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那天封朝回来得比较早, 像往常一般,褚灵峤煲了药膳汤盛了出来给他。

    封朝喝着汤本想听他家褚大夫唠叨今天日常,却见他沉默得像个老实人坐在一旁,只是看着他喝汤, 一脸深沉的模样。

    封朝不由疑惑:“怎么了?今天可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你怎么瞧出来的?”褚灵峰不由失笑问他。

    “你这情绪不都摆在脸上?若是以往, 他都会跟我说说今天又遇到哪家病人, 哪家穷得揭不开锅, 哪家富得连碗都用得纯金……”

    “我以前有这么聒噪?”

    “还好, 我听着不觉得聒噪, 你要是一天不说,我都觉得少点什么。”

    褚灵峤深吸了口气, 想问他的事情太多, 可是一想到那男人警告他的话,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维持现状, 已经成了他如今最大的奢望。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的朝儿不会是一般人,他以郎君的身份活了这些年, 已经是如履薄冰, 未来是何变数,谁也无法预料。

    或许, 他也是他生命里不可测的变数,他的夫郎对他该有是情的, 若是无情怎会应下承诺?又怎会在那一晚将他留下, 还为他悄悄生下了莹儿?

    “晚上,想吃什么菜?我去给你做。”

    “大娘不做吗?”

    “让大娘烧她拿手的两样小菜,我给你烧你想吃的。”

    “嗯……黄瓜闷黄鳝,你上次做很好吃, 一点腥味都没有。”

    “好,还有呢?”

    “还有……葱油黄闷鸡。”

    褚灵峤笑着起身去办了,食材家里都有现成的,昨天杀的鸡,还剩半只,正好取了做葱油黄闷鸡,黄鳝桶里还有几条活的,只是他不会杀,大娘有专剖黄鳝用的刀,让他先放着,她等会儿过来剖。

    起灶洗锅,放油烧菜,禇灵峤得心应手,他以前除了喜欢捣鼓那些药材,平时没事就会钻研吃食。

    封朝与他生活的这几年,临淮都跟着养胖了。

    丰盛的晚膳很快做好,小孩子吃得清淡,喂了蛋羹就让临淮带着去院里玩了。

    桌案前留下封朝与禇灵峤两人,慢条斯理的用着膳。

    “味道如何?”

    “嗯,特别好,我喜欢。”

    听到他的肯定,禇灵峤心里既甜蜜又酸涩:“你要是喜欢,我一辈子都做给你吃。”

    一辈子,太遥远了。

    封朝只是笑笑没有答腔。

    禇灵峤没什么胃口,菜都适宜的尝了个鲜便放下了筷子。

    “你这么快就吃好了?”封朝觉得他有心事,也不知是藏着什么事不愿与他他。

    禇灵峤想了想,用着商量的语气道:“这些年我也攒了一些银子,平日养家糊口是绝计没问题的,朝儿,你可愿随我离开此地?”

    封朝怔愣了片刻,将碗轻轻放在了桌案上,“怎么如此突然?”

    “也不是突然,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总会腻的,况且南方湿热,久呆对你身体不利,我们多走几个地方,看你喜欢哪里,我们便长住一段时间。”

    “是不是有人来找过你?”封朝问得无比笃定。

    禇灵峤心脏一紧,连呼吸都在颤抖,他没有回答,而是问向封朝:“我的们关系,是不是不能暴露?”

    封朝深吸了口气,一脸凝重点了下头:“是。”

    一股酸涩涌上胸口,“若是暴露了呢?”

    “若是暴露,定然会有所取舍。”

    禇灵峤眼眶绯红,“我和莹儿你会舍下吗?”

    封朝默了许久,只道:“你和莹儿都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你为何不回答我?”

    “灵峤,别问了,你知道太多,于你无益。”

    这句话,几乎是将禇灵峤打入深渊,那唯一的光瞬间熄灭。

    “我有时候,挺恨你的。”禇灵峤垂下双眸,眼睫被泪水湿润。

    “我知道。”封朝起身坐到了禇灵峰的身边,他拉起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一副乖顺的模样。

    只有禇灵峤知道,这是他惯用的法子,将他拿捏得死死的,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他也是个贱骨头,次次都吃他这一套。

    “禇大夫,别伤心了,我这不是还在这儿吗?”

    “你现在还在这儿,指不定哪天就飞走了。我带着莹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上哪儿去找你?”

    “若真有那一天,你便不要去找我,带着莹儿去过你们想要的生活。”

    禇灵峤听得肝气郁结,“你这说什么话?你是莹儿的爹爹,是我的……”

    夫郎那两字咔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真的是他的夫郎么?他俩顶多算是无媒苟合,随时得散。

    “怎么不说了?”

    “我说了你也不高兴听。”

    封朝面对他一点也没脾气,每次看禇大夫生气,就想逗他,“你不说,那只好我说,你是我心里早已认定的夫君。”

    禇大夫听着连耳根都红了,这男人在床榻间野得很,倒是在某些方面很纯情,一逗就红脸。

    “你就哄我吧,反正你知道我也不能如何。”

    “我怎会是哄你呢?你要是不信,把我的心掏出来瞧瞧,是否刻着禇灵峤这三个字?”

    “你胡说什么呢?!”禇灵峤一阵无语,“这话多不吉利,以后不要说了。”

    看来封骁过来这一趟,把禇大夫吓坏了。

    禇灵峤未再理会他,收拾了桌子将碗筷送回了后厨。

    夜里封朝哄了莹儿入睡,回了帐内,见禇灵峤背对着他似是睡着了。

    封朝放轻了动作,拉了被子躺下,一时了无睡意。

    禇灵峤一直睁着眼没睡,他上床时的动静也听得一清二楚,他越想越觉得伤心,问道:“你什么时候会离开?就与我说了吧,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别哪天突然不告而别。”

    “那得看我那个父亲,何时把我叫回去了,说不定就这几天,也说不定新元节前,又或者来年开春,我已经三年多没有回去了。”

    “回去?”禇灵峤好不伤心,转身红着眼问他:“这里不是你的家吗?我和莹儿不是你的家人?”

    “你们自然是我的家人,这里也是我的家。”

    “那你就别走,留下来,好不好?”

    封朝无奈地看着他,“起先我与你说过什么,你忘了?”

    “我没忘,”一滴泪水滑到了唇间,禇灵峤抿了下,又苦涩又咸,“我不是圣人,有了贪恋不是人之常情?你想要什么,我以后一定会努力都给你挣回来,权利金钱有那么重要吗?你不是说过,那个家没有温情,你也不想回去吗?那就不要回去!奉朝,我求你。”

    封朝抬手捧过他被泪水沾湿的脸颊,一阵心疼,“小郎君哭什么呀?我走了又不是不回来了。”

    “谁知道呢?”他至今都不知道奉朝的真实身份,他要真走了,去哪里寻他,他都没个方向。

    他心里慌得很,也知道奉朝要走,谁也留不住他。

    封朝撑起身去吻他的唇,尝到了他泪水的味道:“禇大夫那么甜的人,原来泪水也是苦涩的。”

    褚灵峤猛地的将他摁在床上,发了狠的吻了回去,封朝纤白的手臂纵容地挽住了他,任他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

    *

    行了三天路程,司墨与封熙兰到了南昭北方边境。

    司千流在这里当了几十年的闲差,虽不是什么富得流油,但宅邸还算气派恢弘。

    下人带他们穿过亭台水榭,来到主屋,一进那大厅便觉一阵沁人的凉意袭来,打磨光滑的大理石铺面,若大的正厅中央放着一个足有一米高的冰鉴,冰鉴里放了各种冰饮子与时令瓜果。

    而司千流正极享受的躺在一旁的软榻上,任丫鬟伺候着打扇小憩。

    “叔叔好享受啊!”司墨端的依旧是那副目中无人,放荡不羁,自顾自拿了几颗饱满的荔枝,剥了壳递到了封熙兰嘴边。

    封熙兰又渴又热,也不与他客气,接了雪白冰凉的果肉,这一口香甜清脆十分满足。

    “哼~”司千流笑得讥讽,有些肥胖的身子在躺子上翻了翻,找个了正舒适的姿式,也懒得起身了。

    “哎呀,果然哪,我人微言轻,来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司千流又是轻嗤了声:“少装,你个死小子来我这干什么来了?你找我能有好事?”

    司千流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年前,只因拿他与他兄长对比了几句,这个死小子趁夜溜进他屋里,把他的头顶剃秃了一圈,害他戴了一整夏的帽子,大热天的捂得满头痱子!

    要提到坏,谁能坏得过司墨?真是又坏又损!

    司千流视线越过他,看到他身后还有一男子,那男子眉间一点明艳的朱砂痣,长得过于漂亮显得凌厉不好亲近。

    “你身后这小美人,是谁?”

    司墨移动了步子,将视线挡了个严实,“他是我的人。”

    司千流冷笑:“瞧不出来,你出息了,长着一张小白脸,就是讨美人喜欢。实则一无是处,脾气极坏,美人啊美人,你还是早些弃了他去,跟我好了,在这儿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司墨拳头紧了,“叔叔,小侄来此,是来助你成就一番事业的,你若真想一辈子在这儿呆着,那就当我没来过。”

    语落,又抓了把荔枝塞给了封熙兰,调头就要走。

    “站住!”司千流肥胖的身子,缓缓从软榻坐起,又将屋内伺候的女使下人都谴了出去。

    “你刚才说什么,助我成就一番事业?”司千流以为自己误听,掏了掏耳朵。

    “小侄冒着风险来这儿找您,并非没有一点把握,若叔叔有这个心思,不如听小侄与您细说如何?”

    司千流心里是有那么些期待他带来一些不一样的惊喜,一面又觉得这小子在遛他。

    “就凭你?你能助我什么?你一无兵,二无权,三无势,你连脑子都没有!”

    一开口老打击人了,从小司墨就是听着他这些话长大的,满眼都是对他的轻蔑,总是拿他跟司明做对比,然后把他好一通贬低。

    司墨是个记仇的,自然都记在了心里。

    封熙兰却是听不得这话,越过司墨上前道:“司都尉要是有脑子,也不会在这一守就是几十年不变,等着被人生吞活剐,温水煮青蛙还洋洋得意,不觉得可笑至极?”

    司千流被一嘴损得脸红耳赤,正要发作,司墨猛地将他拦下,“叔叔,你最好是别动他。”

    “你还是个怜香惜玉的情种呢?”

    “他可是熙兰郡王,要助你成事的人便是他的堂兄广陵王,你不会真跟前程过不去吧?”

    司千流一听这哥儿的身份,也是大吃一惊,“广陵王?你说的可当真?!”

    “自然当真!”封熙兰沉声道。

    司千流来回踱着步子,脑子快速运转盘算起来。

    “这些年,南昭相安无事,谁做这王,于他们皇家于广陵王又有何差?要助我成事?真有这美事?哈,这怕是个陷井吧?”

    司墨:“叔叔真是糊涂,你管他们皇家管广陵王想什么?权利握在你的手里,才是真的。至于他们那些心思,也不难猜,广陵王助你,那自然是要还回去的。”

    司千流恍然大悟,“啊哈,广陵王想谋反篡位?”

    封熙兰冷笑;“司都尉此言差矣,自古成王败寇,能者居之,我这兄长有能力,自然是要顺应天命,怎会是谋反篡位?”

    “好一张伶牙利嘴!”司千流真是越瞧他越喜欢,可惜浑身都是刺,不知道从哪下嘴,可惜,可惜!

    司千流隐约有了几分猜测,却假装不知,看向一旁紧紧护着这小哥儿的司墨。

    “我已知这广陵王所图,那贤侄你,又所图甚么?你助我成事,何不助你自己成事?”

    司墨一脸丧气:“叔叔最是了解我,我一介无能之辈,只想着享乐,能成什么事?再说了,叔叔不是知晓的,我一无兵权二无势利,连这个身份也只是个有名无实。”

    “算你有几分自知知明。”

    “你我皆是司家之人,但又有所不同,未来南昭的新王,定也要是司家之人才能名正言顺,而叔叔,就是那个不二之选!”

    这番话说得司千流浑身畅快,半志激昂挺起了胸膛:“你父亲做了这些年的王,确实也没什么建树!空余我一腔抱负无处施展!哎呀,熙兰郡王有句话说得好极,成王败寇,能者居之!”

    司墨与封熙兰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交换了个眼色,十拿九稳了。

    “有何计划呀?说来听听?”

    司墨胸有成竹道:“每年新元节,叔叔都会回王府过节,那几天王府侍卫调谴都由您与王府的侍卫长负责,那天您想办法将守卫都换成自己人即可。广陵王的军队会拦下城外的兵马,给您足够的时间完成您要做的事。”

    “你想让我担下这弑兄杀侄的罪名?”

    “事成之后,您将罪名推我身上,不是一句话的事?”

    司千流眸光一亮,笑容贪婪狰狞:“是啊!贤侄真是好觉悟!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司墨一副风流样,一把将封熙兰搂腰抱在了怀里,封熙兰一惊下意识想推他,但又想到这是要做戏给司千流看,推在他胸口的手变成了轻抚。

    “我与阿兰嫂嫂情投意合,事成之后,你放我们离去即可。”

    司千流摸着胡须,笑眯眯地盯着他俩,“也是一对苦命的鸳鸯,长途跋涉你们辛苦了,来人哪,带这两位贵客去东厢房歇息。”

    待女使将他们送回客房,一拿着羽扇的师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常君如何看?”

    常勉之思索了一阵道:“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您若是反了这王权,也绝对出乎南昭王的意料之外,谁敢想呢?您手里不过一千兵马能调动,因着这一点,杀他个措手不及是完全可行的。”

    司千流点头:“那不合情理之处?”

    常勉之:“司墨郡王便是那最大的不合情理之处!”

    司千流暗抽了口气:“你是说,这小子有诈?”

    “司墨这人睚眦必报,阴险毒辣,岂是这般为情爱所困,就想反了这天之人?”

    “英雄难过美人关,你也瞧见了,这熙兰郡王嘿嘿……着实美貌!”

    “大人切莫这么信了他!”

    “嗯,常君说得极是。”司千流若有所思:“那,我们该如何?这可是个好机会,管他们有什么目的,他们能利用咱们,那咱们不能反过来利用他们?”

    “先留他们住一阵子,再找机会好好试探一番真假。”

    “不如这样……”

    *

    司墨差人打了水,给封熙兰洗漱了一番,又换了轻薄干爽的长衫,开了小窗让风吹进来,人总算舒爽了许多。

    封熙兰回头瞧了眼枕臂躺床榻上闭目休息的那人,心情复杂。

    依着司千流的安排,他免不得今晚要与司墨同在一处,叫他有些不安。

    本想着能速战速决,也能避免这尴尬,若是强行要走,免不得要被司千流猜忌。

    没一会儿女使送来了冰饮子和果子点心,这一路行来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子封熙兰着实饿了。

    他吃了块酥饼,看了眼还在睡的司墨,便叫了声:“司墨,你肚子不饿吗?这里有吃的,他们刚送来的。”

    司墨看似悠哉闭目养神,实则还在为之前冒失抱他一事心有不安,还不如装死免得惹他生气。

    听到封熙兰语气平和的叫他吃东西,他立马活了过来,窜地一下起身坐到了桌前,速度之快叫封熙兰瞠目结舌。

    “嗯嗯,好吃!”

    封熙兰见他一顿狼吞虎咽,又给他倒了茶水,“你别噎着。”

    司墨心里酸甜交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埋着头不敢看他眼睛,问他:“你不怪我?还给我倒茶,阿兰你也太心善了吧?”

    “噗咳咳咳……”封熙兰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你没事吧?”

    司墨摇头,笑眯眯的吃点心,阿兰不止给他倒茶,之前司千流损他,阿兰还替他说话!

    他一想到之前的情景,就能回味个上千遍。

    阿兰没像之前那样讨厌他了,看来他努力在他面前表现好,还是有用的。

    “司千流到底什么想法?”

    司墨吃了些点心填了肚子,起身走到窗前,警惕看了下四周,确定没有听墙根的,便放下了窗子又坐了回去。

    “他还不信咱们,得再三试探,让他信服,才会放我们回大理去。”

    “不信……不信什么?是不信我兄长能助他,还是不信咱们要助他之心?”

    “是不信我。”

    “嗯?”

    司墨一脸为难的抿着唇,默了许久,才道:“他不信我会……会为了你,反了自家的兄长与父王。”

    “可你本来也不是为了我。”

    司墨欲言又止,随后点头道:“我确实也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

    封熙兰避开了他的眼神,他并不想深究司墨那双眼底蕴含的情意。

    彼此沉默良久,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稀薄。

    “哦,对了。”司墨不得不提醒了句:“司千流想试探我,我也不知道他会使出什么招,若是之后有得罪之处,你可否不要生我的气?”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这些……咱们如今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我拎得清轻重,不会与你生气。”

    “那就好。”

    “司墨……”

    “嗯?”

    “我在你眼里,以前到底是个怎样尖酸刻薄之人?”

    司墨慌张摆手:“你怎会是尖酸刻薄?你真挚洒脱直爽,是我!是我心思肮脏,怕你厌恶。”

    “算了,不说这个了。”再说下去,又要陷入奇怪的气氛之中,封熙兰烦闷的倒了杯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要不你在房间好好休息,我出去走走?”

    “哦,好,你去吧。”待司墨出去后,封熙兰这才放松了下来,他骑了两天一夜的马,浑身酸疼,躺到了床上。

    翻身时,一股清冷的幽香若有似无的钻进他的鼻子,意识到这是司墨身上的薰香时,封熙兰不自觉得红了脸颊,便往里躺了躺,错开了司墨躺过的位置。

    司墨怕他尴尬,去附近凉亭里吹了一下午的风,直到快用晚膳,才回了屋里叫他。

    封熙兰睡着了,司墨放轻了脚步走到床榻边坐下,看着他明艳深邃的五官,心旌荡漾。

    傍晚的晚霞渐渐暗下,在房前拖着最后一点余光的尾巴,司墨就这么靠在床边,满是柔情的看着他,舍不得移开眼。

    第62章

    奔波了这些天, 总算是算了个安稳觉,封熙兰醒来时,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正抱臂闭目养神。

    “司墨……”他刚睡醒, 说话带着一点鼻音与慵懒。

    司墨微笑着睁开眼看向他:“天已经黑了, 你睡了近两个时辰。”

    封熙兰撑起身, 伸了个懒腰, 浑身舒爽:“可能这两天太累, 我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沉了。”

    之前在王府也从来没睡安稳过, 总是噩梦不断。

    司墨起身去点了蜡烛,将屋子照亮。

    此时外边的女使上前敲响了门:“两位贵客, 我家大人前厅备好了宴席, 现在可要过去用膳?”

    “打盆热水过来。”

    “诺。”

    没一会儿女使打了热水过来, 司墨谴了那女使出去, 替封熙兰洗了帕子,递给了他:“刚睡醒,擦擦脸醒醒神。”

    封熙兰还以为是他要用水, 没想到他却是给自己打的, 一时间呆滞在当场不知做何反应。

    见他愣着,司墨径自给他擦了脸, 将帕子搭在了铜盆边沿。

    “多谢,”封熙兰回过神来, 脸颊微烫, 这种事本不该劳烦他来做,“你以后不必做这些,我自己会做的。”

    司墨没回答他,只道:“还是先去前厅吧, 司千流还在等着。”

    “嗯。”

    两人一前一后赶往前厅,远在长廊里便听到了丝竹之音,还有男人敞怀大笑的声音,交杂在那灯火通明之处,呈现出一片奢靡情景。

    女使前面仔细的提着灯,替他们照着路,将他们引到了前厅里。

    甫一进去,司千流咣的一下从太师椅里起身,一派武将的豪爽作派,将正中的舞娘拨开,拉了司墨,说不出的热情:“来来来,贤侄上座!”

