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身份
哪怕离宫在外居住, 帝王的膳食也是别有一番讲究。
黑漆嵌螺钿的膳案搭配同色珐琅面圆凳,所用碗碟皆是一水的官窑白瓷,紫檀边座百宝嵌戏狮图插屏前, 摆着三足鎏金铜炭炉, 厚重雅致, 里面放着的显然是最上等的红箩炭,烧起来暖和, 也没什么味。
铜炭炉旁放着一处香几, 香几上是一件青釉花瓶, 花瓶中的折枝木犀花散发出清芬沤郁的香,让这房内越发暖融舒服。
膳案上的茶食无一处不精,色香味俱全,里面食材并不是多么贵重, 却都是新鲜且大耗功夫的。
比如这银苗菜是取莲在初生时的根茎, 也就是还没成形的荷叶梗, 这并不容易得, 早一些还没长出, 晚一些便老了, 泡在水中采摘大半日, 估计也就勉强得那么一玉碟, 是以此物颇为稀罕金贵。
阿妩确实有些饿了, 如今吃起来毫无禁忌,吃吃这个, 尝尝那个的。
这么吃着, 她也是纳罕:“这个是什么菜?”
新鲜香甜,咽起来颇为爽滑。
景熙帝:“这是孔雀松。”
阿妩:“孔雀松?”
景熙帝望向一旁的福泰,征询地问:“市井间叫扫帚苗?”
福泰忙笑着道:“公子说得是, 这是一味药材,不过大家伙都叫扫帚苗,一大早新采了最新鲜的尖尖,再用开水一焯,把厨子早就熬好的汤汁往里面一喂,搅合搅合,这味儿没得挑了!”
阿妩:“扫帚苗,是用来做扫帚的那个扫帚苗吗?”
福泰:“对对对,可以做扫帚的,但公子和娘子如今吃得是最鲜嫩的,长大了老了可以做扫帚。”
阿妩越发觉得有趣,便又问起另一个,那个叫苣荬菜,也是山林野菜。
福泰本要详细讲讲这苣荬菜,不过看看一旁景熙帝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忙闭嘴,借机退至一旁。
景熙帝:“你若喜欢这些野味,等下带你出去走走,这附近庄院里各样野味多,这个季节果子正是时候,花也开得好。”
阿妩:“好!”
景熙帝将一旁玉瓷小蘸碟推到她面前,仿佛漫不经心地道:“你来皇都时,是乘船还是坐车?”
阿妩随口道:“先坐车,后来——”
她说到一半,视线陡然看向眼前男人,男人茶色眸子含笑。
她微咬唇,心里想着,他故意这么问的。
因为什么呢,因为这些野菜都是皇都一带的吧,或者北方的,她没吃过,被他猜出来了?
她有些讪讪的,又有些尴尬,以及说不上来的别扭。
两个人有了滚烫热烈的肌肤之亲,仿佛这个世上最亲密的夫妻,但其实彼此都存着防备,所知甚少,转过身去,便可以是陌路人。
景熙帝:“怎么,这就恼了?”
他用羹匙轻舀了香汤给阿妩,用从未有过的耐性哄着道:“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一旁福泰听这话,无言以对,又觉想笑。
他们的皇帝陛下啊,从来都是被捧着跪着,哪里敢让他有半分的不如意,如今遇到这么一小娘子,可倒好,随便说句什么,竟然还得解释。
三十多岁的帝王,龙威赫赫,什么时候这么放低身段过!
是因了这小娘子年轻貌美,帝王竟被人拿捏住了,还是因出了皇都,在这乡野山趣的南琼子,便多了闲情逸致?
阿妩也感觉到了,威严的男人难得有些服软的意思,她觉得自己扳回一城。
于是她便笑了笑,乘胜追击:“对了,郎君怎么称呼,阿妩还不知道郎君姓甚名谁?”
景熙帝:“哦?”
阿妩歪头:“不然呢?”
她有些顽皮地道:“阿妩便唤你野情郎?”
一旁福泰顿时眼皮一抽抽。
好大胆放肆,好不要脸的小娘子啊!
景熙帝自小学君子六艺,读诸子百家,修帝王之术,是如切如磋的君子,是乾坤独断的帝王,如今却被这孟浪小娘子冠以下流粗俗的“野情郎”。
福泰憋得脸都红了,待要说什么,又不敢。
景熙帝却并不以为意,他后宫妃嫔三千,早看惯了端庄贵女,如今这个大胆放肆犹如山间野味的小女子,自然别有一番风趣。
偏她生得好,正如这更羹盘中的银苗菜,是初发的那一点嫩尖尖。
他含笑看着她,却依然不答,只故意逗着道:“阿妩不告诉我你来自何处,也不告诉我你是坐船还是骑马,为何要我告诉你姓名?”
阿妩便轻哼一声:“可我告诉你名字了,你没告诉我,你耍赖!”
她便觉无趣,他必身份贵重,在这山野间偷香窃玉打野食,没存着和自己长久的心,估计玩完了就抛在脑后。
他唯恐传出去于自己名声有碍,才故意不说,免得自己赖上他!
于是她放下手中羹勺:“郎君不想说,那便不要说了,我也不稀罕知道呢!”
景熙帝:“我排行第三,你唤我三郎便是。”
他突然这么说,阿妩挑着好看的眉:“三郎?”
三郎,又是一个三郎。
昨日有个姓聂的三郎才把她抛在山洞里呢!
景熙帝又道:“单名一个赜字,你若愿意,也可以唤我赜郎。”
阿妩:“责?哪个责?”
景熙帝便以指蘸取了些许茶水,在膳案上写出一个“赜”字。
阿妩打量一番,虽只是以指蘸水而写,但也可以看出这人很有些书法功底,笔锋沉稳内敛。
她随口道:“原来是这个字,倒是少见呢。”
景熙帝以白巾抹去水迹,笑着道:“这个字不是寻常人随便用的。”
阿妩:“为何?”
景熙帝:“此字出自《系辞》,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
阿妩没兴趣地道:“不懂。”
景熙帝:“不懂便不懂,原不是什么要紧的。”
阿妩念叨了一番:“赜郎,三郎,赜郎,三郎……”
最后终于道:“还是三郎吧,赜郎不好听!”
一旁福泰听着,觉得自己死了一百回,旁边宫娥内侍更是心惊肉跳。
从来没有人敢念出那个字眼,也从来没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话。
帝王的名字是天下人的避讳,往日万一写到,也要以别字代替。
阿妩今日的言语,足以被砍一万次头。
不过景熙帝并不在意,笑道:“那就叫三郎,随你。”
两个人说说笑笑,倒是惬意,阿妩见这汤饼精致,便吃了一个,倒是好吃。
她看这三郎一直不用,便问:“三郎,你为何不用?”
