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醒悟
阿妩无力地躺在榻上, 躺了许久,其间也有侍女过来问候,她都无力地摆摆手, 示意对方下去。
她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往日种种。
本来她被太子养在环翠苑, 她虽未必喜欢, 但日子倒也舒坦,将来有一日或者太子给她一个正经身份, 或者太子厌烦了出钱打发了她, 这都没什么, 于她来说都是好日子。
可偏偏那晚重阳节,自己被叫出去,被扔到了那种正经场合。
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都没正眼看自己一眼,便当众训斥太子, 显然是极看不惯自己。
就在那一刻, 大庭广众之下, 那位帝王是天下至尊, 是掌控着所有人生杀大权, 而她只是一个可以随意被处置的蝼蚁。
她便是跪在那里, 祈求太子身边一个卑微侍妾的身份都是不被允许的。
灯火萤煌, 华服璀璨, 她在诸般目光之下, 连头都不敢抬,哪里敢去窥视天颜, 自然不能认出他。
至于他, 只怕是心中早有成见,不喜她这蛊惑他儿子的“狐媚子”,连看都不看一眼, 便斥她为“不上台面”。
她怎么能想到,那个尊贵威严的帝王有一日会将自己搂在怀中恣意纵情,他怕是也不能想到,他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女子,竟会在他怀中承欢!
他一而再,再而三,这两天功夫,都已经孟浪地要了多少次,以至于如今她下了榻都觉腿软!
他——
阿妩想说,他真不要脸!
可咬着牙,把唇儿咬得颤巍巍,她说不出。
她只是一个寻常市井女子,两年前,她见过最大的官便是村里的里正!至于什么大晖国的皇帝,那是像供奉的佛祖菩萨天上飞着的神仙一般,都是没影的事,是阿妩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完全想象不到的人。
她哪里敢骂他不要脸呢,那是大晖的帝王啊!
可如今,自己竟然和这样的人有了首尾。
关键……他不只是大晖的帝王,他还是太子的亲爹。
就在数日前,她分明还是太子的侍妾,太子还曾经搂着她,如珍似宝地宠着,不知餍足地贪着。
太子唤他为父皇,提起时的语气总是敬畏又孺慕,显然在太子心里那是无上的存在。
结果,她爬上了这位父皇的床。
做父皇的,比他儿子更有些本钱,或者年纪阅历的关系,也更有些手段,几乎让阿妩欲罢不能。
阿妩闭上眼睛,她脑中依然残留着他给的触感,他是如何坚定缓慢地分开,她哆哆嗦嗦地含住,之后——
想起这个,浑身都在颤,无法抑制地颤。
带给她欢愉的男性尘柄,那是父皇——太子爹的物件啊!
她想起太子那双温柔诚恳的眼睛,那双眼睛,那个人,曾经是小小娃儿,曾经是啼哭的婴儿,曾经就出自那个父皇。
现在,她无比熟悉了太子的来处,熟悉了太子那个威严的父皇,比太子都熟悉,且深入彻底地品尝了滋味。
她竟然和人家父皇睡了…
太无耻背德,太耸人听闻!
阿妩身体止不住地颤,她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竟然遇到这种事,以至于不知不觉间,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会不会落一个千古骂名?她果然不上台面,她行为不端,她低贱无耻!
怎么有脸活在这个世上?她是不是应该自尽身亡,以全了这清白名声?
怎么死?
她环顾四周,似乎也没什么好法子,只能三尺白绫了。
她哆哆嗦嗦地自榻上扯出来一块锦单,拧成一根绳子,之后便满屋子找房梁。
可这房舍建得高阔,房梁竟是高得很,便是搬了一靠背圈椅,站在椅子上往上扔,依然是够不着。
她徒劳地跳了几下,不小心自靠背圈椅上摔下来,竟摔得两脚生疼。
她恨极了,抱着自己的脚坐在那里,眼泪花花。
她原也是清清白白一个好人,安分良善的小娘子,谁曾想遭遇了这么许多,先是陆允鉴,后是太子,接着竟是和太子的亲爹有了首尾。
她幼时读过书,知道也有先后服侍帝王两代父子的,在史书上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过人家都是宠妃,贵妃,甚至当上了女皇帝,不像她,没出息,哪怕爬上太子和帝王的龙床,也只能当个没名没分的妾。
思来想去,阿妩知道这蛊惑君王的妖姬名声她跑不掉了,说不得载入史册:祸水,银娃当妇!
阿妩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有侍女听到动静,小心翼翼地来问,阿妩也不理会,只径自捂着脸,呜呜呜地大哭。
她不是故意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盼着能找个男人倚靠,结果就这么稀里糊涂逃了,稀里糊涂被一个一面之缘的男人要了身子!
可……她什么都没有,只有这身子啊。
谁知竟沦落至此。
娘死了,爹寻不到了,阿兄更不知道身在何方,她能怎么办,没一个男人是能靠得住的,如今她又去找谁评理!
门外,众侍女和内侍听着里面女子伤心欲绝的哭泣,大家一个个面面相觑,大家都有些忐忑。
谁都知道里面这位是景熙帝的新宠,也是福泰特意嘱咐过,必须要好生侍奉的,可如今这位哭了,还哭得颤颤巍巍,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现在他们该怎么办?
大家彼此看着,其中一个到底是低声道:“我去和福公公提一声。”
其他人听此,小心地点头:“快,快去。”
阿妩不知道那几个宫娥内侍的头疼,她坐在窗棂前的椅子上抹眼泪,哭了一会,最初的震惊释放,她眨巴着泪眼,想着如今自己的处境。
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和老皇帝已经有了肌肤之亲,这没办法撇清了,也没办法假装没这回事。
其实这老皇帝生得相貌俊美,凤仪鹤姿,傲然挺拔,一看便是身份贵重之人,在这之前,阿妩也会被这男人的雍容华贵所迷惑。
她虽然经过两个男人,可那两个男人都比不得眼前这个,那是权势和威严沉淀后的男性魅力,沉稳内敛,既霸道又温柔,仿佛无情又有些包容,勾得她多少有些心痒。
可现在,所有的迷思瞬间烟消云散,阿妩的心里只徘徊着一个字:老。
他是太子的爹,他能不老吗!
