪地中,脊背升起了一股颤栗的寒意。

    不会错的,这道圣旨跟了他这么多年,他连上头的血渍分布都记得清清楚楚,不会有错。

    为什么会在谢应忱的手里!

    庄子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人来禀报他。

    他脑海中思绪四起,一时间理不出头绪,他甚至在一瞬间,涌起了一个念头——除掉谢应忱。

    谢应忱现在就在他府里,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这个想法刚刚在心底萦绕,就被一声似有若无的冷哼所打断。

    一抬眼,他对上了一双满含杀意的凤目。

    晋王压抑着慌乱的心跳,佯装淡定地说道:“臣不知殿下何意。”

    “王爷是聪明人,不用在这儿与孤拐弯抹角。”

    “又不是在公堂,王爷无须费力去澄清什么,说的再多,你自己都不信,让孤怎么信?”

    晋王:“……”

    小火炉上的水沸了,谢应忱提起小银壶,在茶碗中斟满水,淡雅的花香飘散了开来。

    “王爷。”顾知灼单手托腮,笑吟吟地问道,“您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

    晋王没有说话。

    顾知灼自顾自地道:“季南珂跑了,三皇子殿下心急如焚,追回了京城。”

    “他们俩呀,一个跑,一个追。一不小心跑到了一个小庄子上,两个这么一吵起来,庄子上的管事都吓坏了。”她夸张道,“重九看屋里没人,怕有小贼进去,好心地去帮忙看着屋子,一不小心发现一个暗室,再一不小心,就找到了这个。”

    “哎呀。”

    “王爷,您说这运气好不好?”

    晋王心口发紧。

    什么怕有小贼,什么给他看屋子,什么一不小心发现……晋王都要被她气笑了。

    他几乎可以还原出当时的场面。

    是谢璟没用,成天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孰轻孰重都搞不懂,给了谢应忱可趁之机!

    把他和晋王府推上了绝路。

    他有一种莫名的悲哀。

    顾知灼叹道:“哎,王爷,您这般汲汲营营,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呀,真替您觉得累。”

    这一叹,仿若一根尖刺,扎进了晋王的心中。

    谢璟是一个扶不起来的,资质差就算了,野心还不够。

    承恩公这混账东西,把他千刀万剐都不解恨,让自己为他一家子的荣华富贵殚精竭虑?呸!

    至于皇帝……软弱无能,六年了都坐不稳这个位置,谢应忱一回来,就被逼到几乎软禁的地步。

    他还能为了谁?!

    王妃?

    王妃只有云儿一个儿子,云儿没了,王妃有心悸,花神医说怕也难活了。

    为了爵位?

    他不傻,是谢笙推了云儿一下,云儿才会摔下来的。云儿都病成了这样,又能活多久,谢笙连一个月都等不及,在众目睽睽下动手。心倒是更狠,偏偏蠢的很,这个爵位落到他的手上,他也保不住。朝上那些老狐狸,谢笙这蠢货,能玩得过谁?

    想到这些,心头涌上了一阵心灰意冷,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咳咳咳。”

    “我还有救吗?”晋王抚着自己的手背上的伤口,不抱什么希望的问道。

    “没救了。”顾知灼坦然道,“王爷,您必死无疑。”

    “一样是死,本王又何必多此一举?!费心费力。”

    晋王呵呵笑着。

    他看懂了谢应忱找他的用意。

    无外乎两个字——正统。

    这道遗旨在谢应忱的手里,但若是谢应忱自己在朝上拿出来,公诸于众,是下下策。

    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他的亲叔父,他仗着一方遗诏逼得亲叔父退位,恐难免烛影斧声之嫌。

    废太子当年因篡位而废。

    所以,谢应忱不但想要这个皇位,而是要昭告天下,废太子一脉才是正统。

    “死和死是不一样的。”顾知灼的手腹轻触了一下他的手背的伤口,晋王吓得缩了回去。

    顾知灼:“长风是衰老,腐败而死。谢启云是皮开肉绽,骨肉不存而死……”

    晋王攥紧了衣袖。

    “至于王爷你,你会流干身上的每一滴血。”

    晋王的手背紧绷,没有愈合的伤口又崩裂了开来,鲜血在白棉布上晕开。

    “你会一直活着,直到变成一具干尸而死。”

    晋王亲眼见过长风和云儿死前的惨样,额上冷汗涔涔。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若只是为了一个痛快,臣也可以自己来的。”

    自己捅自己一刀,也不是那么难的。

    顾知灼往后靠了靠,端起茶碗,轻轻吹开上头飘浮着的玫瑰花瓣,茶香花香融合在一起。

    谢应忱温言,仿若在闲话家常一般说道:“王爷是宗室,此罪不会祸及三族,孤听闻,王爷的安阳郡主上个月刚为你添了一个小外孙女。”

    打一顿给一个甜枣,为了这颗甜枣,他才会拼命。

    “安阳郡主日后若是在夫家活不下去,孤可给允她和离,带孩子和嫁妆自立门户。”

    晋王猛一抬头,这些日子来一桩桩一件件的糟心事压过来,他平白老了近十岁,保养得当的脸上满是苍老。

    他子嗣艰难,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

    大启律,罪不及出嫁女。但若娘家获罪,出嫁女在夫家又有几个能有好下场的?若是他的安阳能够和离,单单那些嫁妆也够养活她后半辈子了。

    谢应忱拿捏住了他的死穴。

    谢应忱含笑道:“王爷大可以再想想,孤不着急。”

    他是不急。

    自己答不答应都不重要,自己只是他的一个选择,而不是唯一选择。

    往前一步是死。

    往后一步也是死。

    谢应忱得到了这道遗旨,等着自己的唯有死路一路。

    他站了起来。

    因为马车的高度有限,晋王的腰只能略弯着。

    他调整着动作,跪在车厢里,又深深地弯下腰,他的额头伏在了谢应忱的脚边。

    这一跪,意味着,他彻底输了。

    输的是阖府性命。

    “臣。”

    “遵旨。”

    谢应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没有叫起。

    又过了一刻钟,晋王从马车上下来,他的后背湿透了,里衣湿嗒嗒的粘在身上。

    他真的怕了。

    他用手抵住额头,过了一会儿,发出了一声苦笑,慢慢往回走。

    第192章 第192章【VIP】

    “走啦。”

    马车里传来轻快的声音,车轮滚动着出了晋王府的大门。

    “公子,你瞧这黑云。”

    顾知灼从窗户探头,示意他看头顶的阴云。

    已近黄昏,天色有些暗沉,涌动的黑云笼罩在晋王府的上空,风一吹,大门上贴着的大红喜字又掉了下来。

    谢应忱陪着顾知灼学过天象,沉吟道:“乌云盖顶,家破人亡?”

    嗯嗯。她傻乐着点头:“师父说过公子有天赋的。”

    谢应忱就笑:“师父对谁都这么说。”

    “才不是呢。师父说,我最有天赋。要是出家入道门,说不定还能当个国师,光耀门楣。”

    胡说,出什么家!谢应忱的手指勾起她的发尾,俯身在她耳际道:“不当国师了,当禁军统领好不好?”声音里带着一种蛊惑的意味。

    顾知灼在国师和禁军统领中间犹豫了一息,愉快地选择了后者。

    很好,不出家了!谢应忱放心了。

    车轮骨碌碌地往前,把晋王府抛在了身后。

    晋王府挂白,所有的大红喜字都被取了下来,烧成灰烬,又正式对外报了丧。

    晋王连夜招来小庄子的管事,问清楚谢璟他们误入庄子的整个经过,在知道谢璟不敢回京城,安顿好季南珂后,又匆匆赶回西疆后,心彻底冷了。

    王府管事来问世子的丧事事宜,晋王也只说了一句“简办”,就把自己关进书房里整整三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了世子的死悲痛欲绝,直到第四天一大早,晋王从书房里出来。

    他的脸上虽不似三天前的颓丧,但短短三天,鬓角染霜,乌发与银丝相缠。

    当他走进文渊殿时,苍老的模样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王爷……”卫国公脱口而出,“你怎就老了这么多。”

    晋王笑了笑:“年纪大了。”没再多说。

    早朝已经停了许久,大启朝上下所有的政事如今全都在文渊殿解决。

    向谢应忱见过礼后,晋王在众目睽睽下,呈上了一道折子,并躬身道:“太孙殿下,自今年起,大启境内灾祸连连,先是大坝决提,再是地动、疫症。又有前朝余孽虎视眈眈,在江南煽动民心,图谋不轨。”

    不止是这一年。

    仔细想想,自打今上继位后,没有一年是风调雨顺的。

    不是天灾,就是人祸。

    其他人也都想到了,有些唏嘘。

    重九接过折子呈了上去,谢应忱一边翻看,一边听晋王说道:“臣想请太孙殿下,代君祭祀太庙,为国祈福。”

    这番话,说得不少人都有些莫名其妙。

    好端端的,祈什么福?

    而且,让太孙代君祭祀?岂不是在向天下宣告太孙的正统地位……当然这对太孙党而言是极大的好事,却也代表了三皇子继位的可能性又一次被大幅削减。难不成晋王让承恩公气疯了,打算放弃三皇子投诚太孙?

    承恩公也是这么想的,陪着笑脸道:“王爷,有话好好说,别冲……动。”

    谢启云是死了。

    可是晋王也捅了他一剑,算扯平了。何必再得理不饶人?为了这点事就要另择新主,也太没有原则了。

    “孤允了。”

    谢应忱合上了折子,抬手让承恩公不要插嘴,淡声道:“云城真人羽化后,大启国师之位已经空悬十年,大启灾祸连连,孤以为,应当尽快择定国师。”

    国师求的是大启国运,云成真人在世时,经常闭关,为国运祈福。

    师父入世是为了夭夭,夭夭的事一了,他就会回天心观。不然的话,师父肯定是最适合的。

    “由道录司先择出适合的人选,三日内呈上来。”

    道录司属礼部,礼部尚书连忙应诺。

    没有国师,祭祀的黄道吉日,只能再由礼部尚书去了一趟太清观,请观主占吉,一连三卦后,定在了十月十五。

    也是顾知灼及笄的日子。

    只有十来天了,礼部立刻忙碌起来。

    承恩公想阻止,也生怕晋王真的倒戈不再管谢璟,一连几天往晋王府跑,却连门都进不去。

    谢启云在停灵七日后,草草起棺,按亲王世子的仪制葬入陪陵。

    一切丧仪从简。

    黑棺无声无息地出了城,承恩公一大早就赶了过来,一边抹着眼泪喊贤婿,一边坠在了后头,拉着晋王套近乎。靠着脸皮厚,回程的时候终于蹭上了晋王的马车。

    上马车时,满脸的讨好和焦虑。

    下了马车时,神清气爽,赶紧递了牌子进宫去了。

    一连几天,京城里,皆是一派详和。

    官府贴出公告,为求大启国运昌隆,百姓福祉,太孙代君祈福后,朝廷会正式册立国师。

    一时间,引来满城议论纷纷。

    如今京城里风头最盛的无疑是清平真人,百姓们都在暗自揣测,新的国师会不会就是他。

    “我看不会。”

    有个书生摇着折扇,指点江山道:“清平真人往来皆是权贵,身为国师,当以天下福祉为重,求的是国泰,是民安,岂能一心只为权贵而谋!”

    “这国师啊,他还不配。”

    “听到没。”

    顾知灼坐在二楼雅座,瞪着清平道,“师兄你呀,就是少了这份公心。”

    清平不满地翘起小胡子:“什么叫作往来都是权贵,也只有权贵会特意请我上门啊!普通人都是自个儿去观里的。”

    他这回来京,也是应了人所请,过来看风水的。普通人谁会特意找他看风水啊!

    “此言差矣。”

    有人在底下反驳那位书生道,“清平真人待人和善,但凡有人去太清观求卦求符,从不拒绝。”

    对对。清平连连点头,回瞪了小师妹。

    “你在观里事事皆应,有多少人看见?”顾知灼指点道,“该招摇的时候就要招摇、作势。”

    “蒙着脑袋,谁又会知道师兄你做了什么。”

    “你想成为国师,你就得有站在万人之上的气魄,懂不懂?”

    好、好有道理。清平傻愣愣地点头。

    “这才对。”

    顾知灼拍拍胸口,自信道:“师兄,你听我的准没错!”

    成为国师是清平师兄两世最大的心愿。

    “所以,”清平挠挠头,不太确定,“是要去城楼上占卜吗?”

    顾知灼:“……我说了什么,会让你想到去城楼上占卜?”

    “不是吗?”

    清平真诚地看着她,一双细小的眼睛,瞳孔黑亮清澄。

    顾知灼:“……”

    城门的方向传来了喧闹的响声,晴眉提醒了一句:“大姑娘,来了。”

    顾知灼迫不及待地移步临街的窗户,双手撑着窗沿朝外探头探脑。

    “谁来了?”

    “我哥。”顾知灼说着,补充道,“我哥去西凉为三皇子迎亲去了。”

    哦哦。清平也坐过去看。

    谢应忱没有亲迎,只派了礼部官员去接,一行百余人沿着京城主道进了城门,为首的就是顾以灿,顾以灿鲜衣怒马,煞是招摇。

    顾以灿的信提前三天到了,说好了今日会回京,顾知灼一大早出门,就是为了接他。

    现在还不到午时。

    跟在后头的是谢璟和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男子穿披甲衣,披散着的乌发绑了几根小辫子。看打扮应当是凉国的大王子多棱。

    后头还有两匹马,一白一黑,白马上是一个异域风情的少女,落后她半个马身的是季南珂。

    额,季南珂?她怎么也在!

    一行渐行渐近,顾知灼随手丢了颗核桃,顾以灿反手抓住,一抬首见是妹妹,冲她笑得阳光灿烂。

    “等我,一会儿就过来!”

    谢璟和多棱也循声看了过来。

    “咦?”

    清平悄悄指着多棱,“那个人,气运不错,日后必为草原之王。”

    顾知灼竖了个大拇指,夸他:“师兄相面的功夫更老道了。”

    上一世,凉王死后,继位的就是多棱。

    那个时候,因为谢启云怯战,多棱步步逼近,西疆岌岌可危,朝上已经在商议割地了。公子用计挑拨了多棱和凉王,凉国内乱,顾不上西疆,最终退了兵。

    后来,赢的是多棱,也元气大伤。

    公子去世前,凉国都没能再进一步。

    清平摸了摸下巴:“还有一股肃杀之气,不简单。”

    他摸出了放在袖中的算筹,随手起了一卦。

    底下的人已经走远了,顾知灼扭头看去:“师兄,你在算什么?”

    “气运好的那个。”清平头也不抬,“贫道瞧他眉心略有黑影,近日会有一劫。”

    “你快说说。”

    清平用他的尾指理了理翘起的胡须:“坎为水,土克水,遇土不吉。”

    说着又重新起了一卦。

    顾知灼凑过去一看,沉吟道:“困龙得水。”

    此卦大吉。

    清平的第三卦是,行险而顺。

    见顾知灼看完了卦象,清平收拾起了算筹,说道:“此人气运极佳,遇事呈详,唯有三个月内会有一劫,此劫若是应上了,是死劫。但只要避开,此生再无大劫,日后必为草原之王。”

    懂了!顾知灼打了个响指,意思就是让他赶紧死,别拖延。

    顾知灼在意的是第三卦。

    行险而顺。

    它和“困龙得水”一样,属于吉卦。

    顾知灼用罗盘补了一卦,推过去给他看:“行险而顺,九紫离火运。”

    清平盯着罗盘,“九紫离火运”一般都会与国运相关。

    他沉思着连连掐算,起卦,但卦象太大,千丝万缕各有变化,一个时辰都算不明白。

    “师兄。”顾知灼双手托腮道,“都事关国运了,你应该好好闭个关,把卦象看透了。”

    她颇有气势地一举手:“到时候,一出关,彩霞漫天,仙乐飘飘,国师之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清平越想越有道理,摸了摸胡子,觉得赶紧回去闭关为好,还得请教一下师父。

    “夭夭。”

    轻快的脚步声蹬蹬蹬地上了楼,推开了雅座的门。

    “师兄。”

    顾以灿先是跟清平打了声招呼,又往顾知灼的身边一坐:“妹妹,我回来啦。”

    他的右臂往她肩上一搭,凑过去看:“你们在算什么?”

    “国运。师兄想当国师。”

    顾以灿捧场的鼓掌:“师兄卦无一失,肯定可以!”

    清平被他的捧得老脸微红:“胡闹。贫道先回去闭关了。”

    “一块儿走。”

    顾知灼说着还不忘给顾以灿倒了杯温水:“你进宫了?”