说着,她将汤饼放在景熙帝面前的白瓷盘中。
景熙帝有些意外,不过还是用银箸夹了,略尝了一口,他并不爱吃甜食,如今吃着,说不上好吃不好吃,只是觉得新鲜罢了。
在大晖内廷,关于膳食的规矩森严,若是要邀皇后或者妃嫔一起用膳,先吩咐总管太监,再传敬事房,登录册档后,皇后或者妃嫔才能前来,来了先磕三个头。
吃个茶,喝盏酒都要磕头,至于夹菜——
还是要磕头。
吃过后,再磕头告退。
诸多规矩约束,景熙帝自己也觉无趣,倒是极少召人一起用膳。
如今身处别苑,把那些内廷规矩都抛却了,得这么一个可心人陪着,自是别有一番情趣。
他看着眼前这小娘子,分明是个罕见的绝色,不过用膳时却随性得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没半分规矩。
若是往日,他必觉对方难登大雅之堂,但如今看着,竟是看得兴致盎然,甚至生了一些宠爱之心,会觉得她原该如此,他可以纵着她性子,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这么想着,他又觉得,不该带她回去内廷,就该养在别苑中,要她与山水为伴,随性自在。
等哪日自己处理朝政烦闷了便可以来这边行宫别苑,享用一番她的温存小意,那才叫惬意。
当然,他会派侍卫把守,不许她见外人,心里只想着自己。
独属于自己的。
要她对着自己妩媚地笑,要她在自己怀中妖娆地颤,还要她用湿润的眼神看着自己。
也可以教人要她修习些书画,在自己处理朝政时红袖添香。
阿妩这么用着膳食时,便觉对面三郎眸光深邃,若有所思。
她问道:“三郎在想什么?”
景熙帝品了一口茶,笑道:“想着怎么安置你。”
阿妩:“怎么安置?”
景熙帝:“你既是他人家中伶奴,自是不好抛头露面,若是回去都城,不是徒徒惹来麻烦,不如就留在这别苑中,如何?”
阿妩一听便懂。
她心中感慨,不知是喜是悲。
至少这个男人并不是用过就扔,他对自己有眷恋,才要安置自己。
但她似乎永远是这样,被养在暗处,不许见外人,每日只眼巴巴等着。
他和太子想得一样呢。
她打量着这三郎,突然觉得他眉眼间甚至和太子有些相似。
怪不得她开始便觉眼熟!
相由心生,男人全都一个样。
景熙帝:“怎么?你不喜欢这里?”
阿妩:“倒是也还好……阿妩只是怕三郎是个担不起事的,把阿妩扔下就跑了。”
景熙帝哑然失笑:“我像是那样的人吗?”
阿妩:“谁知道呢。”
景熙帝修长指骨轻轻转动着温润的茶盏,笑着道:“你放心便是,这世上还没有我担不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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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膳过后,景熙帝带着阿妩在别苑附近逛逛。
山林中秋意浓郁,黄叶飘飞,自有一番绚丽的静美。
不过阿妩却有些心事,她惦记着自己埋在松树下的金子,想着挖出来,又惦记着延祥观,如今延祥观一定知道她走丢了,按说应该四处寻。
以太子的性子,应该也会帮衬着寻吧?
只是不知道为何,至今没什么动静。
她其实想从赜三郎这里打探打探,不过又不敢多说,生怕透露出自己身份的线索,回头赜三郎直接自己交给延祥观,那自己必死无疑了。
她只能按捺下心思,假意四处逛逛,再采些山果野味。
好在山中确实有各样野果野花,还能捉几只蚂蚱蝴蝶的。
她把玩着一只蚂蚱:“若是烤了吃,倒也美味。”
景熙帝淡看着她的手,玉笋尖一般的手,指甲圆润好看,像是粉贝壳。
可就是这么一双手,捏着一只拼命挣扎的瘦蚂蚱,做着津津有味的打算。
竟馋起蚂蚱了,跟只猫儿一般。
他笑:“这么一只蚂蚱,能有几口肉给你吃?等下捉只狍子或者山鸡的,再不济水里也有鱼,吃什么都比吃它强。”
阿妩:“你当然不懂了,我们吃它,这是报仇雪恨!”
景熙帝:“为何?它挖了你祖坟?”
阿妩却不说了,她一把将那蚂蚱扔到草丛中:“上辈子我们有仇。”
不是上辈子,是这辈子,家乡先遭水灾,接着便是蝗虫,她逃难往北走,一路的庄稼都被蝗虫糟蹋了。
大家伙饿极了,都去捉蝗虫烤着吃,蝗虫确实是有那么一丝丝肉的,且颇为美味,阿妩喜欢得很。
只是这些,她并不愿意多说,眼前男人精明,她不敢透露太多。
景熙帝:“想吃蘑菇吗?”
阿妩:“蘑菇?”
景熙帝:“那边有,走,我带你去。”
阿妩探头看过去,不太相信:“是吗?有吗?”
景熙帝笑道:“去看看就是了。”
阿妩:“好!”
景熙帝撩起长袍,将袍角掖在白玉腰带上,阿妩见此,也有样学样。
不过她裙摆繁琐,掖上去后又丢下来。
景熙帝看她笨手拙脚的样子,上前帮她掖好了,还为她重新系好腰间锦带。
当他这么做的时候,阿妩有些意外,她下意识觉得他是贵重霸气的人,并不会做这些。
现在他低头这么做的时候,让人有种被温柔呵护的错觉。
景熙帝手指修长稳定,他为阿妩打了一个中规中矩的腰结,一抬眼,便见阿妩正好奇地看着他。
薄软的眼皮微垂着,阳光落到她的眼睛里,那双眼睛透亮干净。
沁凉的山风携着柿子的清甜吹来,沙沙的声响中,年轻小娘子浓密的睫毛扑簌簌地颤动。
景熙帝轻笑:“在想什么?”
阿妩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阿妩突然想起阿爹。”
景熙帝的指尖顿了顿:“哦?”
阿妩却不想多提了,反而问道:“三郎家中应有儿女了吧,多大年纪了?”
景熙帝的手指离开了阿妩的细腰,他站起身,不经意地轻拂袍角:“家中有一双儿女,女儿即将及笄。”
阿妩有些意外,惊讶地看他:“你成亲倒是极早。”
她以为他也就堪堪而立之年,风华正茂的年纪,谁知道女儿都要及笄了!
突然觉得他比自己以为的要老……
景熙帝声音很淡:“没办法,家大业大规矩大。”
阿妩越发没想到,但心里明白,自己趁机多问,他也不会说。
他不是聂三,也不是太子,他比陆允鉴狡猾,且防备心更强,自己根本没办法掌控。
——自己在他心里,就是一个逗趣的玩物。
她小心地从最安全的话题切入,不着痕迹地道:“女儿即将及笄……必然生得可人,三郎一定颇为疼爱吧。”
景熙帝显然并不想多提,只淡淡“嗯”了声。
阿妩还想问问什么,但又觉得他似乎并不太喜欢这个话题?