    语落,又要去拉封熙兰,封熙兰瞪了他一眼,肥胖的指尖还没碰到他的衣袖,便被刺了回去。

    封熙兰径自在左下第一顺位落座,也不管司千流如何招待司墨。

    今日来赴宴的,除了他两,还有司千流最信任的几个部下,神色不一的偷偷打量着封熙兰。

    但因他眉眼冷霜,瞧着就不是那轻易亲近的人,便无人上前敢惹,免得讨得不痛快。

    司千流一个劲儿的给他敬酒,压低着嗓音打趣儿道:“这熙兰郡王好个泼辣的性子,贤侄能吃得住他?”

    “叔叔不懂,这泼辣的性子才够味儿,皮鞭抽下来的时候又狠又疼,皮开肉绽,仿佛打开了任督二脉,浑身舒畅,如至云端。”

    司千流大惊:“你还有这癖好呢?”

    “叔叔要是喜欢,今晚咱们三人一起,保证让他小皮鞭抽得您七窍飞升,浑身爽利。”

    “去去去去……我不好这口!吃酒,吃酒!”

    司墨吊着眼尾,嘴角噙着一丝狡黠的笑,装佯吃酒,语气颇是遗憾:“那真是可惜了。”

    “没甚么可惜,我那美人多得是。”

    封熙兰无意瞥到司墨的笑,心想:“又想了什么损招寻人开心了吧?”

    这歌舞俗不可耐,没什么好看,封熙兰之前在屋里吃了好些糕点,没吃酒,怕出什么岔子,便只吃了些菜。

    到了末尾司千流又吩咐女使去拿了他的珍藏美酒佳酿过来,大有一番要把人灌死的势气。

    司墨脸色发白,一手撑着额闭目一动不动,面上不显,看得封熙兰有些难受。

    怕是喝多了,正不舒服着。

    看这宴席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这舞蹈班子换了一批又一批,人不带重样,但衣裳一次穿得比一次少。

    有些借着酒意,上去抱着舞娘一顿啃咬,十分辣眼睛。

    场面一度混乱,有两个绝色舞娘壮着胆子翩跹着身姿来到了司墨身边,柔若无骨的小手正要探入他的衣襟,被司墨抓着手腕用巧劲儿甩了出去。

    那舞娘不轻不重的摔在地上,一脸幽怨,瞧似这郎君俊美无双,眉眼一副风流模样,竟是这般不解风情,不懂怜香惜玉。

    司千流哈哈大笑,将另一边吓得花容失色的舞娘抱进了怀里,调笑道:“美人莫怕,咱们不理他这个死心眼的,你别瞧他长得俊,那是一点也不解风情的人,男人长得俊没用,你瞧我,我便知晓你的好!我的大宝贝都要受不住了……”

    司墨暗中翻了一个白眼,真个恶心油腻的东西!他迟早有一天,要把他那根吊剁了喂狗。

    “叔叔,我看这时辰也不早了,我便和阿兰先回屋歇息,你们慢慢玩儿。”

    “欸!急什么?酒还没喝呢!”

    “喝得够多了!”

    “叔叔给你吃点好的。”

    “这还不是好的么?”司墨笑了声,心里翻涌着情绪,双拳紧握,害怕自己一个忍不住扑上去将他一顿狂揍。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司墨深吸了口气,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能动不能动。

    司千流拿出一个白瓷瓶,将两人的酒杯都倒上酒,宝贝地从瓷瓶里倒出两粒白色药丸,那药丸入水即化,无色无味。

    司千流将其中一杯递给了他:“干了它,你便回去歇着。”

    “这什么?”

    司千流径自将自己的那杯给喝了,阴恻恻地笑道:“那自然是好东西,叔叔还能害你?”

    司墨心中一阵咒骂,个下流货色的狗东西,还好意思跟他说这句话?害他的时候还少么?!

    “叔叔的好意我心领了,小侄无福消受。”

    司千流瞬间变了脸色,“司墨,你这是不给叔叔面子呀!我都干了,你岂有不干之理?如此看来,你这番前来合作,也没什么诚意。”

    司墨听得烦了,今晚不喝这杯酒,司千流不会轻易放他和阿兰离开,再斡旋下去也毫无意义,免得浪费精力,于是抡起酒杯,仰头将杯里的酒饮尽。

    “如此,我可以走了么?”

    司千流笑得猥琐,郑重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相信叔叔,这保管是好东西,今晚上便叫你快活似神仙!嘿嘿~去吧!”

    司墨转身离了主位,步履有些飘浮,封熙兰上前扶住了他:“你还好吧?”

    司墨看到他,笑容有些傻气,“没,没气,先出去。”

    封熙兰扶着他走出大厅,在走廊时,司墨猛地推开他,蹲在园子一角便吐了个干净。

    “司墨!”

    “你别过来,脏。”

    封熙兰见他自己还能缓慢扶着柱子站起来,便没过去。

    直到司墨走了过来,封熙兰才瞧见他脸色红得异常,额头的青筋爆起,呼吸粗重。

    “我扶你。”

    待他走过来,司墨任他扶着,彼此靠得极近,司墨身形不稳,跌撞间鼻子不小心碰到了他的颈窝,哥儿清幽的体香吸入鼻腔,仿佛是火上浇油。

    夏日的衣裳轻薄,行走间司墨身体的变化便这么毫无遮掩地落在了封熙兰的眼里。

    “司千流在我酒里下了助兴的药,酒虽然吐了,但是药效没有办法。”

    封熙兰一双眼睛不知该往哪摆,只觉他的身温从彼此接触到的皮肤,传到了他这里,烧得厉害。

    “阿兰,我控制不住……你别生我的气。”

    封熙兰脸色胀红,“我没生气,你别说话。”

    “哦。”

    封熙兰艰难的将他扶到床榻,转身叫他们打了水过来。

    帕子还没拧干,便听到门外一阵动静,他们将门给反锁了。

    封熙兰立即丢了帕子上前拉了拉门,厚重的门象征性的晃了两晃,门外的锁撞得叮当响。

    他气得狠踹了下门,旋身去查看司墨,只觉他浑身都红透了,脖子胸膛一片绯色。

    “司墨!司墨你醒醒!”

    司墨此时还有意识,警告了句:“你,你要是不想……就离我远点。”

    封熙兰心脏漏掉了一拍,不愉快的记涌上脑海,他果真吓退了好几步,不敢再上前。

    司墨踉跄着脚步,用送来的水洗漱了一番,转身走了几步,踉跄跌倒在地上。

    此时他的双耳嗡鸣作响,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胀疼与麻痒像钻进身体里的蚁群,不断啃噬着他的理智。

    为了缓解这样的痛苦,他也顾不得廉耻,手掌紧握着那孽木艮,一心只想登上那极乐之境。

    氵世了一次之后,司墨神思清明了些,身体也没那么难受。

    “阿兰……”

    封熙兰捂着耳朵面红耳赤,隐约听到司墨唤他,才缓缓放下了双手,确实是在唤他。

    封熙兰艰涩地咽了口唾沫,抄起一只花瓶朝他小心翼翼靠近。

    “司墨,你还清醒吗?”

    见他举着花瓶,司墨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还是将我绑了吧。”

    “绑,绑哪里?”

    “绑双手。”司墨并着手腕,递到了他眼前。

    封熙兰拿了他的腰带将他的双手与床腿绑在了一起。

    “你睡地上,不要紧吗?”

    “地上,凉快……我喜欢。”

    “你,你喜欢就好。”说着,封熙兰放下了床缦,缩在角落里,咬着指甲神光木讷地等着天亮。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到了半夜,封熙兰已经没听到声音了,之前司墨喘得那么厉害,似乎十分痛苦,这会儿怎么会没声音了?

    封熙兰撩开帐帘看了眼,发现他已经昏迷了过去,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裳紧贴在他身上,特别是那处,充血发紫,肿胀不堪,无比氵?米浮现联翩又莫名叫人看了心疼。

    之前还剩了些用水,封熙兰沾湿了帕子给他擦了擦身上的汗水,想让他清爽舒服些。

    清凉的触感让司墨从短暂的昏迷中清醒,他看到阿兰就在眼前,声音哑得像在砂纸上磨过,“阿兰,我好难受,帮帮我,帮帮我……”

    封熙兰看着他似哭腔的哀求,原本不怎么冷硬的心肠又软了几分,“司墨,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司墨抽着气,难抵这非人的折磨痛苦哽咽:“我不想伤害你,我不想……我不想这样,可我难受,太难受了!”

    封熙兰看到他手腕上磨出了血痕,那带子已经勒进了血肉之中,司墨不是无法忍受痛苦的人。

    如果他无法忍受痛苦与折磨,或许早就结果了自己,想是这药性无比烈,已经不是忍一忍就能过去的普通药性。

    “司千流到底给你吃了什么?!”封熙兰拔出了随身匕首,划断了他手上已经变成死结的束缚。

    司墨双手没了束缚,失去理智的将封熙兰扑倒在地,相抵着厮磨,不过是饮鸩止渴,无济于事。

    封熙兰迷茫的抱着他,没有想像中的厌恶,却充满了不安与害怕的情绪。

    他没有抵抗,却让司墨思绪暂时得到清醒,“你还是拿花瓶砸晕我吧,阿兰……阿兰。”

    司墨的低唤在他耳边回荡,他只是抱着封熙兰浅浅厮磨,甚至连亲吻都不敢。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我再也不会伤害你。”语落,握过落掉一旁的匕首,狠刺了自己手臂一刀,疼痛能使人清醒,放血也能缓解体内的药性。

    眼看他要刺自己第二刀,封熙兰将他手里的匕首夺了过来,眼眶发红地怒斥了声:“你疯了啊!”

    “我……我这样,能清醒一点,你别怕,没事的,没事的。”

    封熙兰扶他回到了床上,找来干净的布巾替他包扎了伤口。

    看时辰,此时约摸二更天,再这么折腾下去,司墨不死也会去掉半条命。

    因为失血,体内的燥热降下,司墨只觉好受了些。

    封熙兰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突然间他发现过往觉得无法原谅的事物,也没有那么沉重了和在乎了。

    人固不能墨守成规,不懂得变通,司墨因着不想伤害他,情愿伤害自己,已经不是他当初所认识的那个人。

    “那个,司墨,要不,我们可以试一试?”

    更露骨的话封熙兰不可能再说出口,他的骄傲使然,这已经是他所表达的极限。

    司墨此时脑子昏昏沉沉,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什么,试?”

    “你……”封熙兰气闷的翻了个身,躺在一旁也不理他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突然间,室内除了彼此的呼吸起伏交织,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要不是还有呼吸,封熙兰以为他真的是个死人了。

    突然司墨动了,侧过身,伸出一只手试探性的搂过了他的腰,见他没有反抗,于是又慢慢贴上了他的后背,他也没有反抗,于是干燥的双唇贴上了他的后颈。

    封熙兰缩了缩肩膀,还是没有将他推开。

    于是司墨胆子大了些,绵密的亲吻如雨滴落下,他扳过封熙兰的身子,翻身压下,之前的春风细雨越卷越大,不消一会儿变成了狂风骤雨,久未停歇。

    *

    封熙兰与司墨在北关隘呆了三天,不宜久留,与司千流谈妥了之后,便离开赶回大理。

    路程又是两天三夜,司墨先将他送回了城中暂居的别苑。

    两人之间有种无言的墨契,虽谁也没提那一晚的事情,但彼此间相处不再那么尖锐。

    “你好好休息,我先回藏书阁那边,你……”司墨本想问他明天会不会来藏书阁看他,但话到了嘴边又问不出口。

    “你快走吧,已是出来不少时日,若是被他们发现,恐会露出马脚。”说着,封熙兰牵过马进了院子,干脆利落的关上了门。

    司墨盯着那紧闭的门许久,才跃身上门转身离开了别苑外。

    封熙兰倚着门听到外边的动静,得知他已经走了,紧绷着的弦渐渐放松了下来。

    青芽听到动静,拿着烛火来到院子,看到是他们小郡王回来,欣喜若狂。

    “天老爷呀,小郡王您可算是回来了!!”

    封熙兰将马牵到了后院的马厩里,问道:“这几日可有人来找过我?”

    “找过。”青芽到现在想起来都浑身发毛,背后一凉,“您可不知道,吓死我了!”

    封熙兰瞥了他一眼:“就你这出息!”

    “世子殿下带了好几个随从过来,说要接您回去,我苦苦阻拦,说世子若是硬闯,以我家小郡王的脾气,定了结了自己也不随他回去。”

    “然后司明就走了?”

    “嗯,走得也挺快的,世子殿下心里头是真一点儿也不记挂您。”

    封熙兰冷嗤,“他算个什么东西?本郡王需要他记挂?”

    “嗯嗯,小郡王说得极是!”青芽就怕他想不开,想多了伤神,好在他们小郡王一直看得比较淡。

    “去准备桶热水,我要沐浴。”

    “好呢,小的这就去准备。”

    青芽很快准备好了热水,让护院抬了进去。

    封熙兰没留青芽伺候,退下衣裳坐进了浴桶里,身上还残留着那夜暧昧的痕迹,是封熙兰不敢回想的激烈与情动。

    司墨身边没人伺候,回去就在湖泊里淌了个水,南昭夏日的晚上,没有那么炎热,下水潜了会儿,司墨竟觉有些凉快,没玩多久便穿了衣裳上岸了。

    当天夜里,司墨身子发了热,烧得迷迷糊糊的,也没有人察觉。

    要不是次日下午,封熙兰去看他,他指不定能病死在藏书阁。

    封熙兰赶紧叫青芽去请大夫,看了眼案上放着的食盒,里面的饭菜已经凉了,证明是有人过来送过饭的。

    司墨躺在榻上未起,难道那些人不会过来看一眼么?再怎么样他好歹也是个郡王!

    原来,真的没有谁会关心他的死活。

    封熙兰突然有些难受,坐在床榻上替他换了额巾,低语:“都是郡王,怎么就你这么惨?惨兮兮的大笨狗。”

    第63章

    大夫很快请了过来, 给司墨开了药方,让青芽又跑了一趟去抓药。

    司墨傍晚醒了一次,人给烧糊涂了,看到封熙兰以为是在做梦, 拉着他的手一边撒娇一边哭:“阿兰, 我好苦啊!我病了, 他们也不管我, 我要是死了, 没有人会为我难过……我一个人真的很孤独, 呜呜呜……”

    封熙兰心脏仿佛被针扎了下,抱着他的大脑袋, 给他顺着睡凌乱的头发。

    他只觉梦里的阿兰特别温柔, 哭得更大声:“我唯一喜欢的人, 大哥也要抢走, 啊啊啊啊……为什么?”

    “司墨,别哭了,我不是在这儿吗?”

    “你现在是在这里, 可等我梦醒了, 你就走了。”

    他就说司墨怎么这么放飞自我释放真性情了,原来烧得以为自己在梦里呢!

    封熙兰也没点破这不是梦, 只是第一次这么耐性的哄着一个人:“那这个梦就做长一点。”

    “阿兰,我好孤独, 好孤独。”司墨痛苦的紧闭着双眼, 诉说他心里的委屈,“其实那个我,不是真的我,我只要装作不在乎, 就能保护好自己,要是被人看穿了他们会笑话我。”

    “笑话你什么?”

    “笑我痴心妄想,笑我内心软弱,笑我嫉妒成狂……我每日都好像在炼狱里煎熬,苦苦挣扎却什么也得不到。”

    封熙兰不由更加用力的抱紧了他,仿佛想多给他一点温暖,“别怕,已经过去了。”

    “还好,还好你来了,我喜欢你阿兰,你太耀眼了,太好看了,我想把你藏起来,只给我一个人看。”

    “你这想法很危险。”

    当事人却只觉得委屈,嘶哑地抽着气儿,“我只是想想。”

    “想想也不可以。”

    “你在梦里怎么还这么霸道?”

    “我霸道?”封熙兰掐了把他脸上的肉:“你再说一遍?”

    “嘶,好疼!”

    “哼!”封熙兰将他扔回了枕头上,起身径自倒了杯茶水。

    司墨脑子空白了几息,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惊觉刚才并非是在做梦,顿时面红耳赤,等过了这阵羞耻心,又开始耍无赖了。

    “阿兰,这枕头有点硬。”还是他抱着自己舒服些。

    “那你就起身坐着。”

    “我头疼,想喝水,你可以给我倒杯水吗?”

    封熙兰拿了茶杯给他倒了杯水,他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封熙兰也不忍心,便扶着他,将水喂他喝下。

    司墨一双深情的眸子,炽热地一直盯着他,看得封熙兰坐立难安。

    “你再这样盯着我,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挖了!”

    司墨只得收回了视线,盯着他修长白嫩的指尖,回想到前几日夜里,他用这双手帮自己泄身,小腹发紧。

    此时已经入夜,两人都没吃东西,青芽抓回来的药,此处也没有地方煎。

    “你以前生病了,都是如何过来的?”

    司墨不在意道:“熬过几日就好了,你莫要担心,这种热症耐何不了我,出一身汗,明早就会好的。”

    “你离开的这几日,可有人过来看你?”

    “除了每日送饭的女使,不会有人来看我的。”

    “要不,再让替身帮你呆几日,你跟我去别苑。”

    司墨瞪大了双眼,惊喜来得太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误听,“跟你去……去别苑?做什么?”

    “你现在病着,跟我去别苑养几日。青芽会给你煎药,你要是不愿意就算……”

    “我愿意!就怕你嫌我烦。”

    “如此,便趁着夜色随我走吧。”

    “你,你要带我回去?”司墨要是长了根尾巴都能甩出残影。

    封熙兰默了会儿,无奈说道:“大夫说你现在身体很虚弱。”

    中了那种烈性药,之后又自残流了这么多血,是极亏损元气的。

    “嗯嗯。”司墨用力点头,有气无力的又靠在了床边。

    封熙兰一眼便看出他是装的,但是没有道破,而是扶过了他离开了书阁,待他们走后,隐藏在黑暗中的替身悄无声息的躺回了司墨的榻上,与他之前一般无二。

    司墨跟他回了别苑,之前是在外边看了两眼,走进去后便觉得地方虽小但是布置得很精致干净。

    “青芽,你赶紧去煎药。”封熙兰一边吩咐着,一边将司墨扶进了屋内。

    “好。”青芽瞧这司墨郡王气色确实极差,一副快死的样子,片刻也不敢耽搁,赶紧拿了药包去厨房了。

    *

    今日阳光和煦,封越带着夫郎和儿子过来游湖,晓枫带着烎儿坐在船里摘莲蓬,他正坐在凉亭摇扇吃着茶水,看着他两玩乐也十分有趣。

    “王爷,有您的密函。”

    慕云华匆匆跳下了马,将手沾着指尖余热的密函递到了封越手中。

    封越拆看密函迅速看罢,又递给了慕云华:“拿去烧了。”

    “欸。”慕云华瞥了眼信上的消息,面上一喜:“阿兰郡王不负所托啊!”