    顾以灿一口喝完,抹了把嘴说道:“对,在含璋宫见到皇上了。先不回家,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也跟着下了楼,把清平送上马车,再肩并肩往回走。

    “快说说,西疆现在怎么样了。”顾知灼拉着他的手臂走得蹦蹦跳跳,顾以灿脑后的马尾也跟着一晃一晃的。

    “姜有郑有些本事,西疆治理的还不错,他问你什么时候再去,他带你四处走走玩玩。”

    “明年去!”

    上回去西疆,只匆匆走了个来回,也没好好看看。

    而且她还想去趟上虚观,问问祝音咒。

    大启尊道,人间事不涉道观,因而并不会因为长风的过犯查封上虚观,但朝廷的文书会把长风的罪状送到上虚观中公诸于众。

    “然后呢?谢璟跑了,你们知不知道?凉王应了没?”

    顾知灼一口气问了好几问,想到什么问什么,问完又兴奋道:“是糖人,我要吃,你去买。”

    好嘞!没一会儿,顾以灿拿回来了两个糖人,一只狸奴一只孔雀,顾知灼挑了狸奴,在它的尾巴上咬了一口。

    喀嚓。

    很脆,也很甜。

    顾以灿一口吃掉了孔雀尾巴,说道:“刚进西疆没多久,谢璟说京城有事要回去一趟,办完了就赶回来,我懒得管他,随他去了。”

    这事对顾以灿来说小的不能再小,连写回家的信里都懒得带一笔。

    “我见完凉王,威胁……不对,是友好的说服了他。”顾以灿斟酌了一下用词,“我们相谈,那个,甚欢。”

    “迎了亲,我们都快要走了,谢璟才回来。”

    “季南珂怎么也在……灿灿,买那个。”

    顾知灼指的是海棠糕。

    她还是头一回在京城看到有人卖海棠糕。

    “快快,只有两个了。”

    顾以灿的速度足够快了,还是慢了一步,跑过去的时候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再起一炉得等一盏茶。

    “我们一人一半。”

    顾知灼用油纸把海棠糕一掰为二,给了他半个。

    一口咬下去便是甜甜的豆沙,焦黄的底部脆脆糯糯的,特别香。

    这一打岔,亏顾以灿还记得刚刚说到哪儿,接着往下:“在翼州时,谢璟把他和季南珂的事与凉国公主说了,凉国公主说是想见见人,谢璟把人带了过去。”

    刚烘好的海棠糕特别烫,高温让里头的豆沙质地绵绸,烫得他够呛。

    顾以灿懒得管他们的破事,反正他去凉国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把手上的海棠糕吃完,顾以灿还想了一件重要的事。

    “对了,妹妹。刚刚我们进宫去了,皇帝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当场让人叫了钦天监,定下了婚期。”

    顾知灼用帕子擦完手,把他的手拉过来也擦了擦,头也不抬道:“什么时候?”

    “十月十四,钦天监说,黄道吉日。”

    如今已是十月初九,也就是仅仅只有五天?顾知灼算了算时间:“好赶啊。”

    不过,早在定下谢璟要和亲后,礼部已经开始准备大婚事宜了。

    哪怕再赶,挤挤也不是问题,最多简陋些。

    又要大婚,又要祭祀,还偏偏定在前后两天。礼部还真辛苦。

    顾知灼乐道:“十月十四是不是黄道吉日我不知道,十月十五肯定是黄道吉日!”

    “当然!”

    那是他们俩的生辰。

    “到了。”

    顾以灿拉着她拐了一个弯,停在了金玉阁前。

    第193章 第193章【VIP】

    进了金玉阁,立刻被迎到了顶层。

    掌柜亲自拿出了一个雕着精美花纹的木盒,木盒里是一根金簪。

    金丝在簪身缠绕,有如花枝,绽放在簪头。每一花瓣都是黄金捶打而成的,薄如蝉翼,在阳光下流淌着眩目的光芒。金丝编织成的流珠垂下,金丝间还镶着细小的宝石,仿若藏进了星辰。乍一看,做工就极为耗时。

    顾知灼越看越喜欢:“灿灿,你什么时候定的?”

    顾以灿掰着手指数了一下,欢快道:“三月!我离京前。”

    顾知灼蓦地捏紧了簪子,手指略微紧了一瞬,生怕伤到簪子,又立刻放开,珍惜用双手把它捧在掌心中。

    三月。

    也就是说,在定了这支簪子后,她的灿灿就出京剿匪去了。

    上一世,这一别是永别,他们再也没能相见,她也不知道她的灿灿,她的哥哥,还为她准备了及笄礼。

    上一世,她直到死也没能见到过这支簪子。

    顾知灼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心口滚烫滚烫的,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灼灼燃烧。

    顾以灿呆住了,傻愣愣地问了一句:“不喜欢吗?”

    不会是被丑哭了吧,还挺好看的呀。他亲手画的,画了好久的。

    “喜欢。”

    顾知灼双掌合拢,小心地捧在掌心里。

    “姑娘要不要戴上试试看。”掌柜问道,“若有不合适的地方,还能再调整一下。”

    “不试了。”顾知灼的手指抚着簪子,花瓣随着她的动作轻颤,宛若鲜花怒放,“等及笄那天再戴。”

    她看了又看,不舍地放回到了匣子里,又把流苏全都整理好,才盖上盖子。

    她的动作既珍惜,又小心,仿佛拿在手上的是一件稀世珍宝。

    “我来拿。”

    “不要。”顾知灼捧在怀里,一别头,“我的,不给你。”

    顾以灿:?

    哪怕有一个打从娘胎起就在一块儿的妹妹,顾以灿有时候也还是搞不明白女孩子的心思。不过,这不重要,妹妹喜欢就好!

    “明年再给你买!”

    顾知灼:“后年也要,一直买到我变成老太太。”

    好嘞!

    高高兴兴地出了金玉阁,顾知灼的手里拿着宝贝簪子,也不乐意去逛了,生怕磕着碰着,直接打道回府。

    府里都知道顾以灿今儿会回来,太夫人早早就让人在仪门候着。

    一回来就去了荣和堂,见两个人一起进来,太夫人高兴地招手把他们叫了过去,先是摸了摸顾以灿的脸,又让他站起来转了一圈,确认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有掉,太夫人放心了。

    “西疆好不好玩?”

    “好玩!”

    “以后啊。”太夫人摸摸他的脸,“只接这种差事就可以了,多风光啊。别去危险的地方,知不知道。”

    在太夫人看来,顾以灿这趟去西疆,真的单单就只是迎亲。

    比剿匪,平乱什么的要风光多了,主要是安全。

    顾以灿笑着答应:“我留在京城陪祖母打叶子牌,哪儿都不去。”

    等打下北狄,他就留在京城,再也不到处跑了。

    太夫人乐得眯起了眼:“灿灿乖。”

    “那祖母库房里的波斯短刀能给我吗?”顾以灿眨巴着眼睛看他,“就是舅祖父从波斯带回来的那把。”

    去岁江家的商队去了一趟波斯,带回来了好些波斯的稀罕物,前阵子给太夫人也送来了不少。

    给!太夫人打发祝嬷嬷去拿:“全带过来给灿灿挑。还有波斯地毯,一会儿几个丫头来了,让她们自个儿挑。”

    “灼丫头,”太夫人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道,“你过几天及笄,祖母给你备好簪子了。是你们曾祖母留下的,你瞧瞧喜不喜欢。”

    她递了一支垂凤簪给她。

    垂凤簪价值连城,美得不可方物。

    “我有了。”顾知灼坐在脚凳上,显摆着她新得的金簪,“祖母你看,好不好看?灿灿亲手画的样子,及笄用。”

    “祖母给的,我也要。”

    她乐呵呵地接过垂凤簪。谁又会嫌簪子多呢,对吧。

    “祖母还有别的吗?”

    “给给给,都给你。”

    太夫人只有一个闺女,自打顾缭缭及笄后,府里再没有办过及笄,好不容易有个孙女长大了,太夫人正稀罕的紧。

    不一会儿,堂屋里就摆开了好几张桌子,又是头面,又是短刀,连波斯地毯也只能先堆到一边放着。

    太夫人还特意让祝嬷嬷把放着珠宝头面那个库房的册子带过来,让顾知灼自个儿挑。

    顾知灼点一件,就让人去拿一件,摆满了两张桌子。

    太夫人坐在上头,乐呵呵地瞧着。

    她的库房都快堆不下了,拿去拿去,都拿去。

    “太夫人。”

    挑的正热乎,有管事嬷嬷从前院进来禀道:“皇上口喻,今晚为凉国大王子和公主设宴接风,宣王爷和大姑娘进宫。”

    顾以灿:“去吗?”

    “不想去。”顾知灼乐滋滋地把玩着一支蝶戏花的金簪,头也不抬。

    顾以灿:“我也不想去。”

    太夫人虎起脸来:“宫里都宣了,哪由得了你们想不想去的,要听话,赶紧去梳洗。祝嬷嬷,让人去备马车。灿灿,你刚回来还累着,不许骑马,在马车上还能睡一会儿,快去快去,别迟到了。”

    顾知灼依依不舍地看着满桌的头面。

    “全给你。”

    顾以灿学妹妹,眼巴巴地看着满桌的波斯短刀和蒙古短刀。

    太夫人:“……只许一人挑一把。”

    好吧。顾以灿给妹妹也挑了一把,手拉着手,跑了。出门见到顾以炔,他还不忘道:“快进去,祖母把舅祖父送来的波斯短刀全拿出来了,快去挑。”

    “祖母祖母!我也要。”

    顾以炔飞奔了进去。

    顾知灼是真不乐意进宫,尤其是宫宴什么的,听着就累得慌。

    她慢悠悠地梳妆,沈猫蹲在门口看她。

    顾知灼顺手一捞,带它一块儿去。到了仪门时,顾以灿已经靠在马车里打完了盹,见妹妹一来,主动给她掀起了帘子。

    顾知灼往他身边一坐。

    “走啦。”

    顾以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总觉得妹妹哪里有点不太对劲。

    等下了马车才反应过来,妹妹的腰上是……刚刚讨来的波斯短刀?

    肩上背的是……猫?

    顾知灼回首冲着他笑,一脸无辜。

    顾以灿悄咪咪道:“要不要藏藏好?”

    除了御前带刀侍卫,任何人进宫都是不能带武器的。

    “没事,皇上瞎了看不见。”

    随身带着短刀是顾知灼重生以来的习惯,不带着她不舒坦。

    “这是皇上看不看得见的问题吗?”

    两人斗着嘴往宫门走,候在宫门前的内侍殷勤地迎了上来,目光从顾知灼腰间的短刀上掠过,像是瞎了一样,还侧了侧身替她挡住了金吾卫。

    看着猫,更是掏出了小鱼干孝敬。

    顾以灿:?

    现在在宫里当差,连小鱼干也要随身带了吗?

    他摸摸下巴,略有所思,他的刀还在马车上,不知道现在回去拿还来不来得及。

    宫门在身后关上,好吧,看来是来不及。

    “顾大姑娘,您累不累,肩撵已经备好,您要不要坐?”

    “不了,我们不去含璋宫,直接入席吧。”

    “是,您请。”

    小内侍殷勤恭敬。

    沈猫进宫就跟回家一样,趴在顾知灼的肩膀上,自在地甩着尾巴。

    顾知灼没有如往常去后宫向皇后问安,而直接跟着顾以灿到了华章殿入席。

    兄妹们来得不早不晚。

    镇北王府足够尊贵,他们的位次在很前面,一坐下就有内侍端来了果子露,让她润润嘴。

    又坐了一会儿,其他人陆续也到了,依次入席。

    有相熟的也过来说会儿话。

    今儿没有男女分席,但除了顾知灼有着朝廷的正式册封,掌了千机营的兵权,有资格站在朝堂外,也就只有几位未婚的公主和王府郡主来了。

    谢丹灵见到他们俩,乐得跑了过来。

    “我要坐这儿。”

    她让内侍给她挪一下位子,内侍看了一眼顾知灼,乐呵呵地应了。

    “猫,你也来啦。”她一坐下就抱起猫亲了一口,说道:“皇后娘娘说,给西凉公主接风洗尘,让我们来招呼一下。”她说的“我们”指的公主们。

    两人头靠头,顾知灼跟她显摆自己收到的及笄礼,谢丹灵朝着顾以灿一摊手,还不等她开口,顾以灿也向她摊开手:“姐,我的生辰礼。”

    顾知灼学他:“生辰礼。”

    谢丹灵:?

    “本宫只比你们大三天!”

    “大三天也是大。”

    “就是。要不你叫我姐?”

    “让你耍赖。”谢丹灵扑了过去,三人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谢应忱进来时,目光久久的粘在她的身上,走到自己的位次,只比皇帝的尊位矮了一阶。

    殿中舞乐声声。

    “皇上驾到!”

    帝后由内侍宫女一众人等簇拥着走了进来。

    皇帝瘦得厉害,刚到不惑之年,已是两鬓斑白,凹陷的脸颊让他的样貌格外苍老。

    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人前,乍一见他,周围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顾知灼听谢应忱说过,皇帝的眼睛不行了。

    皇帝应该是不想示弱于人,哪怕看不见也没有公诸于众,除了贴身伺候的,还没有人知道。他走得四平八稳,除了耳朵会习惯性地侧向有声音的方向外,唯有扶着皇帝的李得顺会时不时低头说几句话。

    “台阶……抬脚……落下……”

    顾以灿读了唇语,低声跟妹妹说着,忽而挑眉道:“是谢琰。”

    顾知灼这才注意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跟在皇子们中间。

    皇帝没提,礼亲王也只当忘了,谢琰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名份,也没有入玉牒,哪怕皇帝把他带了出来,他也没有皇子蟒袍,低头走在众人中间,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

    皇帝坐下,喜怒不形于色,抬了抬手道:“免礼。”

    凉人是和皇帝一起进来的,入了席后,不少人在暗暗打量着这两位凉国王族。

    “朕今日为凉国大王子和公主接风,愿两国缔结永世之好……”

    皇帝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足足说了半盏茶。

    他清了清嗓子,已经有些精神不济了,很快切入正题:“钦天监择了十月十四为黄道吉日,为朕的三皇子和珈叶公主完婚。”

    “传朕旨意。”

    皇帝只能看到模糊的光线,面向了谢应忱坐的方向:“册封三皇子为瑞亲王。”

    礼部尚书看向了谢应忱,见他点头,才躬身应诺。

    舞乐又响,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皇帝和多棱谈天说地,多棱在边境待得久,说起了启凉边界的风土人貌,侃侃而谈,皇帝也颇为捧场地屡屡称赞。

    就像两国从来没有打生打死过。

    席下众人也时有附和,夹杂着舞乐曲声,席间热闹了起来。

    顾知灼给猫夹了一只虾仁,这是内侍特意让御膳房为猫做的,只用清水煮过,剥好后呈上来的。

    谢丹灵提着小银壶给她把面前的杯子斟满,顾知灼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

    “哪儿来的?”

    谢丹灵对着她笑:“新进贡来的,是果子酒,甜甜的,好喝极了。”

    顾知灼浅尝了一口,果然甜!

    “好喝。”

    猫的小脑袋凑过来闻了闻,不满地拍了拍酒壶,顾知灼又让人给它端来了一小碗温热过的羊奶。

    一舞毕。

    几个抱着琵琶的乐伎上来,琵琶声声如珠滚玉盘。

    顾知灼听得入迷,谢丹灵娇声道:“我娘和福安县主一块儿把残谱补全了,那曲子好像是叫《兰庭思》,是百年前方大家与夫和离后谱的,我听娘弹过,听得想哭。”

    她小脸微微有些红,见小表妹看她,她嘴角弯弯,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醉了?

    顾知灼捏了捏她的脸颊,果然有点烫。

    顾知灼把吃饱了羊奶和虾仁正在舔爪爪的猫给她抱,又把她面前的果酒换成了果子露。

    猫瞪大眼睛,盯着席间飘扬的水袖,爪爪张开又收拢,跃跃欲试。

    “……大启皇帝陛下,请!”

    多棱一口标准的官话。

    酒过三巡,他起身敬酒,一连干了三杯,李得顺附身和皇帝说了,皇帝连连叫好,也跟着饮了一杯。

    先敬过帝后,多棱又面向着谢应忱道:“太孙殿下,许久未见,你风采依旧。”

    “来,你可要喝上三杯!”