景熙帝却开口道:“她被宠得无法无天,性子过于骄纵了。”
对于这一点,景熙帝其实不太满意。
当初他登基为帝后,为了尽快亲政,执掌大权,也因大晖皇室的祖训,他早早大婚,大婚后,还算勤勉地广洒雨露,繁衍皇嗣,绵延国祚。
如此一番劳作辛苦,只得太子和德宁公主。
之后因政务繁忙,他根本无暇多顾,待到朝堂局势终于稳定下来,他有了闲情逸致看看儿女时,德宁公主已经五岁了。
五岁的小公主,一团孩子气,景熙帝自然也是喜欢的。
不过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小脾性,似乎过于任性骄纵,被她的母妃李氏惯得不成样。
恰这时皇太后提议由她亲自抚养德宁公主,以慰膝下寂寥,可李氏并不愿意。
景熙帝后宫子嗣单薄,只这么两个金疙瘩,德宁公主身为公主,地位自是不能和太子同日而语,但也已经足够李氏在后宫享受尊崇,这是她十月怀胎得来的,她当然死死抓着不放。
对于这个为自己孕育了德宁公主的李氏,景熙帝还算包容,她既不愿意,也就随她。
大晖立国一百二十多年,又有前朝之鉴,积厚成器,诸般建制都完备周全,上至君王起居行止,下到群臣丧葬婚娶,黎庶营谋生计,士卒操演武艺,百事皆有定章循。
不过由此也带来一些弊端,比如大晖妃嫔,多出身至微,采选于良家女,即家世清白,非大富大贵者,且禁止大臣进献,一则防止外戚弄权,二则倡扬宫廷勤俭之风,并要皇室子弟知民间疾苦。
李氏原是商户之家,专为皇都供应绒花的皇商,在景熙帝大婚那一年经采选入宫,最初并不起眼,只为选侍,后因孕德宁公主,封美人。
这几年景熙帝后宫平平无奇,大家雨露均沾,每过三年按部就班都有封赏擢升,李氏因有公主傍身,自然比其他人更胜一筹,不过也只是一个嫔而已。
一直到去岁时,考虑到德宁公主年岁渐长即将缔结姻缘,景熙帝并不愿意委屈了这唯一的女儿,便再次擢升李氏,位至康妃。
其实回想起昔日,关于德宁公主的安置,景熙帝有着淡淡的悔意,原不该要康妃来抚养。
小门小户的出身,没见过什么世面,骤然得了这样的富贵,又生了大晖的公主,便稳不住心骨,有些张扬了。
公主纵然有专门的尚宫和太傅来教导,但和康妃同处一室,难免沾染了些。
只是那时候他自己也还年少,所思所想并不够周全,还不知道作父母的言传身教对子女的影响,更不知道当初处处谨慎小心的小选侍,性情竟张扬起来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无法容忍太子身边的宁氏,若寻常妾室也就罢了,可太子对那女子太过贪恋,龙锦卫暗卫来报,太子在宁氏房中颇为沉迷,甚至彻夜放荡。
他不想自己儿子沉迷于那样女人,更不想自己长孙出于那样的女人。
人这一生难免有诸多美好的臆想,比如景熙帝想象中的太子应是博纳多容,万机独断,想象中的公主应是柔嘉安贞,静容婉柔,可他们并不是这样的。
他们是他的儿女,但又有自己的秉性,并不能如一盆松景一般被剪裁。
所以他的孙辈,他要直接在源头掐断。
然而此时,阿妩听到那句“骄纵”的言语,却是道:“定是你太过疼爱她了!”
语气竟有些羡慕。
景熙帝满腹心事突然被打断,他不置可否,只淡淡看着前方草丛处。
阿妩忍不住看了一眼景熙帝,他衣着如此贵重,一看便是有些权势,这样的父亲,他该有怎么样的儿女?
他的儿女定是在他的庇护下恣意任性。
阿妩心里酸酸的,她明白自己嫉妒了。
她并不是太经常嫉妒别人,但偶尔会嫉妒。
景熙帝却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对阿妩道:“不是喜欢吃新鲜的吗,你看,这里有蘑菇。”
嫉妒已经让阿妩不想采蘑菇,不过她还是勉强看过去。
她鼓着腮帮子,不高兴地道:“根本没有,哪有蘑菇!”
景熙帝指着前面树下道:“你看这里。”
阿妩看了,却什么都没看到,哼了声:“哪有!”
她突然脾气坏得很,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猫儿。
景熙帝茶棕色的眸子无声地看着阿妩。
阿妩感觉到他冷眼旁观的审视。
这种审视便是世人的目光,路人的目光,像一面镜子,让阿妩看到了那个嫉妒的自己。
她一下子泄气了。
她知道自己莫名了,原不该对着陌生人这样。
她有自己的父亲,有自己的兄长。
她相信自己的父兄没有死,有一天他们会乘坐着海外回来的船舶,带着珠石奇巧罗绮绸缎向她走来。
他们家会一夜暴富,她会成为千金小姐!她会被他们捧在手心里宠!
而此时,未来的千金小姐,那个注定会被父兄宠着的她,在远离故土的异乡,在一个要了自己身子但彼此戒备的男人面前,捏着自己的裙摆,咬着唇道:“就是没看到……在哪儿,在哪儿?”
说着,佯作寻找的样子。
景熙帝收回停留在阿妩脸上的视线,指着草丛中的一处:“这。”
阿妩终于看到了,确实有蘑菇,新鲜的野蘑菇,水灵灵的,一看就鲜嫩得很。
她忙跑过去,发现这里蘑菇真多!简直是心花怒放!
景熙帝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个草筐,阿妩便往里面放自己新采的蘑菇。
这么采着时,她想起刚才自己的言语,便小心地看他。
他半蹲在草丛中,正低首采菇。
草木的阴影中,他轮廓深邃,俊美英伟,过于高挺的鼻子以及薄薄的唇,给人冷峻寡淡之感。
这是一个矜贵高傲的男人。
阿妩最初以为他或许不到而立之年,如今想来应该猜错了,他比自己以为的年纪大,毕竟女儿都要及笄了,儿子不知道多大?
男人并没有抬首,不过头顶仿佛多了一只眼,没什么情绪地道:“看什么?”
阿妩有些讨好地道:“三郎,你,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蘑菇?”
她非常不高明地夸赞了一句:“三郎博学多才!”
景熙帝:“采野菇,要学会找梢。”
阿妩:“梢?”
景熙帝:“是,草木葱茏之处,地下埋有菌丝的,便容易长出蘑菇,而且一年长了,明年还会长。”
阿妩:“竟是如此,三郎果然学识渊博!”
对此景熙帝反应平平。
他听过那么多歌功颂德的言语,每一个都比她真心,比她文采斐然,这么干巴巴的称颂在他面前还不够格。
她也好意思说出口?
所以他只是道:“走,回去。”
阿妩小心瞥他:“好。”
看来他不高兴了。
可她并不打算哄他。
她觉得爱生气的男人没法哄,也哄不好,他要生气便让他生气吧。
于是两个人便往回走,快要走到别苑前时,便见前面一人,年轻健壮,姿态挺拔,正无声地侯在那里。
阿妩好奇,下意识便要看过去。
景熙帝却抬手,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冷?”
阿妩:“我不冷。”
景熙帝却将阿妩拽在自己怀中,不着痕迹用大氅拢住。
阿妩想翘头,被他按住脑袋。
阿妩嗷嗷抗议。
隔着大氅毛茸茸的狐裘领,景熙帝在她耳边道:“怕冷的话,我便抱着你。”
声音低沉温润,热气轻轻喷薄在阿妩脸颊边,掠起丝丝酥麻。
阿妩歪头,躲过那过于暧昧的热气,却是不屑地哼哼,用手指头戳他胸口的刺绣。
那刺绣竟是用金线绣成,精致得很。
她不高兴地道:“你干嘛搂着我,我要看看!”
景熙帝安抚地握着阿妩的手,轻笑。
一抬首,看向来人,笑意散去,他淡声道:“说。”
来人是方越。
景熙帝不想阿妩看到方越,一则不喜阿妩适才看着方越的目光,二则方越衣袍上绣有青云白鹇,若是对这些袍服有些见识的,只怕会猜破帝王的身份。
景熙帝还想玩玩,就像玩过家家一样,若是太早戳穿,反倒没了趣味。
方越见景熙帝怀中竟这么搂着一小娘子,心里也是震惊不已,帝王竟如此和一陌生娘子亲近。
他下意识看向左右,视线所及,并不曾见起居官,这才突然想起,此次南琼子祈福出行,帝王在此燕居,起居官不曾跟随。
怪不得………………
此时他自然不敢抬头,只单膝跪地,恭敬地道:“陆国——”
景熙帝一个眼神扫过去。
方越怔住,原本要说出口的“舅”噎在那里,不上不下的。
景熙帝:“你是说陆国,陆国如何了?”