    “离行动的时间还算宽裕,不过南昭不宜久留,我们也是该起程回广陵了。”

    晚上回了客栈,封越回了一封信给封熙兰,里面还有一个圆形的铜牌。

    这铜牌能调动他留下来的一百多侍卫,这个数量已是极限,且无法集中潜伏,传递消息皆以暗号为准,设有几个据点皆在信中简易地图中标记。

    封熙兰将地图中标出的据点熟记于心后,烧毁了密信,可惜,不能送他们一程,再见面至少也得等来年了吧?

    船在海面行驶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回到广陵时已是九月,不似离开时那般炎热。

    谁知刚一到广陵,那萧玄毅已在渡口焦急等待。

    见他们下船,萧玄毅上前做了个揖,低压着嗓音道:“王爷,京中传来密报,皇上病危了。”

    “什么?!”封越心脏紧了下,不敢相信地再三确定:“消息可当真?”

    “千真万确,密令中皇上召属下回京,怕是……最迟两年内大局可定。”

    “你何时动身?”

    “就在这两日即刻起程回京。”

    “本王同你一起走。”

    萧玄毅大惊:“这……若是被发现,这可是死罪。”

    封越:“都何时了,还拘泥于这些死规矩,如今京中风云搅动,我远在广陵,这些年传入京中的消息也算安份守己,谁会想到本王会在此时潜入京中?”

    萧玄毅点点头:“那属下便回去准备起程事宜。”

    “去吧。”

    待萧玄毅策马离开后,封越与魏晓枫乘着马车赶回王府。

    见封越拧着眉一脸凝重,拨弄着手里的七彩玉髓串,不知在想什么。

    魏晓枫联想到他之前在与萧玄毅说话,想必是什么恼人的公事吧?

    已经许久未见封越这样凝重的表情,上一次还是四年前在宫中被逼与他许下婚约的时候。

    魏晓枫抬头正要与他说什么,封越默契的抬起眸子朝他看去。

    两人视线在半空交汇,便明了对方的心思。

    “你是不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办?”

    “我得离开广陵回京中去,京里传来消息父皇病重。”

    “那……得去多久?”

    “不知道,或许一年,或许两年,我会将广陵的九成精锐士兵调走,留下云先生和慕侍卫护你和烎儿周全。”

    魏晓枫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笑容:“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烎儿。”

    “晓枫……”封越紧扣过他的手,看着他与怀里熟睡的稚子,心里免不得一阵酸涩,“辛苦你了。”

    “不辛苦呀。”魏晓枫笑道:“和你在一起这几年我过得一直很开心,你什么苦都没让我吃。我们一起的,你说过,总不能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吧?再说,这算得上什么苦?王府里的事情我也一直在学着管理,出错了,也会有赵管家提点我。”

    是啊,他早已不是那时的晓枫了。

    封越还有一点比较担忧,在广陵海域的海盗并未剿尽,这只是北海的一个分支,他们的面相特征不是大元人,倒是很像扶桑人的特征。

    之前那场海战虽胜得漂亮,但同样手段用不了第二次,他们会有所防范,这几年一直相当平静,却反而让他更加警惕。

    他们报复心极强,只要还有余党,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怕的是,一旦这些海盗得到消息,他带着精锐离开广陵,那些海盗会乘机卷土重来。

    封越将自己心里的担忧与魏晓枫细说后,魏晓枫眸光沉了沉:“只要他们敢来,我们定当全力奋战,打到他们怕了为止!”

    封越看着他斗志激昂的模样不由失笑,“我相信你,晓枫。”

    魏晓枫心头一动,轻应了声:“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我和烎儿不是你的束缚,而你的后盾。”

    “唔……”烎儿睡梦中仿佛听到爹爹在叫他的名字,小手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醒来。

    马车外传来赵管家的声音:“王爷,王妃,世子殿下,已经到了。”

    因为走得比较急,封越在王府也没有停歇,次日一早便去校场点了兵,留了五千士兵守在广陵,两千精锐分成五批,装扮成杂耍班子或商队,从广陵水陆两路出发。

    而封越会扮成萧玄毅的手下,与他一起离开广陵,回到京中。

    离开的前天晚上,魏晓枫正在给他收拾东西,这事本可以让下人去做,但是他想亲自给封越收拾。

    总觉得他什么都用得到,回头一看,又收拾出了一大箱子。

    封越看着他反反复复把东西清出来又放进去,一把将他打横抱起回了床上。

    “我还没有收拾完呢!你快放我下去。”

    “别管了。”封越吻了下他的脸颊,“我只带一些银钱与平时要用的伤药就行,贴身衣物一套就够用。”

    魏晓枫红了眼眶:“我给你收拾了那么久也没挑出些有用的。”

    “你是心乱了。”封越将他紧搂在怀里,轻揉着他的头发:“我知道你担心我,舍不得让我离开。”

    “嗯。”魏晓枫声色颤抖沙哑。

    “今晚就别折腾了,先睡觉。嗯?”

    魏晓枫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汲取着属于他的气息,反手抱着他的双臂不由收紧。

    这几年他们没有分开过,魏晓枫便以为,就能一直这样再也不会分开。

    若是只出去走走便也没什么,但他回京是争压那至高的皇位,一旦失败……他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要不,我随你一起走吧,把烎儿留下。”

    “之前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不记得了?”

    “我记得,可是……”

    “烎儿需要你照顾,两个爹爹都不在他身边,他多可怜啊?”

    魏晓枫靠在他怀里不再说话。

    封越抬起他的下巴,发现他眼睫上沾着泪珠,心口也有些难受,他低头吻去他眼睫上的泪珠,然后落在他挺俏的鼻上,最后温柔的落在他的双唇上。

    他的吻无比珍视温存,让魏晓枫很快沉迷于这缱绻柔情中。

    次日天还没亮,封越一身便装,与萧玄毅等人悄悄离开了广陵,一路快马加鞭赶去京中。

    第64章

    在行至山海关前, 封越写了封密函,让手下送往西北青阳城。

    因萧玄毅手中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快马加鞭过了山海关,在驿站稍作休息, 黎明前动身, 赶至少天夜里, 进了京。

    萧玄毅是皇帝的亲信, 他一进城皇帝必定得到了消息, 他得先进宫复命, 封越易了容在进城后便与他分开了。

    他在客栈休息了一晚,次日天将亮便牵着马风尘仆仆来到大学士府的正门, 此时刘文雍也才刚起榻, 洗漱准备早朝。

    护院一开门, 便见门口站着一戴帷帽的男子, 身形挺拔如劲松,牵着一匹黑鬃马,好看威风得像是一幅波墨画。

    “您是?”

    “我是你们刘大人新聘的门客, 名叫越峰, 烦请小哥通报一声。”

    他们家大人也从未聘过什么门客啊,难不成是什么骗子?

    小哥疑惑的转身进去通报了, 刘文雍刚着了朝服,吃了口甜汤, 便见家丁匆匆跑了过来, “大门,外头有一男子,就是您新聘的门客叫越峰,前来求见。“

    刘文雍一时无察, 冷嗤了声:“老夫要什么门客?将他赶走,赶走!”

    待那家丁刚转身走出屋,突然又被刘文雍给叫了回去:“等等,你说那男子叫什么?”

    “他说他叫越峰。”

    刘文雍精神头一震,“是何模样?”

    “看着挺年轻,戴着帷帽,着一袭黑色锦袍,身形十分挺拔伟岸,气质不俗。”

    刘文雍一听这描述,便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快,将人请进来先安置在文华阁内,我先赶去早朝,你们送上些吃的,待我回来再说。”

    “诺。”那小哥小跑着赶去了府外,牵过封越的马,将他带到了文华阁。

    这文华阁是刘文雍私人藏书阁,一般人不准随意靠近这里,他也算是有幸能踏入。

    家丁将他带到此处,很快备好的热水和早膳。

    “我们大人赶去宫里了,得申时才能回府,先生请自便。”

    封越轻点了下头,家丁与女使纷纷退了下去。

    封越摘下帷帽,径自用水洗漱了一翻,拿了本书坐在案前,一边阅读一边用着膳。

    他如今养成了看书的习惯,一个人在书阁里也能平心静气的呆上好长时间,若是上一世,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今日早朝,皇帝因身体不适,早早退朝了。

    刘文雍与几个同僚回文渊阁时,同僚满是忧心。

    “如今皇上龙体每况愈下,药石罔效,这可如何是好?”

    “今日皇上已经下了诏书将大皇子和二皇子调回京中,平静了一些时日,怕是又要动荡不安了。”

    刘文雍倒是一幅老神在在,扶须道:“万事自有定数,犹如花开花败,黄叶飘落,风虽然能改变一二,但叶子终究是会落地的。”

    同僚一听这话,便放宽了心去,刘文雍既然能这么说,定然是心中已预知了这其中定数,他不慌,就没什么好慌的。

    今日申时未到,刘文雍便提前坐马车回了大学士府。

    文华阁内,只见小榻上封越正斜椅着小憩,手里还握着一本书,似是等得乏了。

    刘文雍轻咳了下嗓门儿,封越在不熟的地方睡眠极浅,立时便醒了过来。

    端坐起身子,放下了手里的书,起身上前做了个揖:“老师,许久未见,您身子可还康健?”

    刘文雍扶过他,请他落了座,“劳你挂心,还算安健。”

    此时女使送来了茶水,又匆匆退了出去。

    两人安静吃了几口茶,并未急着说事。

    直到刘文雍歇了会子,才问道:“你此次回京,是因着皇上病情?”

    “正是。”

    刘文雍点点头:“病来如山倒,半年前皇上龙体还康健,短短几月,便精气神俱损,实在蹊跷得很。”

    “御医也没查出什么病因?”

    “都说是思虑过甚,积劳成疾,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转。”

    封越拨弄着手中的冰彩玉髓,眉头紧锁:“父皇召回了萧玄毅。”

    刘文雍神情微惊:“哦?萧玄毅是皇上的亲信,也是左膀右臂,宫中一千御林军皆听他调遣,皇上将他调回来,是怕宫中有变啊!”

    “依刘大人的意思,我父皇到底是个什么心思?”说实话,封越至今也没有完全看透过。

    刘文雍扶须沉默了几息,才道:“皇上年少时,曾与德妃,也就是昔日的通政使四姐儿钟情不渝,可奈何当时身为太子,无法抵抗皇命,娶了先皇后为太子妃,这才将德妃纳为夫人。”

    “那德妃,想必是个难得的美人。”不然何至于让他这个父皇念念不忘至今?

    刘文雍摇头:“德妃秀立端庄,但若说美人,先皇后的美貌世间难寻。”

    封越不解:“那她是如何做到恩宠冠绝后宫?”

    “先皇后乃是将门之女,为人性子直爽骄傲,也敢于谏言,可忠言逆耳,皇上对她本就有些嫌隙,自是不喜听到的。”

    “当年太子执政,通政使常送密函与奏章奔于往来东宫,德妃常跟在其父左右,便与太子相熟,那时德妃天真浪漫,太子苦于朝庭政务与各方势力纷争,免不得寻求精神慰藉。”

    “先皇后进东宫不到一月,那德妃便成了夫人,太子继位第一年,周家军……哎!”

    这是一件无比沉痛的事,如今谁也不敢多提一嘴,生怕惹上什么是非。

    “周家军当年两万兵马前去九边清剿敌军余孽,却是一去未归,打了这么多年胜仗,那余孽怎么就能一朝取胜?”封越满是凝重。

    刘文雍轻叹:“先皇后曾多次恳求皇上彻查此事,皇上并未理会,两人也更加疏远,不久德妃就从一品夫人晋封为贵妃,先皇后的地位一落千仗,但好在这时候,大皇子出生了。”

    “大皇子六岁那年,先皇后薨逝,不到一年时间,德妃也相继殡天,德妃死前一个月疯疯癫癫,说是先皇后来索命了,皇上便牵怒于大皇子,以不吉为由送出了宫去。”

    “太后虽不是皇上嫡母,但毕竟是周氏之女,借以抚养大皇子之名去了明月庄韬光养晦,这一去就是十几年才回到宫里。”

    封越不由想起小时候因大皇子无亲无靠,还欺负过他的情景,对他生出了几分愧疚。

    “大皇兄这些年,也是不易。”

    “是啊,大皇子是个苦命人,可惜生在皇家。”刘文雍惜他才干与格局,可惜,时不待他。

    封越不由好奇:“老师如何看待二皇兄?”

    “二皇子有些慧根,做事中规中矩,老夫接触不多,不多做余评价,想必王爷心里已有一些答案。”

    是啊,最了解二皇子的人,不正是他吗?

    封骁善妒又心胸狭隘,记仇不记恩。

    刘文雍最不想看到的是,是那原本就不合适的人,坐上原本不属于他的位置,那是天下人之不幸。

    扶持大皇子也好,扶持广陵王也罢,只要能保大元百年盛世,他便死而无憾。

    “王爷便先在这里住下,伺机而动,切莫冲动行事。”

    “学生知晓,老师尽可放心。”

    刘文雍起身做了个揖:“那老夫便叫他们就在文华阁收拾了客房,王爷只管住下。”

    “学生叨扰了。”

    刘文雍失笑,眼里瞧着满是对他的欣赏:“王爷客气了。”

    四年前,封越少年成名,性子难免骄纵狂傲,虽重情义是好事,但太过对二皇子封骁言听计从,他这般也是跟陈皇后的教导有关。

    幸好他及早醒悟,走上属于自己的人生坦途,实在叫人欣慰。

    *

    南方的十月已经早已褪去了夏日的炎热,半个月的阴雨下得人跟着精神萎靡。

    衣服总是潮湿,禇灵峤从屋檐下收进来用炭火烘干了再叠好,收进了放着桂花薰香的衣柜里。

    他是个在生活中十分细致的人,能养家还能照顾好孩子,这几年一直帮封朝调理着身体,他的身体也日渐好了起来。

    今晚是封朝哄睡了莹儿,这才回了卧室,床帐还卷着没有放下,禇灵峤倚在床头看着医书,直到封朝上了床榻才将书放下。

    “你每次总是能很快把莹儿哄睡。”

    封朝躺进他的怀里,笑道:“是你太宠着她,每次睡个觉还要提许多要求,她不怕你。”

    禇灵峤:“还是你会教孩子。”

    “平时是你带着莹儿,跟你比较亲才会肆意了些,我平时事务繁忙,极少带她,她跟我有些生分。”

    禇灵峤吻了吻他的脸颊:“那你以后多陪陪莹儿不就好了?也多陪陪我。”

    封朝默了许久,才艰涩地开了口:“灵峤,我得回京一趟。”

    褚灵峤坐起身,惊诧地看着他:“回京?什么时候?”

    封朝翻身长叹了口气:“今日来的消息,这两日便要动身。我父亲身体有恙,叫我回去。”

    禇灵峤心里一阵酸涩,想问他可不可以不回去?但是他知道这样太自私了。

    可他有种不好的直觉,封朝这一走,他们之间必然横亘着一道天堑,不知何时才能再像现在这样重聚了。

    “我和你一起走。”禇灵峤一脸坚定道:“以后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朝儿,我带莹儿和你一起走!”

    “灵峤,你跟我在一起不太安全,待我离开这里之后,你便带莹儿也迅速离开,不要逗留。”

    褚灵峤不再求他留下,或说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还能再见吗?”

    封朝抿着唇看着他,彼此沉默了许久也没说话。

    禇灵峤双手捧过他的脸,深情的吻向他的唇,抵死缠绵。

    “不要忘了我,这辈子我只爱你一个人,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来找我和莹儿,知道吗?奉朝,你记住了吗?”

    “好,我答应你。”

    两天后的清晨,褚灵峤从睡梦中醒来,下识意唤了声,“朝儿!”

    等了许久,没有人应答。

    一股酸涩从心口涌上,好他叫一阵难受,“朝儿……”

    他瞪大着失魂的双眼,躺在床上许久,才找到力气起榻,莹儿还小,得吃早饭。

    沈灵峤穿上衣裳,才刚走出卧房,便看到院子里莹儿小小的身子,光着小脚丫子,拿着簸箕正在给篱笆里的小黄鸡喂食。

    “咯咯,吃饭饭,长高高。”

    “莹儿!”

    “父亲!莹儿在喂咯咯。”

    沈灵峤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眉头紧蹙:“天凉了,打赤脚不冷么?生病了怎么办?”

    “莹儿不怕生病,父亲是神医。”

    沈灵峤失笑,抱着莹儿回了屋。

    给她擦了小胖脚丫子,穿上粉粉的绣花鞋,“等会儿父亲带你去吃周记家的米粉,然后,我们就要出远门了。”

    莹儿兴奋的瞪大了双眼:“出远门?我们要出去玩吗?”

    沈灵峤笑容有些失落,怀念地环顾了下这屋子,迅速收拾了东西,带着莹儿走出了院子,落上了一把沉重的锁。

    “走吧。”

    莹儿被牵着走出石板路几步,疑惑的回头看了眼院门上沉重的锁。

    “父亲,今日为何要锁院门,爹爹晚上还是要回家的。”

    沈灵峤难受了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只是弯腰紧紧抱起莹儿,从寂静的小巷走入了清晨烟火气息的闹市中,淹没人海。

    大皇子封朝与二皇子封骁抵京那日早朝,皇帝他们治理有功,大大封赏了两人。

    商明玉破格提升为工部尚书,百年来,从未有哥儿能有这般殊荣,但满朝文殊无一人不服,皆是对商明玉赞不绝口。

    下了朝,两位皇子同来皇帝寝宫侍疾,皇帝脸色十分难看,整个人也消瘦了许多。

    封朝过来时,他只是浅浅看了眼,便以体恤为由让他给太皇请安,再回未央宫里歇息,只留了封骁侍疾。

    封朝请了安,拜别了皇帝,一路往仁寿宫而去。

    临淮恨得牙痒痒:“皇上这是何意呀?二皇子过去打了一阵秋风,混了一圈回来,还跟您同等赏赐,功名共享了?嘿哟,真是满朝文武都要笑掉大牙。”

    “他要的便是这功名,写进史册是他称帝的一份荣耀,只是封骁愚钝,不知父皇对他的用心,只想着父皇在他小时候,对他的苛责是何其严厉,何其的不公。”

    “那三皇子也是个不中用的!您说这天时地利人合,他咋就被弄去广陵了呢?留了个封骁来恶心您!”

    “我这三弟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咱们且等着罢。”

    临淮送封朝送了仁寿宫,里头的这个老太后也不是好招惹的,每次不得把他们殿下磨上一番才肯放人?

    封朝进了殿里,都做好长跪的准备,就是这四年没长跪过了,身子骨被褚大夫温养得娇气,不知能否受得住。

    谁知太后一反常态,一进来便叫人给他赐了座。

    太后养的波斯猫竟是通人性的在他腿边缠了一阵,封朝忍不住噙着笑,摸了摸这畜生柔软光滑的皮毛,撒了娇才回了太后怀里。

    太后打量了他一番,语气一时听不出好赖,“出宫这些年,瞧着圆润了些,脸色也没之前那么苍白了。”

    “得皇祖母挂念,福泽延绵,孙儿才能顺遂。”

    “如今你父皇身子骨欠佳,储君之位未定,这关键时刻,你便要多活跃一些,这几日已经有不少官员上奏要立你为太子,这是名正言顺的事!”