    顾知灼扬了扬眉。

    多棱拿着酒杯走了出来,走向谢应忱。他笑得豪迈,扎起的细小发辫垂在肩头,朝谢应忱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

    谢应忱回敬,一口饮下,喝的是温水。

    夭夭不许他喝酒,除了那回和沈旭共饮,他滴酒不沾。

    “太孙如今瞧着倒是康健的多了,哪像从前在王都时,你上不了马,提不起刀,拉不开弓的……就是废物一个。”

    这话他是用凉语说的,仗着其他人听不懂。

    毕竟他在大启“做客”,公然折辱大启储君这种蠢事,他还是做不出来的。

    大启近日连连进攻,坏了他在边关的布局,大启皇帝软弱无用,这必是谢应忱的意思。这人弱不经风,来凉国六年病了六年,却是一肚子坏水,挑拨的凉国六年换了两任国君。

    多棱举杯,做着敬酒的动作,面上笑得豪爽,仿佛他说的只是一些劝酒的话。

    “废物就该待在废物该待的地方。别碍人眼。”

    “你说呢?”

    说完,又换了大启官话,敬酒道:“请。”

    啪。

    顾知灼放下了酒杯。

    她听得懂凉语。上一世,公子挑拨多棱和凉王内斗,她就跟在他身边,公子亲自教她的。

    “提不了刀,拉不开弓,也照样可以打爆你的头。”

    顾知灼这标准的凉语一出,多棱猛地看了过来。

    她笑靥如花:“脑袋开花哟。”

    第194章 第194章【VIP】

    谢应忱轻笑。

    他什么都不用说,她的想法素来与他一致。

    谢应忱的双眸仿佛带着柔和的光晕,停留在顾知灼的身上。

    多棱瞳孔骤缩,眯眼注视着顾知灼,没有注意到,谢应忱手里一直拿着一把漆黑色的火铳,直到顾知灼出声,他把火铳放到了条案上。

    凉国在京城安插了不少暗探,谢应忱的未婚妻是顾韬韬之女,这件事多棱早已知晓。

    她的容貌与顾以灿极为肖似,方进京城时,多棱就认出了她。

    他还听闻,这位顾大姑娘在京城颇为张扬。

    “顾大姑娘。”

    他称呼道,意思是,他知道她的身份了。

    “你也是想与我同饮一杯?”

    他剑眉挑起,发辫垂落在前胸,显得无比肆意,又轻佻。

    在西凉的一些特定时节中,女子若请男子共饮,一杯过后就会一同入帐共度良宵。

    谢应忱眸色一沉,指腹摩挲着火铳的枪管。

    顾知灼轻哼,同样用凉语道:“我是说,要打爆你的头。”

    她嘴边含笑,说出来的话字字含刀带刺。

    “至于酒,你自个儿去黄泉路上慢慢喝。”

    顾知灼从条案上跨了过去,红衣长裙,珠钗环绕,明明是富贵娇美的贵女打扮,在她的身上,举手投足间却颇有一份英姿飒爽。

    席间懂凉语的人不多,大多听得有些不明所以。

    倒是晋王当年去过西疆,和凉人进行过和战谈判,略能听懂几句。

    谁能想到,这两人面上谈笑晏晏,实则暗含杀机。

    多棱笑了,轻慢的目光打量着她:“你?”

    这胳膊,这纤肩,这细腰,在凉国哪怕一个普通的养马妇人都生得要比她健硕,自己一只手就能把她提起来。

    多棱朗声大笑,他拿过一个海碗,把壶中的酒全都倒了进去。

    凉人好酒,他这一壶都是烈酒,一碗足有一斤重。

    他把碗重重一放,溅洒出来的酒液让整个大殿酒香浓郁。

    “顾韬韬的女儿,输了的人就把这碗喝下去。”

    “你喝,我就与你玩玩。”

    “我不占你便宜,我输了,也喝。哈哈哈哈哈。”

    他双手背在后头,斜眼看过去的时候,目光中满是傲慢。

    “一言为定。”

    顾知灼说完,向着皇帝的方向抱拳:“皇上。”

    她行的不是女子的福礼,而是作为将士的军礼。

    她道:“多棱王子说就算打爆了他的头,也想见识一下大启国威。”

    多棱:?

    这话说的好像哪里不太对。是他大启官话没学好?

    “他说请皇上应允,让末将打爆他的头。”

    皇帝实在看不清,李得顺俯下身,与他低声说着。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顾知灼尽管出身将门,毕竟是一介女子,比不上多棱的高大健硕,不说别的,光是手臂就比她粗了一圈有余,肩膀更是又宽又厚,两人在力量上,难以相提并论。

    顾大姑娘此言是要与大王子多棱以武相搏?!

    谢璟:!

    谢丹灵打了个激灵,吓得酒都醒了,赶紧去扯顾以灿的袖口:“灿表弟,你上!”

    顾以灿和谢应忱遥遥对视了一眼,他道:“表姐你看着就是。”

    话是这么说,他拿起了酒盅,在手上掂了掂,凌厉的凤眸锋芒毕露。

    谢丹灵不放心,她抱起沈猫,指着多棱悄悄道:“猫,等一下我要是把你丢出,你就去挠他。懂?”

    “喵!”

    沈猫亮出爪子。

    皇帝发出一声冷哼,语气无喜无怒:“顾大姑娘,你想好了?”

    “是。”

    皇帝:“多棱大王子,你说呢?”

    “大启皇帝陛下。”多棱轻佻道,“在我们凉国,勇士是不能拒绝任何一位美丽的姑娘。”

    “朕允了。”

    顾知灼面向多棱,她在女子中算是高的,也堪堪矮了他大半个头。

    两人都带着笑,仿若只是在友好交谈,但剑拔弩张的气息还是不知不觉地流露了出来。

    “老宋,你能听得懂凉语吧?他们在说什么啊。”卫国公用手肘撞了一下宋首辅,悄声问道。

    宋首辅涉猎广,能听懂两三句,再加上连猜带蒙,和他说了一遍。

    卫国公怒而拍桌:“蛮夷安敢!不过,顾大姑娘会吃亏吧?”

    “太孙不会让顾大姑娘吃亏的。”宋首辅目视前方,肩膀往卫国公方向靠了靠,淡声道,“太孙没动。”

    “顾大姑娘也莽撞了些。”卫国公心里着急,有些口无遮拦,“国威为注,岂不是只能胜,不能败。”

    卫国公正想着要怎么缓和一二,顾知灼用官话道:“大王子的武器呢?去拿来。”最后三个字是朝着内侍说的。

    不多时,内侍拿来了一把又厚又宽的大刀。

    多棱提起他宽刀,吐出两个字:“找死。”

    “哎哟。”卫国公拍了大腿,“这内侍也太实诚,让他去取还真去取……”

    宋首辅目不转睛:“顾大姑娘主动提了武器,她才能用武器。”

    多棱来到大殿中间,在对敌时,他从来不会轻慢,哪怕对方是个女人。

    他握刀的手臂绷紧,肌肉鼓鼓囊囊。

    顾知灼走到谢应忱跟前,朝他一摊手,谢应忱把黑色的火铳放在了她的手上。

    火铳只比手掌略大,造型奇特,她背对着多棱,后背挡住了多棱的视线。多棱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也毫不在意。

    顾知灼走到大殿中间。

    谢丹灵抱着猫,身体紧张地前倾,万一小表妹吃亏,她就放猫挠人。

    两人面对面而立。

    咚。

    内侍敲响了一面花鼓。

    多棱扬手,宽刀平举向她,抬步猛冲的同时,一刀砍了下去。

    顾知灼抬臂,举枪,扣下扳机。

    砰!

    这一枪顾知灼瞄准了多棱的头颅。

    凉国没有火器,多棱也只闻过,乍一见火铳,见它小巧到一手能握,他也只当是什么女孩家家的玩意。

    直到顾知灼扣下板机的那一刹那,一股莫名的危机疯狂袭来。

    会死!

    多棱顾不上狼狈,举刀挡在脸前,健硕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柔韧度向后弯折。

    一连串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卸去了力道后,后怕地摸了一把微痛的脸颊,指腹顿时染上了血珠。

    太快了。他刚刚只要慢了一息,伤的就不止是脸了。

    弹丸击穿了他用了数年的宽刀,还击穿了他身后的柱子,留下了一个圆形的小小弹孔。他抬头,顾知灼站在原地,枪口正冒着白烟。

    这是大启的火铳?

    枪管滚烫,顾知灼抬臂指着他,这一回,她居高临下。

    她用凉语道:“手无缚鸡之力,照样打爆你的头!”

    多棱:!

    这不是在开玩笑,那一枪确实是冲着自己的头颅去的,她存了杀心。

    殿中一片静。

    皇帝看不见,枪声惊得他心口狂跳,李得顺赶紧附耳说着经过。

    所有人都被这火铳的威力所震慑。

    迦叶公主持杯的手抖了一下,嘴角微弯。

    兵部尚书瞠目结舌,这火铳的尺寸连姑娘家都能一手握住,射速和威力更是惊人,远胜火枪营的火绳枪。

    太孙的手上已经有这般厉害的火器了吗?若是给火枪营配备上,看这些蛮夷还敢不敢在大启面前逞威风!

    这么一想,兵部尚书心头火热,觉得自己还能再干个十年,亲眼看到四夷来朝的盛世。

    “大王子。”

    “听闻在凉国,一方不认输就是不死不休。”

    这是用官话说的,说话的同时,顾知灼再度举枪。

    多棱以为她是在装腔作势,据他所知,火铳在用过一次后,要重新填装火药和弹丸,颇为费时,远比不上弓箭来得迅捷。

    砰!

    枪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多棱惊了一跳。

    他的动作比大脑更快地往后闪躲,狼狈地趴在了地上,这一枪擦着他的肩膀而过。

    竟然能连发两枪!卫国公激动的快要跳起来,他看得清清楚楚,顾大姑娘没有放置弹丸和火药,更没有去点过火绳。距离第一枪也不过才几息。

    威力,射速,便携,样样俱备。这简直就是一大杀器。

    太孙有这样的好东西,竟然一点口风都没有露,他恨不能立刻抢过来,好好看看。

    多棱的胸口剧烈起伏,震惊之余,目中流露出更多的是贪婪。

    砰!

    第三枪。

    这一回,他躲得没那么及时,只堪堪避开了头部要害,弹丸射穿了他的肩膀。

    和中箭不同,疼痛从肉中爆开,骨肉的撕裂和滚烫的灼热同时袭来,饶他是实打实的靠军功拼杀出来的西凉勇士,也忍不住痛呼出声。

    “我认输!”多棱快速喊道。

    顾知灼可惜地放下了火铳。

    这把改进过的燧发枪,可以连发五枪,但是,每一枪之间得有十息的间隔,不然枪管会过热爆开。

    若是能连击,绝对能让他脑袋开花。

    师兄说的极是,此人气运颇佳。

    自己这三枪全是朝着他的头颅开的,偏偏一枪都没打中,太可惜了。

    多棱直勾勾地盯着她。

    “生的壮又如何,一个姑娘都能把你打到跪地求饶,不过是废物罢了,废物就该待在废物该待的地方。”

    顾知灼用凉语把他刚刚的话,尽数还了回去。

    她说话时还是笑眯眯,仿若只是随意的问候。

    “大王子你说是吧?”

    多棱捂着受伤的肩膀,也笑,阴狠如狼。

    顾知灼:“大王子日后若再口无遮拦,当心怎么死都不知道。”

    她说完,轻击了两下手掌,立刻有内侍把那一海碗烈酒端了过来。

    “本王子既输了,当然会认输。”

    多棱接过海碗,一口气喝完,他的手还在发颤拿不稳,溅出来的酒液不小心撒在伤口上,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液。

    “顾大姑娘……很好,本王子记着了。”

    “好酒量。”

    顾知灼轻轻击掌,把火铳还给了谢应忱,两人目光对视。

    她向着皇帝的方向抱拳道:“皇上,末将不负所托。

    皇帝惊疑不定,三记枪声震得他胸口闷痛。

    谢应忱有这等利器,一旦用此招兵买马,自己的禁军能抵挡吗?

    自己已经在他的软禁下了,他下一步就该要除掉自己,篡位登基了吧?

    他越想越怕,不能再耽搁了!皇帝心慌的厉害,也怕得厉害,两条腿不自觉地在发抖,自打看不见后,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发慌。

    更何况是他最忌惮的人。

    顾知灼见过礼后,直接起身,吩咐道:“宣太医。给大王子好生瞧瞧,别怠慢了‘贵客’。”

    多棱眉心一跳。

    从方才,把控主导的都是这位顾大姑娘,如今的大启已是谢应忱这个太孙说了算的?

    顾知灼转身回了自己的位子。

    “我厉害吧?”

    她向着顾以灿一挑眉。

    顾以灿捧场的鼓掌:“妹妹好棒。妹妹天下第一!打得他脑袋开花。”

    “我都快吓死了。”谢丹灵嘟着嘴,“猫也是。”

    三声枪响把猫吓得够呛,小脑袋缩在了谢丹灵的咯吱窝里。

    顾知灼用手指头戳了戳它。

    “咪?”

    猫探头出来,左看右看,喵呜喵呜的诉委屈。

    多棱让内侍领了下去,弹丸嵌在了肉里头,还需要太医用小刀割开取出。

    舞乐又响,大殿中,谁有也没有品舞的心思了。文武百官心绪各异,仿佛还沉浸在一连三声枪响中。

    卫国公一脸兴奋上前问谢应忱要火铳看,拿在手里摸了摸,恨不能也亲手试试。

    晋王端起面前的酒盅一口饮尽,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三枪,出气是次要的。

    震慑才是太孙的目的。

    震慑西凉,震慑朝臣,震慑皇上……他在逼迫皇上尽快出手。

    谢应忱心思缜密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一个顾知灼与他心念相通,明明只是突发,两人没有任何的交流。

    顾知灼却将震慑做到了极致。

    “天命……”

    晋王又饮下了一杯,喃喃自语。

    他竟然轻狂的以为,自己可以主宰天命。

    他问过长风,天命要是又被改回来了会怎么样。

    那个时候,长风用黑水堡城的满城鲜血绘着符咒,他看得毛骨悚然,鼻腔里充满了浓郁血腥味。作为一个武将,他不怕血,唯有那一次,他差点吐出来。

    他想转移注意力,所以,问出了那句话。

    “真到了这么一天……”长风当时说,“太子这一脉倘若还能有子孙侥幸幸存,他必将为天命之主,气运盖天,不可阻挡。”

    “气运盖天。”

    被篡改的天命,回归正途,回到了废太子唯一血脉的手上。

    自己果然是没有活路的。

    “皇上。”晋王起身,忍不住道,“臣瞧着您有些疲了,要不要回去歇一会儿。”

    他想说,让皇帝老实待着,谢应忱出师无名,皇帝才能安度余生。

    谢应忱知他意图,轻轻一笑,没有理会。

    皇帝正烦着,不耐道:“晋王也想另择新主?”

    这一刻,晋王的心彻底的死了。

    第195章 第195章【VIP】

    皇帝有些不知所云,偏偏该听懂的人都听懂了。

    这是在嘲讽太孙煽风点火,蛊惑人心。

    晋王沉默了良久。

    也罢。

    他端起一杯酒:“臣敬皇上一杯。”

    这一杯算是彻底了断了他们之间的君臣之谊,兄弟之情。

    皇帝喝完,又死死地盯着下头,拼命想看清谢应忱在做什么,眼前只有影影绰绰的黑影,耳畔是一些悉悉索索的声响,说着什么“火铳”、“太孙”、“贤能圣明”、“五夷来朝”、“先帝英明”。

    “太孙。”皇帝冷冰冰地说道,“把火铳给朕瞧瞧。”

    “皇上。火铳威力太大,您眼神不佳,若是不小心伤着就不好了。”

    谢应忱温言拒绝,没有一个声音出言反驳。

    哪怕自己现在追究他带了利器进宫,也只会自讨没趣。

    是啊。

    他病得太久了,久到他的臣子们连主子是谁都不知道了。

    他们全都让谢应忱给收买了!

    他拿起酒杯,手指捏得太紧,酒水洒到了手背上。

    皇帝一饮而尽,火辣辣的酒液从喉咙流下,烧得他心烦意乱。

    一连好几杯,李得顺不敢再斟了,小心翼翼地劝道:“皇上,您身子刚好,保重龙体。”

    皇帝一脸阴沉,李得顺不敢抬头,过了一会儿酒盅没有砸到头上,李得顺听他问道:“多棱大王子呢?”