老皇帝!老!老!
在咬牙切齿地痛斥他“老”之后,阿妩突然泄了气。
她含着泪,委屈巴巴地想着,这老皇帝最初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身份,他自温汤中救了自己,只怕是误会了什么,机缘巧合和自己有了肌肤之亲。
他自然是贪恋自己身子,可那又如何,她如今看得再清楚不过,她这样的身份,在他们眼里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是个好看的玩意儿罢了。
他可以贪恋自己的,也可以贪恋别人的,他是帝王,后宫妃嫔三千,随便哪个不行呢,再不济每年还有纳采新人!
他若是知道自己竟是他亲生儿子的房中人,就是那个被他嗤之以鼻随手打发了的“不上台面”,只怕是会羞恼成怒!
他会怎么办?
阿妩茫茫然地想着,努力以一个帝王或者爹的想法去想。
细想之下,不由一个瑟缩。
他必是要杀了自己,杀人灭口!
阿妩想到此间,脸都白了,眼泪便噼里啪啦往下掉。
就在这时,却听得外面脚步声,接着便是敲门声。
阿妩吓了一跳。
外面却传来一个声音,是那位福泰的。
阿妩听得福泰那略显尖细的声音,再次觉得自己是傻子,浑然天成的大傻子!
这明摆着是一个太监,她之前竟听不出!
若早知道这是太监,那被太监伺候着的,可不就是皇帝!
阿妩欲哭无泪,惶恐地看向门窗,想着自己是不是要逃。
聂三呢,聂三呢?他还能带着她再私奔一回吗?
——此时此刻,聂三突然变得面目可亲起来。
这时,门外已经响起敲门声,伴随着的还有海泰略显担忧的声音:“五娘子?”
阿妩瑟缩,惶恐,坐立不安。
福泰又试探着道:“五娘子,牛乳羹最好了,娘子尝尝?”
阿妩哪有心思想什么牛乳羹,她拼命地想着,想着现在那老皇帝必还不知道自己身份,趁着他还不知道,自己也许可以逃?
但怎么逃,她完全不知道。
她勉强镇静下来,道:“进来吧。”
福泰听着,这才推门进去。
阿妩鼓作冷静地看着窗外,仿佛在观赏风景,其实暗地里在打量着这福泰。
福泰微弯着腰,满脸堆着殷勤的笑。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似乎太子曾经提到过。
当时太子说的是福公公,说今日去见父皇,福公公如何如何,反正偶尔提起过。
听太子那意思,这位福公公可是颇受皇帝倚重信任的,就连太子在他面前都要敬上几分,还说福公公以前如何如何……
如何来着?
阿妩急得咬指头,她当时听太子说,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就出,哪里记得这些呢。
她小心觑过去,福公公就在旁边,略弯着腰,陪着笑,小心翼翼的样子。
阿妩心虚得要命。
福公公若是知道自己是昔日太子没名分的侍妾,只怕会马上变脸。
她怎么就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
福泰见她不言语,担忧地上前:“五娘子?五娘子?”
阿妩只好强作镇定,轻咳一声,道:“三郎呢,怎么不见?”
其实此时提起“三郎”,她都觉得烫嘴。
什么三郎,那是皇帝,皇帝,老皇帝!
皇帝前面必须加一百个一万个“老”字!
福公公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阿妩的眼睛,她眼角处还残留着些许泪光,果然是哭过。
这女子生得美,哭过的样子我见犹怜。
一时不免想着,怪不得万岁如此宠爱这女子,确实是可人,她只随便一个眼神,楚楚之姿,便把后宫不知道多少人比下去了。
在后宫待了这么多年的自是人精,一片叶子落下,便知道风来的方向,如今景熙帝喜欢这女子,又几乎是摆在脸上,从未有过的,他自然有心讨好。
他点头哈腰,笑眯眯地道:“三公子如今忙着呢,又有几位贵客来访,有些府中事务要处理。”
阿妩听这话,想着这贵客估计是朝中勋贵吧?
如今帝王暂居南琼子别苑,可能有什么要紧的奏折也会递过来,所以他还得处理处理?
福泰见阿妩神情恍惚,若有所思的样子,便体贴地道:“五娘子是哪里不适,可要请大夫?”
阿妩艰难摇头:“适才侍奉三郎,身上疲倦,精神不济,用些牛乳羹兴许就好了。”
侍奉……
福泰看着阿妩那软酥酥的模样,分明是承了雨露的媚态。
一时不免忧虑,按照内廷宫闱中的规矩,皇帝根本不可能如此孟浪,行幸妃嫔御妻都是有时辰限制的,到了时间就得提醒,哪可能由得皇帝这么放纵?
如今可倒好,来到这南琼子,得了这美娇娘,竟是百无禁忌了!
瞧人家小姑娘这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模样,只怕帝王在床榻上可没怜惜。
福泰脸都红了,不敢多说,连忙应着,命侍女呈上牛乳羹。
阿妩留意着,他出门后,似乎也没特意吩咐什么,外面的侍女们仿佛便全都明白了,她们鱼贯进入房中,捧着朱漆托盘等各样物件。
侍女呈上的自然不只是牛乳羹,还有其他各样精致小点心,都用最上等的白瓷盘搭配得相得益彰,才装在朱红漆托盘中呈上来。
阿妩看着侍女们摆放时的动作,那身姿,那手法,那摆盘时的用心,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这就是只有内廷才能调教出的宫娥了。
待到侍女们退下,阿妩才拿起羹匙,她特意看了看羹匙,连小小羹匙都是上等青花瓷!
她木然地挖了一勺牛乳羹,尝了口,软软糯糯,散发着牛乳的浅淡香气。
太子曾经给她吃牛乳羹,现在太子的爹也给她吃牛乳羹。
这两父子…可别这牛乳来自同一头牛吧…
阿妩想起男人提起儿女时的语气,那种寄予厚望,但又有些无奈的散漫语气。
阿妩又想哭了。
她怎么竟遭遇这种离奇的事?父子前后脚也不过十几日功夫吧。
她又想起那日女医帮自己排出的,想着幸好,幸好。
不然她万一由此得孕,都不好说是他们父子哪个的,说不得他们一起要她性命!