陆国……
方越是机灵人,马上领悟了景熙帝的意思。
他觉得荒谬,又不敢置信,但此时也只好硬着头皮道:“陆公子投了拜帖,正在外面候着。”
景熙帝:“要他稍候片刻就是了。”
方越:“是。”
景熙帝先打发了方越,之后才放开阿妩。
阿妩趁机撒娇,偎依在他怀中不放开,还揽着他颈子:“三郎,适才为什么不许我看?”
景熙帝手指微屈,轻敲她明洁莹润的额,道:“刚才那双眼睛滴溜溜地在看什么?专往男人身上看?”
他心里自然有些连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阴暗,比如他看出眼前小娘子年轻,二八年华,娇滴滴的能掐出水,就跟刚伸展开的花枝一般,或许和自己儿女差不多年纪吧。
他并不喜她去看那些年轻郎君。
况且龙禁卫都是挑选俊朗修长的,他更不愿意让她多看了。
阿妩听这话,便不高兴了,陆允鉴也曾经说过这种话呢!
她皱了皱鼻子,冲着他哼了声:“不看就不看!”
景熙帝温润一笑:“你且等等,有客人来,我要出去会客。”
阿妩小声埋怨:“不是说好陪我玩吗?”
景熙帝:“等回来再陪你,不是什么要紧客人,说几句便打发了。”
阿妩不太甘愿:“好吧……”
景熙帝看着小娘子那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好大的不甘心,不免想笑。
她这小性子很大。
***********
阿妩眼看着赜三郎离开,她其实有些百无聊赖,便胡乱在别苑中走动,看看景,采采花,扑个蝶什么的。
这么玩着间,也想起自己的心事。
延祥观必已经发现自己失踪,会往上禀报吧,太子或许已经知道了,不知道闹成什么样了。
眼下这三郎,看着倒是有些权势,又说没有他担不起的事,不知道能不能把自己藏住?
其实他今日说,要自己干脆留在这别苑中,不见外人,倒是一个不错的权宜之计。
反正先躲过这一阵子,再想别的法子吧。
这么想着间,就听一旁福泰道:“五娘子,请留步。”
阿妩诧异看过去:“怎么了?”
福泰赔笑:“五娘子若是要赏景,这里风景不是极好,万——”
他说到一半,硬生生咽下这句话:“万万不要冲撞了客人,三公子在前方会客。”
会客?
阿妩想起这一茬,顿时来了兴趣:“会客怎么了?难道三郎说了不许我看吗?是他说要管束着我?”
福泰:“那倒没有——”
阿妩:“既是没有,你凭什么管我?你若非要管我,那等下我便向三郎告状。”
福泰:“……”
他无法相信地看着眼前小娘子。
好生水灵灵的妩媚人儿,剔透干净,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可这性子真是刁啊!
他侍奉在帝王身边,便是皇后见了都要给几分薄面,他何曾被人这么威胁过!
可他心里倒也明白,眼下景熙帝对这小娘子疼宠纵容,她若告自己状,自己吃不了兜着走,那就麻烦了。
得罪不起!
况且小姑娘使小性子的样子,可真让人喜欢,连他都觉得可爱!
还能怎么着,宠着敬着吧!
他便赔笑:“五娘子,你若要看倒也没什么——”
心里却在拼命想着,得赶紧去向皇帝通风报信,你这金屋藏娇的小娘子要看外男了!
可把那位给酸死吧!
阿妩见福泰拦着自己,越发好奇,心想可别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她必是要看一看了。
她径自往前走,旁人是拦都拦不住。
一时走到凉亭旁,就见凉亭中有两个人,一站一坐,坐着的是自己新结识的三郎,而站着的是——
阿妩原本好奇的心瞬间冷却,冰冷的恐惧自脊梁缝隙弥漫开来,瞬间将她笼罩。
她的手指开始发抖,这种颤抖蔓延,她两腿无力,几乎站都站不稳。
她看到了谁?
她看到了陆允鉴。
陆允鉴!!!!
阿妩只觉脑中有什么轰隆一声炸开了,炸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第19章 惊疑
对于阿妩来说, 当初陆允鉴把她送给太子,她一直都是忐忑的,后来和太子在一起的种种冲淡了过往, 陆允鉴又一直没出现, 渐渐的她就麻痹了自己。
可后来太子那里待不下去了, 陆允鉴再次出现了,从知道陆允鉴国舅爷的身份, 她就知道自己必须逃。
这里面必然有什么阴谋诡计, 她早晚会被他们利用, 最后无论谁输谁赢,她一定会死。
所以她要逃!
可现在,三郎竟然和陆允鉴熟识……
他们正在说笑,看起来很是熟稔的样子。
阿妩不敢置信!
她为了逃离陆允鉴才跟了聂三, 结果聂三靠不住, 她走投无路, 走投无路之际撞到了赜三郎怀中, 以为自己抓住了一根浮木。
结果可倒好, 原来一直在贼窝里转, 就没出过大门!
还是说, 这什么赜三郎根本就是和陆允鉴一伙的, 甚至是陆允鉴派来的?
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毕竟这赜三郎出现得太巧了,他就是和陆允鉴串通好的!
是为了骗自己身子吗?
阿妩想起昨晚两个人的种种, 那赜三郎如此肆无忌惮, 可自己还不是忍了,为什么,不就是求着他能庇护自己一二, 若这竟是陆允鉴的人,那她——
想死的心都有了!怎么可以这么骗她身子!
自己该怎么办,是不是得逃?
快逃,快逃……她在一片纷乱的思绪中,捉住这么一个念头,拔腿就要走。
谁知一个人拦住她,压低声音说:“五娘子?”
阿妩听这话,看过去,是福泰。
福泰那双过于精明的眼睛,正笑呵呵地看着她。
她一个激灵,突然明白,自己根本没办法逃。
赜三郎身边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她能逃去哪里?
若陆允鉴和赜三郎是一伙的,那他们为自己设下天罗地网,自己更逃不掉!
不过……三郎那样的雍容气度,怎么可能是受入陆允鉴指示呢,不可能。
恰此时,坐在亭中的景熙帝抬起眼,视线淡淡地落在阿妩身上。
那视线轻淡但威严,阿妩本就惶恐,被他这么一看,心里一慌,脚底下发软,险些栽倒在那里。
这时陆允鉴也感觉到异样,下意识便要转首看过来。
景熙帝却开口:“允鉴这几年为了海寇一事,倒是操劳不少。”
帝王突然提起这个话题,陆允鉴收敛了心神,道:“皇上,这原是微臣分内之事,不敢说操劳。”
本朝臣子在称呼帝王时,视身份而定,内监宫娥一般尊称万岁或者万岁爷,朝堂上臣子多称陛下,和帝王亲近之人私底下会直接称呼“皇上”。
陆允鉴和景熙帝是自小的交情,又是亲戚,称呼自然随意一些。
景熙帝:“上个月皇后还曾提起,说你即将而立之年,后宅无人终究不像样,也该续一房了。”
说着,他温和一笑:“只是不知允鉴心仪哪家女娘?”