    名正言顺,这四个字听了多少年?封朝已经记不清了,父皇偏心又不是一日两日,其实他对这皇位早已没有了执念。

    起初,他以为太后与周家是一条心,想替周家讨一个公道。

    后来才知并不是,太后扶持他只是为了自己的私利,周家如何其实与她无关。

    这些年从来都是他一个人在孤军奋战。

    而他也已认清事实,周家军惨亡的真相,不会也不允许公诸于众,真相早随着周家军一并埋进了土里,永不见天日。

    这罪魁祸首还坐在那龙椅上,并且会一代又一代传下去。

    如今太后对他客气了些,没有别的原由,若是他将来有一天能登上皇位,便是她今后荣华富贵最大的依仗。

    封朝与太后各怀心思聊了会儿,便放他回了未央殿里歇着了。

    “殿下,喝口热茶吧。”临淮倒了杯茶水给他。

    封朝失神的轻啜了口茶水,眼中的神光渐渐清明,“这是黄茶?”

    “正是!”临淮笑道:“回来之前,褚大夫买了好几斤,让奴才带着,他说您爱喝。哎呀这褚大夫真是心细,惯会照顾人的。”

    “灵峤……”不知他现在和莹儿身在何处?

    封朝喝了茶,振作了些,眸光沉了几分:“这几日,父皇因着文武百官的压力,定会立下太子之位。”

    临淮疑惑:“殿下您心里可有把握?”

    封朝笑了笑;“你想多了,父皇将他调去楚庭任职,不正是为了给二弟继太子之位铺路么?”

    临淮快要气死:“这太子之位落在广陵王头上都顺理成章,让我心里头能舒坦些,落在二皇子头上,这叫皇后娘娘和周将军在泉下得知,岂能甘心?”

    德妃害死了先皇后,皇帝心里一清二楚,却由着这事发生,如今德妃的儿子还要来跟他们殿下抢功劳抢皇位!

    “如今德妃母家赵氏一族在父皇提拔下,在朝中也出了几个有影响力的人物,二皇子母家虽无兵权,但在朝中却有一定的话语权。”

    封朝起身看向天边橘红色的晚霞,叹道:“为大元盛世奉献一辈子的忠臣良将,不该是那样的结局,他们戎马一生,应该好好活着安享天年,看一看他们亲手打下的江山,是何等壮阔美丽。”

    “殿下切莫哀思过重哪!”

    “本宫不想再看到如周家军那样惨烈的事件发生,如今三弟已成气候,不如便助他一臂之力,护大元百年盛世,海晏河清。”

    那一晚上,封朝又梦到了他的母后。

    那时他六岁已经懂事了。

    母后缠绵病榻许久,去世的那晚上,她拉着自己说了许多话,眼里满是不甘与忿恨不平。

    “朝儿,将来有一天,你定要坐上那至高之位,还明周家军惨死的真相!”

    “母后……”

    他不安无助的哭了很久,想让母后快点好起来,小时候的自己很弱小,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就希望快些长大,长大了,等有了能力,就可以救自己的母后,救自己与周家于水火之中。

    后来,他的母后没了,他双肩挑着这个重任慢慢长大,才发现小时候的自己有多幼稚。

    他想得太多,能做的太少。

    夜里皇帝身子又不好了,徐保宝宣了封骁过去侍疾。

    给皇帝喂了汤药,封骁坐在龙榻前的杌子上,半步也不敢离开。

    皇帝瞧着他,不由想起了德妃,封骁眉眼间像极了他的母妃。

    “这么晚了,朕叫你过来侍疾,你心里可怨着朕?”

    “父皇说哪的话?这是儿臣应该做的,能侍奉您身侧,也是儿臣之幸。”

    “还记得你十二岁那年,冬季围猎,因着越儿调皮在林中迷失了方向,整个御林军在林中搜山一天一夜,才将你们两带了出来。”

    提到这个,封骁不由握紧了拳头,低下头掩去眼中的恨意:“儿臣记得。”

    “你拼了命将越儿背了回来,双脚都是血,手肘也擦破了皮,脸上是被荆棘挂出来的条条血痕,太医过来瞧了,你冻伤严重,说若再晚些时候,你双腿便会不保。”

    “儿臣记得……”封骁眼里满是泪水,忍不住诉苦:“儿臣那时全然不顾自己性命,只想着不能让三弟受伤,因为他是父皇和母后最疼爱的儿子,是镇国公最疼爱的亲外孙,他若磕着碰着,我定又要受到责罚!”

    “可我还是被责罚了,父皇当着所有人的面,重重打了我一耳光,伤还没好全,便被罚跪到天亮,无论我怎么做都是错的,在父皇眼里,始终只有三弟。”

    “你恨朕?”

    封骁强忍着悲愤,声音颤抖得厉害:“儿臣不敢。”

    “那你可恨越儿?”

    “儿臣……不敢。”

    皇帝长长叹息了口气,“镇国公,陈家,几个赵家也招惹不起,陈家野心勃勃,一心拥立越儿为太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朕乃堂堂天子,岂能被陈家胁持?皇家威严不可侵犯,陈家功高盖主,对皇室权利而言,便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剑,使朕夜不能寐!”

    第65章

    封骁听罢, 心里恨极:“因着这些,儿臣日夜受的煎熬便是该的么?”

    皇帝爱怜的伸手轻抚着他的头发:“骁儿,等你坐在这九五之尊之位,你方能明白, 许多时候, 是身不由己的。”

    封骁猛地瞪大了双眼:“您说……什么?”

    皇帝:“朕这皇位, 始终是要传给你的, 朕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查不出原由, 定是封朝与太后想让朕死!骁儿,你放心, 朕定会给你铺好前方的路。”

    “父皇, 您……您愿意传位予我?”封骁始终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您不是最疼爱三弟吗?”

    “傻孩子, 那不过是掩人耳目,做戏罢了。朕与皇后……在二十多年前,也不过是一场交易, 封越是你的磨刀石, 他从来都不是太子人选。”

    “交易?”封骁摒着气,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从来没有想过,皇后与皇帝之间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皇帝神情肃穆, 没有再说下去。

    封骁见他缄封不语, 也不敢追问。

    之后父子之间的气氛俨然融洽了许多,封骁神色恍惚的回到了寝殿,张氏拿了参茶给他,笑道:“允儿好不容易哄睡下, 一直吵着想见你呢。”

    封骁轻应了声,若有所思的轻啜着参茶,“明日我要出宫一趟,你带着允儿小心谨慎行事。”

    张氏福了福身退下去了。

    这几日朝中为立谁为太子,吵得不可开交,广陵王无人敢提,但是眼前宫中这两位皇子拥趸势力分成了两拨。

    还有以刘文雍等人持中立态度,见机行事。

    封骁悄悄出了宫门,来到了城中买下的私人别苑,这处别苑座卧山中,环境极为清幽偏僻,平时几乎不会有人来。

    封骁下了马车,走进依山中湖泊而建的水榭。

    水榭外守着两名侍婢,侍婢穿着的服装是苗疆的服饰,见到封骁过来,行了个礼。

    “我要见你们的南疆王。”

    “殿下稍等,容奴婢进去通报。”

    没一会儿,那女婢出来了,“南疆王有请殿下入内一叙。”

    封骁大步走进了水榭客厅,只见客厅的榻上正坐着一个五官极为精巧,眉眼透着几分邪佞的男人,男人面部深邃平整,看不出是何年龄。

    他身上配戴着许多银饰,着装以黑红蓝为主,唇色很深,眸光冰冷,盯人时犹如没有温度的毒蛇,极巨杀伤力与威慑性。

    即使封骁贵为皇子,在他面前也不敢出格一分,恭敬朝他行了礼。

    南疆王也未看他,声色清冷道:“二殿下请坐。”

    封骁坐到了小榻对面,此时婢女送来了茶水。

    “二殿下此番前来,可是宫中有何变故?”

    封骁一脸恳切,“我一开始就弄错了……”

    “哦?”

    “父皇其实是属意立我为太子的!”

    南疆王冷笑:“那不是很好么?”

    封骁激动道:“能否……能否请南疆王解了父皇身上的蛊毒?”

    南疆王端茶的手顿住,抬眸睇了他一眼:“当初你找本座合作,下蛊毒之前,本座已经提醒过你,钩沉一旦埋下,就再无回头的可能。”

    “您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二殿下,请不要强人所难,还有,别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待你登上皇位时,便恢复我南疆国独权,大元百年不得干涉。”

    封骁暗抽了口气:“没有一点缓解的法子?”

    “请回罢。”

    封骁悔恨不己,心中却已知再无挽回的可能。

    封骁失魂落魄离开了水榭,才刚回到寝殿,便看到徐保宝持着拂尘在外等着。

    “二殿下。”

    “父皇今日如何?”

    “刚才皇上又吐血了,奴才想着,或许您去瞧瞧他,他会好受一些。”

    “待我换了衣裳,我便马上过去。公公稍等!”

    皇帝的气色一日不如一日,昨日瞧着还能有些精气神与他说会儿话,如今再见,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父皇,儿臣不孝!”

    皇帝安慰的拍了拍他的手背:“莫要难过,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

    “父皇……”封骁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却无力改变什么。

    “这几日朝堂为立太子之位争得十分激烈,也确实该有一个结果了。”

    封骁心脏紧了下,随之而来的喜悦冲淡了那几分悔恨与懊恼,嘴角差点要抑制不住笑意:“父皇还是以养好身体为重,切莫过于忧心操劳。”

    *

    今日朝庭又是纷争不断。

    “大皇子满门忠烈,又是皇长子,理应顺应伦理纲常,继承大统,此次楚庭又立下大功一件,深得民心,请皇上三思!”

    皇帝撑额闭目假装没听到。

    朝臣激愤不己,从有理有据到两厢开骂。

    吵闹了一翻,只听得那赵大人吼了一声:“若说次子继位有失大统,那大元皇位岂容一个哥儿染指?不是惹天下人耻笑?”

    封朝八风不动立于朝堂,只是眸光有几分闪躲,出卖了他此时内心的不安与惶恐。

    封骁嘴角噙着一丝讥讽的笑。

    曾与周家交好的多为朝中武将,说话嗓门大,口水喷得多,相比起这些文臣的能言善辩,有时只能哑口无言,不知辩驳。

    “放你娘的屁!大皇子的身份从出生起就由内务府记录在册,岂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抹黑的?你们这般污蔑皇子身份,可是死罪!”

    “大皇子是哥儿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人亲眼所见!”

    “如何见?简直一派胡言!”

    那赵家人上前一步道:“皇上,微臣在民间走访多日,大皇子在楚庭治水三年多,皆与一个叫褚灵峤的大夫同吃同住,同进同出,他们之间还育有一女,名唤褚莹!若大家不信,便可传唤这父女俩前来相认!”

    封朝面上不显,袖中的双手不由紧握成拳。

    封骁冲封朝笑道:“大皇兄,你怎么也不说话?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封朝也不由坦然一笑:“二弟为了皇储之争,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种流言当真可笑。”

    “既是流言,那皇兄定然不怕将那父女两人叫来殿来认上一认了?”

    之前还力荐封朝为太子的武将们皆默下声来,瞧封骁那笃定的样子,还有赵家人激昂的话语,莫非是真的?

    皇帝气息急促虚弱,“封朝,你可有话要说?”

    封朝暗吸了口气,上前做了个揖:“回父皇,儿臣自幼体虚,那褚大夫在民间有神医之名,能在楚庭碰到褚大夫也是儿臣的幸运,那几年为治水之事,常常绞尽脑汁到深夜,殚精竭虑,身体亏损厉害。若不是褚大夫精心替儿臣调理病情,儿臣怕是已经没有气力站在这儿说话了。”

    刘文雍突然感叹了句:“哎,大皇子真是辛苦了,万事开头难,这楚庭治水一直毫无头绪,最难的就是前两年啊!直到去年这水利功程才得以有条不紊的实施,才能闲下功夫休息。”

    此话一出,封骁一阵面红耳赤,他就知道这刘文雍平日不出声,一开口就是冲他来的!

    “是啊,二弟半年前去了一趟楚庭,也应该知晓这些吧?你去的真是时候,再早一些,你若像之前那样得了热风寒,别说一睡就睡个三五日,之前可是半天都没得休息。”

    刘文雍附和道:“那此说来,这褚大夫也算是功臣了!”

    赵家人说道:“既然是功臣,那也好办,便叫上殿前赏了他,清者自清,大皇子行得正坐得端,应该不怕相认才是?况且褚大夫也算是大皇子的半个恩人吧?”

    皇帝沉声道:“那便宣此人进殿!”

    封朝身体僵直在原地,袖中的拳头捏得发疼。

    时间仿佛从未像现在这般难熬,整颗心犹如在烈火中炽烤,面上还要维持着冷静。

    等了好一会儿,殿外传来大太监的传唤。

    所有人往殿外瞧去,只见一个身着深蓝长袍的青年,牵着一个年幼的小姑娘走了进来,青年气质沉着干净,目光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很是文雅,朝殿上的皇帝拜了一拜,小姑娘与有模有样的跟着拜。

    “草民褚灵峤,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免礼罢。”

    褚灵峤眼观鼻鼻观心,低垂着眸子没有乱瞧,从他被一群神秘人拦截到一路将他们送回京,来到天子殿前,他已经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朕听说你医术十分了得?素有神医之名。”

    褚灵峤恭谦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草民医术相比先辈也只是习得一点皮毛,不足以吹嘘为神医。”

    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骄不躁,虚怀若谷,确实有君子风范。”

    封朝摒着呼吸,竟不敢回头去看。

    封骁一直盯着封朝细微的表情,瞧出了一点心虚,便添油加醋道:“大皇兄,你的恩人已经近在眼前,同你一起站在这大殿之中,你为何不回头瞧一眼?”

    封朝扯着笑,看向封骁,“二弟,不觉得有些僭越了么?”

    这声音……

    禇灵峤深吸了口气,下意识紧握着莹儿的手,莹儿似乎也感受到了父亲此时紧张不安的情绪,睁着葡萄般晶亮的大眼看向他。

    “父亲……”

    这声‘父亲’唤回了褚灵峤的思绪,禇灵峤蹲下身安抚着她:“莹儿乖,还记得父亲曾经教过你在外的那些礼仪么?”

    “莹儿记得。”

    封骁转头看向褚灵峤,大声质问:“褚郎君,你可认得他是谁?”

    封朝先声夺人:“褚神医,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褚灵峤看着穿华贵蟒袍,头戴金冠的男子,一时怔愣在当场。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有任何一种可能是眼下的情形,给他当了三年夫郎的人,竟然是当朝大皇子。

    奉朝,封朝……简直荒诞至极!

    褚灵峤咽下喉间的苦涩,朝封朝回了个礼:“见过大皇子。”

    封骁眉头紧锁:“你们之间何必这么见外?你的女儿叫莹儿吧?莹儿,难道你也忘了他?”

    莹儿从褚灵峤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看向封朝。

    封朝心口犹如被千百根针绵密的扎着,疼得无法呼吸,莹儿,他的莹儿,用着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你好像我爹爹。”

    此话一出,全场一阵惊叹。

    褚灵峤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莹儿,切莫胡言乱语!!”

    “哦……”莹儿怯怯的缩着肩膀应了声。

    封骁面上大惊:“他是不是你爹爹?”

    褚灵峤小声道:“莹儿,仔细想清楚再回答,父亲经常教导你,不要失了礼数与分寸。”

    封朝指甲刺破掌心,面上却还保持着平静:“褚大夫不必如此严苛,她还只是个孩子,童言无忌。”

    封骁冷笑,他倒要看看他这个大皇兄还能装到几时。

    下一秒却听到莹儿说道:“他虽然长得像爹爹,可是不是我爹爹。”

    封骁心脏漏掉了一拍,沉声道:“小孩子可不能撒谎!”

    “他不是我爹爹……你好凶啊,父亲,莹儿怕。”

    褚灵峤将莹儿抱进了怀里,一边向二皇子致歉,“二殿下莫要怪罪,莹儿出生平民,见过最大的世面就是跟着草民一起穿街走巷,没见识过像您这样的人,也没来过如此气派的宫殿,难免露出怯意,还望二殿下恕罪。”

    未等封骁说话,封朝便道:“我家二弟胸襟宽广,岂会与一个不到三岁的稚子置气?禇大夫尽可放心吧!”

    封骁脸色极其难看,“这,这不可能!”

    “二弟,你在说什么呢?什么不可能?”

    “小小年纪,居然就学公说谎了?”

    禇灵峤眉头紧锁:“二皇子说的是哪里话?莹儿还不足三岁,孩子又怎懂得说谎?你问她什么,她便答什么,之前分明是您让莹儿自己开口说话,她说了您反而不信了?”

    “二弟,我知道你很想要这储君之位,但是竟说我是哥儿想要抹黑我的这般小人行径,确实叫人不齿。”

    眼看这出指认就要变成一出闹剧,皇帝适时出声制止:“够了,竟然是一场误会,骁儿,你理应向你大皇兄道歉。”

    “父皇,他分明在撒谎!!”

    “放肆!”皇帝怒斥了声,剧烈咳嗽了起来,眼看双眼翻直就要背过气去,徐保宝大叫着:“快,快宣太医!”

    封朝趁机推荐道:“情况紧急,殿上便有一个神医,不若让褚大夫瞧瞧?”

    “不妥!”封骁上前制止:“一个民间大夫,岂有资格给父皇诊脉?”

    徐保宝眼看皇帝就要不行,也顾不得这么多,“二殿下,皇上龙体要紧,快,褚神医快来瞧瞧!”

    褚灵峤做了个揖,上前替皇帝诊了脉,便让宫中太监将皇帝扶到了屏风后的小榻上,他拿出银针当即给皇帝扎了几处穴位,皇帝的情况便渐渐好转。

    好些时候,皇帝已经没有感觉到身体像现在这般舒畅。

    “好生厉害的手法。”皇帝感叹了声:“太医院轮翻给朕看罢,都是束手无措,每日汤药不断,却只能缓解一二。你这几针下去,朕只觉连呼吸都畅快了。”

    褚灵峰拱了拱手:“皇上谬赞。”

    “你可愿留在宫中,任职太医院御医?”

    褚灵峤拱手回拒:“草民实不相瞒,草民在外游历多年,已习惯闲云野鹤的生活,在太医院拘着,实非草民本愿,若皇上不弃,草民愿留在宫中,替皇上调理身体,虽说不能根治,但也能让皇上好受一些。”

    “如此,也好。”皇帝被病痛折磨许久,听到他愿意留下看诊,也不再免强他入职太医院。

    当然,皇帝便将他安排在了太医院旁的瑞华殿,随时方便就近去太医院取药,任皇帝召见。

    早朝在这场闹剧中散去,小太监带着褚灵峤前去瑞华宫,在宫墙里碰到了正坐着轿辇回未央宫的封朝。

    封朝自若从容地上前,朝那小太监说道:“本宫与褚大夫许久未见,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送他回瑞华殿,一路还能叙叙旧,小公公去忙别的罢!”

    小公公慌忙行了礼退了回去。

    封朝下了轿辇,笑道:“褚大夫,请。”

    褚灵峤暗抽了口气,只是轻应了声,默默往前走去,似乎并不打算理会封朝。

    “褚大夫怎的不说话?”