这时候福泰笑着道:“五娘子,你瞧,这包儿饭用的荷叶,可是在山中新采的,闻着新鲜,五娘子尝尝?”
阿妩却没太兴致,她耷拉着眉眼,无精打采地看着一旁像花朵般的点心:“那是什么?”
福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看之下,笑道:“娘子,这都是厨房自己想想出的花样,做出各种花朵的形状,不过也没什么新鲜的,娘子看,这荷花样的,是菱粉糕和五香糕,这牡丹花是水稻团和五香糕,这桂花是松糕做出的。”
他又指着一旁各样,都一一说了。
阿妩心里有事,怎么都觉得不舒坦,不过看着这么多精致点心,想着往日在太子那里都没见识这么多,如今倒是沾了老皇帝的光。
她这辈子估计也活到头了,不如先吃一顿,稍微捞回来一些。
这么一想,也就抛下心事,尝了尝这糕点,果然是好吃的。
福泰看她原本无精打采,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看到点心后,那眼睛便有神采了,这才松了口气。
皇帝宠爱的贵人呢,可不敢怠慢了。
阿妩吃着这点心,先吃了一小口烧馒,又吃了玉露糕,接着又尝了尝奶皮子。
那奶皮子真好吃,上面一层薄薄的白皮儿,吃到嘴里柔腻腻的,一股子奶香!
福泰看她吃得喜欢,笑着道:“一入了冬,咱们宫——”
他说到一半,把话头截住,笑着道:“那些后宅的贵人都喜欢吃这个,小的想着五娘子想必也喜欢了。”
阿妩正吃得满口奶香,她听着福泰的话,清楚而无奈地捕捉到那个“宫”字。
显然这是后宫贵人才能吃的。
她眼前浮现出那位端庄雍容的皇后娘娘,那位贵雅从容的太子妃娘娘,还有那一日自她面前走过的娇俏公主德宁公主。
原来,这些人分别是那男人的正妻,儿媳以及女儿。
她们必是惯常享受这牛乳羹这美味糕点的。
那些女子因他而尊贵,因他而显赫。
而她,只是沾染了一些床笫之事,仿佛也可以品尝贵人们才能吃的牛乳了。
她在心里一个叹息,想着趁着还不曾事发,自己还是多享用一些吧。
要享用一个够本。
至于其它的,再说吧。
大不了就是一个死而已。
至少,黄泉路上,她可以对其他小鬼说,牛乳羹,你吃过吗?
第22章 帝王的孤寂
阿妩大吃一通, 反倒是想开了。
反正她这条命是捡来的,能捱多久便多久。
想她原本不过是东海之滨的渔家女,哪里见过什么世面, 可这短短的一两年内, 先是跟在陆允鉴身边, 虽说也遭罪了,可遭罪的同时不是也见了世面吗?
平心而论, 陆允鉴身形好, 相貌好, 她不吃亏。
陆允鉴管束着她,不让她外出,可其实不曾打她,不曾骂她, 也不曾饿着她, 无非就是男女那点事, 床事上太过分了, 总逼着她这样那样而已。
陆允鉴之后便是太子, 太子生得温润俊美, 对她宠爱有加, 那更是没得说。
如今遭遇这老皇帝, 虽说是当爹的人了, 可也才过而立之年没几年,也算是风华正茂, 关键是要本钱有本钱, 要相貌有相貌,要权势有权势。
能给她吃牛乳羹的男人,睡了也就睡了, 总归不亏。
其实细想下,她先享用位高权重的国舅爷,接着享用太子,再享用皇帝,放眼当今大晖天下,也就她独一份了吧?
这时就听外面传来动静,却是那福泰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几个小侍者——估计是太监,那些太监抬着一件包铁盝顶小箱。
福泰进来拜见,笑呵呵地道:“三公子如今虽忙着,不过也惦记着五娘子,特特命人送来一些金银头面。”
阿妩顿时眼睛一亮:“是吗?什么金银头面?”
她在太子那里可是搂了不少金子在手里,这次从延祥观逃出来,那些金子不便放在身上,只能埋在山中,如今经历这么一番,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回去挖了,以及会不会被别人挖了。
总之她现在一穷二白了。
现在能有金子,哪怕过几天死了,至少现在可以拥有了。
福泰见她那双点墨一般的眸子仿佛瞬间被点亮了,心想可真是投了这位的心思。
他笑着道:“五娘子稍等,这就给你呈上来。”
于是他连忙招呼那两个内侍将那件箱子搬进来。
这小箱子不算特别大,不过做工精细讲究,箱盖为盝顶形,下面有底座,施了金漆,箱体是双凤呈祥的雕纹。
若是以往,阿妩看到了就看到了,也不会往心里去。
可她如今猜到赜三郎便是皇帝,再看这箱子,心里明白上面的双凤纹饰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用的,这是皇室内廷之物了。
她便期待起来。
要么荣华富贵,要么身首异处,她也是脑袋别裤腰带谋富贵了!
福泰当即命人打开箱子,打开之后,阿妩只看一眼,便看得眼花缭乱。
里面满满一箱子的金银珠宝首饰,流光溢彩,璀璨生辉!
她小心地看向福泰:“这些,给我的?”
福泰依然笑呵呵的:“是,三公子说了,这些都是送给五娘子的,若是不喜欢,再命人打新的便是了。”!!!
阿妩便心花怒放。
她上前一步,随手抓起来一个,这竟是一件白玉嵌红宝石金簪,簪首镂空成云形,上面镶嵌了一颗硕大的红宝石,那红宝石鲜艳夺目,一看便不是凡品。
她又去看别的,里面各样金首饰特别多,镶宝嵌玉的金钿,金镶玉鱼篮观音分心,鸾凤穿花金满冠,各式各样,全都精美绝伦,富丽堂皇!