陆允鉴明年便是而立之年,比景熙帝小三岁,昔年也曾入宫为伴,之后又是郎舅之亲,彼此自然相熟。
陆允鉴听景熙帝这么提起,知道这是有赐婚之意,忙道:“皇上,微臣早年丧妻,如今并无意续弦,陆家子嗣众多,打算过两年挑一个好的过继,聊作慰藉。”
景熙帝听此,抬起眼,深深地看了陆允鉴一眼。
陆允鉴只觉得这一眼温润平和,却别有深意。
秋日的山风吹来,他突感后背发凉。
景熙帝笑道:“允鉴不愿续弦,可见对亡妻情深义重,既如此,朕也不会强人所难。”
当下随口问道:“老侯爷最近身体可好?”
陆允鉴:“托皇上的福,他老人家身子极好,硬朗得很,前些日子还亲自出海捕鱼了。”
景熙帝颔首:“极好,前几日番邦进宫的上等老参,回头送给他老人家,让他多补着些。”
陆允鉴绽唇:“劳烦皇上惦记了。”
两个男人这么随口闲话家常,阿妩已经在福泰的掩护下,跌跌撞撞地逃离,回到房中。
福泰看她面色苍白如纸,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水分的花瓣,纵然是个太监,也忍不住心生怜惜。
他心疼地道:“五娘子,你这是?”
阿妩抬起手来,以袖子掩面。
她心中悲怆,又觉凄凉,觉得自己怎么逃都逃不脱陆允鉴的手掌心,种种情绪之下,单薄的身体竟无法抑制地打颤。
此时福泰问起,她只能道:“适才看三郎和客人说话,我好奇看过去,谁知道三郎仿佛恼了,看了我一眼,不知为何,我心中便觉惊惶。”
福泰听这话,叹了声,道:“五娘子,我们三公子的性子你不知道,往日哪个不怕他——“
帝王之威,如雷震天,万物肃静,不敢逾越。
若是以往,就五娘子这样的,有一百个脑袋都砍没了!
阿妩原本心中便已凄惶,此时听了福泰的话,更是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三郎一看便不是什么好性子。”
福泰跺脚:“五娘子,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我们三公子的事,不是寻常人能提的,你还是小心为好。”
阿妩心不在焉:“是吗?”
福泰看看四周围,没什么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五娘子,之前我可是说了,要你别过去搅扰三公子,结果你不听,非要上前,这不——”
他用无奈的眼神看着阿妩:“这不是惹祸了吗?以后有什么话,你该听还是得听着。”
阿妩听这话,心里却想着,自己若是不去看,还要被蒙在鼓中呢,所以以后这位福泰的话,自己是万万不能听。
福泰看阿妩不以为然:“五娘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们伺候在三公子身边的,凡事都是为了三公子好,三公子宠着你,我们自然也一心为你好呢。”
阿妩不想听福泰这一堆废话,其实恨不得他赶紧走,让自己清静清静。
不过想到这三公子的身份,她到底想试探试探,便道:“是,自然是听你的,不过今日三郎会见的那位客人是什么人,看着倒是好生俊俏体面?”
谁知她刚说完这句,就听一个声音道:“哦,哪个俊俏体面?”
福泰一听这话,简直魂飞魄散。
这种话让皇帝听到,那是不要命了!
阿妩也是一愣。
果然人走背运时,喝口凉水也塞牙。
她绝望地看向赜三郎,却见他背着光,负手而立,挺拔伟岸,肃峻威严,有泰山压顶之势。
她喃喃地道:“没说,没说什么……”
现在往回找补还来得及吗?
景熙帝踱步踏入房中,示意福泰下去。
福泰此时吓得脸都白了,哪里敢说什么,屏着气息低着头往后退,等退至门前,赶紧出去了。
景熙帝打量着阿妩,却见阿妩眼神躲闪,明显心虚。
他抬起手来,有力的指骨扼住阿妩的下巴,迫她仰起脸。
阿妩便瞬间沉入那双深沉难测的眸子中。
淡茶色的瞳孔,睿智内敛,并不见什么波澜,不过却让人不敢迎视。
这一刻阿妩深切意识到,他身份不同一般。
福泰说的话并不是夸大其词。
她心里越发惶恐不安,甚至身子都在簌簌发抖。
景熙帝略俯首,薄而锋利的唇贴近她的面颊,低声道:“怎么怕成这样?”
两个人距离太近,男人低沉的呼吸就在耳边,阿妩委屈得很:“你干嘛这么凶……”
二八妙龄的小娘子,声音柔嫩甜蜜,委屈巴巴,很是惹人怜爱。
这样的女子,实在是让人心生不忍。
不过景熙帝依然压下自己怜惜的情绪,不动声色地道:“怕什么?你心虚了?”
阿妩:“我,我为什么心虚?”
景熙帝神情危险:“刚才说谁俊俏体面?”
阿妩小心翼翼:“当然是三郎,三郎俊俏体面。”
她声音软甜,讨好地道:“至于那位客人,怎么能和三郎相提并论?他给你提鞋都不配!”
景熙帝心中稍悦。
他垂眸看着眼前女子,清亮澄澈的眸子已经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光,乌密的睫毛扑簌簌地颤动着。
这让他想起年少时有一日晨起习武,路过御花园,薄雾弥漫中,他无意间看到的一株牡丹,牡丹婀娜鲜妍,上面有剔透露珠,澄澈清亮,盈盈欲滴。
对这么一个小女子,他喜欢自然是喜欢的,但是喜欢之余,心里到底存着一根刺。
适才她望向陆允鉴时的目光,让这根刺在他心里轻轻动了下。
他负手,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妩,神情冷峻:“有个问题,你须如实回答。”
阿妩忙道:“三郎,三郎你说。”
景熙帝沉默地看着阿妩。
阿妩疑惑:“三郎?”
景熙帝却突然开口:“你刚才看着他时,心里在想什么?”
这句话锐利如刀,直插入阿妩心口,让阿妩瞬间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自己和陆允鉴的瓜葛了?
是刚才陆允鉴和他说了什么?
陆允鉴知道自己在三郎处?
阿妩心都凉了。
陆允鉴,他非要逼死自己吗!!他是不是故意让自己不好过?
景熙帝看着阿妩惨白如纸的面容,越发起疑,心底也陡然生出烦躁来。
他冷冷地道:“说。”
阿妩绝望之余,死马当活马医,一脸茫然:“三郎,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只是随意一看,你为何这么问?”
景熙帝盯着阿妩,视线如刀。
阿妩:“这个人是谁?为何三郎这么说?”
她这么说出后,心里比谁都明白,过去的事,她要拼命忘记,和谁都不说。
她若是和眼前男人说了,他必要自己命。
景熙帝抬起修长的大手,隔着柔软的布料,那微凉的指尖轻抚过她的面庞。
她这身子生得太美,白玉无瑕,他喜欢全然的拥有,不喜欢她对其他男人有半分欣赏。
于是在这复杂的情绪中,他抬起薄薄的眼皮:“你不认识他?”
阿妩敏感地捕捉到景熙帝眼底闪过的锋利。
他想要自己性命?
阿妩惊疑不定,心里怕极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到底都招惹了什么人!