    李得顺一问一答:“太医正在后头诊治。”

    “让人去问问。”

    李得顺应诺,打发了小内侍去瞧瞧,不多时,小内侍便回来了。

    “皇上,太医在给大王子挖取弹丸,太医说,至少还要一炷香。”

    “朕去瞧瞧。”

    皇帝在李得顺的搀扶下起身,往后头走去。

    清越的琴音如流水,舞姬们在殿中翩翩而动,裙摆飞舞,水袖飘扬。

    承恩公坐在下头打着拍子看得起劲,一抬头见到皇帝走了,他的眼珠滴溜溜打了个转,也悄悄地跟了上去。

    酒过三巡,陆续有人出去更衣。

    除了晋王多看了他两眼外,承恩公的动静并没有引来多少人的注意。

    他出了正殿,叫了一个小内侍问了一句,小内侍领他到了偏殿。

    “皇上。”

    他追上了皇帝,亲昵地叫了一声:“姐夫。”

    “我来我来。”

    承恩公到皇帝的另一边去扶他:“许久没见到姐夫,我、我……臣太想您了。臣日日都惦记着您,生怕您受了委屈。臣又见不着您,只能让姐姐……让皇后娘娘给您带话。”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他这小舅子,还真是个实诚人。

    “皇上。”

    承恩公左看右看:“皇后姐姐与您说了吧?”

    承恩公觉得应该是说了,不然也不会定下十月十四为三皇子大婚。

    皇帝颔首。

    那就好。承恩公放心了,低着声音道:“姐夫,太孙他连火铳都弄出来了,再不动手,我们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了。”

    皇帝心思沉重,不发一言的往前走。

    “姐夫……”

    承恩公跟在他身边,一声声的“姐夫”套着近乎。

    皇帝其实没有完全下定决心,这一动,他就再没有退路了。

    “朕先与多棱谈谈。”

    “姐夫,我和大王子谈妥了……”承恩公没来得及往下说,有巡逻的金吾卫路过,他又立刻把话咽了下去。

    “皇上。大王子就在前头的偏殿里。”

    李得顺恰到好处的开口,让人推开了偏殿的门。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承恩公往后头缩了缩,自打亲眼见到谢启云死在面前,他闻到血腥味就有些作呕。

    “皇上。”太医见他进来,赶紧见礼。

    “大启皇帝陛下。”

    多棱坐在太师椅上,衣裳解开了一半,露出了赤裸的肩膀。太医已经用刀子划开了皮肉,小麦色的半边肩膀血肉模糊,为了止痛,太医还在伤口的附近用了银针。

    “大王子伤得如何。”皇帝问道。

    “弹丸已经取出来了。”

    太医擦了把额上的汗,给皇帝看弹丸。

    他学医这么久,还是第一回处理火铳的伤。割开皮肉后,弹丸附近灼烧的厉害,所幸没有打中骨头,不然这只手肯定得废。

    这些他没有细说,只道:“臣还要把灼烧过的肉割掉,再上药包扎。”

    皇帝搭着李得顺的手走了进去,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

    李得顺把其他伺候的人都打发了下去,只留下了两个太医。

    “大启皇帝陛下。”多棱板着脸,不带任何情绪地说道,“太孙有此等利器,皇上是想哄我们送命吗?”

    “大王子,您误会了!”

    承恩公本来想说,他们也不知道之类的,话到嘴边总算是聪明了一回,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就算没说出口,多棱也听出了话外之音。

    有意思。

    蠢货!皇帝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他这小舅子听话是听话,忠心是忠心,就是太蠢。

    他这样岂不是在明晃晃的告诉多棱,火铳是谢应忱的,连自己这个皇帝也是第一回见。

    这样一来,多棱若是想要火铳就得去交好谢应忱。

    谢应忱为了皇位向来是不择手段的,多棱一去交好,他肯定会应。有凉人助力,他岂不是就能逼宫了?!

    如今由不得自己再迟疑。

    不是谢应忱死。

    就是他死。

    皇帝也看不见多棱的伤,面对着他,意有所指道:“大王子。这趟迎亲仓促,聘礼备的不够郑重。在大启民间有风俗,若夫家特别满意亲事,也可以在三朝回门时再额外补送一份聘礼。”

    “珈叶公主是朕的儿媳,璟儿亦是朕最中意的嫡子,聘礼再多也不为过。”

    他这话中含了几层意思,多棱听懂了,若有所思。

    太医执刀的手抖了一下,剜下了那块灼烧成焦黑色的肉。

    唔。哪怕用了银针止痛,血肉生生挖下来的痛楚还是让多棱痛的发出一声闷哼。

    承恩公打了个哆嗦,一看这块挖下来的肉就想到了谢启元。

    “皇、皇上,臣出来的太久,怕是会叫太孙盯上。”

    皇帝抬了抬手。

    承恩公连忙躬身退下,只听到背后多棱在说:“大启若愿补上聘礼。我大凉也不会亏待了珈叶……”

    一个西凉蛮夷,还挺会打机锋的。承恩公心想,能说妥就好。

    待散席后,自己再找晋王一起去拜访一下大王子。

    离十月十五没有几天了,得早做准备。

    承恩公想着走了出去。

    一踏出门,扑面而来的风立刻吹散开了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正要关上门,他想起了一件事,问道:“皇上,臣想请皇后娘娘给念儿指门亲事……”

    皇帝:“孙念看上了哪个?”

    “是王家子。”

    “王家子?”皇帝迟疑了一下,但也实在没有精力去管这种小事,“你让皇后好好和丹灵说,让丹灵让让,别闹得太难看。”

    承恩公赶紧谢恩,又轻声关上了门。

    皇上答应就好了。

    承恩公这下是真的神清气爽了,脚步轻快地回了殿中。

    舞伎正拢起水袖,莲步轻移的退下,又有怀抱着古琴的乐伎上来。

    承恩公随着乐伎一起进来,乐颠颠地把皇帝的意思和皇后一说,就坐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反正有皇后姐姐在,念姐儿的亲事肯定不愁。

    皇后略有所思。

    她本来是想问过皇帝,直接赐婚就行了,谢丹灵这丫头脾气坏得很。

    皇后目光扫过去,没见着谢丹灵,以为是去更衣了。没想到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都快散席了人才回来,三五人簇拥着走了进来。

    他们是去试枪的。

    顾以灿心痒的很,这把刚做出来的时候,他人还在西疆,这是第一回见到。

    他迫不及待问谢应忱借来了火铳,就领着妹妹和表姐从席上溜走了,结果试完发现射程不行,还不到一石弓的一半。

    “百步内,论准头和威力是火铳更胜一筹,但在百步外,还是得靠连弩和弓箭。”顾知灼低声道,“需要再改进。”

    为了连击,减少了火药的量,又缩短了枪管,影响了射程。

    不过,他们不知道公子手上有多少把这样的火铳,是不是配了一营。这就足够让人心生惧意。

    嗯嗯。谢丹灵试过两枪,过足了瘾,手臂也震得隐隐有些发胀。

    “五公主。”

    刚入席坐下,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便从后头缓步走到了谢丹灵的身后,低声道:“五公主,娘娘让您过去说说话。”

    谢丹灵正让小表妹给她揉手臂,闻言暗暗叹了口气。

    “我去去就来。”

    谢丹灵拍了拍衣裙上的猫毛,磨磨蹭蹭地过去了。

    “母后。”

    见过礼后,谢丹灵坐到了皇后的脚凳上,双手放在膝上,嘴角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安静温柔。

    包括谢丹灵在内,年长的公主也就三人,大公主被圈禁,二公主和三公主早夭,四公主母妃位份不高,她来了后一直在珈叶跟前,小意奉承。

    皇后就着琴音轻轻打着拍子,仿佛叫她来只是为了听曲子。

    顾丹灵心不在焉地往下看,顾以灿不知何时跑到了谢应忱的旁边,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沾酒,在条案上画着什么,卫国公仗着脸皮厚,也挤了过去。

    偶尔有“火铳”之类的词飘起,又被乐声压下。

    一曲毕。

    皇后夸赞了几句,说了一声:“赏。”

    伎子纷纷抱琴谢恩。

    皇后回首柔声问道:“丹灵,本宫让你学的曲子,学得怎么样了。”

    一说到弹曲,谢丹灵就不乐意了,她温婉一笑,说道:“没学好,白费了皇后娘娘您的一番苦心。”

    “母后,您瞧女儿这手。”谢丹灵抬起手来,纤纤十指,白皙修长,“太笨了,琴弦都拨弄不开。母妃说,让我弹琴就是在糟践琴。”

    “你呀。”皇后点了点她的额头。

    谢丹灵配合的掩嘴笑。

    两人有若母女笑谈,其乐融融。

    皇后饮了口水酒,若无其事道:“本宫听闻你的表哥也到了京城,是要参加来年的秋闱?”

    “表哥并无入仕的打算……”

    皇后打断了她,不让她继续往下说,自顾自道:“本宫以为,古人所云,先成家后立业,其实颇有几分道理。男子一生求功名,求地位,求名利。又哪里比得过,求得一位贤妻相伴。”

    谢丹灵莫名其妙地挑了一下眉。皇后说这话是要让自己和表哥赶紧定亲?唔,好像不对。她哪会这么关心自己。

    “本宫以为,你表姐和王家公子甚是相配。”

    表姐?谢丹灵没反应过来谁是她表姐,微怔了一下后,恍然大悟:“孙念?”

    没规矩。皇后不快地眉头轻蹙。

    “你说呢。”

    皇后含笑地看着谢丹灵。温言细语中,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势头。

    见谢丹灵没有出声,皇后拍了拍她的手背。

    皇后心里清楚,淑妃把王家子叫到京城来,是为了尚谢丹灵,把她嫁回王家。

    本来对淑妃看不上她娘家侄儿,皇后是极为不满的,嫁不嫁王家,她也懒得掺和。可是孙念出了这档子事,尤其是弟弟在晋王府这么一闹腾,孙念的名声也毁了个七七八八,日后再想找一门像曾经的晋王府一样的好亲事就难上加难了。

    孙念是她的嫡亲侄女,不能不管。

    皇后把京城里适龄的男儿都想了一遍,也没有合适的。还是弟妹提到了王家,王家是世家大族,孙念也不算低嫁。

    虽说王星无官无职,但明年就是秋闱了,督促他好好考试,取个进士也就成了。

    王星念着前程,会对念儿好的。

    最重要的是,弟妹和孙念都十分乐意。

    偏皇上说,要让她好好和谢丹灵说……皇后忍住不耐,好声好气道:“你表姐比你年长一岁,上一门亲事定的不好,本宫也心疼她。丹灵最心善了,是不是?”

    谢丹灵沉下脸:“表哥定了亲了。”

    皇后抚过护甲,似笑非笑:“哦,谁?”

    “女儿我呀。”

    谢丹灵说的毫无羞涩感。

    娘说,星表哥要不要尚公主,让她和星表哥自己决定。其实她也还没决定好。

    “胡闹。你有没有定亲,本宫会不知道?”皇后的声音冷硬了几分,“丹灵,你听话,本宫会为你择一门好亲事的。”

    “你顾家表弟怎么样?家世高,与你又亲近,你不是很喜欢和你表弟表妹一起玩?”

    谢丹灵:?

    有病!

    她从鼻腔中发出一声闷哼,摆明了是不悦。

    竟然对自己甩脸子!皇后的声音渐渐冷薄,淡声道:“本宫听闻多棱大王子正妃难产早逝,留下一女,尚未续弦。本宫瞧着你年纪相仿,甚好。”

    “你说呢?”

    谢丹灵猛地攥紧了衣角。

    皇后的话分明就是在胁迫。

    明摆着的意思就是,让她主动放弃和王星的口头婚约。

    她若听话,皇后会为自己换一门好亲事。

    若不听话,皇后会说服皇帝,让她远嫁多棱。

    毕竟和王家的婚事,只是淑妃和王家私下商议的,尚未走过明路,更未曾订亲。

    顾知灼眯了眯眼,略有所思地注视着谢丹灵的方向。

    皇后坐在高台上,说话时又是低声细语,顾和灼离她们有点远,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是,看着谢丹灵的样子就不太对。

    谢丹灵生气的时候,惯爱攥住衣角。

    小时候,她的衣角总是皱巴巴的。

    顾知灼叫来一个小内侍,温言道:“烦劳你帮我打听一下,皇后在和五公主说什么。”

    小内侍乐意的很,应诺而去。

    谢丹灵笑了笑,摇头道:“母后,女儿代星表哥谢过母后的好意。”

    “这门亲事,王家不愿。”

    “女儿不让。”

    她不能让王家和承恩公府绑在一块儿,让表哥成为牺牲品。

    第196章 第196章【VIP】

    皇后怒而拍案:“跪下。”

    谢丹灵跪了下来,她倔强的抿着嘴,脊背挺得笔直。

    话都摊开了,谢丹灵也不再装乖乖女的样子了,她放开了攥紧的衣角,轻哼道:“孙念这是嫁不出去了吗,要劳烦母后您来帮着她抢亲。”

    “这不是还有多棱大王子吗。母后也认为这亲事好,给您侄女好了。”

    她倒是不担心皇后会把孙念硬塞给灿灿。

    灿灿是亲王,皇后不敢做他的主。而王家家底再显赫,也无人入仕,星表哥无官无职,若真下了旨还挺麻烦的。毕竟当年一纸圣旨,就让娘不得不嫁给父皇。

    “至于王家表哥,儿臣不让。”谢丹灵冷下脸,重复了一遍。

    “放肆!”

    这一声的动静着实有些大了,引人侧目。

    顾知灼目视着谢丹灵,听小内侍俯身说了经过后,又道:“……皇后娘娘就说要五公主把和王家公子的亲事让给孙姑娘。”

    顾知灼面色一沉。

    笑话!坑了姨母还不够,竟然还想来坑表哥!

    当年娘和姨母的亲事是先帝下的旨,先帝亲自去信给外祖父后,反复说了有一年,才下旨定下。姨母许给荣亲王的时候是正妃,后来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才成了侧妃。

    也因此,先帝对王家愧疚甚多,对于王家不愿入仕,避世而居,再没有强求。

    砰!

    是瓷器破碎的声音。

    皇后捂着胸口,被气得怒火中烧。

    “小小年纪,句句忤逆。本宫还治不了你了?”

    皇后扬手便掴。

    谢丹灵倔强地抬着脸。

    “喵呜!”

    一声愤怒的猫叫突如其来,狸花猫有若一道黑影蹿出,它伸出锋利的爪子,啪地挠了上去。

    猫是好猫。

    谢丹灵前阵子跟着顾知灼住,顾知灼军营京城太清观三头跑,忙得很,都是谢丹灵在陪它玩。

    皇后的手背上蓦地出现了三道深深的爪痕。

    她吓了一跳,撞上案几,杯盅碗碟砰砰作响,酒水浅洒在了皇后衣裙上,前所未有的狼狈。

    “打死它。”

    皇后气急败坏地指着猫,猫弓起背来挡在谢丹灵面前,发出了威慑的哈气声。

    大宫女和嬷嬷们全都围了上来。

    紧跟着,便是总管太监尖细的一声:“谁敢动!”

    瞎了眼了,也不瞧瞧这是谁的狸奴。

    他们捧在手心里,当小祖宗供起来都还来不及,敢打它!?

    周围的内侍纷纷上前,虎视眈眈。

    众人:?

    看不懂了。

    怎么他们一愣神的工夫,内侍要跟皇后的人打起来了?

    他们是错过什么了?

    卫国公小心肝乱跳,忍不住看了一眼谢应忱,人还在呢,还没开始逼宫……对吧?

    舞乐骤然停下,殿中风声鹤唳。

    “皇后娘娘。”

    顾知灼出声,打破了寂静。

    她的嗓音不高不低,偏周围静得很,一开口,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

    “您病了,就该回去好生歇着了,莫要操劳。”

    此话一出,皇后惊住了。

    顾知灼就坐在底下,与她有三阶台阶的高度之隔。

    顾知灼在下,她在上。

    偏偏,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才是位于人下的那一个。

    恍惚间,她还是荣王侧妃时,有一年进宫朝贺,她和当时的淑妃王氏起了些争执,太子妃就是这样说的:“孙侧妃病了,带她下去休息。”

    “带皇后娘娘下去休息。”

    两道声音重合在了一起,一个在脑海中,而一个是现实。

    还没等她从回忆中抽离,华章殿的总管太监阴阳怪气道:“皇后娘娘,你身子不济,就别勉强了。”

    顾大姑娘果然是在为猫撑腰!

    顾大姑娘真好!

    他们当然也不能弱了势头,给猫丢脸。

    “听到没,还不带皇后娘娘下去休息。”

    “喵!”

    沈猫甩着尾巴,金色的猫眼像琥珀一样。

    “大胆。”皇后拍案,怒目道,“你们要造反不成。”

    有人迟疑地看向谢应忱,谢应忱双手交握置于身前的条案上,睥睨众人,不怒自威。众人纷纷垂首避其锋芒。

    承恩公喉咙发紧,他缩了缩脖子,眼神飘忽。

    顾知灼微微一笑,温言道:“皇后娘娘,您上巽下巽,面色潮红发暗,目光发直,口唇抽搐,是为中风之症。当好生休息,莫要胡来。”

    她这么一说,不管是真是假,也颇有些说服力。

    哦,原来还没有进行到逼宫这一步。还好还好。吓死他(们)了。

    “去给皇后娘娘叫个太医来,好生瞧瞧。”

    “是。”

    总管太监应了诺,半推半拉地把皇后拖了下去。

    皇后目眦欲裂:“放开本宫!”