她两只手各攥住一把金货,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里都是欢喜雀跃。
这帝王之家就是不一样,哪怕当个没名没分养在外面的,随手就送一大箱子贵重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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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熙帝此次前来南琼子是为了祈福之仪,明日是正仪,清晨时候他便要前往上琼山,届时钦天监诸部官员以及诸执事陪祀官都会在场,他身为帝王必要主持祝仪,并向天上神明祷告献牲。
他人虽不在宫中,不过要紧朝政还是要处置。
这几日内阁辅臣将要紧政事都归置总结过,呈现到他面前,他挑着看了看。
大晖天下的疆域要远胜前朝,从南到北甚至时令不同,可能这里飘雪那里干旱,这里富足那里贫瘠,于是总有各样要紧大事被各地官员写在公文上,快马加鞭送到都城,经过一道道手续后呈现在他面前。
那些奏章的撰写者,自然都是怀着万分虔诚之心,一笔一划写下,盼望着他这位帝王能够亲阅,能够点批。
这于他们来说也许是这辈子最大的机会。
可对于景熙帝来说,送到他面前的奏章太多太多了,多的时候每日达到上千件。
他不可能全都亲自批阅。
这些奏章会有内阁官员做初步的筛查检阅,归置整理,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分门别类,并向他禀报。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要紧大事是他一直记挂着的,比如沿海一带的贼寇以及造船海航,比如西北可能的灾荒。
是以如今他并不敢松懈,依然召见了几位大臣,并处理了几项重要政务。
这么批阅着各样奏章时,他便听到外面沙沙的声响。
他并没在意,依然低头批阅,当终于忙完了,走到窗边看过去,外面已经下雨了。
缥缈的山雨笼罩着这别苑,以及远处的山里,有几点昏黄的灯光在朦胧雨中依然亮着,还有两个小太监正穿着箬笠匆忙走过前面院落。
于是景熙帝便恍然,原来适才的沙沙声是因了这雨,早就下雨了。
这一刻,他心里竟然生出几分荒芜旷远的孤寂感。
天凉了,秋雨来袭,夜色降临,这一切不知不觉地到来了,而他一直埋首在案前,看东南匪事,看西北旱灾,看一个他甚至不记得名字的边陲小镇的惊天命案。
大晖天下的每一日都会发生那么多事,他都要看一看,而他的窗外下雨了,他却无暇顾及。
他受命于天,抚世而治,自从登基以来,励精图治,十八载春秋的勤勉,才换得这太平盛世四方臣服。
可他自己呢?
他是生来的寡人,寡人便是高处不胜寒。
什么夫妻之情,什么天伦之欢,这些距离他都很遥远,他要坐在御案前,在那些奏章上用朱笔批注,要他批注过的奏章再回到这大晖天下的每一处角落。
要他们聆听圣意,要他们受宠若惊。
他拥有天下,富有四海,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并不多。
这时候,他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双眼睛。
很是浓密的睫毛下,那双乌黑澄澈的眼睛,乖巧柔顺,却又仿佛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她流泪的时候,眼睛像是被水洗过,这让他想起静谧缥缈的秋雨,想起墨黑寂静的夜晚。
整个世间都是无趣的,是奏章上齐整而规制的陈词滥调。
唯独她,睁着惶恐无辜的眼睛,颤巍巍地看着他,无声地触动着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处。
想到此间,他自嘲地轻笑一声。
他自然明白,这年轻小娘子根本不能承载起自己这漫天的孤寂,她不会懂,也永远不会懂。
她只是恰好让他有些触动罢了。
只是这种触动,他可以很好地隐藏着,这是独属于他的秘密,不可能暴露在任何人面前。
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是交互的对视,只能是他对她的凝视,如同注视一朵花,如同观赏一场雨。
他在沉默的凝视中来圆满他自己。
她要什么,他可以给。
但也仅此而已。
他望着远处静谧的夜,终于开口道:“说吧。”
一旁,守候了许久的福泰终于上前,将适才阿妩那里发生的种种一五一十地禀报了。
景熙帝听着,不置可否地“哦”了声。
福泰低着头,恭敬地等着,等着帝王的示下。
过了很久,景熙帝才道:“朕记得,前几日宫中才进的一批上等玉石?”
福泰:“是,那些玉石颜色倒是鲜亮,雕刻了活泛的小物件,说是回头留给公主殿下的,正好公主及笄之礼是用的。”
景熙帝:“明日你回宫,挑一些有趣的带来。”
福泰听此,也是一愣。
景熙帝子女缘薄,只得太子和德宁公主,对于这唯一的女儿,景熙帝一向恩宠有加,可以说德宁公主在后宫横着走,她想要什么便一定会有什么。
大晖虽国土辽阔,但彩玉矿并不多,远不如玛瑙一般容易获得,是以哪怕在禁庭之中,依然颇为稀有。
景熙帝提到的玉石是远航归来的贡品,有猫精,琥珀,鸦鹘石,瑟瑟珠,红喇子以及星汉砂等,璀璨夺目,剔透晶莹,当时景熙帝说这个适合小孩儿随便玩玩,便命人做一些物件,想着回头给德宁公主用。
不曾想,如今竟说要拿来给这位五娘子。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景熙帝后宫妃嫔御妻那么多,哪个能得过这样的赏赐?
除了皇后,所有后宫妃嫔都不敢和德宁公主争锋!