陆允鉴,太子,聂三,还有这赜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别无它法,只能哭泣。
于是她委屈巴巴地咬着唇,摇着头,哭道:“当然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三郎的朋友……”
景熙帝视线冰冷地注视着她。
她哭得泪珠连连,柔软的鬓发都被打湿,无助地贴在洁白如玉的脸颊边,于是更显她的楚楚可怜。
景熙帝盯着阿妩,大手却探入其中,指腹轻滑过她的腰肢。
太过细软的腰肢,肌肤娇嫩,隔着小衣都能感觉到丝一般的细腻柔滑,以及犹如风中落叶一般的颤动,娇弱可怜,脆弱无依。
这让景熙帝越发心生怜惜,而与怜惜交缠冲击而来的,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
他不要这个女子属于别人,他要彻底占有她,只让她记得他!
突然袭来的情绪太过激烈,是他从未有过的,以至于他的指尖在颤抖。
一直以来他都是理智的,从容的,无论是朝堂和后宫,他都牢牢地攥在手心里,不允许任何人越雷池一步。
皇后,太子和公主都不行。
因为他是大晖的帝王,威加海内,德被四方,他掌控天下人生杀大权!
可现在,这种自他三岁晓事以来便牢牢紧绷着的弦似乎要炸裂,他听到自己的血液在快速流动,听到自己的心在蓬勃狂猛地跳。
他血脉贲张,想肆意行事。
这时,就在他的手下,阿妩的薄腰轻扭了下,水波一般的眸子无辜地看着他,喃喃地道:“三郎……”
他心中那根弦崩裂开来。
于是这一刻,他终于放过自己,也释放自己。
有力的大掌将这软玉一般的女子扯入怀中,在急促的喘息中,他拎起这活色生香的女子,像暴戾饥渴的兽拎着一只鲜嫩的猎物,抬腿上榻。
……
快意犹如疾风骤雨一般袭来,极度的满足肆意地奔涌在他体内。
金銮殿上神威难测的帝王,总是被华丽贵重龙袍包裹的健壮身躯,此时竟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低沉威严的声音化为了嘶哑艰难的喘气。
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从来不曾这样过,以至于这激烈震颤结束后,他眼神恍惚,神情也有些迟钝。
怔了片刻,他放弃挣扎,将自己的脸埋在那柔软的雪白中。
很香,很软,舒服到他永远不想起来。
外面似乎有秋蝉微弱的声响,拉得很长。
景熙帝笑了笑:“小娘子,我不是你能招惹得起的。”
他眼底划过冰冷却激烈的情绪,之后,他一字字地道:“你若胆敢骗我,我会把你撕成碎片。”
再一口口地吞下去。
第20章 试探
男人说, 他不好招惹。
男人还说,会把她撕碎。
可现在,他就在她上方, 宽阔的肩膀强悍霸道地覆盖住她, 以男人对待一个女人的最极限来占有她。
有些年纪的男人很有些手段, 自己在两个男人那里获得的经验完全不堪一击,她无法抵御, 如同被吞吃入腹的小动物, 在他的雷霆攻势下心神涣散, 碾压为泥,呜咽不止。
她柔弱的双手攀附着男人强健而有力的腰,又故意晃着纤腰去贴他。
她从来都明白,无论是这朗朗乾坤下, 还是这锦帐绣幕中, 她都是柔弱无助的, 是不可能和执掌权利与力量的男人对抗。
所以她只能示弱, 破碎地祈求, 肆意地哼哼。
此时, 这个世间安静下来, 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锦绣堆中只有她和他。
景熙帝两只臂膀撑在阿妩身侧, 低首俯瞰着这个被自己牢牢掌控和圈禁着的小女子。
她已经被他折腾得失了神,眼尾泛着妖冶的红, 鲜润的唇畔微张着, 断断续续地溢出柔软绵糯的哼哼声。
她出了一层薄汗,泛着水光的肌肤却越发剔透晶莹,像是一尊沾了露珠的玉瓷。
景熙帝心里便涌起前所未有的满足, 这小东西,往日性子那么单纯,可沉沦情爱的模样又太过妖冶,她仿佛是精心打造的名品,专为他打造,和他天生契合。
他拇指轻落在她唇畔上,缓慢地碾压。
阿妩无意识地动了动唇,竟用舌舔了下男人的指腹。
指腹瞬间传来酥麻的痒感。
景熙帝眸色微深,看着她含着朦胧雾气的眸子:“嗯?还要?”
在经历了刚才那一场后,他的声音醇厚沙哑,有些懒懒的。
阿妩抬起绵软无力的手,推开男人的指,低声嘟哝道:“渴。”
景熙帝看她那软糯糯撒娇的样子,倒像是找他要水喝,一时也是无言。
他略俯首下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刚才喊成那样,嗓子都哑了。”
阿妩太过疲乏,她不想睁开眼。
景熙帝便吩咐了一声。
很快底下人便奉茶上来,是两盏,景熙帝自用了一盏,又拿了一盏喂给阿妩喝。
阿妩两只手抱住男人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小口地喝。
景熙帝不曾喂过什么人,自己的儿女也不曾喂过,这种感觉于他来说颇为新鲜。
她喝水的样子像是溪水边的小松鼠,翘着尾巴,小心翼翼的。
这时,她却抬起眼来,湿润的眼睛会说话,她不想喝了。
景熙帝哑然失笑,顺势揉了揉她柔软的发,之后两个人一起躺回榻上。
此时的他胸腔流淌着餍足,淋漓尽致的畅快也让他放松下来。
这种感觉极好,比晨间打了一套拳更舒畅。
外面似乎起风了,山里的风吹起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让人感到山中深秋的寒意,一道宽大的屏风,以及铜炉中燃烧着的红箩炭,让这房内格外暖和。
景熙帝半合着眸子,享受着这一刻难得的静谧。
阿妩无声地靠在软枕上,回想着这赜三郎,以及陆允鉴。
她终于记起来了,当时福泰提起客人,说是“陆国”,所谓的“陆国”其实是陆国舅吧?
但是三郎阻止了他,没让他继续往下说,那就是要故意向自己隐瞒他的身份了?
陆允鉴这身份并不一般,他在沿海一带的种种先不必提,就凭他镇安侯府嫡子,以及皇后同胞弟弟的身份,在都城中都应该是首屈一指的权贵。
可是陆允鉴竟然来见三郎,且三郎可以不紧不慢地要陆允鉴候着。
这说明什么,说明三郎的身份地位比陆允鉴高。
阿妩又想起自己看到陆允鉴时,似乎陆允鉴是站着的,三郎是坐在那里的,虽然也有可能当时陆允鉴恰好起身,但重礼节的话,不会出现这种纰漏,所以一定程度也说明两个人的身份高低。
总之,陆允鉴在三郎面前确实低了一截。
所以在这大晖都城,能在陆允鉴面前泰然自若地坐着的,得是什么人?
阿妩不太懂朝廷的事,对于这些皇亲国戚达官显贵更不清楚,但她意识到,三郎的身份绝对非同凡响!
亲王?皇子?皇叔?还是什么国公爷?
阿妩脑子里一团糟,拼命想着往日太子和自己提过的,可太子极少和她提起其他男人,她只知道太子没什么皇兄皇弟。
太子有皇叔吗?
阿妩这么胡思乱想着的时候,身边男人突然道:“在想什么?”