    “中风可大可小,莫要耽搁了。”顾知灼幽幽叹道,“生病的人,难免会倔强些,咱们也不能由着病人的性子乱来。”

    卫国公不分是非的拍马屁:“顾大姑娘医术高明,说得极是。”

    “你们大胆……”

    声音渐行渐轻。

    承恩公探头看了一眼皇后被带走的方向,还没赐婚呢!皇后走了,念儿的婚事怎么办?

    更衣回来的谢璟目瞪口呆,他只听了个七七八八,还有些魂飞天外。

    “母后!”

    追皇后没追着,谢璟迟疑了一下,又大跨步地冲到顾知灼跟前。

    他双手抵着条案,俯下身,怒道:“你别太过分了。这宫里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三皇子。”

    谢应忱出声打断,“你学不会好好说话,就下去,也让太医好生瞧瞧。”

    谢璟:!

    谢应忱很少理会他,仿佛在他的眼里,自己这个中宫嫡子对他毫无威胁。

    “三弟。”大皇子谢琅赶紧过来拉人,“三弟你喝多了,快向太孙赔罪。”说完,他又冲着谢应忱讨好地笑笑,“大堂兄,我三弟他酒量浅,您多包涵。”

    “你别胡闹了,你想在西凉公主面前下不来台吗?”谢琅附耳说着,又拉了他一把,想把他拉走。

    谢璟甩开他。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不走,也不说话。

    怎么好赖不听呢!谢琅赔笑道:“大堂兄,我这就带他走。”

    承恩公吓坏了,他下意识地看向晋王,想让晋王出面训斥。顾大姑娘一介女子如此无法无天,不娴不静,丝毫不懂女子本份。弹劾,一定要弹劾镇北王府教女不严!

    晋王静静地喝着酒,一言不发。

    皇帝没用。

    皇帝的儿子也没一个有用的。

    谢璟优柔寡断扶不起来,光站着,除了丢人现眼,还能有什么用?!

    谢琅更是,连钻营都不会,发现自己半没点指望,就立刻当起闲散宗室,生怕谢应忱日后会迁怒他,乖的跟条狗似的。

    呵,这种靠邪术强行换来的天命,活该不长久。

    晋王又一杯酒下肚,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液。

    琉璃灯摇晃的烛光下,沾在手上的透明酒液仿佛添上了点点鲜红。

    顾知灼轻击了两下手掌,舞乐声又响了起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谢璟还是不动,双脚像是生了根一样,直勾勾地盯着顾知灼。

    铃铛声中,西凉公主珈叶走了过来。

    她长发披散,辫子上绑了几个银铃铛,手腕和脚踝都戴了数十个细细的镯子和脚环,走路的时候,叮当作响。

    她除了肤色比大启贵女要略深一些,生得格外好看,浓眉深目,唇色极艳。

    “顾大姑娘,我初来乍到,言语不通有些怕生,方才缠着三皇子殿下陪我多饮了几杯,殿下怕是喝多了,走不动道。”珈叶的官话极为标准,“这一杯是赔罪的。”

    她手执银壶,给自己斟满了酒,一口饮尽。

    她倒过了酒杯,酒中滴酒不剩。

    “好酒量。”顾知灼夸了一句。

    “不不,我酒量浅的很。”珈叶抚着额头,仿佛快要站不住了,“殿下,能不能陪我出去吹吹风。”

    谢璟微怔。

    他其实早就有些后悔了,但又下不了台,只能继续站着。他也没想到珈叶会过来,护住他的颜面。

    他心中一阵柔软,答应了。

    “顾大姑娘,待我醒醒酒再来讨教。”她笑声清越,发辫随着动作飞扬,拉上谢璟走了,和站在殿门前的多棱擦肩而过。

    她跨出门槛,笑道:“大哥,你别站着了,快进去吧。我们俩出去走走。”

    多棱在殿门前站了有一会儿了,亲眼目睹大启皇后因为顾知灼的一句话被人带下去,而满殿的文武竟没一个人说一个“不”字,连皇后的亲生儿子,也只是光站着生气。——换作自己,对辱母之人,早就拔刀相向了。

    他来大启之前就知道,谢应忱这个太孙和大启皇帝斗得厉害。

    王上本来没打算让他来送嫁,是他无意中听王上和心腹说起这件事后,主动要求的。

    这对他来说,是个机会。

    只要能搅动大启内斗,大凉就能继续东进,拿下西疆的领土。一旦他有了这开疆辟土之功,连王上都不敢再拿他怎么样。

    再不济,他也能把西疆作为自己的领地,另作谋划。

    来了大启后,他发现,这两人不止是斗得厉害,而且还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尤其是谢应忱竟还有了火铳这大杀器!

    大启皇帝被步步紧逼,以至于方才对于他提出的各种条件都全盘接受。有些条件甚至连多棱自己都觉得有些过了,只等他讨价还价,没想到他全都答应了。

    被珈叶叫破,多棱也只得稳步走进殿内,数十根细小的发辫随着他的动作扬起,又垂落在胸前。

    再看眼下这一幕,看来大启皇帝这是到了不搏就死的地步了。

    “大王子。”

    承恩公上蹿下跳的厉害,见他回来又赶忙迎了过来,想问和皇上谈的怎么样了,话到嘴边换成了,“你伤口怎么样了。”

    他连连拱手:“哎,远到是客,着实是怠慢了。”

    多棱随口应和了几句,坐在席间。

    那一大海碗的烈酒让他的头隐隐作痛。

    大启皇帝势弱至此,自己帮他,显然会冒极大的风险。

    可若一旦赢了……

    他看了一眼殿外,黄昏的夜色已经暗沉,早已不见了谢璟的身影。

    大启的继任之君越是懦弱,才越有可为。不止是火铳,甚至还能让大启对他俯首称臣。

    这诱惑太大了,大到让人抵抗不住。

    相比之下,谢应忱这个黑心肝的满肚子的坏心眼,就不好对付了。

    “请。”

    承恩公连连敬酒,与他低声说话,满脸奉承。

    “太孙,臣敬您一杯。”

    卫国公率先举起了杯子。

    他开了头,一口干完,倒过了酒盅朗笑道:“太孙,臣今日可就只能喝这一杯,您得赏个脸。”

    谢应忱端起面前的温水喝了一口。

    “好!”

    卫国公夸张地高喊,仿佛他一口干下的是什么烈酒一般。

    席间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

    不多会儿,陆续有人过来敬酒,谢应忱喝的全是温水,他们看在眼里,眼瞎的频频叫好。

    帝后都不在,席间也更加自在,喝酒的喝酒,谈天的谈天的,还有喝多了的勋贵悄悄划起了酒拳。

    谢丹灵抱着猫走了回来,气鼓鼓地说道:“想让星表哥娶孙念,怎么想的!王家又不傻,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和承恩公府绑在一起!而且孙念还讨我厌。”

    “喵!”

    谢丹灵摸摸小猫头,亲手给它剥虾仁,喂到它嘴边。

    “夭夭,你不知道。”谢丹灵是真的生气了,拉着她的衣袖,让她靠过来,两个人说着悄悄话,“前几天,我和表哥一块儿去庙会玩,正好也遇上了孙念。”

    “我没理她,和星表哥猜灯迷去了,星表哥给我赢了这么大一盏走马灯,上头画的是各种模样的狸奴,可好看了。”说完,又低头对猫解释了一句,“没你好看。”

    “咪~”

    顾知灼把果子露递到她手里,让她润润嗓子。

    “后来呢?”

    “星表哥说给我去买小泥人,我就在桥边等他,没想到又遇上孙念了。”她越说越生气,虎着脸继续道,“孙念说星表哥是她榜下捉婿捉到的,说我既然和星表哥连口头婚约都没有,就不该缠着他不放。”

    “懒得理她。”

    “哼,还榜下捉婿呢,又不是戏文。”

    王星说过这件事,顾知灼当时就觉得莫名其妙,以为孙念是因为晋王府的亲事焦头烂额,到处乱撞。

    “后来呢。”

    顾知灼又把话题扯回来。

    “她就摔了,还装作是我推的。”这种事谢丹灵在宫里见多了,她哼哼着一拍案几,“结果一转头,星表哥果然就在后头站着,手里还拿着泥人!她哭唧唧地和星表哥说是我推的。”

    谢丹灵越想越生气,学着孙念的样子,拿腔作调道:“王公子,丹灵表妹她不是故意的,是我的错。上回茶馆一别,又见公子,我是想过来打声招呼,可能是让丹灵表妹误会了……”

    “还有呢!”谢丹灵捏着帕子,继续学,“丹灵表妹打小就任性,你千万别怪她。”

    “哼!”

    顾知灼摩挲着腕上的玉镯。

    “本宫才不会吃这哑巴亏!”谢丹灵双手叉腰道,“我就把她提溜了起来,推池塘里去了。”

    站在后头伺候的晴眉没憋住笑出了声。

    “她说是本宫推的,本宫就推给她看!”

    “总得做实了。”

    顾知灼捧场地给她鼓掌,夸她英明神武,睿智天纵,夸得谢丹灵两颊飞红,得意洋洋。

    “那星表哥呢?”

    “孙念她丫鬟护卫带了一大堆,星表哥帮我挡住了人,没让他们过来打扰我推人。”

    要不然,她可不能推的这么顺溜。

    “推完我们就走啦!”

    呵呵。开玩笑!星表哥是她的亲表哥,不帮她,还会帮别人?

    星表哥也就爱穿得五颜六色了点,让她瞧着眼睛痛,人又不瞎。

    第197章 第197章【VIP】

    谢丹灵说得兴奋。

    “星表哥还给我买了一只特别好看的鸟,黄澄澄的,圆鼓鼓胖嘟嘟,尾巴可漂亮了。听说养大了后它还会说话。”

    谢丹灵一不小心把话题又给扯远了,兴致勃勃地说她的鸟有多好看,放出笼子都不会飞走,还会站在她肩膀上睡觉什么的。说着说着,还不忘跟猫表白:“你最好看了!”

    顾知灼还记得她曾说,沈猫身上的狸花纹有十二种不同深浅的黑,好看得不得了。

    “咪~”

    猫吃完了虾仁,乖乖洗脸,谢丹灵的心都要化了。

    “对了,丹灵表姐,你打发人去与姨母说说。要不然,你和姨母去行宫住几天吧,免得被动了。”

    谢丹灵频频点头,她本想让阿妩去,转念一想,决定自个儿跑一趟:“我去去就来。”

    她提着裙裾跑了,顾知灼目送着她离开,打了个哈欠,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歌舞,正无聊着,顾以灿偷偷摸摸地从背后靠了过来,右手提了一只叶子编成的鸟儿,在她眼前晃了晃。

    哇哦。顾知灼眼睛一亮。

    鸟儿编得惟妙惟肖,仿佛随时会振翅而飞。

    顾知灼开开心心地接过,刚想问他从哪儿摘的叶子,就见谢应忱坐席后头那株剪下来用作装饰的茱萸光秃秃的,只剩下了枝头上红艳艳的果实。

    她掩嘴一笑,话锋一转道:“你怎么知道星表哥送了只鸟给丹灵表姐。”

    “不告诉你。”顾以灿洋洋得意,“我可厉害了。”

    不说拉倒。顾知灼扮了个鬼脸,也不追问。

    鸟儿在她手上晃来晃去,猫眼睛都看直了,伸出爪子扑了过来。

    “没抓到!”

    “咪呜。”

    “还是没抓到。”

    猫欢快地叫着,兴奋地满殿跑来跑去,一点儿也不认生。

    众人:“……”

    打从大启朝有宫宴起,就没这么“热闹”过。前朝估计也没有过。

    一直到散席的时辰,皇帝也没有再回来,多棱跟个没事人似的,还过来敬了顾以灿三杯,到最后喝得半醉半醒,让人扶了下去。

    谢应忱看了一眼角落的漏壶,率先起身,见状,殿中众人也纷纷起来,见礼恭送。

    这才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华章殿。

    顾知灼本想再等等谢丹灵的,阿妩过来带话,说淑妃让他们先回去,又悄悄递了她一封信:“娘娘让奴婢交给大姑娘的,娘娘说五公主及笄那日,大姑娘不用进宫了。”

    顾知灼默不作声地接过信,藏进了袖袋里。

    走出殿门,她左右一张望,脚步轻快地走向了谢应忱。

    “公子。”顾知灼拉着他的衣袖,向他显摆新得的草编鸟儿,“公子,好不好看。灿灿给我的。”

    顾以灿得意地冲他抬了抬下巴。

    谢应忱:“好看。”

    “对吧对吧,它还会飞。”

    顾知灼欢喜地提起鸟,左晃右晃,它的翅膀好像真的会迎风扇动。

    扒在她肩上的猫被勾得眼睛发直。

    咳咳。

    礼亲王清了清嗓子,示意自己也在。

    他数落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能把脾气收收,当众给皇后没脸,这要真追究起来,是忤逆之罪。”

    顾知灼理直气壮:“皇后病了。”

    “你还说。”礼亲王虎着脸吓唬她,要不是她临时憋出来了这个借口,自己都不得不出面。

    那是皇后!

    哪怕在民间,她也得唤一声叔母。一点也不孝顺!

    “以后不许这样了,知道没?”

    “知道了。”不会改的!

    礼亲王见她乖,满意了,跟着他们一起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和谢应忱说道:“那个叫珈叶的西凉公主,本王瞧着倒是个懂事的,若是谢璟有她规劝一二,日后能省些心就好了。”他说着,小心地去看谢应忱。

    作为宗令,他实在不想谢家人之间手足相残。

    忱儿不是个心狠手辣的,若是谢璟能听话,谢应忱说不定不会赶尽杀绝。

    生怕他直接拒绝,礼亲王连忙又道:“先看看,咱们先看看再说。我瞧着好歹比那个姓季的懂事。”

    “十月十四的婚期,忱儿,会不会太赶了些?”

    礼亲王是觉得定的有些急了。

    十月十五以后也是有不少好日子的。

    谢应忱温言道:“叔祖父,这也不是我的婚期,不用问我。皇上他乐意就行。”

    什么婚期不婚期的!顾以灿默默地和妹妹换了个位置,走在了她和谢以忱中间,把自己的袖子给她拉。

    嗯。这下舒坦了。

    到了宫门,礼亲王先走一步。

    谢应忱又目送顾知灼他们的马车离开,然后上了自己的马车。

    怀景之已经等在了马车上,起身见礼后说道:“公子,这是从雍州送来的紧急公文。”

    谢应忱抬手接过,问道:“景之,你会用叶子编鸟儿吗?”

    啊?

    怀景之博学多才,熟读经史子集,唯独没学过这个。

    “不会。”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家公子抬眼朝他看来时,眼底仿佛藏着浓浓的失望,好像他不会编鸟儿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不是!他是幕僚呀,幕僚什么时候连编鸟儿都得会?

    怀景之莫名其妙,很想和他家公子好生说道说道,一个合格的幕僚应该做的是什么。

    “算了。”谢应忱翻开了其中一本,头也不抬道,“让人去准备一些柳条来。”

    未出口的话憋在了喉咙里,化作了一句……

    “是。”

    他得去问问,谁会编鸟儿。

    谢应忱继续低头翻着文书,一回府又匆匆去了书房,百忙之中,还不忘叮嘱他去找柳条。

    柳条倒也不难找,不到一个时辰,下人就找来了一大堆,直接送到了书房。

    这些柳条翠生生,韧劲极佳。

    谢应忱把文书推到了一边,挑了两根模样最好的。

    他刚刚在席间亲眼看着顾以灿编,没上手前觉得应该不难,可上手以后,柳条在手上完全不听使唤,折来折去,别说是鸟儿了,连个最简单的蚂蚱都折不出来。

    “不应该啊。”

    谢应忱微微蹙眉,他打小有好几个太傅教学念书,又有先帝手把手的带着,他学什么都快,几乎一眼就懂,过目不忘。

    怎么连只蚂蚱都编不出来呢?

    咦?

    柳条在反复翻折下,终于出现了折痕和柳丝,用不成了。

    谢应忱放下,又重新挑了两根,这一回,勉强编成了身体的轮廓,但有些松松垮垮,他的手一用力,“咔喳”,柳叶断了。

    继续。

    怀景之挑亮了油灯,又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提议道:“公子,要不属下让人去逮只活的回来?”