    褚灵峤只觉自己被骗还在气头上:“草民口拙,不会说话。”

    “是吗?相处三年多,我竟不知褚大夫是口拙之人。”

    褚灵峤不语。

    封朝便也不再撩拨他,知他现下心中不痛快。

    突然他的衣袖被人扯了下。

    封朝低头瞧去,莹儿一双扑闪的大眼正盯着他,小声喊了声:“爹爹。”

    “莹儿!”褚灵峤喝斥了声。

    莹儿吓得立马松开了封朝的衣袖,躲到了褚灵峤另一侧。

    忽然间,封朝难受得鼻头泛酸,可却又无可奈何。

    直到将他们父女二人送回瑞华宫,封朝也未急着离去,“不请我进去坐坐?”

    褚灵峤本想拒绝,可是看着他,胸口思念翻涌,没能开口说不。

    见他不语,只是径自转身回走,封朝会心一笑紧跟了进去。

    门应声关上的那一瞬,两人紧拥抱成一团,不舍再放开彼此。

    封朝并不能呆太久,不然定会引起怀疑。

    褚灵峤将他离开后的经过简略的说了一遍。

    他和莹儿是被神秘人强行带回京中的,来之前并不是知道要做什么,要去见谁。

    但是禇灵峤隐约感觉到与封朝有关,封朝哥儿身份隐藏这么多年,他一日不公开哥儿的身份,他和莹儿便一日见不得光。

    于是在来京中的路上,褚灵峤也没办法,不断威逼利诱着自己的女儿,若再见到爹爹,切勿相识,否则会害死他。

    禇灵峤几乎每天都会将这些话重复警告上四五遍,莹儿并不懂,为何见着爹爹了不能叫爹爹,可是她又不想让爹爹死,一开始还会委屈得想哭,后来渐渐就接受了。

    “爹爹。”莹儿又极小声的叫了封朝一声,眼里带着惊慌与怯意。

    封朝心疼地将莹儿抱进了怀里:“莹儿,爹爹对不起你。”

    莹儿小手紧紧抱着爹爹的脖子,“莹儿以后还可以叫爹爹吗?”

    “不行!”褚灵峤低斥了声:“你记住,以后没有爹爹。”

    “灵峤……”

    “你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封朝无奈,他从未见褚灵峤这般严肃生气,这般冷酷无情,“你说得对。”

    为了彼此都好,只有让莹儿忘了有他这个爹爹。

    “你快走吧,你已经呆太久了,恐会引起二皇子怀疑。”

    封朝眸光不舍地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眼莹儿,临前用力亲了下褚灵峤的唇,这才笑着转身离开了瑞华宫。

    自他走后,褚灵峤便神色恍惚,失魂落魄。

    他自告奉勇留下给皇帝看诊,并非真心是想留下,而是他若就此出宫,定会被二皇子的人重新控制,成为二皇子威胁封朝的工具,处处被人掣肘。

    在这情形下,不如将主动权握在手中,以此摆脱二皇子的控制。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之后半个月,褚灵峤替皇帝调理身体,果然气色大有好转,皇帝大大嘉奖了封朝,说他神医之名实至名归。

    二皇子好长一段时间抓不到封朝的把柄,便渐渐消停。

    是夜,褚灵峤哄了莹儿入睡,这几日他睡眠不好,经常秉烛夜读。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动静,褚灵峤警惕的问了声:“谁?”

    “是我。”外边传来的是封朝的声音。

    褚灵峤心下一动,上前去开了门。

    只见封朝一袭黑色斗篷迅速从门缝里挤了进来,褚灵峤怔愣了几息,才紧张道:“你疯了?这个时间跑到我这儿来,被人看到怎么办?”

    封朝笑道:“放心吧,这里我熟,瑞华宫有处小门无人看守,我从那儿进来的。”

    褚灵峤无奈看着他:“小心驶得万年船,你那二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知晓。”只是因为太想念他和莹儿了,才甘愿冒着风险前来见他们一面。

    一阵沉默之后,两人又不由自主的紧拥在了一起,再也不舍得放开彼此。

    “大皇子,你真是骗得我好苦!”

    “灵峤,我们之间早已跨越了身份与生死,不要因此而生出了嫌隙,好么?”

    褚灵峤无奈:“我……我哪舍得与你生出嫌隙?我只是盼着你能好,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是当今大皇子封朝!”

    第66章

    封朝无奈一笑:“当初, 我着实也没有想到会有以后的这些事情,当初撩拨你,也不过一时念起,后来再遇, 便忍不住对你动了心。”

    褚灵峤听到这句话, 嘴角忍不住上扬, “你若想撩拨一个人, 谁能禁得住不动心?我在那时候, 便对你起了心思。”

    两人一时情动, 紧拥过彼此,唇舌缠绵在一起。

    禇灵峤带他回了卧室床榻, 衣裳都解了, 又有些担忧:“可会有不妥?”

    封朝勾过他的脖子, 咬耳低语:“就算有不妥, 你怕是也停不下来了吧褚大夫?”

    禇灵峤面露窘色,动作算不上温存,带着几分急切, 作弄了几下便轻车熟路的入了那幽径。

    屋内的烛火已经吹熄, 只剩窗前幽暗的月华拢着卧室的轮廓,投下明暗不清的影子。

    帐内身影交叠, 木床随之起伏轻晃,吱呀作响, 久未停歇。

    一晌贪欢, 褚灵峤餍足的将封朝抱在怀里,亲昵的吻着他的雪白滑腻的肩膀,与他十指相扣。

    封朝撩起床帐看了眼更漏,已是丑时。

    “你要回去了?”禇灵峤语气里满是不舍与眷恋。

    封朝转头安抚地亲了下他的唇, “还不急,便这样躺着说会儿话也好。”

    听罢,禇灵峤笑道:“好。”

    彼此温存了一夜,待到外边天灰蒙蒙亮,封朝才更衣悄悄从后门离去。

    之后也不知怎么回事,封朝是哥儿的流言在民间传开。

    封朝走到哪儿,都有人悄悄打量确认,他的真实性别,到底是男子还是哥儿。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道圣旨下来,皇帝排除了万难立封骁为太子,并封大皇子为贤王,留在京中。

    满朝文武心里虽各怀心思,但没有异议。

    这几日因忙着搬进新王府,封朝也没什么心思来见褚灵峤。

    禇灵峤在所有人眼里,是个老实大夫的形象,定时定点给皇帝看诊,换药。

    没想到,皇帝的病情果真一日比一日有所好转。

    新宅布置好已是半个月后了,本来就是之前京中的旧宅,翻新一下,又添置了些东西。

    封朝在王府布置酒宴,请了朝中各位大人。

    褚灵峤也请命因着之前的交情,出宫贺贤王乔迁之喜。

    皇帝身体不适,不宜出宫恐受风寒,便让新太子封骁带去了许多赏赐。

    乔迁宴从正午闹到晚上,前厅宾客饮酒作诗,游园赏花十分热闹。

    封朝叫人奉了茶,陪着封骁坐在望仙居图了个清静。

    封骁瞧着封朝一副宜然自得,对他夺了太子之位没有丝毫芥蒂,说不出心里是何心思。

    “皇兄这贤王之名,真真是实至名归。”

    “怎么说?”

    “皇兄性子向来淡泊,不喜争权夺利,远离朝堂纷争也是件好事。”

    “这么说来,倒显得二弟你争强斗胜了。”

    “可能父皇便是看中了我这激流勇进的好胜之心,皇兄你说呢?”

    封朝吃着茶,也没甚么与他好说的,与他说话,着实不如与他那三弟说话来得有意思,他也不愿与封骁周旋。

    可能封骁也察觉了封朝不爱与他多说,便起身告辞回了东宫。

    封朝这才感觉舒坦些,身上这些礼服过于繁冗,他起身准备回卧室换件便服。

    他身边没留女使,临淮和府里的女使今日全部去了前厅招待贵宾。

    经过假山小径时,突然手腕被一道大力拉扯,封朝跌进一个熟悉结实的胸膛。

    那人抱着他的腰往假山的岩洞躲去。

    洞里映着池子里的凌波微光,幽密、潮湿、狭窄。

    禇灵峤将他压在岩壁上,放肆的狎亵着他的那双红唇,直到压低的轻吟从封朝的唇齿溢出。

    “恭喜你,封了贤王,还有了自己的宅邸。”

    “莹儿呢?”

    “我让女使带着她在后院玩,离开一小会儿不会有问题的。”

    封朝只是深深的看着他,沉默没有说话。

    禇灵峤疼惜地轻抚着他的脸:“你好像瘦了。”

    “最近要忙的太多,操心的事也多。”

    “嗯。”禇灵峤轻叹了口气:“可惜我无法在你身边照顾你。”

    “没关系,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放心吧,为了你和莹儿,我不会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

    “对了。”

    “嗯?”

    “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

    “什么?”

    “皇上,时日无多了。”

    封朝双目圆瞪:“怎么会?最近不是说父皇的身体已有好转?”

    禇灵峤默了会儿,说道:“其实第一次替他把脉时,他的脉象便已是油尽灯枯之象,我留下来替他看诊,不过是为了摆脱二殿下封骁的控制。”

    “之后我给皇上用的药,全是虎狼之药,看着一日比一日好,实则是元气大耗,这药还有三副,吃完看似沉疴旧疾痊愈,实则熬不过三个时辰。”

    “这太冒险了!”

    “你放心,在最后第二副药时,我会找借口离宫,那时皇帝以为病情大好,定然也不会勉强我留在宫里。”

    “还有多少时间?”

    “不超过半个月。”

    封朝点头:“到时,我会助你尽快离宫。我那父皇,到底得的是何病?”

    禇灵峤拧眉:“他五脏六腑俱损,脉象诡谲,像是我从古书里读到过的一种情况。有一种虫卵食入体内寄生繁衍,将人的内脏一点点掏空,早期尚还能一治,当日,我给皇上号脉时已经药石罔效了。”

    封朝听得胆颤心惊:“竟是这么邪门……”

    禇灵峤:“这虫卵定是有人故意下到了皇帝的食物中,若真有这个人,你可有头绪?”

    “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太后,另一个就是封骁。”

    “可是你父皇不是立他做了太子吗?他有什么理由要害皇帝?”

    “这只是你看到的,之前父皇为了保护封骁,对他并不宠爱,经常不是责骂就是罚跪,让所有人都觉得父皇是讨厌这个儿子的,所以之前封骁应该恨极了他。太后么……她心思缜密,却有些胆小,她所图的不过是一生荣华富贵,才想扶我为太子。若说她下毒害父皇,可能性还没封骁下手大。”

    禇灵峤不由感叹:“你们皇家亲情叫人唏嘘不己,父子兄弟之间真是互相算计。”

    封朝苦笑,“这个权利太大了,没有人会不觊觎。”就是过去的他,也想过坐上这个位子。

    “我离开有点久了,先回去找莹儿。”

    “你快去吧。”

    禇灵峤不舍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有几些天不能看到他,也不知何时,他们才能相守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待禇灵峤走远后,封朝才从石洞里出来,回了自己卧室换下一身便装。

    当日宴会散场,封朝吃多了酒,有些头疼,听闻临淮说禇灵峤已经带莹儿回宫了,便觉有些孤独的坐在窗前的小榻上闭目养神。

    临淮拿了醒酒汤过来,让他吃下,“王爷,现在是否准备热水洗漱?”

    “去吧。”

    “喏。”

    待临淮出去没多久,门应声被推开。

    封朝依旧闭目恹恹地问了句:“又有何事?”

    “大皇兄,别来无恙。”

    封朝猛地睁开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人,以为是醉了在做梦。

    “三弟?”

    “看到我,大皇兄很惊讶吗?”

    “你不是在广陵封地吗?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父皇没有……”封朝心头一跳:“你是无召回京的?”

    “其实我回来有好一阵子了。”

    说着,封越径自坐到了他的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轻啜了口:“大皇兄现在头脑还清醒着?若是醉了,那有些事情便改日再谈。”

    封朝立时坐正了身子,一下清醒了过来:“不用,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何时,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无召回京,搞不好就会以谋反的罪名治你死罪!”

    “我这不是还没被发现吗?”

    “你回京的这段时间是呆在哪里?”

    “你猜。”

    封朝撇嘴:“我哪能猜到你跟朝中哪些大臣有深交?狡兔三窟,我不猜,费我脑子。”

    封越失笑:“大皇兄说不知我跟朝中哪些大臣深交这句话时,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猜到,但是不确定,毕竟那人可是两朝元老,声望很高。”

    “你猜得没错,便是那位大人。”

    封朝冷笑:“好手段啊三弟。”藏得是挺好的,之前还传出那刘文雍与广陵王不对付,原来全是障眼法。

    “识实务者为俊杰,墨守成规之人也不是我要找的人。”

    “所以你今晚找上我,难道也是此意?”

    “大皇兄心知肚明。”

    封朝深吸了口气,不由笑了声:“罢了,如今局势,也是到了你我坦诚相见之时。”

    “大皇兄能有如此觉悟,叫弟弟万分倾佩。”

    封朝瞥了他一眼,“不必说这些漂亮话敷衍我。如今父皇心愿已了,但心结未解,接下来怕是要冲着陈家去了。”

    封越岂会不知?

    “你如今身在京中,也深知局势,接下来你要做何安排?”

    封越:“我带回来的几千兵马已经在城外集结,陈家军也将至山海关外。”

    “你这是要逼宫造反?”

    “话说得不必这么难听,我只是对父亲病情担忧不己,关心则乱,不惜担下罪名,也想要见他最后一面罢了。”

    “这天下,你若想夺,如今又有谁能阻你?”

    “到时,还是希望大皇兄能助我一臂之力。”

    “到时再说。”

    *

    与大皇子相谈不过三日,皇帝又下了一道诏书。

    因国库空虚,如今又值太平年岁,西北实行大量汰兵,即日起解散回家。

    陈家军得到消息,已经在回京的半路上。

    陈岁安气得练了一晚上的刀,皇帝这招卸磨杀驴怎叫他们陈家人不气?

    只想着不如痛快点杀进宫里,早点扶持阿越登上那皇位,也就省了许多事。

    约是十日后,皇帝只觉身体大好,已经下榻能去园子里散心了。

    如今皇帝十分信任禇灵峤的医术,就连去御花园里,也要带着他。

    “褚戚治好了朕的沉疴旧疾,可有什么想要的?”

    禇灵峤心下一动,上前做了个揖:“草民进宫许久,如今皇上身子大好,便放草民回归民间,继续研究医术,造福坊间百姓。”

    皇帝一听面上不悦,“你有如此高超的医术,何不留在宫里,继续为朕分忧解难?”

    禇灵峤一脸难色:“草民乡野出生,走南闯北习惯了,也谨遵家师教导,不敢贪图这荣华富贵,悬壶济世实乃草民毕生所愿,还望皇上能够成全草民。”

    皇帝见他去意已决,觉得他太过骄傲,不知好歹,再强行挽留,倒显得非他不可,“如此,你便出宫去罢,朕也不再强留。”

    “谢主隆恩。”

    褚灵峤留了最后两副药,次日一早便带着莹儿匆匆从南宫门离开。

    果然没走多远,便被太子的人拦截住。

    “褚大夫,我们家主人有请。”

    禇灵峤将莹儿护在身后,拧眉:“不知你家主人姓甚名谁?”

    “你跟咱们走一趟便知。”

    禇灵峤气愤不己:“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便敢在这京中拦截随意带着普通百姓,也不知是谁给你们的权利!”

    “少跟他废话,上!”

    就在此时,一群穿着劲装的武将从四面八方涌出,干净利落的净那些拦截的人都打晕拖进了黑暗的巷子。

    禇灵峤惊魂未定,这么迅速粗暴的方式,他还是第一次见。

    “禇大夫,好久不见。”

    这声音……

    禇灵峤猛地回头看去,只见从巷子里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穿着玄色长袍,脸上戴着镂空雕花银面具,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

    “是你!”那夜绑了他去给一小哥儿治伤的那人,他的身形与声音很好辨认。

    “禇大夫真是好记性。”

    禇灵峤不语,倒也不是他真的记性好,而是他辨识度很好,叫人过目难忘。

    “刚才多谢了。”说着,禇灵峤一板一眼的朝他做了个揖。

    “家兄有请,还请禇大步移步一叙。”

    禇灵峤心想才刚逃出虎嘴,现在又进了狼窝。

    “在下并不认识你家兄。”

    “禇大夫见了不就认识了?”

    禇灵峤听他那笃定的语气,心想莫非真是熟人?

    “来人,带禇大夫先过去,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禇大夫等会儿见。”

    禇灵峤别无他法,只得被他们强行带去不知哪里。

    莹儿也算是见了几次世面,不由好奇:“父亲,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想要抓你?”

    “可能是想抓父亲过去给他们的家人治病的。”

    “那他们好好请你过去不可以么?父亲又不是不给他们看病。”

    禇灵峤被她几句话也逗笑:“还是我家莹儿懂事。”

    黑暗的巷子深处,只见那群黑衣人被降伏在地,等候发落。

    元公公上前做了个揖:“王爷,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都杀了,从哪来的,把他们尸体扔回哪去。”

    “喏。”元公公转身,脸上的笑容尽失,冷声道:“都杀了!”

    封骁侍完疾,没有片刻耽搁,从宫里离开来到了别苑。

    才刚进院中,便见地上铺着一排草席,草席上躺着十几具尸体,皆是他养的侍卫。

    伤口皆在颈部,一刀毙命,半分犹豫都没有,可见对方手段之狠辣!

    “太子殿下。”

    “禇灵峤人呢?”

    “不知,中途突然杀出一伙神秘人,将我们的人带走都杀了,禇灵峤也不知去向。”

    封骁怒极,狠狠给了复命的侍卫一巴掌,怒斥:“一群废物!废物!!!”

    侍卫跪倒在地,磕头求饶:“太子殿下怒罪!”

    “皇城天子脚下,还有谁敢这么猖狂?不但从本宫手里将人抢走,还将我的人全部掳杀!是谁?!给我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他的权利与威严受到了严重的挑衅,他绝不会放过这个人!

    禇灵峤是被他们从一个隐蔽的小门进去的,一开始还不确定这到底是哪里,直到穿过亭廊看布置和格局心头一喜,这里竟然是贤王府!

    从之前不情不愿,此时他不由加快了步伐。

    莹儿也感觉到了父亲突如其来的喜悦,“父亲,你脚步都快要飞起来咯!”

    禇灵峤失笑:“父亲要去见心上人。”

    “心上人是什么?是放在心上面的人吗?心上面怎么可以放人呢?心脏不会被踩碎吗?”

    “等莹儿长大便能明白,什么是心上人。”

    “那莹儿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很快的。”

    直到那人将禇灵峤父女带到封朝的寝房内,封朝谴退了府里所有的下人,将门关上。

    他已经许久没有好好抱过莹儿了,第一时间冲上前,将莹儿抱在了怀里。

    莹儿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父亲说了,不能再叫爹爹叫爹爹。

    “莹儿,爹爹很想你。”

    “爹爹!”莹儿满脸惊喜:“那你现在又是莹儿的爹爹了吗?”