不过在最初的惊讶后,福泰立即反应过来,当即忙道:“五娘子心性活泼,定是喜欢水晶这种鲜亮的,若是能雕个什么稀奇古怪的小物件,她怕是更要喜欢得笑出来了。”
景熙帝:“小财迷。”
福泰陪笑道:“五娘子年纪小,纯真无邪,喜欢就是喜欢,没半分掩饰。”
景熙帝听此,唇畔泛起浅淡笑意:“走,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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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泰举着一把祥云雕花长杆黄绸伞,亦步亦趋地跟着景熙帝。
宫里头寻常底下人是不许用伞的,福泰举得不太习惯。
景熙帝走在这别苑乱石小径上,走得极慢。
秋雨打落了黄叶,那些叶子湿漉漉地贴在石板上,云靴踩上去时,发出湿润细碎的声响。
景熙帝:“福泰,你知道有个谚语,叫做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
福泰忙道:“奴婢知道,听说过。”
本朝内阉多自称“小的”或者“小人”,在帝王面前则自称“奴婢”,正四品左右主事太监以上可自称“臣”,不过福泰为人谨慎谦虚,在帝王或者朝臣面前都是自称奴婢。
景熙帝:“又是一年冬日。”
福泰顿了顿,他明白景熙帝的心思,知道他操心冬日百姓御寒之衣,便道:“陛下心系黎民,这是我大晖子民之福,奴婢能陪在陛下身边,聆听陛下教诲,是奴婢的福气。”
景熙帝一笑,也就不再提了,迈步向后院走去。
显然后院的内侍并宫娥也都不曾想到,帝王会在这个时节过来,一时也有些慌,当即迎驾跪拜。
福泰知道景熙帝心思,连忙示意她们不必出声,众人疑惑,但自然也不敢说什么,一个个的都噤声了。
景熙帝撩袍,迈步,进了房中,先换了云靴和外袍,之后才踏入阿妩所在的寝房。
外面有些寒凉,不过房间内却是暖意融融,窗棂前的山茶花散发出轻淡香气来。
景熙帝的视线落在锦帐前,年轻小娘子松散地挽着发髻,身上是素白纱衫和粉红裙儿,粉粉白白的,看着又娇又艳。
她正低着头,专注地把玩着一件金簪子,葱白的手纤细白嫩,衬得繁琐华丽的金簪子更显富贵。
景熙帝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眉眼间的欢喜,不加掩饰的欢喜。
他想,这个小娘子确实如福泰所说,犹如山涧清澈的溪水,一眼看到底。
她贪恋着银钱,如此浅薄。
却也如此鲜活。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鄙薄着她,却又贪恋着她。
他到底喜欢她什么,只是喜欢她此时动人的颜色?
她确实生得极美,比上等瓷器还要美,稀缺的美貌很难得,可也不是没有。
况且美貌是最容易消逝的,眼前二八佳人的鲜嫩,几次落叶轮回,便消失殆尽了。
阿妩原本正专注地把玩着金簪子,突然间就感觉到哪里不对,猛地一抬头,就看到了景熙帝。
当视线对上,当她跌入那双睿智而锐利的审视目光中时,她瞬间凝结,僵住。
这一刻,气息和时间都静止了,她的呼吸也停止。
只有思绪在如云丝一般胡乱地飘。
她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是太子的亲生父亲,是对她下了出家为道口谕的帝王。
她该怎么面对……
也许该机灵一些?
可是脑子像是被浆糊糊住,完全没办法动弹了。
景熙帝看阿妩微张着唇,茫然又无助地望着自己,一脸娇憨懵懂的样子。
他挑眉:“怎么,傻了?”
第23章 哄着
景熙帝迈步, 走到阿妩面前,抬起手指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对于阿妩来说, 之前这个男人只是露水姻缘的三郎, 能护住自己就护, 不能护住就一拍两散,所以她百无禁忌, 她会撒娇会耍性子也会用些小小的手段。
可现在, 这是大晖的帝王, 是太子的亲爹。
对于这样一个人,她百般手段全都烟消云散,只能木楞楞地看着。
景熙帝越发疑惑,俯首下来, 在很近的距离和她对视。
阿妩原本是怔怔看着的, 突然间, 那张俊美威严的脸放大, 睿智而冷淡的眸子就在眼前, 阿妩心陡然漏掉一拍, 下意识便想躲开。
景熙帝手腕翻转, 直接握住她的。
他挑眉:“到底怎么了?”
显然他察觉了阿妩的不对劲。
手腕上的力道沉稳却富有力量, 想到他的身份, 阿妩害怕。
这是握着御笔执掌乾坤的手,一个眼神便能置她于死地。
她自家乡逃难途中, 也见过浩浩荡荡的钦差, 知道那些人是奉他的御旨而去。
路途也曾见过施舍的粥饭,那是朝廷拨下去的,是帝王的恩赐。
她挤在人群中, 拼命挤进去,勉强得了一碗,却险些被人抢走。
她经过了颠沛流离,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男人,得天之幸,站在他面前。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该怎么去面对这个执掌世间一切的男人。
她清楚明白,无论是赈灾还是赐粥,这只是他自御书房发出的无数圣旨中的一道,兴许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于她来说,泰山之重,于他不过是琐碎小事。
至于要她性命,比捏死一只蚂蚁都简单,只需要一个眼神罢了。
于是此时此刻,阿妩的思路竟格外清晰起来,她知道自己必须撑起来,必须瞒天过海。
她咬着唇,拖着哭腔,颤巍巍地道:“三郎,你,你吓到我了……”
景熙帝越发疑惑,只觉得今日的她实在奇怪。
阿妩借着这个由头,故意道:“本来看金子看得好好的,你突然出现,吓我一跳。”
她捂着心口:“猛地跳了一下,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景熙帝:“吓到你了?就这么胆小?”
阿妩猛点头。
景熙帝一笑:“怕不是搂着一把的金子,生怕我抢了你的吧?”
阿妩脸红耳赤:“能不能别说这么直白,好歹给人家留一点颜面嘛!”
景熙帝便轻笑出声。
阿妩:“你竟笑我,不许笑我!不理你了!”
说完借故扭身,背过脸去,终于不用面对他,不用看着那张帝王脸!
景熙帝也是没想到这小姑娘性子这么娇气。
没有人敢对他使小性子摆脸色,他的一双儿女被悉心教导,在他面前也要懂规矩知礼仪,所谓君父,他先为君,方为父。
不过此时他并无愠色,反而觉得有趣,当下颇有耐心地走上去:“恼了?”
阿妩背对着景熙帝,才觉勉强喘一口气。
之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这是皇帝,只觉这个人眉眼间尽是帝王之威,压得她难受。
她得趁着这喘气的空隙,赶紧想想怎么应对。
这时景熙帝上前,大手放在她纤薄的肩胛上:“小性子怎么这么大?”