    十月天冷,蚂蚱不太好逮,但也不是逮不到,一晚上的工夫也差不多了。

    谢应忱放下了手中柳条,默默抬头看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遍,看得他心里发毛。

    谢应忱:“难怪你娶不上媳妇。”

    怀景之:!

    公子,你说这话,可是有点扎心了啊。

    又试了几遍,依然只能勉强编成身体,书案上堆着的柳条已经少了一大半。

    咚咚咚。

    黑夜中敲响了三更的铜锣声。

    “公子,您该睡了。”怀景之笃定道,“您再不睡下,属下明天就要去镇北王府告状了,要是让顾大姑娘知道……”

    谢应忱默默地放下了柳条。

    刚要去休息,庭院里响起了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公子,是秦沉。”

    毛毛躁躁的声响他一听就是秦沉。

    也确实是秦沉,秦沉刚从青州回来,这个时辰城门已关,但谢应忱在他临行前给过他一块令牌,他再晚回京也能进城。

    他本来以为谢应忱睡下了,也就过来书房看一眼,没想到灯竟然还亮着。

    “公子。”

    他叩了两下门,随着一声“进来”,推门而入。

    “公子,您竟然还在。”

    “今儿怎么这么晚都不睡,顾大姑娘要是知道您就完了。”

    谢应忱:“多嘴。”

    他乐呵呵地讨完了嫌,又站好了,抱拳见礼道:“太孙殿下,末将不负所托,从青州回来了。”

    谢应忱抬了抬手:“坐。”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今日是意外,不许和夭夭说。”这话是对着怀景之说的。

    秦沉一路上风尘仆仆,身上又是灰尘又是泥,快马加鞭都需要七八天的路程,他五天就跑到了。他瞧着还精神的很,眉飞色舞道:“公子,青州的疫症已经控制住了,多亏一批批药丸送的及时。”

    光靠京城赶制药丸供给一州百姓肯定是不够的。

    在最初的那一批药丸后,谢应忱就命太医署去了翼州,招募大夫和医馆学徒,除了朝廷会给予一些银子外,顾知灼额外还答应了给这些医馆两个验方,都是秘方。有这条件在,报名的医馆趋之若鹜。

    谢应忱还动员了一些大商贾,以允许其子弟参加科考为条件,让他们采买相应的药材。

    商为九流之末,在大启是不能靠科举入仕的。因而哪怕谢应忱只是答应给每家三个名额,也足以让他们疯狂。

    商贾,尤其是那些产业遍及大启的大商贾,他们的人脉和门路都极广,源源不断的药材送到京城。

    除了最开始药丸供应不足,一丸难求外,到后来,青州上下每一个人都能得到药。

    秦沉去青州,他的差事只是护送和分发药丸,不涉地方内政。

    秦沉把当地的情况说了,又道:“……属下离开青州时,连续三天没有因疫症死亡的了。”

    谢应忱颔首,垂眸思忖。

    说完了正事,秦沉讨了杯茶,又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点心。

    “自个儿拿。”

    好嘞!秦沉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几块,差点没噎死。

    缓过一口气来他又说道:“公子,我在青州看到有好些百姓都为顾大姑娘立了长生牌位。尤其是五江府,顾大姑娘在义和县救的人就有来自地五江府,那家姓张的给大姑娘立了生祠,周围的人家都去那儿供奉。”

    他们都说,要不是顾大姑娘,这回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想想就后怕。

    “公子,青州乱,属下刚去时,还有人趁乱生事,教唆一些青壮年冲击官府,杀人抢粮。结果一把火一放,风一吹,整着烧了好几条街,死了好多人。”

    他摇头叹了一声,想到什么说什么:“沈督主一来,没多久,青州上上下下乖的不得了。这手段,难怪他这把椅子坐得稳稳的。”

    沈旭出京前,谢应忱就修书给了秦沉,让他在青州一切都只从沈旭安排,以免政令不一,闹出什么乱子来。

    “沈督主一到青州,就先杀了一批,连罪名都是现编的。”

    来迎他的,说抛下政事,逢迎献媚。

    没来迎他的,就说对他不敬,图谋不轨。

    反正都该杀。

    谢应忱淡笑,沈旭刚到青州没多久,弹劾他滥杀的折子都快堆满案头了。

    但正像他临走时,谢应忱答应过的那样,所有的弹劾折子,谢应忱尽数都挡下了,也没有干涉过他在青州的所行所为。

    “后来,属下才知道,沈督主杀的那几个全都是该死,有贪腐了朝廷赈灾银子的,有阳奉阴违耽搁救人的,也有趁机揽财,抢夺民女的……沈督主肯定是觉得一个个按罪处论,审案断案太费时间了,直接杀了干脆,还能震摄其他人。”

    秦沉一开始没有看懂,也是后来慢慢明白的。

    也确实够震慑,血流到一百人以后,沈旭说一,再没有人敢说二。

    他交代下去的差事,没有人敢拖延,生怕他一个气不顺,不审不问地杀了再说。

    “一个个乖的跟群兔子似的。”

    怀景之又看了一眼天色,认命了,公子这十有八九得通宵。他让人去煮一碗安神汤来,顺着他的话尾道:“沈督主是相信公子的承诺,才敢这么干。要不然,这每一件事都是把柄。”

    谢应忱转动着玉板指,思忖片刻道:“沈督主什么时候启程的?”

    “比属下晚了一天,不过,他也不赶路。总得还要十天八天才能到。”

    不但不赶路,他出行的排场之大,让秦沉看一次咋舌一次,哪怕到了青州这地界,也没受一点苦,哪怕自己,吃不好喝不好。秦沉忍不住掬了一把泪。

    “景之,研磨。”

    “是。”

    谢应忱很快修书了一封,又拿出一块令牌,这块令牌让怀景之也为之一惊。

    “秦沉,你再跑一趟,把这两样送去给沈督主。”

    秦沉双手接过。

    “回来后,也不用回京了,直接去千机营的军营待命。”

    秦沉先前已经调到了千机营任校尉。

    他抱拳应命。

    他三两口把桌上的糕点全塞了嘴里,谢应忱把一壶茶都递了过去,他一口气全喝完了,又蹭了一碗刚煮好的安神汤,也不等天亮,连夜匆匆出城去了。

    这一去,足足三天。

    等秦沉再回来的时候,又是大半夜,他还带回来了一把伞。

    “公子,沈督主让属下带回来,是青州百姓地给顾大姑娘的万民伞。”

    “万民伞?”

    说是伞,实则展开有如华盖,伞下垂下的一根根布条,有宽有细,五颜六色的,既有昂贵的绸缎,也有普通的麻布。

    每一根布条上头,或是写了名字,或是按了手印,光是这些布条就足有几百根,每根上头至少有数百个名字或手印,写得密密麻麻。

    万民伞,带来的是万民的祈愿。

    这是夭夭的功德。

    “备车。去镇北王府。”

    这都快五更了!怀景之迟疑着,话还没有说出口,谢应忱抱着这把万民伞,匆匆出了门。

    谢应忱在镇北王府常来常往,对府里上上下下都和气的很,太夫人更是喜欢他到不行。

    哪怕大半夜来,门房也乐呵呵地把他迎了进去,连问都不问一声。就跟自家主子偶尔晚归一样,都不用下人通禀带路。

    沿着青石板小道刚走到仪门,冷风当头一吹,谢应忱终于意识到,确实是太晚了。

    他失笑着摇摇头。

    是先回去,明天再来?

    还是先去花厅坐坐?

    一来一回地耽搁时间,谢应忱索性拐了个弯往最近的花厅走去。

    “公子!”

    蹬蹬蹬的脚步从仪门的方向传来,步履生风。

    第198章 第198章【VIP】

    “公子,你怎么来了。”

    顾知灼欢快道。

    谢应忱扶住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

    明艳的脸上神采熠熠,头发散开绑成了麻花辫,辫子上的珠花扎得稳稳当当,连头发丝都没乱。

    这样子,压根就像是,根本没睡。

    都快五更了,不睡觉?

    啊!顾知灼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她的身体勉强恢复了六七成,师父一句话要好生养着,他可上心了。

    顾知灼看了看天色,马上又理直气壮,抢先他一步道:“公子,都五更天了,你竟然还不休息!到处乱跑。”

    恶人先告状是不是?谢应忱瞪她。

    顾知灼的尾指勾着他腰间环佩,绕啊绕的,绕的他心都化了。

    谢应忱捏住她作乱的手,掌心肌肤滚烫,力道却有如接住一片雪花般轻柔。

    低头时,气息交融在了一起:“在做什么?”

    “算卦。一不小心就晚了。”顾知灼注意到他抱在手上的东西,“公子,这是什么?”

    “万民伞。”

    伞下挂着的布条不少,收拢起来相当不容易,展开时有如一顶华盖垂下流苏,谢应忱双手扶着,挡在她的头顶。

    谢应忱与她说道:“沈督主让秦沉从青州带回来的。”

    沈旭确实是有心了。

    知道夭夭需要功德来滋养神魂,甚至还为她拿到了万民伞。

    “沈督主什么时候回来,猫想他了。”

    沈猫天天一大早跑出门,中午回来后就坐在窗沿上,闷闷不乐地看外头。

    “还要过几天。”

    谢应忱说着,示意她往后退两步。

    顾知灼依言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伞正面的最上头,是用金色的绣线绣成的一行字——

    唯愿顾大姑娘长寿安康,无病无忧。

    顾知灼笑了。她伸出手,一个字一个字地轻轻抚过,仿若这是什么稀世珍宝。

    咦。

    顾知灼微愕,有一股淡淡的暖意顺着手指涌入她的四肢五腑。

    师父曾说,她能险死还生,是因为有无数人在真心祈求。

    就如这把万民伞上的祈愿一样。

    “公子,我很喜欢。”

    顾知灼目视着上头的每一个名字,嘴角弯起,颊畔浮起两个浅浅的梨涡。

    谢应忱扶着万民伞站在她身侧,仰望天空。

    还不到黎明破晓的天色万里无云,在无数的繁星中谢应忱准确地找到了那颗伴星。

    它的光芒又璀璨了几分。

    谢应忱心满意足地拉住了她的手,不到两息,这小没良心的就甩开了他,钻到了华盖底下。

    她仔细去看布条上的名字,一点儿也不嫌烦。忽而她脚步一顿,捏着一个草编的小蚂蚱,一脸狐疑。

    “咦,这是什么?”

    唔,有点丑。

    “我编的。”

    编了三天,终于有一个能看得了。

    “真可爱!”

    谢应忱:“……”

    这表情,一看就是在哄他!

    哄的这么老练,也不知道平日里干过多少回。

    顾知灼捏着他的袖口嘿嘿笑着,快速转移话题,拉过一条宝蓝色的布条给他看:“这是五江府的。张子南和孔秀兰……他们俩就是在我在义和县时遇到的。公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义和县,这个张子南挑唆流民闹事,让我打趴下了……”

    其实她一回来就说过。

    不过,谢应忱依然含笑听着,替她撩开垂下的流苏,时不时附和一两句。

    顾知灼一点也不嫌累,又指了一个名字道:“还有他,我想着孩子病得重些,药又不够,就先管着孩子,结果,他前一天还好好的能打架,过了一晚上直接躺下快不行了。病来得比孩子们还凶!我可厉害了,把他救活了。”

    “咦,这是哪儿的?好多名字和手印。”密密麻麻,一点间隙都没有。

    “东阳县。”

    哦哦。

    顾知灼眸光微闪,上一世,谢璟领了地动赈灾的差事,带季南珂去的正是东阳县。

    后来,十室九空。

    “江言到东阳县的时候,症疫正厉害,死的人都顾不上埋,全堆在了街上。江言临时又多调了一批药过去,跟阎王抢命。”江言是他派去青州的人之一。

    谢应忱和她一块儿把几百根布条全都看完了,黎明的光芒照耀了下来,映在这五颜六色的万民伞上,带着些许的微光。

    两人还真就一晚上没睡,顾知灼让人在花厅备了早膳。

    谢应忱一边喝着粥,一边眉眼含笑地看她,连白粥吃到嘴里也是甜丝丝的。

    顾知灼:?

    “我在想。”

    “什么?”

    “等我们成亲以后。”谢应忱眉眼温柔,“就能和现在一样。”

    一睁眼就能见到她。

    她的气息早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他的血肉里,与他一心一体。

    顾知灼难得的耳垂红了红,呼吸略有些紊乱。她掩饰地提筷夹了一个虾饺给他:“公子今晚绝对不许熬夜了,一更就得睡!”

    谢应忱好脾气地连连应声,就着她的筷子一口咬下。

    “夭夭,一会儿陪我去趟太清观。”

    顾知灼挑眉看他。

    “国师,还是师兄最为合适。”

    谢应忱这几天来把道箓司呈上来的几位真人的度牒都看了一遍。

    在道法上,清平丝毫不逊于其他人,最关键的是知根知底。

    撇开他是夭夭的师兄不提,清平心思纯粹,没什么野心也不看重权利,最大的爱好是攒银子,还偏攒不下银子,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想不开别有所图。不然,若是再出一个像长风这样的,大启是经不起再一次折腾的。

    “好呀。”

    顾知灼愉快地抚掌:“师兄肯定要高兴哭了。公子,国师有俸禄吗?”

    “……有,与年俸1050石,与正一品相当。”

    这就好!她迫不及待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清平,一用完早膳直接出城去了太清观。

    谢应忱先是亲口问过了无为子的意思。

    无为子吃着顾知灼亲手做来孝敬他的凤凰酥,对清平道:“你离观入世时,为师曾为你占过一卦,此行有如火中取栗,向险而行,若成可得机缘,若败生死难料。”

    清平吓了一跳,这话师父此前没告诉过他。不过,入世修道对他们来说,本就是一场考验和机缘,师父就算明知有险,也不能泄露天机。

    “国师,便是你此行入世的机缘。”

    “日后你当为柱,撑起大启国运,如云城真人一般,凡事不可懈怠。”

    清平收敛起笑容,深深拱手应诺。

    “徒儿明白。”

    谢应忱牵着顾知灼的手,待无为子训诫后,又告诉了他青州送来了万民伞,无为子给她切了脉,掐指一算含笑说:“是好事。灼儿的魂魄正是需要功德温养。”

    无为子说着,给了顾知灼一个福包。

    “你们等请期的时候打开,是为师给你们卜算的吉日……”

    顾知灼背过身,偷偷摸摸地拆开一个角,往里瞄。

    啪。拂尘在她头上拍了一下。

    “说了等请期再看的。”无为子从她手里抢了回来,交给了谢应忱,“你拿着,别给她。”

    说着又吓唬他道:“泄漏天机会影响婚后福运。”

    “是。”谢应忱立刻藏好,“绝对不给她。”

    顾知灼:“……”

    “你们早些回京去吧。”

    谢应忱带上清平一起回了京城,当天他便下了令旨,册封清平真人为大启国师,并交由工部修缮京城的国师府。

    在云城真人羽化后,大启时隔八年,终于又有了国师。

    他也是大启的第三任国师。

    清平得意张扬了一整天,各种奉承听得他心花怒放,各种礼收到手软,把玩了一晚上后就全都转手给了碧霞元君堂,用于安置被遗弃的女童。

    作为国师,清平需要主持十月十五的祈福。

    他特意跑去太庙,指点着礼部仪程布置,又连连卜了几卦,算完后,回头找上了顾知灼。

    “师妹啊。”清平悄悄道,“师兄我算着不太对。”

    他不管怎么算,卦象只有一个——

    镜花水月。

    他摇头叹说:“这卦象不吉。”

    清平一开始他还想着要不换个日子,但后头也没什么好日子。

    “师妹呀,要不你劝劝阿忱,干脆别祈福了。”

    清平把拂尘一甩,搭上手臂上,说道:“这祈福求的是福祉,既然求不到福,干脆就别求了,免得福祸难料。”

    “师兄。”顾知灼给他斟了杯茶,“你起的是什么卦?”

    “九紫离火运下的帝王签。”

    咚咚。

    雅座紧闭的门敲响了两下。

    顾知灼示意晴眉去开门,紧跟着是一个异域口音的女声:“顾大姑娘?”

    站在门口的是西凉公主珈叶,还有脸色略有些别扭的谢璟。

    “果然是你。”

    珈叶手中提着马鞭,毫不认生地进来,深褐色的双瞳在清平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这位是,国师大人吧?”