    封朝满是宠溺的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没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就是莹儿的爹爹。”

    “那有外人在,是不可以叫爹爹么?”莹儿满是失落。

    封朝一颗心也跟着紧揪在了一起:“对不起莹儿,现在还不能,但是不等太久,我们一家人就能永远在一起。”

    莹儿灰暗的眸光重新燃起新的希望,她用力抱着爹爹没舍得再放手。

    重逢的激动与喜悦之后,两人落座谈起今天发生的事。

    “那人我觉得很眼熟,若我猜得没错,他可是那广陵王?”最后一句禇灵峤忌讳的压低了嗓音询问。

    封朝点头:“我知晓你出宫不会那么顺利,封骁定会派人前去埋伏,便让三弟带了人过去,将你安全带回我府中。”

    禇灵峤叹道:“我本来是想以最快的速度离京,暂时远离这些是非,没想到……”

    “委屈你了,你暂时还不能离开,如今来看,呆在我府中是最安全的。”

    禇灵峤抿唇浅笑:“这可是你说的,我便暂时在你府中住下了。”

    “嗯,我会安排一间比较偏僻的院子,让你和莹儿能安然住下,不过为了避人耳目,我恐怕也不能常常过去陪你们。”

    “这倒是无所谓,能和你相离这么近,我已经很满足了。”

    突然外边传来临淮的声音:“王爷,那位公子已经回来了。”

    “本王知道了。”封朝看了眼正在远处翻着图画的莹儿,说道:“你们先在这里休息,我去去便来。”

    禇灵峤点头,目送他离开,不由一阵惆怅,可惜他什么忙也帮不上,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殚精竭虑,每日都过得这么辛苦。

    封朝赶来议事阁楼,只见封越正一脸悠然的吃着茶,待走近些便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看来是杀了不少人。

    “那些人,你之后如何处理了?”

    “还能如何处理?让他们从哪儿来,就让他们回哪儿去,现在我那二哥已经收到他们的尸体了,想必正无能狂怒呢!”

    封朝听完,有些爽快,又道:“他如今毕竟是东宫太子,皇帝手中的御林军已经交由他管理,想要顺藤摸瓜找到关于你的一些蛛丝马迹并不难,你还是快些出城去吧。”

    封越放下茶盏,说道:“我此次过来便是同你说这事,我得出城去了。”

    封朝挑眉:“陈家人快到了?”

    封越:“没错,我得去接应他们,京中的动向便劳烦大皇兄帮忙看着了。”

    “如此也好,即刻动身吧。”

    封越拜别了封朝,便拿着假的照身贴顺利出了城去。

    等他出城后,才传来封城命令,进行全城搜查,不过已经晚了。

    封越来到城外驻扎的营地,带了五十个精锐,那扮成商队连夜前往山海关,这是第二次在这里迎接陈家军。

    距离那一次,已经过去了三年多。

    陈家军抵达燕山两天后,皇帝接到了密函,该来的,始终是要来的。

    “宣皇后来见朕。”皇帝将手中的密函放置桌案,叫徐保宝去请了皇后。

    皇后正在花园里打理着几株难得的牡丹,远远见到徐保宝疾步行来,便知事情不简单。

    “娘娘,皇上有请。”

    “知道了,走吧。”

    殿前,皇后朝皇帝福了福身,待屋内的女使和太监们都遣散,门关上,两人再无鹣鲽情深的假相。

    “你来了,看看这份密函吧!”皇帝将那密函用力一甩,纸张轻飘飘的落在了皇后的脚边。

    皇后优雅的弯腰捡起密函看了看,眼底情绪翻涌。

    “你父亲干的好事!”

    第67章

    陈皇后看罢, 表情并未有所动容,动作优雅的将密函放回了小案上。

    “皇上如今生气也是无用,况且我父亲要做的事,我一个被送进宫的人质, 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皇帝眸光冰冷地盯着她:“如今他们在山海关外的燕山有一万兵马驻扎营地,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前几年陈国公回京, 朕看着他还是在乎你的。”

    陈皇后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皇上是何意?”

    皇帝一改之前的愤怒与冷酷, 满是无奈道:“如今朝中无人能用, 谁又敢去跟陈国公谈判,让他退兵?朕思来想去, 便只有皇后你了。”

    陈皇后意味深长一笑:“皇上这算盘可真拨得响。”

    皇帝:“难道你真想让陈国公如愿?当年, 你是否还记得自己是吃了什么苦, 才被陈国公送进宫里来的?这么快你就忘了吗?”

    “我没忘。”陈皇后平静道:“我虽恨陈家, 但是不代表我会心甘情愿成你的刀,当初我入宫时,我们之间没有感情, 只有交易。”

    “难道如今不是你履行交易的时候吗?”

    陈皇后虽然心里不舒坦, 不愿成为皇帝的刀,但是也不想看陈家如愿扶持封越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思虑了许久, 陈皇后与他再次谈了一个条件,“我若出宫劝服陈国公撤兵, 皇上也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我要出宫去。”

    “朕允了。”

    皇帝几乎没有一丝犹豫, 眼下最大的难关,就是劝退陈国公那一万兵马入城。

    至于宫里有没有这个皇后,根本无所谓,本来她也就是摆在众人面前的一只名贵花瓶罢了。

    陈皇后自然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但是她全然不在乎,从她进这宫墙里,这世间便没有了她在乎的人。

    次日,陈皇后受皇帝口谕,带领了一支御林军乘马车出了城。

    陈皇后一出城门,在城外的眼线便放了消息给封越。

    封越此时已经与陈国公他们重逢。

    能这么快再次重逢,双方都是难掩欢喜,封越不想,舅舅与小舅父也会一同前来,算起来差不多四五年的时间未见了。

    小舅父曾是军营里唯跟随郎君们上阵杀敌的哥儿,后来成为舅舅的副将,同生共死不知多少回,才许下这一生一世的誓言。

    陈岁安抱起一个六岁大的小男孩举到了封越面前:“瞧,我阿爹给你生的小表弟,陈岁熹。”

    六岁的陈岁熹看着封越,傻乎乎的笑。

    陈岁安喝斥了声:“小崽子,叫人啊!”

    “叔……”

    “叫哥!”

    “哥。”

    封越瞧着他,确实和陈岁安有一点像,他从陈岁安手里接过岁熹,笑道:“长得挺可爱,看起来比我家封烎要乖巧多了。”

    陈岁安差点没把白眼翻天上去:“他也就长得乖,你要不问问我阿爹,从他学会走路起,闯了多少祸?”

    陈岁熹朝大哥做了个鬼脸,挣扎着跑下去追山里抓回来的野兔子了。

    “我先去见见外祖和舅舅他们。”

    “去吧!”

    此时陈国公正与儿子儿婿正坐在篝火前商讨着什么,见到封越过来,都起了身相迎。

    “外祖!”封越小跑着上前给陈国公做了个揖,后又与舅舅、舅父做了个揖。

    舅舅陈明辉已许久未见他,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岁的少年时,再见时只觉变化极大,整个人沉稳、锋芒内敛了许多。

    陈明辉一脸赞赏:“好,真好!你在广陵的事迹都传到青阳城这边来了,你这份才干实属难得,能为广陵的百姓肃清贪腐毒瘴,还他们一片清明,功德无量!”

    真不知道那狗皇帝怎么想的,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不重用,偏传位给最无能的次子封骁。

    寒暄后,几人坐定。

    陈家夫郎骆寒笙说道:“此次回来,便再无回头路了,阿越,你可做好了准备?”

    封越沉声道:“定然会顺利的,没有理由不成功。”

    陈国公看着他满意笑着点点头:“好!你只要坚定这份决心,外祖便拼尽一切,也要助你!”

    陈明辉看了眼不远处的元公公,一脸凝重:“这人……你可信得过?”

    封越回头看了眼,元公公正抬起头也看了过来,他内力深厚,虽隔得远,但听得清。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实则他也拿元公公无可奈何,他内力高深,又是云羽雮的师叔伯,早已与王府牵扯甚深。

    这些年,元公公离京这么久,也未曾与京中的人有任何联系,伺候他和烎儿时,都是尽职尽职,没有出过差错。

    他也实在不懂,一个江湖人,怎会入了宫,卷入权利纷争。

    若他在权利的漩涡之中,整个人又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似乎外界狂风暴雨皆与他无关。

    “我父皇已经时日无多了。”

    陈国公听罢,不由疑惑:“可我们得到了消息,他不是身体有所好转?”

    “那只是表象,实则油尽灯枯,无力回天。”

    陈明辉:“这便更好办了,待他一死,咱们的军队就杀进去,到时京中定会乱成一锅粥。你那二哥草包一个,无权无势,除了皇帝的偏心,手中无一兵一卒,凭何上位?他能镇得住谁?”

    “老皇帝竟不顾天下安定,造这样的孽,冒这样的险,也要扶他上位,这样皇帝谁会臣服?”

    封越想到前世种种,唏嘘不己,他在皇后的教导下,从未想过要生出二心反他这个二哥,只是尽心尽力的辅助他。

    等局势稳定之日,便成了他的死期。

    所以为了保全所有人,包括陈家军,那皇位上坐着的人,必须是他!

    此时封越带来的几百侍卫正在搭帐篷,封越起身道:“外祖你们先聊着,我过去看看。”

    “好,去吧。”陈国公目送他离开,叹息了口气。

    陈明辉默了一阵,实在憋不住问道:“父亲,孩儿有一事不明,想问个原由。”

    “你问。”

    “不管妹妹对我们陈家人的恨意有多深,可越儿也是她亲生的孩子,她为何……”

    陈国公摇头:“或许,只有她自己才能给我们一个正确的答案。”

    五天后,陈皇后的到来所陈家军都不由震惊,整肃军队将她迎进了营地。

    如今也就只有她,才能安然无恙的走到这里,与陈家人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谈判。

    她一身凤袍,尽显雍容华贵,神情比那冰霜还冷,看着陈家人时没有一丝动容。

    随行的侍卫沏了热茶,拿了能拿出的最好的果点招待。

    封越闻声赶来时,问了问刚出来的侍卫里面的情况。

    “刚坐定,聊了会儿家常,暂时没有别的情况。”

    “嗯,你退下去吧。”封越神情凝重地的站在帐篷外,虽说不在乎,可是心里还是在乎的,只是他不敢回头去看。

    他不理解,也无法接受,为何他的母亲会如此待他?

    如今已入了冬,寒风萧瑟,天边泛着灰白,似是要下雪了。

    冰碴子打在封越脸上,又冷又疼。他埋着头僵直着身子就站在那里,像是定格了一般。

    此时帐内烛火通明,炭火正暖。

    陈家人坐在一起,喝了茶,便缓缓聊了起来。

    “自上次一别已经将近四年未见了,你倒是看起与以前没有两样。”陈国公带着淡笑,看着这个女儿。

    她自小便受到万般宠爱,又是家中的独女,就是要天上的星星,陈国公都恨不得给她摘来。

    可是……

    他为了整个陈家军,也确实牺牲了她。

    这份内疚与自责以至于让陈家人对她是无尽包容的。

    “父亲不必再话那些家长里短,我已离家二十多年,早就淡忘了。”

    陈国公轻叹了口气:“你来这里,是皇帝让你过来的?”

    “本宫便直说了吧,请父亲和兄长退兵回西北。”

    陈明辉脸色这才微变:“妹妹,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应该要为了越儿着想才是,他若登上皇位,于我们于你,到底有何坏处?”

    陈皇后脸色凝重,讳莫如深。

    “若是为了当初的仇恨,想要报复我,只要你一句话,父亲定向你以死谢罪,如何?”

    “父亲!!”陈明辉愤怒至极,拍案而起,“陈百贞,你当真以为当初所有人都对不起你吗?要不是为了……”

    “住口!”

    “父亲,都到了这个时候,您还不肯告诉她真相?”陈明辉眼里闪烁着泪光,实在气不过。

    陈皇后神光微微动容,却是冷笑了声:“别在本宫面前演戏了,你们真以为本宫还会对陈家人有一丝感情么?从你们打算牺牲我一个人保全陈家开始,那个陈百贞,就已经死了。”

    陈国家无奈拉着儿子坐下,眼眶发红,“百贞,你要知道,若是扶持封骁即位,不止是你,我们陈家,还有阿越……没有一个能善终。如今一纸诏书下来,以国库空虚为由便要汰兵,你可知震慑外邦与各路亲王,守护大元盛世太平的,便只剩下陈家军?”

    “陈家军突然大规模汰兵,元气大伤,便再也难回今日实力,到那时,危机四伏,天下大乱,百姓遭殃!”

    陈皇后冷笑:“天下,百姓,与我何干?”

    陈家大哥怒斥:“陈百贞,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权利富贵你没享吗?你乃将门之女,守护的是天下的百姓!怎么与你无关?皇帝昏庸,你要助纣为虐不成?!”

    陈皇后无动于衷:“我身为女子,在未历经这些事时,大哥这番慷慨激昂的言论我也是认同的,只是后来我便知道了,这天下权利与我无关,但是维系谁的权利,却与我息息相关,我虽在权利的中心,但我却是你绑进皇城送给皇帝的傀儡。”

    “你们问过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我要不要什么其实根本不重要,也由不得我选!这些荣华富贵都是你们强加于我,我说了,你们的权利纷争,天下百姓,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不愿被你们所有人牺牲,有什么错?!”

    “百贞……”陈国公只是叹息没再说话。

    陈家大哥郁闷的倒了几杯酒下肚,转过了身去不再看她。

    “陈家,做了几十年的肱骨之臣,忠臣良将,如今竟也为了一己之私,开始当个佞臣贼子了么?”

    陈家大哥扭头看了她一眼,冷声道:“什么佞臣贼子,这天下难道不是周家军打下来的,陈家军守住的?结果周家人是什么下场?到了如今,皇帝老儿还想故伎重施?他敢把周家军覆灭的真相公诸于天下吗?!我们忠的是明君,不是昏君!!倘若因为一个忠字而死守礼法,愚忠愚孝,那才是有违天道,为虎作伥!”

    陈皇后只觉好笑:“想要这皇权便直说,你们又何必搬出这些道理?如今天下太平,战事平息了几年,再养着千军万马,掏空国库,加重百姓赋税,这又是何道理?”

    陈家大哥嗓门儿又高了几分:“这皇帝只是想守着皇权的利益,可曾想过长远?看似这天下太平,有多少暗中的势力还在虎视耽耽?真到了那时候,你和皇帝带兵去杀敌吗?!”

    “你们扶持封越坐上那皇位,本就于礼法不合,就算不是封骁,也该是封朝,而不会是封越。”

    陈国公心脏紧了下,只觉她话里有话:“你这是何意?”

    陈皇后看着他,眼底有着报复后的舒快与愉悦,“我和皇帝,一开始就只是交易,我们从来没有过夫妻之实。”

    陈明辉手里的酒碗掉落在地,碎成了十几片,帐篷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被冻结。

    此时,帐篷被人撩起,封越冻红了鼻尖,呼出厚重的白雾,从外边走了进来,当面对真相越来越近时,却显得无比的冷静自持。

    “你说,我并非皇家子嗣?”

    陈皇后指尖微动了下,身子僵了会儿,才若无其事的回头看向封越。

    她的视线迎着封越锋利如刀的双眸,没有丝毫躲闪。

    “回答我,是与不是?”

    陈皇后一字一顿,口齿清晰:“你并非皇家子嗣,抱你入宫不是权宜之计,为了是让陈家人安心,果然,因为你,陈家人也安份了二十几年。”

    第68章

    封越脑子一片空白, 仿佛溺水之人,周围的人声与景象渐渐模糊不清。

    他一直想要得到答案,虽然嘴里说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母后为何这样待他?

    为何会说这个皇位不是封骁的也轮不到他, 他不该觊觎这皇位, 原来是这样!

    所有认知的一切, 推倒重建, 又再推倒再次重建, 倒还不如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个真相。

    “我一直拿你当我的母后……”

    陈皇后神情冷酷地看着他, “如今你已知晓真相,停止这一切毫无意义的抗争吧!这皇位本就不属于你, 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永世不再踏足京城, 去做你的闲散王爷, 这难道于你不是一种最好的结果与恩赐?”

    陈国公万念俱灰的看着女儿,第一次觉得陌生,眼前的她, 再也找不到当初女儿的样子, 她可以是一国之母,可以是当今太子的嫡母, 却不再是陈家的女儿。

    “你怎么能?”陈国公几乎受不住打击,整个人摇摇欲坠, 若不是陈明辉及时扶住, 恐要跌倒在地。

    “恩赐?”封越眸光黯淡:“不,我觉得是施舍,你是不是觉得,我虽不是皇家子嗣, 却给我封了一个王,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难道不是?”

    “我叫了你二十几年的母后,养条狗都该有感情了吧?”说到伤心处,封越泪水凝聚在眼眶,悲痛无法承载,跟随泪水坠落。

    “当初你们将我抱进宫里时,也没有想过以后所有的决定对我究竟公不公平?!你们还不如一开始就告诉我,封越,你只是我们养的一条狗,你要谨遵你的使命,守护皇室守护大元江山,但是这个皇位你永远不能觊觎!”

    “为什么?为什么……”

    陈皇后眼眶绯红,终究还是有些不忍:“我也并非对你全然没有感情的,我只是希望你本份守己。如果,你希望你的亲生父母和兄弟姊妹都平安的话。”

    “你这是何意?”封越清醒了几分。

    “你不想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吗?”

    “他们还活着?”

    “没错。”

    封越紧抿着唇,久久,才问:“除了退兵的条件,还有什么条件?”

    “本宫已经说了,永世不再回京。”

    陈国公长叹了口气,不由凄然笑了声:“百贞,你真是好样的!很好,非常好,这一招真真是断了我们陈家军的后路,好狠的手段!”

    陈皇后冷笑:“难道不是你们逼我的吗?”

    陈国公满含泪水抬头看向她,“既然今日你将真相都已坦白,那老臣也不妨告诉皇后娘娘一个秘密。”

    “本宫洗耳恭听。”

    封明辉神情凝重:“父亲……”

    陈国公抬手制止了他,径自说道:“你与关韶锦的孩子,还活着。”

    陈皇后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直到彻底消失不见,她满脸不敢相信也沉痛:“不,不可能,我当初明明亲眼看到……你当着我的面,亲手摔死了他!”

    “他不仅还活着,而且这么多年一直好好留在了我和明辉的身边,可你和皇帝联手,差点让我们都死在了燕岭!”

    “你胡说!没有……不可能!我的孩子怎么会……他在哪里?在哪里?!”

    陈皇后再无往日的优雅端庄,纵横的泪水晕染了脸上精致的妆容,让她这么多年在人前再一次狼狈不堪。

    “四年前,我来京中,曾问过你一次,要不要见他,难道你忘了?”

    陈皇后心脏紧了下,猛地想起来。

    ——阿岁也跟着一起回京了,你可想见见他?

    每次陈国公回京,都会问她这个问题。

    阿岁回京了。

    阿岁他又长高了一些。

    阿岁他骁勇善战,是国之栋梁。

    阿岁如今已经大长了……

    你是否要见见他?

    陈皇后想起昨日种种,泪流满目,心痛如刀绞。

    每一次,每一次,她都拒绝了相见。

    “你为何要这样对我?!”陈皇后质问她的父亲,哭得撕心裂肺,“为什么?!”

    陈国公无比镇定地问她:“你可还记得,你娘亲是怎么死的?”

    “难道不是省亲回程的途中,遭了敌军的埋伏?”

    陈国公笑了声:“你娘亲行踪极为谨慎小心,除了我们几个之外,连军中的将士都不知道她回京去省亲,敌军怎么知道?”

    陈皇后表情渐渐扭曲:“你是说,我们之中出了奸细?”