阿妩心里有事,冷不丁听他说话,只能胡乱敷衍:“嗯……”
景熙帝便伸手将单薄柔软的身子拢在怀中,很是宠爱地抚着她的发,又低头亲她的额。
男人的薄唇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吻过,但因为才刚经历过那样的情事,便显得很是缱绻。
如果阿妩没有那么多的心事和过往,她此刻必然是惬意和松弛的,也许会让自己沉沦其中,享受他的温情脉脉。
可现在她偎依在男人强健的怀抱中,怀着小心思,揣测着男人的身份。
肌肤再过火热紧密,也抵不过彼此心中的猜忌和防备。
所以这个已经和自己有了床笫之好,气势威严,且有一定权势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人?
她回想着自己来到这别苑后所见到的各样物件,如今回想,虽然不能从纹饰中窥见什么端倪,但那些用具精致讲究,规格之高,绝不是寻常人随意摆设的。
看来一定是皇亲国戚了。
这时,阿妩感觉到一丝凉意,她意识到这是男人的扳指。
扳指?
阿妩记起太子似乎也有扳指,太子的扳指都颇为讲究,上面的纹饰是有些寓意的,也是要吻合身份地位的,什么身份,扳指上可以有什么纹饰,这都有严格的规定。
阿妩便觉得这或许是一个线索。
她心里一动,故意捉住男人的手,就那么随意地把玩。
景熙帝并没在意,懒懒地合着眸子,颇为纵容的样子。
如今的他处于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惬意中,这让他对身边的女子格外怜爱,可以都给她一些包容和宠爱。
阿妩把玩着时,脑子其实在拼命地转。
这男人的手整洁修长,肌肤紧实,只是指腹那里略有些薄茧,看来定是有专门的侍者会替他照顾保养,薄茧估计是长久提笔留下的。
她摆弄来摆弄去,最后终于试探着抚摸那扳指,扳指是上等熟濡好料子,细腻油润,上面隐隐有些花纹,但太过精细,她感觉不出来。
她便故意道:“三郎,这是什么扳指?你为什么天天戴着?”
景熙帝依然微合着眼:“往日戴习惯了。”
阿妩:“我要看!”
说完,仿佛一时兴起,兴致勃勃地扯着他的手,要从他手中摘下来扳指。
景熙帝手指微屈,阻止了她:“别乱动。”
虽依然是慵懒的声调,不过已经透出威仪来。
阿妩便有些委屈:“为什么不能动,我就想看看!”
她故意揽着他颈子撒娇,在他耳边很小声地道:“刚才你……”
她绯红着脸颊,用很低的声音嘀咕了一番。
女儿家的气息在景熙帝耳边萦绕,香甜温软,说出的话却是暧昧缠绵。
在一番小声嘀咕后,阿妩嘟嘟着唇,委屈巴巴地道:“总之,你的扳指划到我了,现在还疼呢。”
景熙帝却认真起来,蹙眉:“我看看。”
说着,他的大手便要探下去。
阿妩连忙阻止:“不要不要,别看了,你赶紧把这扳指摘下来!”
景熙帝没什么表情地看她一眼,他没说什么,不过却伸展开修长手指,任她将扳指取下来。
扳指取下来,阿妩看到他指骨上还有些淡淡的痕迹,显然他戴着这扳指有些年月。
不过她没理会,将这扳指拿在手中,一股脑坐起来,趴在那里,对着锦帐外透进来的光打量这扳指。
这玉扳指洁白如雪,莹秀雅洁,一面是减地隐起兽面纹,另一面则是细细琢了字迹,那些字迹太小,阿妩看不太真切。
不过心里隐约明白,这玉料,这雕工,都是罕见的,并不比太子佩戴的那些逊色。
这时候,景熙帝侧躺着,乌发垂落间,他慵懒地看着阿妩。
阿妩趴在那里,两条小腿翘起来晃悠着,又往前伸着脑袋,捧着他的玉扳指打量,那样子憨态可掬,竟犹如孩童得了什么好物。
唇畔愉悦地翘起,他笑着问:“喜欢玉扳指?”
阿妩漫不经心,随口回道:“嗯,挺喜欢的……”
景熙帝:“回头送你几件好的。”
说着,他将手伸到她面前。
那意思很明显,要阿妩为他戴上。
阿妩只好将扳指给他套上,套上的时候,想着他倒是习惯有人侍奉的,对此很是理所当然。
她便故意问道:“你府中妻妾想必都是贤惠的,会侍奉你更衣梳洗吧?”
景熙帝不置可否。
阿妩便扯住他胳膊,撒娇:“你说说,你家里有什么人,妻妾有几个?”
景熙帝:“我后宅妻妾众多。”
阿妩:“众多?”
她惊讶,打量着他冷肃寡淡的他:“原来你荒淫好色,真看不出来呢!”
景熙帝并不否认:“对,我荒淫好色。”
阿妩:“你!臭不要脸!”
景熙帝:“我要脸做什么?”
哎呀,这人!
阿妩气鼓鼓地扭过脸:“不搭理你了!”
景熙帝轻笑:“你想跟我回府?”
阿妩听着,心头一跳。
内敛沉稳的男人含笑看着她,说出的话温润好听,似是调侃,半真半假。
她便看着他茶棕色的眼睛:“那你呢,你心里是什么打算?”
景熙帝的笑意收敛,言语间倒是添了几分认真:“你若愿意,我可以带你回去。”
君无戏言,他对阿妩说出这话,便已是君王之诺,也已经为她打破许多惯例。
他为帝十八载,诏选宫娥女官以及后宫备选约七次,每次采选都是重重关卡,报名者众,以至于上百女子不过入选五六个罢了。
这采选涉及出身学识,五官肌肤,身姿仪态,性情修养,阿妩这样的,只怕第一关都被筛选下去,根本连宫廷的大门都看不到。
然而阿妩听了这话,却是好笑至极。
他那意思很明白,若她非哭着闹着死皮赖脸要进门,他可以勉为其难带她回去。
她便问道:“阿妩是在问三郎你的打算,你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景熙帝:“若依我之见,便在南琼子寻一处幽静别苑,把你安置在此,我若得闲,会来看你。”
阿妩明白,就是外室。
养在外面的,连妾都不如。
她在太子那里还能博一个妾的名分呢。
真是一个男人不如一个男人。
不过也意料之中。
景熙帝看阿妩,她没什么惊喜,也没什么失望的样子。
他继续道:“不过你放心,我会安排周全,不会让你受委屈。”
阿妩点头:“嗯,我知道。”
景熙帝望着阿妩安静垂下的眉眼,便沉默了。
他有的是手腕来让这个小娘子服膺乖顺,可是她如今格外的安静,却让他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异样,也许是愧疚?
他竟难得解释了一句:“我出身煊赫,府中规矩森严,上有长辈,下有儿女,府中妻妾又多,你若随我回府,未必受得住繁缛礼节,怕是处处拘束,我不想为难你。”
阿妩:“罢了,你不必解释!”
她托着下巴,淡淡地道:“解释这么多有意思吗,你还不如直接说我出身卑微,又不是什么清白人家清白女儿,根本不配进你们家门,养在外面随便给口饭吃,每个月让你睡几次就行了!”
景熙帝蹙眉,很是不苟同的样子:“你胡说什么?”
阿妩轻哼:“我哪儿胡说了!”
景熙帝:“既如此,那你便随我回去,免得你在外面生出怨怼,倒仿佛我始乱终弃。”
阿妩却扬起下巴:“谁稀罕!”