    “贫道清平。”

    清平拱手见了礼,又重新落座。

    谢璟来回看了看顾知灼和清平,曾经清平还一直在帮他,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知不觉中,清平反倒和顾知灼他们更为亲近。

    珈叶笑吟吟地说道:“我们跑马去了,刚回京,约了王兄来这儿吃饭。我在下头一眼就认出是你。”

    顾知灼坐在临街雅座,窗户半开着。

    “顾大姑娘,上回说要敬你三杯的,只喝成了一杯,正好补上。”

    珈叶的官语没有多棱老练,一句话里还会掺杂一些凉语。

    顾知灼没有点酒,陪着清平喝茶,珈叶去问小二要了一壶酒来,一连敬了两杯,顾知灼若有所思着也干脆陪饮了两杯。

    珈叶笑道:“中原的酒还是绵软了一些,我这回来带了些马儿酒来,口感甜甜的,一会儿我让人给顾大姑娘送几坛去。你也尝尝我们草原的酒。”

    顾知灼应了声好,抚掌赞道:“素闻草原女子豪迈爽利,与公主一见果真如此。”

    珈叶捏着马鞭的手指略紧,若无其事地笑道:“顾大姑娘的凉语说的这般好,从前来过凉国吗?”

    “上辈子去过。”

    嗯?珈叶怔了怔,当然是不信的。她随口笑道:“你这么说,我就当真了?”

    顾知灼似真似假道:“不但上辈子去过,上辈子还和娜古雅尔首领一起用过酒,也是马儿酒。听说娜古雅尔首领早年间被父兄以十匹羊的价嫁去了余部,结果还不到十年,她便成了余部的首领。着实让人钦佩有加。”

    作为凉国公主,珈叶对娜古雅尔并不陌生。

    她的出嫁只是一桩买卖,余部有杀女的野蛮习俗,族中素来女少男多,兄弟共妻。娜古雅尔甚至都没有贵族血统,只是一个草原牧羊女。

    就是这样一个牧羊女,被“嫁”去余部后,在二十五岁时成了余部首领,让那些野蛮男人俯首在脚下。

    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顾大姑娘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看出来自己亲近她的用意了?

    思忖间,顾知灼又将一杯酒递到了她面前,琥珀色的酒液倒映出了她深褐色的瞳孔。

    “请。”顾知灼抬了抬手,“这一杯是我敬公主的,祝贺公主新婚之喜。”

    珈叶笑得大大方方:“三殿下说,太孙是他的堂兄,以大启的风俗,日后,我与顾大姑娘也算是妯娌了。”

    她又喝了一杯。

    扬袖的同时,辫子轻扬起来,又垂落在肩头。

    谢璟不乐意听到她就要嫁给谢应忱了这样的话,待这杯喝完,他主动道:“珈叶,你王兄该等急了。”

    珈叶没有拂他的面子,和顾知灼道了别。

    谢璟迟疑了一下,回身问道:“清平真人。你曾说,珂儿是天命福女,如今……”

    清平扬起拂尘,打断了他的话。

    清平不说谎,实事求是道:“天命已尽。”

    站在外头等他的季南珂在听到这句话时,脸色晦暗。

    她的确发现,自己的运气没有以前好了,不但如此,还变得很糟糕。

    方才跟着谢璟去跑马时,她还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石头撞在了她的小腿上,差点走不了路。当时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三年前,她和一些贵女们去打猎,惊马摔了下来,但方家姑娘的马不知怎么的,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马前。

    两匹马撞在一块,她摔在了方家姑娘身上,方姑娘摔折了骨,正好也是相同的部位。

    还有……

    “珂儿,走吧。”

    谢璟打断了她的思绪,季南珂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他们也没有走远,而是进了距离这间足有三间之隔的另一间雅座。

    推门进去时,多棱锐利的目光直接投了过来。

    “王兄。”珈叶娇俏地说道:“我们上来的时候看到顾大姑娘了,过去打了声招呼。”

    她往圈椅上一坐,把马鞭放在了八仙桌上。

    “马上就是大婚的日子了,三皇子殿下,你想好了吗?”

    这位三皇子实在是个没有主意的,又优柔寡断,粘粘糊糊。多棱可不想自己白忙活一场。

    大启皇帝如今困在宫里,除了宫宴那天,连人都见不到。要如何配合,只能靠这位蠢皇子。

    “我。”谢璟犹豫了一下。

    他想说不好,承恩公已经抢先一步对多棱道:“您放心。”

    “此事绝不会有岔子。”承恩公讨好地笑道,“殿下是您妹婿,一家人。”

    多棱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他拿起一坛酒,哗啦啦注满了面前的海碗。

    抽出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一割,滴下来的鲜血在透明酒液中晕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权当是歃血为盟。”

    他把海碗推谢璟的面前一推。

    短刀也啪的扔了过去。

    承恩公催促道:“殿下,快啊!”

    谢璟攥紧了手。

    与蛮夷合作,有如与虎谋皮。

    他想起顾知灼看向他时,永远带着嘲讽和鄙夷的目光。

    他蓦地起身,黑着脸摔门而去。

    第199章 第199章【VIP】

    呵。

    多棱发出一声冷笑,怒而拍案:“大启是想哄着我大凉勇士送命?”

    “还是在耍弄我大凉!?”

    “当然不是。”

    承恩公连连摆手:“三皇子殿下,许是、许是去更衣了。”

    他说了一个连他自个儿都不信的借口,换来了多棱的冷笑连连。

    沉默地坐在角落的季南珂忽而出声道:“我去看看。”

    她出了雅座,环顾了一圈后,见他下了楼,又急匆匆地追了上去,在大堂追上了他。

    季南珂拉了他一把,走向天熹楼后头的庭院。

    小楼还没有修好,庭院里没什么客人,季南珂安静地陪着他走了一会儿,小心地问道:“殿下。您是不愿意?”

    谢璟站在临水的凉亭,看着池塘里摇头摆尾的锦鲤,他叹声道:“珂儿,凉国是蛮夷,与大启又有世仇。非我族类,蛮夷岂会这么好心来帮父皇,多棱必是所图甚大。

    事到如今竟然还去考虑西凉是蛮夷?

    “殿下,您担心西凉别有所图,未免也有些早了。送亲队伍统共才多少人?多棱人在大启,他就算想要从西凉调兵,还有西疆总兵在那里挡着。”

    她缓缓道:“若说图谋。珈叶公主倒是与我说过。”

    谢璟向她看去。

    珂儿人缘好,从前就是这样,谁都和她处的很好。唯有顾知灼因为自己的缘故不喜欢她。

    “多棱大王子并非凉王亲生,从血缘上只能算是凉王的兄弟,凉王对他防备颇深。珈叶公主也说,多棱帮您和皇上,也是在帮他自己。待您上位,他也想借着大启之势,从凉王的手上拿过王位。”

    “互有所图,又怎么能说是他有意在利用您呢,图谋不轨。”

    谢璟思忖片刻,没有反驳。

    这么说,也确实有几分道理。

    季南珂的话,让他心中的不安也消散了一些。

    也对。

    此趟凉国送亲,只带了三千人,绝不可能趁乱颠覆大启。

    至于日后,等到父皇肃清奸佞,是战是和,就看凉国识不识相了。

    其实说到底,若能和,谁又愿意战呢?

    战乱,意味着死亡。谁又会愿意送死?!

    父皇曾与他说,北疆连年战乱不断,死伤无数,耗尽国力。是因为顾家人以战揽权,以战揽财。

    “况且,我还听说了,西疆总兵奉命对凉国步步紧逼,屡屡开战。无论是珈叶公主和亲,还是大王子与您合作,实则是为了两国交好。”

    谢璟默默点了头。

    自己去时也发现了,西疆枕兵边关,不许凉人踏进一步。

    谢应忱在凉国为质多年,肯定受尽了折辱,他对凉国本就怀有恶意,贪战好战。

    父皇说,大启需要的是休养生息。

    待日后,大启交到自己的手里,才能足够的底蕴,迎来盛世。

    自己是为了大启!

    谢璟倚在美人靠的栏杆上,双手紧紧地抓住栏杆。

    他一遍遍地在心里说:是的。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启。

    “殿下。”

    季南珂小脸微仰,带着蛊惑一样的嗓音在耳畔回荡:“您难道想永远让太孙凌驾于前。您不想见顾知灼……”

    “后悔吗?

    说到“顾知灼”三个字的时候,季南珂语气复杂,然而谢璟并没有发现,他只是下意识地顺着她目光的牵引,落到了天熹楼的二楼,从打开的窗户,隐约能看到那抹倩影。

    季南珂的眸中掠过了不甘与嫉妒,她学乖了许多,面上不露分毫说道:“曾经我也一直以为顾知灼是因为误会我,才执意和您退婚。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殿下,她其实是为了太孙。”

    “她弃了您,重新挑了一个能让她登上凤位的人。”

    谢璟想起谢应忱刚回京的那一天,他亲眼见到顾知灼把谢应忱送到宫门前。

    他们俩,相谈甚欢。

    从那之后,顾知灼就不再理自己了,还联合谢应忱,使计和自己退婚,一心一意的扶持谢应忱。

    “您不想让她后悔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季南珂自己都有些酸涩,她紧张地捏紧了帕子。

    她想听他说,他不在乎她后不后悔,可是,听到的却是一个字——

    “好。”

    所以,谢璟果然一直都想着顾知灼。

    因为得不到?

    季南珂的心里沉甸甸的,难受的很。

    明明她轻易就取代了顾知灼,为什么到了最后,她也依然比不上顾知灼。

    季南珂忆起了多棱如狼一样的眼神,打了个寒颤,挽住了他的手臂道:“回去吧。”

    谢璟:“……”

    他半推半就的让季南珂拉回了雅座。

    一推门,迎来的是多棱的一声冷哼。

    “殿下。”承恩公赶紧向他使眼色,夸张道,“您更衣回来了啊。”

    谢璟没有应声,他走到了八仙桌前。

    他想到了眼睛已经看不见,还被软禁在含章宫的父皇。

    也想到了宫宴那天被强行带下去,无助的母后……

    谢璟闭了闭眼睛。

    先帝传位给父皇,父皇授命于天,是正统。

    谢应忱才是奸佞。错的是谢应忱!

    他拿起那把短刀,在手腕上一划,鲜血顺着刀锋滴落在了酒中,与血色的酒液融合在了一起。

    他颤抖着手,端起了那个海碗,碗中满满的酒液溅洒在他的手背上。

    酒和血混杂在了一起。

    谢璟一口饮下。

    烈酒灌入喉咙,灼烧着口腔和喉咙火辣辣的痛,身上顿时起了一层薄汗,后颈湿嗒嗒的,难受的厉害。

    啪。

    他把喝完一半的海碗重重地放下,往多棱的面前一推,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液。

    烈酒冲头,他的脚步摇晃了一下,靠在八仙桌上。

    “好!”

    多棱拍着桌子夸赞起来。

    “不愧是我多棱的妹夫。”

    他端起了碗,一口气喝下了剩下的半碗。

    承恩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顺着话尾道:“大启与大凉从此便是血肉相连了!”

    他亲自扶着谢璟坐下,谢璟不胜酒力,一碗下去人就晕乎乎的,到回去时还摇摇晃晃。

    谢璟本住在宫里,宫宴那日,皇帝册封了他为瑞亲王后,还赐了一座王府。这座王府曾是皇帝的潜邸,年年有修缮,也样样都不缺,谢璟提前两天已经从宫里搬了出来。

    大婚将至,王府张灯结彩,门前也挂上了大红灯笼。

    谢璟的大婚定的急,又是和亲,大启还没有番邦公主和亲的先例,礼部只能再去翻《礼记》和历朝历代的史料,忙得焦头烂额。

    凉国虽然不似大启这般,讲究十里红妆,也陪嫁了一万头牛羊和一万两黄金。按大启的习俗,嫁妆单子在前一日由多棱在礼部和凉国属臣的陪同下,亲自送上。

    但是皇帝“病了”,只能送到谢应忱的案头。

    “太孙。”多棱在文渊阁谢应忱待的主殿绕了一圈,拉了把圈椅在他跟前坐下,“我们在西凉也有六年的交情了。”

    谢应忱笑道:“七十三鞭,孤和大王子还确实交情不错。”

    凉国以武为尊。

    谢应忱病弱不堪,是大启的弃子,又是大凉的质子,当然人人可欺。

    多棱与他目光对视。

    谢应忱就是个黑心肝的,他在凉国日子不好过,就使计撺掇他和父王和大王兄父子相残,血染了整个王都,接着又使计弄死了大王兄……

    自己不过是前后抽过他几鞭,他居然还数过数!?

    过了片刻,他忽而哈哈笑道:“……大启有一句俗语:往事莫提。今后,你我就是一家人了,来日你若再来凉国,本王子定要好好款待。肯定能让你早日忘记那七十三鞭。”

    谢应忱的声音不紧不慢:“大王子有心了。”

    罢了。多棱试探了这一回,也是彻底死了心。

    谢应忱阴险又记仇,脑子里的弯弯绕绕能绕上好几圈,还是跟个蠢人合作,让人安心。

    “这是我大凉公主的嫁妆。”

    多棱递上嫁妆单子,谢应忱代表大启收下,说一些类似“愿两国再无战乱”之类的场面话,再交由礼部进行接下去的大婚仪程。

    “太孙。臣尚有一事需禀。”

    “说。”

    礼部尚书范恒当着多棱的面禀道:“是关于迎亲的仪程,臣想请大公主为珈叶公主送嫁。”

    这是大启的风俗。

    出嫁女会由已出嫁的姐妹陪同送嫁,从前一天起就住在一块儿,直到礼成。

    倘若没有人送嫁,会被认为不吉。

    一般是嫡亲姐妹,或者堂表姐妹,再不济就是夫家的姐妹。

    珈叶没有带姐妹来京城,谢璟也只有一位长姐大公主是已经出嫁的。

    只不过,大公主被圈禁了,就需要谢应忱破例答应。

    “那就让大公主去。”

    范恒躬身应诺。

    一切都由礼部按仪制来,谢应忱并不插手,范恒求妥事事禀报,他也忍不住会去想自己的大婚。

    一联想着自己的大婚,不免觉得谢璟这场婚礼实在太简单了,若是自己……

    不能让夭夭这么委屈。

    谢应忱眸中柔和,仿佛能滴下水来。

    多棱:?

    看不懂。

    走出文渊阁,多棱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看向东方,那座他只去过一次的殿宇,琉璃瓦在阳光中反射出金色的光华,满是奢靡,让人向往。

    “大王子,请。”

    范恒紧跟着又脚步匆匆地去了瑞王府,把迎亲的规制又一五一十地重新和谢璟说了一遍,又亲自走了一遍迎亲路。

    三皇子是皇帝登基以来头一个大婚的皇子,瑞王府张灯结彩,热闹极了。

    谢璟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着。

    天还没亮,礼部和宗人府的官员,就已经到了瑞王府和凉人住的会同馆。

    大婚的请帖散布全京城,镇北王府当然也不例外,不过,去赴宴的只有顾知灼兄妹俩。

    对太夫人来说,如今还是顾知灼的及笄礼最为重要,为了及笄宴,太夫人已经准备了整整三个月,现在日子快到了,样样都要重新再检查一遍。

    她得留在府里坐镇,不然不放心。

    临出门,太夫人千叮万嘱道:“你们俩都不许饮酒,谁劝都不行。”

    “还有,不许与人吵架。”

    “尤其是灼丫头你,不许与人打架,听到没?要是弄伤了哪儿,及笄时就没法好好打扮,不漂亮了。”

    顾知灼:?

    她在别人的婚宴与人打架?唔。祖母想多了。

    “太夫人。”管事嬷嬷过来禀道,“桂花采摘好了,您瞧瞧……”

    太夫人说,要摘新鲜的桂花,作成花帘,代替熏香。

    免得及笄礼时,熏香烟大,挡了眼。

    “快走。”

    顾知灼拉扯了一下顾以灿,兄妹俩赶紧跑了。

    大街上热热闹闹,不少百姓正等着散喜钱。

    顾以灿陪着她坐了马车,嘻嘻闹闹了一路,顾以灿拨弄着妹妹珠花上的流苏,外头的马夫忽然禀道:“王爷,前头是瑞王府去迎亲的队伍。”

    “让一下。”

    “是。”

    顾知灼撩开车帘,正好看到谢璟骑着高头大马与马车擦肩而过,后头是敲敲打打的锣鼓声。

    仿佛和上一世谢璟迎娶季南珂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

    远没有上一世的隆重。

    更没有上一世用顾家血肉为季南珂所铺成的十里红妆。

    他们到了瑞王府不久,花轿也进了门。

    顾知灼没有去前头观礼,持续不断的鞭炮声,和礼部的唱诺声,连后院也听得清清楚楚,不多时,拜完了堂。

    几个相熟的贵女嘻笑着拉上顾知灼道:“我们去瞧瞧,我还没见过西凉公主,顾大姑娘你见过没?”