    “是关韶锦!”陈国公沉声道:“他通风报信给敌军,想以此擒住你娘作交易,你娘宁愿自裁也不愿他们摆布,待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身体里的血已经流干了,最后的遗愿,便是让我和你哥哥好好护着你,不要因为她的死,让你愧疚一生。”

    “不,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陈皇后崩溃大吼着,声色嘶哑。

    “我们悲痛欲绝地办了你娘的丧事,在暗中埋伏了一年,终于等到关韶锦正在给敌军送信,抓了个正着!当时证据确凿!”

    “阿锦他没可能这样做,你们知道他的,他不是,他不是这样的人!”

    “皇后娘娘,老臣若有半句假话,便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况且当时还有许多人在场,岂能冤枉了他?”

    “所以你们杀了他?”

    “你一直以为是我们胁迫你,为了保全陈家军才杀你丈夫与儿子,可你是我的女儿啊!我们父女朝夕相处近二十年,我和你兄长的为人如何,你怎会不知?为何这么些年,你心里只剩下恨,却一点也未回过神来,去细想这其中原由?”

    “我不相信!”陈皇后表情越发扭曲:“如果真相是这样,为何你们不早告诉我?为何要瞒我至今?!你们骗我,我不信!!”

    陈明辉愤恨道:“为了娘走得安心,我们才隐瞒至今!娘怕你受不住打击,才在死前不停的求我和爹要保守这个秘密,如果能瞒一辈子,就瞒你一辈子。”

    “至于姓关的那个畜生,是我动手杀了他!”陈明辉双眼赤红,咬牙切齿道:“他被发现时,还拿你和肚子里的孩子要挟我和父亲,说你爱他至深,腹中又有了他的骨肉,若他死了,你必定会恨我们!”

    “他害死了娘,还要威胁我们!”陈明辉说到伤心处,因隐忍的情绪而握紧了双拳,浑身颤抖,“我情愿你恨我们一辈子,我也要杀了他!!”

    陈皇后在这一瞬间,所有信仰与坚守的一切,全然决堤崩溃,她狼狈的任泪水在脸上肆意纵横,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神情恍惚,脚步摇晃地走出了帐篷。

    漫天的雪花砸在她脸上,融化时带着侵蚀入骨的寒冷刺痛着肌肤,她微微回过神,却见帐篷外站着那长身玉立的青年,眼熟得很。

    细看之下,竟还有那人的影子。

    陈岁安神情复杂的看着她,满脸写着抗拒,陈皇后挤出一个难堪的笑,朝他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想跟他说一声对不起。

    谁知陈岁安防她如洪水猛兽,迅速退开,冲她怒吼了声:“你想都别想,我这辈子不会认你这个娘的!”

    说完这句话,陈岁安愤然转身跑远了。

    陈皇后乘着马车,回了城内。

    那晚大雪纷纷,气氛如仿佛被这冰天雪地给封住。

    封越独自一人坐在野外的篝火前,麻木地不断往里面添着柴火,头上肩上落了一层雪,融成了水打湿了衣裳也未察觉。

    元公公撑了伞过来,提醒了句:“王爷,夜深了,这雪下得太大,还是先回帐篷里去吧?”

    从前坚定的信仰,如今全然崩塌,封越满是无助的抬头看向元公公。

    “我并非皇家子嗣。”

    元公公欲言又止。

    “陈国公非我外祖,皇帝也非我生父,却还封我做了广陵的王,这么一想,是不是突然觉得,他待我还不错?”

    元公公伸手拂去他肩上头上的白雪,语气难掩的一丝心疼,“你是广陵的王,也是大元的英雄,这一点就远胜过皇家子嗣这个身份。不管你是谁,你便是你,不要因为一个身份,就全然否定了你自己。”

    “前世今生,我都觉自己像个笑话!”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身在局中,也不过是凡身肉胎,怎能敌过已定的命运?”

    “我的命运?”

    “但一个人的命运如何,皆看他如何选择。”

    “是吗?”

    元公公点头:“是啊,王爷不必苦恼,睡一觉醒来,你自会知道要如何决择。”

    “我不是皇家子嗣,你也知道?对不对?”

    元公公没有否认。

    “你是母后的人,为何还要留在我的身边?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懂你。”

    元公公说道:“我并非皇后的人,留在王爷身边,也是老奴心甘情愿的,时机到了,王爷自会知晓原由。”

    “什么时机?”

    元公公只是笑笑,提醒了句:“王爷,风雪大了回帐篷歇着吧,您来京中这一趟,是带着无比坚定的信念与决心的,必然要好好活着回去,回到王妃与小世子身边,一家团圆。”

    对啊,他还有晓枫,还有烎儿,他不能在此颓废而一蹶不振。

    “多谢元公公劝导,本王知晓了。”

    封越踢了几团雪将篝火埋了,起身随元公公回了帐篷洗漱睡觉。

    可能是白日太过伤神,封越躺下后头很昏沉,疲惫不堪,所以很快睡去。

    次日醒来时,昨日的事情依旧犹如巨石落在心口沉重万分,但是那种无助与悲痛已经不再了。

    元公公送来热水伺候他更衣洗漱,走出帐篷时,便见陈岁安站在风雪中,看向他时踌躇不安,“阿越……”

    封越冲他释然一笑:“怎么也不进来找我?”

    听到这句话,陈岁安提着的心瞬间放进了肚子,还像往日般揽过他的肩膀,“祖父叫我过来找你一起去用早膳,我看你未起,所以没进来打扰。”

    “那走吧。”

    “欸!”

    两人并肩踩着雪往主帅的帐篷走去。

    路上,陈岁安悄悄打量着他,欲言又止。

    封越最烦他这样,“你有什么话便直说。”

    陈岁安愧疚不安道:“阿越,我也是才刚知道这些事,你要是心中不快,有怨恨,便打我骂我好了,打完骂我,我们还是好兄弟,好不好?”

    封越长叹了口气:“我怨你做什么?”

    “我,我也不想当她儿子。”

    “嗯,看出来了。”

    “你真能看出来?你真的不怪我?”

    封越无奈:“我怪你做甚?你怎么想得比我还多?如今我这身份才尴尬得很,以前还能打着皇家子嗣的身份名正言顺,如今,我连自己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

    “可天下人认得你,你是当朝三殿下,广陵的王,收复西北四省的少年将军,他们否定又如何?他们否定了你的身份,你就不是你了吗?可我在眼中,你是就是封越!”

    陈岁安的话,让封越心口涌上一阵暖意,他总算是明白,元公公那些话的意思。

    走到这一步,不是他想退就能退。

    哪怕他不是皇家子嗣,也依旧是广陵王,要去做这件事情,没有任何改变。

    命运的滚轮太过巨大,犹如雪球,已经不是人力所能阻止,而是滚轮带着所有人在转动。

    与陈岁安一道来到帐篷,陈家父子与骆寒笙都在,正等着他来,桌上的早膳还没有动。

    看到封越的第一眼,陈国公竟有些紧张的站起了身,竟是不知所措,“阿越……”

    封越冲他笑道:“外祖,其实不必等我的,早膳都要凉了,您年纪大了,吃凉的对身体不好。”

    陈国公铁血汗子,听到这句话时,泪水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会心一笑:“欸,外祖这便吃,你也快来坐!”

    几人一起用了早膳,又像往场去临时的校场练兵。

    陈明辉特意找了个机会,与封越练了一个时辰。

    练完,陈明辉递给他一个水壶,里面装了酒。

    两人吃了酒暖身,在附近的山林走了会儿。

    陈明辉缓缓道:“昨日,你外祖一夜未眠,一直在想你的事情,他担心……”

    “担心我不认他老人家了?”

    “阿越,你外祖很看重你,不管你是不是……这份感情都还在的。”

    封越呼出一团白雾,叹道:“您不必担心,我已经想得很明白,其实我到底是不是皇后所出,已经不重要,有些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法更改,也不能更改,我们来到这里该做什么,还是得继续做下去。”

    第69章

    陈国公看着他, 一脸欣慰:“阿越,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清楚取舍,外祖替你感到高兴。”

    “只是……”封越欲言又止。

    陈国公一眼看穿了他的顾虑:“你是在想,你的亲生父母?”

    封越:“我只是想知道我的身世。”

    陈国公也只能无奈, 封越的和身世怕是只有皇后与她身边的人才知道。

    是夜, 好不容易停了的雪, 又开始飘了起来。

    一道如鬼魅的身影着一袭夜行衣, 飞过巡逻木严的城墙, 竟无一人察觉。

    城内官家驿站, 皇后脚边烧着火笼子,披着一件狐裘披风, 正在抄默经书。

    随行而来的老嬷嬷往火笼子里加了银丝炭, 一脸忧愁地看着她:“娘娘, 夜里冷得很, 还是早些歇息吧。”

    陈皇后置若罔闻。

    “娘娘,从燕山回来,您便一直坐在这里抄写经书, 都十几个时辰了, 手不酸吗?要不老奴给您打水泡泡脚,送些吃食过来?”

    “不必, 你去睡吧。”陈皇后终于开口吩咐了声。

    老嬷嬷轻叹:“这不成规矩,主子还没有歇息, 哪有下人先去睡的?老奴还是留在这里陪您吧。”

    陈皇后这才放下了笔, 卸了力,才觉肩膀与手腕酸疼得几乎无法动弹。

    “你去准备热水给本宫洗漱。”

    “好呢!”

    待老嬷嬷一走,烛光倒映着窗外的那道身影在这寂夜里格外叫人心惊。

    “谁在那里?”

    窗外响起了一道尖细却气息十分平稳的声音:“娘娘,咱家元忘给您请安了。”

    陈皇后听到他的声音, 轻叹了口气,该来的使终是会来的。

    “元公公,你进来罢。”

    元公公推门走了进去,恭敬朝陈皇后行了个礼:“娘娘,许久未见,祝娘娘凤体安康。”

    陈皇后拨弄着已经快要燃尽的香炉,如往常那般,笑得无比温柔端庄。

    “元公公请坐。”

    “多谢娘娘赐座。”

    元公公在一旁落了座。

    陈皇后长叹了口气:“你终究还是来了。”

    “咱家是为了王爷的事前来的。”

    他不说陈皇后也猜到了,“你也该劝劝那孩子,及时退兵去。”

    “事到如今,非王爷一人之力所能阻止这场风云骤变。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皇后娘娘心里应该很清楚,若是陈家败了,会是什么下场。如今,您还想要一意孤行?”

    陈皇后拨弄着手里的念珠,垂下了眸子不语。

    “已经二十多年了……一切也该有个结果和了断,娘娘之前因为恨,才抱养了王爷,不管如何,以母子称呼了这么多年,王爷没有做错什么,陈家也只是为了博得一线生机,莫要再让心中的恨意左右了您的心。”

    “你要告诉封越真相,让他与亲生父母相认,本宫不会阻止,也不必多此一举来同本宫说。本宫知道阻止不了,大梦二十年,一朝清醒,原来这一切爱与恨都毫无意义。”

    元公公起身朝她拜了拜,“娘娘保重,咱家告退。”

    语落,元公公的身影快速消失在门口,如一阵风,消失得悄无声息。

    此时嬷嬷打了热水过来,看着门是敞着的,赶紧将水端进来关上了门,纳闷道:“老奴出去是记得把门关上的,这夜里风也太猛了,竟能将这门给吹开,娘娘没冻着吧?”

    “我哪有这么娇弱?”陈皇后露出了一抹浅笑,任老嬷嬷给她伺候热水洗漱。

    突然陈皇后问起:“你何时进的宫?”

    “老奴十四岁进的宫,如今已五十有余。膝下无子,也没别的想法,只愿余生能伺候在娘娘身侧,便足矣了。”

    “家里可还有兄弟姊妹?”

    “少时家中发了大水,老奴命大幸免了这场灾难,家人却都陨命于那场灾难中了。”

    陈皇后轻叹:“你也是个苦命人。”

    嬷嬷只觉她今日有些不对劲儿,以为她是为了陈家退兵之事忧心,“娘娘可要回宫去了?”

    “皇上派本宫来这里劝陈家军退兵,便是没有可能再回去。”

    嬷嬷将她脚上的水渍擦干,神情复杂:“那娘娘为何当初要答应?”

    “本宫也觉得,二十多年太漫长了,不想再恨下去。”

    “娘娘……”

    陈皇后取下头上了金簪,递到了老嬷嬷的手里:“没什么东西能留给你的,这个你收着吧。”

    嬷嬷受宠若惊,慌忙跪下磕头:“奴婢命贱,使不得这么名贵的簪子,娘娘折煞奴婢了。”

    陈皇后看她惊慌的模样,只道:“主仆一场,留个念想罢了。”说着将簪子别在了她的发髻中。

    嬷嬷眼眶绯红,只得受了这恩惠。

    *

    两日后,封越带领的陈家军势如破竹,攻破了山海关。

    守城的将军并未多做抵抗,大元如今最能打的便属元家军,他们的将士虽然每日操练,但一直守在这城内,大多没有过实战。

    若真和陈家军对抗,不过是以卵击石,只有死路一条。

    他爱惜自己手下的士兵,将封越他们放进城时,只有一个要求,不要滥杀无辜。

    封越看着单膝跪在眼前请命的守城将军,说道:“有君子的慈悲,却无将士的忠诚。”

    守城将军拱手道:“属下忠的是大元百姓,也忠于封氏江山,何来不忠之说?”

    封越听罢,不由笑了声,便先收押了他和他手底下的兵。

    皇后站在城门之上,亲眼看着陈家军浩浩荡荡,杀气震天,就那么轻易的入了城。

    今日雪小了许多,但北风依旧,从脸上呼啸而过,冷如刀割。

    封越将收押整兵的事情交给了陈岁安。

    陈岁安见他跃下马,策马上前的两步,欲言又止。

    直到他身影走远,陈岁安这才策马追了上去:“阿越!”

    “怎么了?”

    “你把她带下来,别伤她。”

    封越失笑,“怎么会呢?城楼上风大,我只是劝她下来。”

    听到他这么说,陈岁安这才放了心。

    封越拿了大氅步上了城楼,远远看了皇后许久,直到她转过脸看向他,张着嘴不知道说了什么,风太大了,他听不清楚。

    于是封越走近了些,迟疑了会儿,将手里的大氅给她披上。

    那一瞬,陈皇后眼里闪烁着泪花,又很快被风干。

    “母后,你怎么哭了?”

    陈皇后下意识抬手揩过眼角的湿润,笑道:“只是想起了很多过往,难免有些伤心。”

    封越想问,她的那些过往里,可有关他的回忆?

    默了许久,却什么也问不出口。

    陈皇后抬起手轻抚着他的脸,已经许久没有像现在这般,似是有着说不尽的爱怜与疼惜。

    封越心脏被狠狠刺痛,嘲讽笑了声:“我还以为母后对我有丝心疼与不舍,其实都不过是我的妄想罢了。”

    “越儿,对不起。”

    “为何突然说对不起?”

    “你叫了我这么多年的母后,可我却只想着利用你来报复陈家,我……”

    “这些自不必再重复提起,我早已知晓。”

    陈皇后哑然而止,突然说道:“本宫想起你还在襁褓中时,元公公便十分疼爱你,一直到你三岁,我才将元公公从你身边调离。”

    “他表面忠于我,实则一颗心总是向着你的,你被贬至广陵,他才终于有了机会离开皇宫这座囚笼。”

    封越呛了口风,不由咳嗽了几声,艰涩问道:“他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还没有告诉你?”陈皇后惊诧。

    “没有。”

    “他会告诉你的,可能是还未到时机。”

    “嗯……”

    彼此一阵沉默无言。

    “上面风大,母后先跟我下去吧。”

    陈皇后只是说道:“你和岁安以后要好好的。”

    “我上来之前,岁安叮嘱我莫要伤你。”

    陈皇后听闻脸上一喜:“他真这么说?”

    “是。”

    “这孩子也是嘴硬心软的。”

    “所以你莫叫他担心,便随我下去吧。”

    “好,你先下去,母后再看看这远山的景色。”

    封越点头,转身步下城楼时,忽然听到下面传来的惊呼声,他的心口在那一瞬,仿佛被锥子给刺穿了一个窟窿,猛地回头看去,她刚才站的地方空空如也。

    他如雕塑站在原地,直到浑身僵硬,被寻上来的陈家人给扶了下去。

    灵堂布置得很简单,棺椁也不算得体,但已是城内能寻来的最好的了。

    她躺在里面,表情很平静。

    灵堂里一片哀默,陈国公一夜间像是又苍老了好几岁,这世间最沉重的悲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陈岁安独自蹲在灵堂外无声擦着泪水,心里有些许悔恨。

    最后一次见她,他却是说了此生最无情的话,如果知道那是最后的一面,他定然不会那样说。

    突然陈明辉愤恨地掀了桌子,“咱们带着她的棺椁早日杀进京中,让那狗皇帝陪葬!!”

    她本可以不用死,可皇帝偏逼着她做了那不忠不义不孝之人,她除了一死,似乎别无选择。

    封越拳头渐渐收紧,哑声道:“明日天一亮,便即刻起程。”

    突然,外头的侍兵前来禀报,说是发现了一名老嬷嬷,她说自己是皇后身边伺候老人,今夜想过来给皇后守灵。

    封越立即知道了她,吩咐道:“你让她进来。”

    孙嬷嬷走了进来,只是对封越行了礼,眼睛又红又肿,明显是哭过来的。

    封越叫自家舅父扶着悲痛不己的外祖先去屋内歇息,灵堂只剩下了他和孙嬷嬷两人。

    孙嬷嬷点了香,跪在灵堂的蒲团上折着黄纸,一边絮絮叨叨了起来:“娘娘她一生都是要强之人,心里想什么从来不与旁人说,在那深宫之中,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是无比孤独的。”

    封越前世也不知,她那般娴静优雅的人,竟装着如海深的恨,带着无人理解的孤独熬了二十多年。

    封越在另一边蒲团跪下,沉默着与孙嬷嬷一起折着黄纸。

    又听得孙嬷嬷说道:“王爷刚来的时候,身子虚弱不好养活,娘娘胆颤心惊,只要王爷一生病,便是连着几夜不眠不休的照顾。”

    “是么?本王太小了,没有印象。”

    “那王爷年少时,总有些许印象,娘娘待您如何?是真的毫无关爱和维护?”

    “母后自己说了,不过是利用罢了。”

    “因为想要利用王爷,所以宠爱维护了二十年?利用是真,可对您的心,也是真!老奴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王爷不要再怨恨娘娘。若是能化解你们母子之间的误会……”

    “孙嬷嬷!”封越打断了她的话,十分冷静清醒道:“我和她之间,没有误会,她利用我是真的,或许对我的母爱也非全然作戏,这点本王承认。你不必替她说这些话,我心中自有杆秤。”

    孙嬷嬷哑然,福了福身,没再继续说下去。

    封越在灵堂浅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天光大亮,他可能太累,睡得太沉耽搁了时间,却无人进来叫他。

    盆里黄纸浇的灰已经满了,孙嬷嬷不知去向,他起身往灵堂外走,

    校场里传来号令,应该是要整装出发。

    元公公掐着时辰过来,送了早膳:“王爷请用膳。”

    封越轻应了声,从他手里接过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往一旁木桩子一坐,就大口吃了起来。

    此时随行的侍女已经端来了热水,等他吃完洗漱一番就能出发了。

    封越吃了一半,不由抬眸看了眼伏首守在一旁的元公公,多嘴问了句:“你用过早膳了?”