说着间,俯首下来,男人的气息便亲昵地贴在阿妩的耳畔。
阿妩被从后面搂住,只觉背部贴上了结实温暖的肌理,鼻翼也充斥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息,这气息清冽好闻,让人颇为沉迷。
她咬唇:“你还说人家贪财,你都不给人家留点面子!”
声音娇里娇气的,像是小女儿家在撒娇。
景熙帝垂眼看过去。
肌肤粉白的小娘子垂着纤细修长的颈子,咬着粉润润的唇。
面对这样的小娘子,铁石心肠都会软化,都会格外耐心起来。
她是要哄的,捧在手心里哄。
而他恰好需要这么一个人,宠着她,纵着她,看她哭看她笑。
不是她需要,而是他需要。
于是他让步,弃械投降:“怪我,吓到阿妩,更不该说些话故意气到阿妩。”
啊?
阿妩惊讶不已,她没想到景熙帝竟这样对自己说话,如此温柔熨帖。
这真是那个冷漠寡淡的帝王吗?
感觉不像她了。
景熙帝将她身子扭转过来,让她脑袋靠在自己胸口,自己修长有力的手抚着阿妩纤细的背脊,一个骨节一个骨节地轻按,又来到她纤细的腰部,轻按住,要那细软腰肢紧贴着自己的身体。
他严丝合缝地抱着她,在她耳边低声道:“阿妩不要恼我。”
三十多岁的男人嗓音醇厚,低沉好听,如同酿了多年的美酒。
就这么紧贴着,隔着衣料,阿妩感觉到男人结实挺括的胸膛如同烙铁一般,烫得她原本惶恐的心几乎颤抖。
她绵软地倚在他胸膛上,心里怕极了,又莫名期待。
她知道这是男人中最顶尖的了,天下任何女子得他这样搂着,都必会神魂颠倒如痴如狂。
兴奋、惶恐、期待以及不敢置信,种种情绪在她胸口冲撞,以至于她身子酥麻瘫软,只能犹如藤蔓一般倚着这男人。
她感受着男人身上贵重的龙涎香气息,颤着声调道:“三郎,你欺负人,你得赔我。”
景熙帝将她越发抱紧:“怎么赔你?”
阿妩纤薄的肩胛骨轻颤,她软软地道:“三郎要搂着我,抱着我……”
景熙帝低垂着薄薄的眼皮,看着这个撒娇的她。
平心而论,她确实有些矫揉造作。
可……他却愿意配合。
小姑娘家的,就是娇气些仿佛也没什么。
毕竟还小。
于是他在她耳边道:“好,搂着你,抱着你。”
阿妩:“还要对我好!”
景熙帝:“嗯,对你好。”
阿妩得寸进尺:“晚上搂着我睡!陪着我!”
景熙帝:“……”
他无声地抱着她,大手轻抚着她柔软的长发。
他为帝十八载,帝王规制的藩篱几乎刻在他心里。
他往日在宫中行幸,都是先发赍牌,宣召当夜进御的妃嫔,之后由敬事房太监和和负责宫闱起居的女官彤史双记录,起始时间频次都会记录在《钦录簿》和《内起居注》中。
这其间礼节之繁缛,流程之复杂,是阿妩这宫外女子完全无法想象的。
他绝不会和任何女子同榻而眠,这其中也包括皇后。
他是一尊人间的神,被大晖一百二十年的宫闱禁律以及内廷规制禁锢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人间烟火。
他和皇后、和后宫妃嫔相隔了三次叩首的距离。
阿妩见他不回应,疑惑看他,眼睛忽闪忽闪的,很是不懂的样子。
景熙帝不能说什么,他只是无声地垂首,吻了吻她的额,算是安抚。
阿妩看着眼前的男人,他面庞略显冷峻,神情有些过于严肃,吻着自己的动作温柔缠绵,却又略显生疏。
他在做着一件自己完全不擅长的事,以至于她会怀疑,他其实从来没有这样吻过别人。
他无声地拒绝了自己的请求,她多少猜到为什么了。
自己来历不明,不可能陪寝一夜,估计当帝王的都很害怕别人半夜勒他脖子。
于是她也就不敢太放肆,毕竟伴君如伴虎,万一他真恼了呢。
她见好就收,退而求其次:“三郎,还有一件事,你怎么也要答应我,不然我就生气了。”
景熙帝:“嗯?”
阿妩眼睛中闪着亮晶晶的期待:“今日你命人送来的那些,都归我了!”
景熙帝:“那本来就是给你的。”
阿妩:“真的吗?该不会过几天你一气之下又收回去了吧?”
景熙帝笑了:“我是那种人吗?”
阿妩一脸怀疑的小眼神:“万一你心疼了,一气之下要我性命,趁机这些玉石抢回去?”
景熙帝无奈:“你是不是爱看话本子?”
阿妩:“啊?”
景熙帝揉她的发:“话本子看多了,这脑子就会胡思乱想。”
男人的手掌温暖宽大,阿妩的脑袋有些顽皮地在他手心蹭了蹭,如果不是诸般忧虑,她此时一定舒服惬意得如同贴在铜炉旁的猫。
她抬着眼:“三郎,快应我,不然我就恼了!生气了,不理你了!”
景熙帝低眉,看着她那双乌黑晶亮眸子中的刁蛮,垂眼一笑,温声道:“好,答应你。”
阿妩故意道:“答应我什么?”
景熙帝:“不要你性命,不抢你玉石。”
阿妩:“反正你得记住你说过的话。”
此时她心里稍松,她想君无戏言,他这么说了,就得应着吧,至少不会杀自己吧?