    顾知灼快步轻快地跟上。

    “西凉公主会不会打马球?我们正好缺一个人。”

    “不行不行,你赖皮,西凉的姑娘都是长在马背上的。”

    “顾家姐姐,”宋九娘挽着她的胳膊,细声细气道,“你收我当药童好不好,我祖父说,你的药可灵了,他现在一天三顿,都胖了好几圈,小腹一点也不痛了。”

    “我教你做药酒,你祖父馋酒时,可以喝一小杯。”

    宋九娘亲昵地蹭着她:“顾家姐姐你真好,九娘最喜欢你了!”

    说着话,就到了正院。

    合卺酒已经喝完,新房里除了大公主,只有几个宗室的郡主陪着。

    贵女们一过去,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在被圈禁了小半年后,曾经风光无限的昭阳大公主早已不见了当初的娇容艳色,她背脊佝偻着,面上没有一点喜色。

    贵女们都不敢去和大公主说话,看过了珈叶的模样,笑吟吟地称赞了几句话后,就找了个借口溜了。

    午时开席,到末时才散席。

    席面还是挺好吃的,顾知灼正要去等顾以灿,刚走过垂花门,就让人叫住了。

    “顾大姑娘。”

    顾知灼耳朵动了动,没理会。

    “顾大姑娘!”

    声音又高了一分,顾知灼自顾自地往前走。

    她忽而眉心一动,从垂花门的隔断墙看过去,目光穿过密密的林木,远远地顾知灼看到谢璟正送大公主昭阳出来,他们到了一辆马车前,随后一前一后,上了马车。

    第200章 第200章【VIP】

    谢璟目光复杂的看着容色大减的长姐,没了一身傲气的她,佝偻的像个老妇。

    马车遮得严严实实。

    他心中暗暗叹气,压低声音道:“大皇姐,你们应当看到字条了吧?”

    被圈起来后,每隔三天,都会有人给他们送来食物和必要的生活用品,三天前,一张字条夹杂在其中递了进去。

    昭阳点点头。

    谢璟松了一口气。

    守在龚府外头的是金吾卫,上直二十六卫是皇帝的亲军,他们只听君令,是值得信任的。但为免万一,那条字条上也不敢写太多。

    幸好。

    谢璟从喜服中拿出了一块令牌,递了过去。

    “大皇姐,你把这块令牌交给龚大人,还有这封信,是父皇的亲笔信。”

    信是宫宴那日,谢璟从皇帝手中拿到的。

    昭阳伸出了手。

    她藏在袖中的手,早不似曾经的白皙柔嫩,手背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伤口。

    她拿过了令牌,哑着声音问道:“若成事,父皇会让我与龚海和离吗?”

    “会。”

    谢璟拉着她双手承诺道:“你是最尊贵无比的大公主。你的公主府还留着呢。

    “好。”

    昭阳的眸中露出一抹狠色。

    “我会交给龚海,也会保证龚海绝无二心。”

    “辛苦大皇姐了。”

    谢璟拱了拱手。他送久违的大皇姐出来,天经地义,但若是在马车上待太久,也难免会惹人注目。

    事到如今,绝不能再有一点差池。

    谢璟撩开车帘跳下了马车,扬声道:“大皇姐走好。”

    西斜的阳光落下,在他的半张脸上投下了影影绰绰的倒影。

    他转身正要往回走,一声愤怒而又高亢的声音惊了他一大跳。

    “顾大姑娘!”

    “顾知灼!”

    谢璟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赶紧循声去看,远远的就见顾知灼正走过垂花门,与他相隔至少百余步。

    “你站住。”

    丁香色的衣裙裙摆飞扬,一个人影挡在顾知灼的面前。

    “我叫你,你没听见没?”

    是孙念。

    上回见孙念时,她还是养尊处优的贵女,傲气中不失娇蛮,而这会儿,娇蛮变成了蛮横,连面相瞧着也显得有些刻薄。

    顾知灼轻啧了一声,她和孙念不熟,也不想和她熟。

    “顾大姑娘学医,难道你不知道?还是你故意想害王公子?!”

    孙念先发制人,等她来问自己,结果顾知灼只是抬了抬手:“没事滚远点。我们不熟。”说完抬步就走。

    孙念跺了跺脚,又一次追过去挡在她面前。

    许是见她真的不想理会自己,只得一口气把话说完:“王公子是丹灵的嫡亲表兄,血脉关系太近,如若成亲,日后诞下的孩子会蠢笨。你学医,不可能不知道。”

    孙念目光灼灼。

    顾知灼冷笑:“是季南珂跟你说的?”

    “是珂儿在古医书上看到的。”孙念去拉她的手,见她避开,又道,“淑妃是因为不得宠,才想把丹灵嫁给王公子,绑上王家来固宠。她们的私心会毁了王公子!”

    “我要是你,就该告诉王家真相,为王公子另择贤妇。”

    顾知灼挑了挑眉,突然来了一句:“你爹娘也是表兄妹?”

    孙念不明所以:“不是。”

    “你爹娘不是表兄妹,你都这么蠢。看来,蠢不蠢和是不是表兄妹也没多大关系。”

    “你!”

    “我表哥不理你,你就找上皇后赐婚,想要强买强卖。赐婚不成,你又找上我,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臆想。”

    顾知灼嗤笑着,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整日躲在暗地里,寻思着一些见不得人的主意。仗着皇后娘娘是你姑母,谁都不敢动你,是不是?”

    孙念白了脸:“你做什么,放开我。”

    “顾大姑娘……”

    谢璟从仪门的方向奔了过来,不等他开口,顾知灼已经先发制人道:“瑞王爷是想替你表妹撑腰?”

    她讥讽道:“不然瑞王爷干脆就娶了你这恨嫁的表妹,免得她到处‘捉婿’!”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就滚。”

    “表哥!殿下,快救我。”

    谢璟:“顾大姑娘……”

    “滚。”

    顾知灼扯着她的手腕就走,直接丢上了马车。

    正值散席的时辰,无数道目光从四面八方投了过来,孙念脸颊滚烫,羞愤难当。

    “晴眉,你留下来,见到灿灿和他说一声。”顾知灼说完,喝令道,“走。”

    车夫甩了一下空鞭,马车出了瑞王府。

    谢璟又气又急,偏偏他又走不开,只能道:“小允子,你跟过去看看。”

    “你带我去哪儿?”

    “放我下去。”

    孙念坐在车厢里叫嚷着,她撩开车帘想要跳下去,马车在急驰她又不敢。

    顾知灼也不拦她,讥笑地看着她。

    她先前为了不守寡,病急乱投医,看上了星表哥也就罢了。该拒绝就拒绝。

    可是现在,谢启云死了没人逼嫁了,她又心知肚明星表哥和丹灵有口头婚约在,还缠着不放,那就不值得任何怜悯了。

    若说她有多恋慕星表哥,非君不嫁,肯定是假的,不过是找不到比当初的谢启云更好的亲事。

    三位年长的皇子要么定了亲,要么成了亲。各勋贵王府的世子,但凡和她年岁相仿的也大多定了亲。而星表哥家世显赫,长得也不错,就成了最佳的选择。

    “有本事你往下跳。死了也活该。”

    顾知灼冷冰冰的一说,她反而不敢跳了。瑞王府就在内城,距离皇城很近,不过一炷香的工夫,马车就停在了宫门前。

    顾知灼扯着她的手腕,把她从马车上拖了下来,递上牌子进宫去了。

    孙念都快吓死了,万没有想到,自己只是说了这么几句公道话,她会不顾颜面的胡来。

    “我只是好心!”她是好心提醒。

    顾知灼大踏步的往走前,在路上随手叫了一个内侍让他把五公主叫去凤鸾宫,便先一步拖着孙念过去。

    通报过后,她把孙念推到了皇后面前。

    皇后心疼侄女,拍案而起:“大胆!”

    顾知灼福了福身:“皇后娘娘,王家表哥和五公主的亲事是皇上亲口应下的。您侄女屡屡纠缠,是为对圣意不满,是欺君。皇后娘娘一向明理,应当管束一二。”

    “你……”

    皇后猛地捏住了扶手。

    她拼命喘息了几声后,让自己冷静下来。

    再一天,再忍一天就够了。

    只要再容这姓顾的贱人在的自己面前嚣张一天而已,等过了明天……非要打烂她的牙,拔了她的舌头,踩断她的傲骨!

    把她做成人彘,让她在自己面前匍匐爬行。

    “皇后娘娘,您管不管?!”

    “姑母。”孙念又羞又恼,都快哭出来了,“她不讲理。”

    她就算不答应去和王家说也就罢了,犯得着让自己这般丢人现眼吗!

    皇后舍不得侄女,但也恨铁不成钢,都跟她说了再忍忍。日后,不管是王家还是李家、张家……她想挑谁就挑谁,偏要在这个时候,去招惹这煞星。

    皇后冷声道:“孙念,你去外头跪着,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再起来。”

    “姑母!”

    “去。”

    皇后厉声说完,又冷笑连连道,“顾大姑娘,这下你可满意了吧。”

    “皇后娘娘果然公正,毫不徇私。”

    “五公主。”

    宫女们见礼声中,谢丹灵走了进来,她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立刻维护小表妹道:“皇后娘娘,您别欺负我表妹。”

    挡在她面前。

    皇后被气笑了,自己欺负她?她不欺负别人已经万幸了。

    顾知灼拉住了她的手。

    谢丹灵挑眉看去,小表妹的掌心很烫,好像全是汗,手指崩得紧紧的,把她的手也捏得很紧。

    像是……紧张?

    顾知灼不开心地说道:“你跟我回去住,不然皇后娘娘非逼着你把亲事让出来怎么办,你没看到,孙念竟然都跑来找我了。蠢不蠢啊!”

    表姐妹俩的默契根本不需要明说什么,谢丹灵气鼓鼓地冲到孙念跟前,抓着她的肩膀猛地推了一下。一旁的宫女赶紧扶住。

    “皇后娘娘,臣女明日要及笄了,想请五公主出宫住几天,做臣女的赞者。”顾知灼面向着皇后说道,用她的听得到的声音嘀咕道,“免得一会儿您侄女仗着您在,又欺负了她。”

    皇后咬牙切齿地盯着顾知灼,恨不能活撕了她:“想去就去!”

    再忍一天就够了。

    只是,少了个谢丹灵,就只有淑妃还在……罢了,一个丫头而已,在与不在,也不伤大雅。

    “多谢皇后娘娘。”

    “丹灵表姐,快谢恩呀。”

    谢丹灵照着小表妹的话谢了恩。谢什么都不知道,随便含糊了一下,又拿鼻子对孙念哼哼了两声,大摇大摆地跟着小表妹走了。

    这两人一走远,皇后恨恨地一拍扶手,冷声道:“看着淑妃。不许她踏出重华宫半步……等等,先别去了。”

    “姑母?”孙念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都快哭出来,“您瞧瞧她们,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

    “还不出去跪着!”皇后怒极,她又对大宫女道,“去告诉淑妃,孙念本宫已经罚过了,再随便送些赏赐过去。”

    顾知灼把后头的声音听在耳中,带着谢丹灵走得跟一阵风似的。

    从凤鸾宫出来,顾知灼稍微从容了一些,不过也没有多解释什么,嘴里故意喋喋不休地扬声训着谢丹灵,说她脾气太好,才会被人踩在头上云云。

    谢丹灵:???

    她脾气有这么好吗?嗯,小表妹说有,肯定有。

    出了宫门,拉着谢丹灵坐上马车。车帘一放下,顾知灼往谢丹灵的肩上一趴,放心了。

    马车开动了,响起了骨碌骨碌的车轮声。

    “幸好孙念过来找茬,要不我还找不到借口。”

    顾知灼叹了一声。

    上回宫宴,顾知灼想借着和皇后闹起来的机会,把谢丹灵带走,最好能让姨母和丹灵两人离开京城去住行宫。可惜没办成。

    姨母在信里叫她不用担心她们,她们有保全之道。可是顾知灼怎么能不担心,一旦明天的事出了什么差错,姨母和丹灵在皇后的手里就难活了。

    她甚至想过去胡搅蛮缠的,幸好孙念自个儿冒了出来。

    顾知灼把淑妃的信给了谢丹灵。

    “先回去跟我住,你的及笄礼都没办吧?”

    “宫里忘记了。”谢丹灵多少有些失落,“娘也说不要惹眼。”

    “明天和我的一起办,我们俩一块及笄!簪子和衣裳都有。”

    谢丹灵挽着她的胳膊,轻轻“嗯”了一声,脸上没有多少笑意:“我娘她一个人……”

    “你在,姨母还要护着你。你不在,以姨母的机敏,只需要护着她自己。”

    话是这样说,但要说不担心,也肯定是假的。

    哪怕她自以为布置的再妥当,没有成事前,谁又能确保一定会如愿以偿。

    如今依然有两颗帝星,公子有气运在身,但天命还在争夺,尚未定下。

    天道会向着谁,还不一定。

    “姨母那里,我会安排的。你别怕,有我在。”

    马车很快带着他们回了镇北王府。

    顾以灿已经先回来,正在仪门等她呢,三个人一块儿去了荣和堂。

    太夫人听说谢丹灵要住过来和顾知灼一块儿及笄,果然高兴坏了。她十几年没办过及笄宴,一下子办两个,都要乐飘了。

    太夫人大手一挥,让人捧来了各式的簪子头面,让谢丹灵自个儿挑。

    表姐妹俩的身形差不多,太夫人给顾知灼的及笄宴准备了十几件衣裳,全都是没上过身,也都拿了出来。

    要不是时间实在不够,太夫人都想照着顾知灼的份,原模原样再准备一份。

    几个妹妹们帮着谢丹灵一块儿挑好了头面。

    “选这套吧。”顾知灼一锤定音,“这套祖母让千云绣纺做了两件,连颜色都一模一样。说是江南的新款式。咱们俩穿一样的。”

    都是红色,太夫人还非说是不一样的。

    顾知灼看不出来差别,太夫人对着她恨铁不成钢的指点了很久,她还是看不出来。

    谢丹灵眼睛一亮。

    她乐滋滋地看着两条裙子,说道:“祖母,您这料子是哪儿买的,这两种染料实在太好看了。一条艳如火,您让人绣了凤翎纹。一条红似霞,上面绣的就是祥云纹。一艳一雅,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红色。”

    “哎哟,我的小公主,还是您眼光好。”

    太夫人乐了。

    她这几个孙女没一个瞧出来她的巧思,尤其是这灼丫头,非说这两条裙子的颜色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她去做两条干什么!?

    “我这儿还有两匹料子没用完,全给你。”太夫人瞪了顾知灼一眼,“不给你表妹!”

    顾知灼摸了摸鼻子,往后头靠了靠,问道:“你看得出来吗?”

    顾以灿摇头。

    就是嘛,根本不是她眼光不好。顾知灼嘟囔着。

    “太夫人,可以摆膳了。”

    给谢丹灵挑好了明日的衣裳头面,太夫人留了几个孩子一起用膳,还不等吃完,就有人进来禀道:“王爷,郑四公子他们来了,说是约了您跑夜马。”

    好嘞。

    顾以灿三两下把饭扒拉完,和太夫人行了礼后,把手递给妹妹。

    太夫人瞪她:“你不许去。”

    顾以灿捏了捏她的掌心,兄妹俩交换了一下目光后,顾以灿把顾以炔带走了。

    纨绔们策马游街,顾以灿提了一句,人太少,跑马跑得不过瘾,郑四郎立刻兴奋的一家家敲门,把平日里一起玩的小子们全叫了出来。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骑马跑在京城的大街上,逍遥张扬。

    他们去了城东的跑马场,几十个年纪相仿的公子们一来,夜间的跑马场顿时热闹起来。

    城东富,多商贾,立刻有得到消息的商户公子赶了过来,凑热闹是假,和这些勋贵公子哥搭上关系是真。

    郑四郎甚至还特意叫了人过来开了盘口,赌他们谁的马能赢。

    消息灵通的小摊贩们也推着小车过来了,还有卖花唱曲的,一盏盏亮起红灯笼摇晃着,仿若白天闹市一般明亮喧闹。

    夜色越来越浓重。

    一更,两更。

    直到三更的铜锣声咚咚的敲响,晴眉轻轻叩响了顾知灼屋子的门。

    顾知灼还没睡下:“进来。”

    晴眉:“姑娘,王爷回来了,让姑娘去演武场。”

    十月中的夜晚已经相当的冷,琼芳拿来一件斗篷伺候她穿上。

    晴眉在一旁接着道:“一共有四波人盯着王爷的动向,从王爷出门一直跟到他回了府才离开,其中三波人分别进了瑞王府,承恩公府,和宁安侯府。还有一波去了胭脂楼。”

    胭脂楼是京城最大的花楼之一。

    “会同馆呢?”

    “会同馆尚没有异动。”

    顾知灼把头发绑成了马尾。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