    “回王爷,咱家已经用过了。”

    封越若有所思从他身上收回了视线,他悄悄打量了他几眼,第一次这么细心的打量。

    但没瞧出什么端倪。

    元公公岂会不知他的心思?暗自叹息了声:“等王爷完成了这件大事,咱家便带您去见他们。”

    “他们?”封越心思一动。

    “您想问咱家的不正是这件事么?”

    “我还以为是你不愿说。”

    “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只是现在说了,怕乱了您的心。”

    “这么说来,他们还健在?”

    元公公笑道:“自然,您下边还有个弟弟和妹妹,他们一直过着隐居的生活。”

    封越一阵失落,“这么说来,其实我不去找他们更好。”

    元公公:“王爷怎会这么想?”

    封越顿时不愿再提亲生父母的事,将空碗给了元公公,吩咐道:“伺候洗漱。”

    陈家军过山海关的消息,一家便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封朝。”

    “儿臣在。”

    “朕给你一万兵马,誓必要将封越拦下。”

    第70章

    一万兵马去抵陈家军的几万兵马, 无疑是以卵击石。

    封朝心中悲愤不己,这么多年的父子,除了利用便再无其它,临到最后, 也只是用尽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再将他推向死路。

    可是他别无选择, 只得领了命, 准备带兵前往抵御。

    皇帝这么做还有一个原由, 他一直在怀疑自己, 怀疑周家军还有余党,若他此行前去御敌, 为了活命, 不得不利用周家军余下的势力。

    如此一来, 一石二鸟, 如果他想活,必定会全力与陈家军斡旋到底,两败俱伤, 替新帝将前路绊脚石全都铲平。

    可皇帝却失策了, 老大和老三看起来水火不融,实则已经达成合作关系。

    这么多年来, 皇帝费尽心机捧老三,贬老二, 扶持老大, 为了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让老二免于权利斗争,在无母族依靠的前提下,还能安然长大, 并以谪子的身份稳坐皇子之位。

    这一手棋,他观了全局现在开始收网,却忽略了小小的棋子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不会再按他的步调走向结局。

    兵临城下,老百姓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城中开始戒备森严,城门紧闭,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小道消息开始在坊间流传,说什么的都有。

    只见浩荡的队伍带着一万多兵马出了城去,为首的听说是皇室谪长子封朝。

    出城两个时辰前,天还未亮。

    封朝匆匆回了一趟王府,莹儿已经睡下,褚灵峤不安的在卧室内来回踱着步子,直到门应声推开,夜风裹挟着冰雪的气息迎面扑来,封朝披星戴月,两鬓还染着白霜,一身银白色的铠甲,腰间佩着长剑从容不迫的朝他走来。

    褚灵峤心脏紧了下,迎了上去:“朝儿!我陪你一起去,我懂医术,从前在边境也有过军医的经验,你……你别丢下我和莹儿。”

    所有人都知道,此去九死一生,几乎没有胜算,皇帝分明是想送他去死!

    封朝关上门,拉过褚灵峤回了帘后,拉着他在小案前坐下,从炭火上取了热水沏了两杯茶。

    “先喝茶。”

    “我现在哪还有什么心情喝茶?!”褚灵峤心急如焚,“现在如果跑的话,还有时间!而不是坐在这里喝茶。”

    封朝失笑:“褚大医别慌呀。”

    褚灵峤一阵无语:“你给我个不慌的理由?反正,你如果……莹儿我就交给别人,你也别说我不配当一个父亲,碧落黄泉,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这番话有几分威胁也有几分赌气,但更多的是认真。

    封朝无奈轻叹了口气,安抚着他:“我不会有事。”

    “你怎么确定,这可是上战场杀敌,对面是陈家军!是整个大元最勇猛的兵队!!”

    “我知道,但领兵的人是封越,我跟三弟其实早就已经联手了。”

    褚灵峤这才想起那日被太子的人拦截,冒出的那人,不像是朝儿的手下,或许是广陵王?

    “原来如此!”褚灵峤晃然大悟。

    封朝笑着点了下头:“现在你知道了吧?这里有一处密室,我等会儿告诉你,如果太子和皇帝的人前来,你就带着莹儿躲进密室,密室里有足够的水和干粮,等我回来找你们。”

    褚灵峤仔细想了一想,觉得不对劲儿:“皇帝派出一万兵马,估计是最不顶事的,他是想派你去打消耗战,精锐还在后边?”

    封朝:“没错,御林军所辖卫所有四十多处,他们可以趁我这一万多兵马牵制一阵陈家军,加上东厂能马上调动近六万兵马!而后续还源源不断有十多万的备用兵,足矣与陈家军抗衡!”

    “不对……”褚灵峤猛地想起,“皇帝没几日好活了!”

    “你说得对,这一场兵不刃血,便看我们如何拿下全胜的战。”

    说到这城褚灵峤才稍微放下心来,但总归是一场腥风血雨,不可能没有受伤不会死人,还是极担心的。

    “你保重好自己,危险的事情让别人去做吧。”

    封朝又笑了:“好了,我得出城去了。”

    “要见一见莹儿吗?”

    封朝眸光失落又带着几分思念:“不了,吵醒她不好,让她好好睡,反正我这个爹爹也没有经常陪着她。”

    “可你毕竟是莹儿的爹爹,她很想你的,我怕会牵累你,不让她认你,她那段时间偷偷躲起来哭了好久。”

    封朝眼眸渐渐泛红,“嗯,等一切都结束了,我就真的当个闲王,陪褚大医和莹儿悬壶济世,走遍这万里河山。”

    “我等你。”

    迎上褚灵峤坚毅的眼神,封朝这颗飘零的心有了归属,所有的一切的一切,便有了新的意义。

    封朝转身大步离开了,没有回头。

    他怕一回头,看到褚大夫湿润的双眸,满是担忧与怜爱的看着他,便再也走不动路了。

    褚灵峤等啊等,他一直没敢给过他一个肯定的未来与承诺。

    这一次,他不想再让褚大夫等了。

    *

    出城迎战之前,封越悄悄扮成侍卫与封朝在密室见了一面。

    封朝是没有任何胜算的,那些士兵也知道这无疑是送死,但是现在有条生路摆在眼前,那便是演一出全军覆没的戏码,不过这戏不能一天演完,一万兵马,总得死上几天。

    等死光了,拖到皇帝突然薨逝的消息传来,大伙儿都能活。

    于是城外,战了几天几夜,封朝的名声一路传到了皇宫。

    满朝文武百官暗中赞叹:“将才啊!一万多兵马,能抗这么久而不溃。”

    “刘大人,你怎么看?”

    刘文雍扶须点头:“慢慢看。”好戏才刚上演,岂能着急?

    早上皇帝容光焕发去上了早朝,大太监徐保宝还夸赞道:“那褚灵峤不愧是当今第一名号的神医,不过给皇上吃了几副药剂,如今皇上已然痊愈,精气神更胜从前!”

    皇帝赞许的点点头:“可惜了,此人闲云野鹤,不愿为朕所用。”

    谁知当晚,皇帝突然七窍流血,双腿一蹬,一头栽倒在地了无生气。

    匆匆叫来太医诊治,一个个诚惶诚恐,颤颤巍巍道:“皇上,薨了!”

    徐保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前一刻皇上还好好的,能吃能睡能跳,怎么会……

    太子闻讯赶来,确定皇帝没了气息后,悔恨的泪水淌了一脸,但于济于事。

    “太子殿下,节哀。”徐保宝‘扑通’一跪,也是哭得老泪纵横。

    封骁很快镇定下来,擦了脸上的泪水,说道:“如今紧要关头,父皇的死讯必然给将士们沉重一击,丧事延后,先一起抵御外敌,将佞臣贼子拿下,才是重中之重!”

    萧玄毅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便将密函送出了宫去。

    待到第六日,守城的校尉让信官往宫中送来了一封大皇子封朝战死的信。

    大皇子一死,也预示着周家军真正意义上的消亡,从此世间再无周家军!

    封骁坐在那龙椅上,一遍遍看着信,嘴角抑制不住上扬。

    “萧统领,本宫任你为骠骑将军,统领六万御林军出城迎战!”

    “下臣,领命。”

    萧玄毅看着坐在龙椅上的宵小,心中冷笑,他先前效忠皇帝,纵然皇帝无情无义,但也算是有勇有谋。

    如今这位太子,死在临头竟一丝也未察觉。

    他怎会认为,他萧玄毅会效忠于一个草包?那既然要效忠皇家,只要是姓封的坐上那龙椅,为何不是封朝,又为何不能是封越?

    封骁近日睡得总不安稳,他在噩梦中醒来,发现宫殿外火光如白昼,将一片天地都照得通亮。

    “来人!来人啊!!”

    封骁叫了许久,也未有人进来,他怒斥了声:“是死绝了么?一群怠慢的奴才!”

    他披了衣裳起榻,拧着眉没好气的推开门,走出大殿。

    当看到眼前的一幕时,他还恍然在梦中。

    只见上千侍卫将他的东宫围了个水泄不通,肃杀之气冲上九宵,让他不由双腿发颤,踉跄退后了数步。

    “你,你们……你们反了不成?!”

    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在做梦!封骁狠掐了自己一把,疼的。

    突然侍卫自动分开两队,让出一条道,从院门口走进一身着黑色战甲,挺如劲松的男子,眸光利如鹰隼朝他看去。

    两道视线如尖刺的弯勾,剜他血肉,封骁竟吓得身子一软,跌坐在地上。

    封越面沉如水,一步步朝他逼近。

    “三弟?你怎么会在这儿?”

    “二哥,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封骁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面对封越的挑衅却不再胆寒畏惧,而是直起了腰板愤怒的瞪了回去。

    “你果然狼子野心!”

    封越冷笑,不为所动,“若不知你是何性情,我还在为你的皇途大业操劳,你的救命之恩、母后的谆谆告诫,曾是套在我身上的两道枷锁,活了两世我才恍然大悟。如今我已挣脱了这两道枷锁,不信这天命,它能奈我何?”

    “你,你不能杀我!”

    “我为何不能杀你?”

    封骁深吸了口气,与他对峙:“少时我于你有救命之恩,你岂能做出此等忘恩负义之事?何况我是你兄长!”

    “二哥可有想过,那次你予我的救命之恩,皆是为了掌控我命运的安排?”

    “哈,胡说八道!!父皇罚的是我不是你!所有人宠你、爱你、惯你,我呢?你和母后的虚情假义,父皇的冷面无情,烙在我的心上是一道又一道丑陋的疤!!”

    封越仰脸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我记得那时,是被一个小太监带进了深林中,转头他就不见了身影,后来唯你找到了我,这么多宫人侍卫,为何偏偏是你找到了我?”

    封骁怒斥:“你未免疑心太重!”

    “非我疑心重,而是我早该明白的事,早该与你捅破的真相,居然留到了现在才挑明。”封越负手走到他的跟前,眉眼冷如冰霜,“二哥,别装了,其实你心里有数,真正被护的人,被爱的人,是你!只是你占尽了便宜,还要站在道德之上,谴责我这个佞臣贼子。”

    “你,你这是癔症!”

    封越轻叹了声:“二哥,你为何不承认?是觉得心中有愧,还是觉得你得了这恩宠也非光明正大?父皇母后皆助你成事,可你还是一败涂地。”

    封骁面红耳赤,想反驳,却不知从何反驳,因为封越说的是事实。

    都是事实!

    封越忽然悲从中来,“我才是那个该哭着控诉不公的人,我从小就活在欺骗与利用之中,被所有假情假义所蒙蔽!可我不会为你们哭,因为不值得!我十五岁就上阵杀敌,守护着这大元江山,面对你们的欺骗,皆会被抹杀在我的刀刃之下,不复存在。”

    “来人,将太子殿下收押于掖庭狱,等候发落。”

    突然,封骁狂笑不止。

    “啊哈哈哈哈,封越,你真以为你赢了?”

    “哦?”

    “知道你为何能如此顺利的进入这皇宫中,而无人拦阻么?”

    “洗耳恭听。”

    “陈家军如今以你为主心骨,只要剜去你这主心骨,他们再也无法打着拥立封氏皇子的名号杀进京来!可你实在太难杀了,所以本宫想了一计瓮中捉鳖!啊哈哈哈……如今你已自投罗网,宫外十万御林军已经集结,你现在缴械投绛,本太子饶你不死!!”

    封越一脸惊讶,眼底有一丝惊慌之色。

    封骁看着越发得意:“你说得对,所有人都助我,连天也在助我!你拿什么跟我斗?如今一败涂地的人,是你!”

    “二哥,父皇是真的极疼爱你。若是父皇还在,我们逼宫也不会这么顺利,你还能多活几年,可惜,你自己下手砍掉了荫蔽你的大树,真是可怜又可恨哪!”

    “你死到临头,还敢嘴硬?”

    封越收起了那丝惊惶失措,配合他演了最后一出戏,“那你可知,带我带来的是何人?”

    “自然是御林军统领,萧玄毅!他只效忠于父皇,这是父皇早已安排下的。”

    “萧统领效忠的不是父皇,而是权利,于他,于天下而言,谁坐在这个皇位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日子好过。”

    “你,你这是何意?”封骁此时此刻才知道真正的害怕。

    只听到封越一声喝令:“萧统领!”

    语落,便见那萧玄毅,一身飞鱼服的萧玄毅洒步走进殿前,竟朝那封越深深一拜,“属下,拜见王爷。”

    “太子殿下谋害先皇,密不发丧,罪无可恕,带下去!”

    “属下领命。”

    封骁整个人软瘫在地,任萧玄毅等人将他拖了下去,面如死灰。

    封骁刚被带下去没多久,封越的手下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宦官,带到了封越跟前。

    徐保宝吓得面色发白,身子抖得厉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奴才拜见广陵王。”

    “徐公公,大晚上的不睡觉,到处乱跑什么?”

    徐保宝咽了口唾沫,“没,没有,奴,奴才夜起,被吓到了慌不择路。”

    封越看着他鼓囊囊的怀里揣着东西,他连夜想逃,必定是还有后招。

    “是什么?拿出来。”

    徐保宝迟疑着,直到封越身边的侍卫拔出了佩刀,怒喝:“大胆奴才,王爷叫你将东西交出来!你敢违抗命令?!”

    封越抬手制止了身后的侍卫:“徐公公伺候了先皇一辈子,也算是一品权臣,莫要无礼。徐公公,树倒猢狲散,赵家独木难支,你找他们也成不了事,更救不了如今已被收押的太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不用本王多说什么罢?”

    徐保宝见太子大势已去,如今皇帝又没了,以他一人之力,不过是负隅顽抗,白白丢了性命。

    想罢,徐保宝将怀中揣着的两物件拿了出来。

    一份竟是封越的身世证明,那上面清清楚楚写了他的由来,有皇帝的盖章,另一份是遗诏,清清楚楚写了立封骁为太子。

    封越先是看了遗诏,又看了自己的身世证明,身体却还是不由隐隐发散着疼痛,眼眶渐渐发红。

    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无情至此,全是利用,竟连一丁点的真心也没有。

    这是他早已明白的事实,可这些东西再次摆到眼前,与昨日种种温馨的父慈子孝一对比,讽刺恶心至极。

    “王爷,夜深了,这两件东西万不可留,咱家拿去烧了。”元公公上前提醒了句。

    “烧了作甚?”封越暗抽了口气,收起了轴卷,将遗诏交给了元公公,“拿去掖庭狱那里,给太子殿下瞧瞧。”

    语落,封越冷笑了声:“也让他感受一下,什么叫杀人诛心之痛。”

    元公公暗叹了声,双手接过了遗诏,带着两个公人连夜去了掖庭狱那边。

    封骁魂不守舍的倚坐着墙,双目失神涣散的瞧着昏暗的角落出神。

    突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让他升起一丝希望,会是徐公公吗?!

    他爬起身来趴到了栅栏边往漆黑潮湿的走廊尽头瞧去。

    来人一身紫色蟒袍,一看便是权宦,封骁面上一喜,直到那人从黑暗中走来,他方才看清他的模样。

    “你是……元公公?”这人曾是皇后身边的红人,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便再也没见过。

    “把牢门打开。”

    元公公叫狱卒开了牢门,他带着遗诏走了进来,毕竟之前也是皇子,元公公倒也没多折辱他,只是说道:“我家王爷让咱家把这个交给您瞧瞧。”

    说着,元公公将遗诏丢在了他脚边。

    封骁一眼便看出了那是什么,慌忙的捡起了遗诏,是一封传位诏书,已经盖了玉玺,落款时间在两年前。

    看罢,封骁心中越发悔恨难当,心里像是个怪兽在撕扯着他,叫他难受痛苦至极。

    封骁面目狰狞,嘶嚎着发泄着这份悔恨。

    “啊——!啊——!!!”

    元公公看着他,不由轻叹了声:“皇位于您本已经唾手可得,可您偏偏做了这么多多余之事,阴差阳错,可悲可叹哪!”

    停了好几天的雪,在三更又开始下,寒风呼啸,刺骨的冷。

    元公公送了遗诏给封骁看罢便拿去烧了,也没心情看封骁在那里发疯,匆匆赶了回去。

    此时东宫的侍卫已经去宫门守着了,宫里只留了一万御林军,由萧玄毅派谴盘查职守。

    元公公问了一个守夜的宫女,“王爷他人呢?”

    “回公公,王爷他去了落霞宫。”

    元公公神色微沉,谴退了身边的两个小太监,独自一人寻了过去。

    如今的落霞宫冷冷清清,连个宫人都没有。

    元公公脚步很轻的走进了殿内,只见封越手里拈着一朵保存完整的风干的芙蓉花,坐在软榻上出神。

    “王爷,外边又开始下雪了,奴给您换了这身战甲,洗漱去歇着吧?”

    “这是我送给母后的花。”

    元公公浅笑:“是很漂亮的。”

    “它在园里开得最标致,我便摘了它送给了母后,想她一定会很喜欢。”

    元公公点头:“娘娘她非常喜欢,保存很完美,一直留到了今日。”

    “我还在她的遗物里找到了摔碎的玉坠,她说担心我,所去为了我去求的平安,得知她利用我的那一晚,我当着她的面,摔碎了它。”

    元公公长叹了声,“其实很多时候,不要听她说了什么,而要感受她都做了什么,话是会骗人,可一个人所做所为皆是由心而发,做不得假。”

    “所以,您的意思是,她关心我是真的,利用我也是真的?她对我有母爱,但只是没那么多罢了。”

    “人心是很复杂的,王爷,这世间并没有那么多纯粹的爱与感情,特别是身处高位,更是难得!”

    突然封越想到了晓枫,心中又不由一暖,“您说得对,真心难得,我有晓枫就够了,何必再奢求那些水月镜花?”

    似是想到什么,封越惋惜叹了声:“今年的新元节,没办法赶回去陪晓枫和烎儿了,不知他们在广陵现在如何?”

    元公公:“先皇薨逝,举国同殇有得好一阵忙活,之后便是登基大典,再之后是龙袍加身封禅祭祀,也得小半年去了。”

    “希望再快一点,其中繁冗的礼节,能省就省罢!”晓枫还在等他回去,如今捷报还在路上,收到时最快也得半月后,好让他能安心。

    “喏。”

    *

    褚灵峤等了一晚上,外边没有什么动静,他便带着莹儿从密道里出来。

    一路上都听到他们在说,大元要变天了!

    “他成功了!”禇灵峤欢喜不己,带着莹儿亲自驾了马车赶去了北宫门外,此时,已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