当然了,他非要杀,她也没办法。
景熙帝笑:“我从无戏言,说过的话都会做到。”
阿妩便吃了定心丸,心里舒服了。
不过脑子里依然有些乱,她得好好想想眼下该怎么办。
——他赶紧走吧。
于是她轻靠着景熙帝,软软地道:“三郎,下雨了,夜雨寒凉,阿妩当然盼着你留下来陪着阿妩,不过阿妩看你公务繁忙,你——”
她睁着湿润润的大眼睛,一脸的温柔体贴。
但意思很明白,三郎,你请吧。
景熙帝确实要走的,可他听出阿妩这话中意思,却又有些不快以及不舍。
他看了眼外面潇潇的秋雨,道:“我可以在这里陪你半个时辰。”
阿妩听出他语气中的恩赐,她想,也只有当帝王的才能这么理所当然居高临下。
她之前竟不曾察觉,确实大意了。
她便歪头,冲他绽唇一笑。
景熙帝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他看到雾濛濛的秋雨中,有花在开。
风停了,雨歇了,房间中变得格外安静,只有他和她的气息。
他不动声色地注视这眼前的他:“嗯?”
阿妩睁着湿润的眸子,慢声细语,却又缭绕缠绵地道:“以三郎之英猛,半个时辰,够吗?”
*************
半个时辰确实不够。
在阿妩那句话后,景熙帝深深地看了她很久,之后一句话都没说,身体力行。
他闷闷地做,阿妩却故意叫得非常大声,妖娆放浪。
她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这是帝王。
她被帝王睡了。
他是她曾经侍奉过的男人的爹,这本就是一件耸人听闻离经叛道的事,这让阿妩有了一种隐秘而羞耻的得意,以至于浑身血液沸腾起来。
可现在他还是一国之君。
他坐拥天下,有无数女人想得他垂怜,有无数文武官吏希望得他青睐。
他就是这个世间的神,圣光所到之处,所有人都要顶礼膜拜。
可现在,她用自己如水一般的身子让这位圣人沉迷,她故意撩拨他,感受着他仿佛依然冷静但其实越来越孟浪狂猛的动作。
最后他突然起身,捞起她,将她翻转。
阿妩纤弱曼妙的身子被男人轻而易举地掌控着,在他的力道下失力地往前扑,却在几乎要摔下时,被男人骤然拉住双臂。
阿妩口中发出支离破碎的呜咽声,她跪趴在那里,修长的颈子被迫前伸,犹如临水的天鹅,双臂却被男人拉在后方收拢住,窄瘦饱满的身子在后方的夯实下,一下下地往前。
绵软而沉甸甸的充盈在这种动作下,上下颠荡震颤。
阿妩无助地仰着脸,满眼都是泪花,可就在这种上不得下不得的煎熬中,她心里却生出许多快意。
身后这个男人,是那么竭尽全力地在要着自己,他一次比一次用力,一下比一下生猛,他的呼吸乱了,眼神里着了火。
于是阿妩在那强大而狂猛的气息中,报复地想,也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
她能让他儿子为她着迷,为她疯狂,也可以让他跪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她就是要做一个祸国妖姬,要蛊媚君上!
只要他不杀她,她便要让他为她沉迷,为她癫狂!
第24章 父亲和儿子
阿妩当然是坏心眼故意的。
在激情癫狂时, 她仰着纤细的颈子,发出破碎甜软的叫声,难耐的指甲在他身上划出一道道痕迹来。
若是往常这自然是大罪, 不过此时二人入骨痴狂, 此时没有帝王, 只有男女,男女之间最原始的纠葛。
外面的雨似有若无地在下, 但是房内的一切却来势汹汹, 铺天盖地的激狂席卷着两个人。
待到彻底歇了, 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
阿妩足足榨了男人三次。
三十几岁的男人,倒是很有些能耐。
景熙帝终于离开阿妩身子时,有湿润而轻微的分离声,有什么在缠裹在挽留, 有什么在不舍又无可挽回地脱离。
锦帐严实, 静谧无声, 这带着水意的声音便格外惹眼。
阿妩微闭上眼, 只觉有异样的酥麻依然在身体内游走。
她餍足, 慵懒, 舒畅。
从身到心的舒畅, 松软, 犹如一片柳絮, 酥酥软软地敞着。
她散乱着一头乌丝,也不用锦被遮盖, 就这么舒展开羊脂玉般白净的身子。
她身子早已泛起大片粉晕, 又娇又艳。
这是景熙帝的战果,所以阿妩给景熙帝看。
他一定不曾看过他家太子那位不上台面的妾,不曾看过她的面容, 如今她直接给他看身子。
女儿家雪白如玉的身子,现下被郎君折腾得软烂如泥,喜不喜欢,满不满意?
反正你儿子满意得很呢!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起身,为自己披上松散而略有些皱巴的白绫袍。
他没叫底下人进来侍奉。
作为一位帝王,他并不愿意底下人事事窥见,关于这点福泰很清楚,所以也一直格外小心。
景熙帝垂下眼皮,看向锦帐中的女人,她睁着迷离湿润的眼睛,乌发散落,如脂如玉的身子粉粉白白的,一看便知才刚被男人狠狠要过,以至于几乎支离破碎。
这样的她格外能激起他的心思。
于是此时此刻,明知道早该走了,在她身上停留太久了,可他依然不由自主伸出手,指尖轻轻捏了一下。
她那肌肤酥润滑腻,比新做出的嫩豆腐还要嫩,轻轻一掐能出水。
偏生性子又是最娇的,他还没掐,她便已经抗议地哼哼了声,略显破碎的哼哼声是入骨的婉转娇媚。
景熙帝的喉间发出一声低叹。
美人帐,销魂窝,英雄冢,便是帝王都不能免俗。
阅了三千佳丽,见过环肥燕瘦,可偏偏是她,漫不经心地触到了他心里。
他俯首下来,在她耳边轻声道:“今夜雨急,天冷,你乖乖歇息,明晚我会回来看你。”
男人的声音低沉温哑,帝王强大的气息笼罩着阿妩。
阿妩懒散地撩起眼,看着他后颈处的红痕,那是自己留下的。
她知道他即将前去参加今日的祈福大典,那祈福大典自然是隆重肃穆,多少人会跪在他面前,看着他那轩昂挺拔的英姿,一瞻他君临天下的风范。
可他们不知道,这个男人颈子上留着自己的指痕。
也许太子会看到,如果太子看到——
阿妩突然心跳加速。
她坏心眼地想,他能认出来吗?
能认出他亲爹颈子上的指痕,和昔日他肩上的痕迹是同一个人留下的吗?