景熙帝:“哦?”
阿妩确实有些失望,这个男人对自己好像颇为宠爱,但其实也只是床榻上的喜欢,说到底也没多上心,论真情实意,他比太子不知道差了几条街。
不过这也没什么,她能理解,她现在最要紧的是得到这个男人的庇护,安然无恙地躲过太子妃和陆允鉴。
若真随着他回去,那才危险,说不得哪天暴露于陆允鉴之前。
如今就这么藏着,当一个见不得的外室,反而是最美的。
于是她道:“其实我原也不想跟着你回去。”
景熙帝:“为何?”
阿妩:“你之前说过,你家大业大规矩大,我若随你回府,做你身边最不起眼的妾,说不得要给你正妻敬茶,还要侍立在你跟前,还有你那儿女,我也得小心敬着,我哪受得了这份罪!”
景熙帝略抿着唇,并没说什么。
他不想告诉她的是,若她真随自己入宫,何止是给正妻敬茶,只宫廷诸多繁缛规矩压下来,她只怕受不住。
他不想她变成绿头牌上冷冰冰的字迹。
阿妩道:“你的安排倒是极好,把我养在外面,我要好吃好喝,还要许多侍女使唤,你再多给我一些银子!”
景熙帝:“好。”
阿妩又道:“我要一处宅院,宽敞一些的,安静一些的!”
她开始提要求。
景熙帝不转眼地看着阿妩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晶亮,满是期待。
他寻不到一丝失落或者不满的痕迹。
望着她良久,他终于道:“好。”
阿妩见他这般,便歪头,笑问道:“三郎如此宠爱阿妩,是不是阿妩要什么都可以?”
景熙帝看着春日桃花一般的阿妩:“当然不是。”
阿妩:“……”
啊呸!
景熙帝:“不过我能给你的,一定比你以为的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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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发现,赜三郎事务繁忙。
他在她这里略歇息过,两个人一番缱绻缠绵,便见外面侍者来报,说是有要事,那侍者欲言又止的。
男人安抚她几句,要她好生歇着,便离开了。
阿妩一个人躺在榻上,觉得自己像是飘飞的蒲公英一般,飘到那里落在那里,不知道自己下一刻身在何方。
这时候有侍女前来,问她新到的牛乳要怎么吃。
阿妩好奇:“牛乳?”
侍女:“是,才刚送来的。”
阿妩心中微动。
牛乳并不是一般人随便吃的,要有牛乳先需养牛,不过大晖对于牛的豢养使用都有规定,比如不可轻易宰杀等,至于牛乳那更是不易得,需要长期养着专门的乳牛。
阿妩跟了太子后,才知道何为牛乳饼,偶尔间也吃过一些。
因好那一口,和太子提起还要吃,太子也就许她了,之后孙嬷嬷便絮絮叨叨,说便是内廷中对于牛乳的享用也是有规定的,比如内廷妃嫔可以吃牛乳,皇子公主以及王妃可以吃乳饼,其他人等根本没资格吃牛乳或者乳饼。
所以……牛乳?
阿妩压下自己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问道:“这牛乳……可以怎么做?”
侍女恭敬地道:“可以用酪浆来煮,可以做牛奶菜,加白糖薄荷和醋,也可以加鸡蛋清来蒸牛乳羹,端看娘子想怎么吃。”
阿妩不动声色:“那就用酪浆煮吧。”
侍女得令,下去了,阿妩独自在房中踱步,仔细看着房中摆设。
她之前虽也曾看过,但到底过眼不过心,如今细看,这才发现一旁垂帷旁是一个朱红彩漆木镶铜的大镜屏,几乎一人多高。
寻常人家不过是一面小铜镜罢了,这么巨大的铜镜,又用朱红彩漆木来镶,上面雕纹细密精致,一看便不是凡品。
关键朱红漆……那也不是一般人能用的。
她心惊肉跳,装作不经意,却仔细留意着,一时又见旁边有一朱漆描金五屉橱,通体髹朱漆,描金满绘云龙纹,那云龙纹实在栩栩如生,龙的眼睛用的黑漆,龙鳍和云纹都填了黑彩,就连铰链和提手都饰有錽金云龙纹,瑰丽繁复,做工精细。
阿妩越看越怕,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她知道云龙纹是有些讲究的,什么人可以用几爪的龙,她觉得这边的云龙似乎比太子那里的更讲究,更贵气,更威严?
她也说不清楚,但就是隐隐感觉,不对!
她胡乱地四处看,于是在各处不起眼之处,发现种种不对劲。
比如大晖官民人等,是绝不许僭用金酒爵的,屏风木槅子只能用杂色漆饰,万万不能用朱红金的,还有床帐,也是阿妩在太子那里睡习惯了,以至于毫无所察。
她如今猛地想起,寻常庶民便是再富有,也只能用绸绢布,三品以上官员才可以用纱绢和绫罗绸缎,至于如今这床榻上的绫罗纱以及苎丝锦绣,还有那赭黄龙凤纹,别说庶民,就是寻常官员,只怕都不能随便用!
不对,寻常皇亲国戚都不可以随便用!!
太子都没这么奢华啊!!
她睁大眼睛看着这些僭越之物,漫天的恐惧扼住她的颈子,她两腿发软,气息艰难。
一个猜测已经隐隐浮现上来,但因为太过荒谬,她不敢细想。
可是很快,那些猜测再次顽固地冲入她的脑中,明晃晃的,让她完全无法忽略。
帝王驾临南琼子,是什么人可以在这里肆无忌惮地享用温汤?
是什么人可以明目张胆地用这种云龙纹?又是什么人可以让陆允鉴候着,让陆允鉴在他面前站着回话!
陆允鉴可是皇后的同胞弟,谁敢在他面前如此拿大!
阿妩摇摇欲坠,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如果真是她猜测的那个人,那,那,那……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脑子里都是雪,漫天的雪!
这时候,窗外一个声音响起,是一个男侍的,那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她依然能听出尖尖的,细细的。
尖尖细细的声音……?
不知为何,一个称呼便晃入她的脑中:太监。
一瞬间,许多被她忽略的细节再次泛上来。
福泰声音尖尖的,像她昔日家中养过的海鸭子。
可也许,他并不是天生如此,他是因为当了太监才这样说话?
这三郎并不曾告诉自己姓氏,只说了名,一个赜字,他说这个字不是一般人能用的,那为什么他能用?因为他身份不同一般?
他还说,这世上还没有他担不起的事。
他更曾经说,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是什么人敢如此口出狂言?
还有,还有最初时候,阿妩便觉得他的声音耳熟。
她曾经听到过的声音啊,确实听到过。
他和太子长相肖似!
阿妩的身子无法克制地颤。
她怎么敢相信,这世间竟会有这样的事!
如果真是那个人,她觉得自己真的没有活路了,只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她战战兢兢地环顾房中,却无意中看到矮榻旁似乎遗落了一物,似乎是纱袋?
阿妩一个箭步冲过去,赶紧抓起那纱袋细看。
纱袋以六色丝线编织,绣有龙纹和火纹,其中装着一件玉佩,那玉佩双层透雕,上面雕了一条龙,阿妩数了数那龙的爪子,一二三四五,是五个!
五个龙爪子!
阿妩彻底绝望了。
她知道,能这么随意地用五爪龙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他果然是,果然是那个人。
她再也支撑不住,两腿一软,直接栽倒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