当然不能。
不过阿妩想到此情此景,竟有种报复的快意。
景熙帝却抚着她的唇:“在想什么坏心思?”
他的指尖微凉,存在感很强,阿妩感到丝丝酥麻。
阿妩声音媚软:“为什么是明晚,难道今晚,三郎便舍得阿妩独守空房?”
景熙帝颇有耐心给她解释:“明日一早,我有些公务要处理,不方便。”
阿妩睁着湿润的眼睛,眼巴巴地道:“可今夜阿妩若是想三郎,该如何是好?”
景熙帝轻笑:“那你便想着明晚,明晚我来看你。”
阿妩咬着唇,细软的腰肢微拱起,藕臂堪堪搂住男人强健的腰身,可怜又祈求地道:“没有三郎,阿妩漫漫长夜难以入睡,阿妩不要三郎走。”
这话也许真也许假,不过说出来,落在男人耳朵里,那滋味终究不同。
更何况此时熨帖着强健肌理的女儿腰是那么柔软,仰望着帝王的眼神是如此乖顺无助。
她仿佛离开水的鱼,没有男人便会死,只能求着男人怜惜她,给她一些滋润。
任何男人都不舍得拒绝这么一个小尤物。
景熙帝收敛了笑,眸色浓酽,无声地注视着她,看了许久。
最后他终于抬起手,掰开她的手腕,起身,下榻。
阿妩看着帝王寡情的背影,并没什么失落。
毕竟这不是普通男人,是皇帝,见过多少美色,不可能轻易被自己这种小伎俩拢住心。
她只觉得这皇帝性情反复,莫名其妙。
景熙帝一下榻,便有侍女太监无声地上前,井然有序地伺候他,温汤早就备好的,先去沐浴,之后洗漱更衣。
待到景熙帝一切打理好,将适才所有的孟浪全都掩好,他便又是那个寡淡尊贵的帝王了。
他站在锦帐外,才道:“别整日没个正形,娇里娇气的。”
他抬手,整理着袖口,淡淡地道:“既跟了我,好歹懂事些吧。”
说完,他便离开了。
娇里娇气?
懂事些?
阿妩拎起锦枕扔出去,啊呸!
皇帝又怎么样,吃干抹净抬腿就走,临走还得教训几句?
她不该挠他颈子,该挠他脸啊!
**********
其实这晚景熙帝睡得并不安稳,外面一夜风雨,他做梦,且醒了一次。
梦里有个小娘子睁着委屈巴巴的眼睛看着他。
景熙帝在夜色中无声地躺了片刻,继续睡去了。
这样一个小娘子他固然喜欢,但这种喜欢其实很浅淡,如同湖面的涟漪。
她性子显然太过骄纵,很擅长对男人使些小手段来达到她的目的,甚至为此会说些真真假假的甜蜜话。
……这是之前侍奉其他男人学会的吗?
她需要吃个教训,他要慢慢把她扳过来,要让她知道不是所有男人都吃她这一套。
至少他不吃。
他在这纷乱杂陈的思绪中入睡。
睡了一夜醒来,外面却是寒凉的,他照例打了一套拳,沐浴,用早膳。
早膳却比往日更丰盛一些,其中几样膳汤,更是格外惹眼。
景熙帝挑眉:“哦?”
福泰连忙跪下,硬着头皮道:“这是御医才开的方子,奴婢怕耽误了,今日子时便命人泡上,吩咐御厨丑时熬上了,熬到如今,几个时辰,味正好呢,皇上恕罪。”
帝王的御膳饮食具体烹饪都是由尚膳监负责,尚膳监又配有药膳官,通晓方书、医药、脉理,会根据时令节气以及帝王日常作息来及时调整配备药膳。
如今景熙帝不在宫中,平日规矩没那么讲究,但是尚膳监的药膳官和御厨依然随行。
如今早膳突然多了这几味膳汤,景熙帝如何不知,这几道膳汤中或者有鹿肉人参,或者有当归地黄,都是男子温阳益肾之物。
他看着福泰那诚惶诚恐的模样,难得笑了:“朕竟如此不济吗?”
也才临幸了一女子,就值得如此劳师动众。
福泰吓得趴在那里,脸色惨白:“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只是今日御医开了一些补品,还特意送来了二杠的上等鹿茸,所以奴婢——”
帝王在宫中行幸,都是有敬事房太监专司记录,详细到某年某月某日某个时辰行幸哪个妃嫔,甚至连帝王雨露次数都要详细记录。
若是帝王太过放纵,便会有敬事房太监按例提醒。
即使如此,第二日帝王的膳食中必会按照规矩增加滋补汤药,以确保帝王身体不会因为沉溺女色虚耗疲乏。
如今出门在外,规矩已经削减了不知多少,不过景熙帝没想到,他竟又看到了熟悉的鹿茸膳汤。
鹿茸可生精髓,养血益阳,强筋健骨,其中二杠的鹿茸更是珍稀品,是历年辽东山岭送到都城的贡品。
这两年他于女色上没什么兴致,以至于一两年没喝过了。
福泰依然跪在那里,以额触地,福瑞以及其他内监宫娥也都吓得面无人色。
可帝王燕居在外,如此耽于女色,若是龙体有恙,他们也难逃一罪啊。
景熙帝却道:“罢了,今日这膳汤看着味道倒是极佳,朕尝尝便是了。”
福泰等人一听,喜出望外,连忙娴熟地取了纱袋遮面,为帝王盛汤。
他们这些近身侍奉的,在侍奉膳食时规矩森严,遮面防止鼻息污了膳食,这只是其中最不值一提的讲究罢了。
景熙帝品着鹿汤,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这于他来说更像是批改奏章一般的习惯,身为帝王的担当。
他若龙体抱恙,大晖朝堂上下,后宫太后以及妃嫔,各路皇亲国戚,不知道惊动多少人,他嫌烦。
不过今日这么尝着时,却想起昨晚锦帐中的旖旎。
小姑娘眼神迷离无助,口中发出破碎的呓语,那个样子,分明是彻底失了心神。
这时候撞一下,她簌簌地颤一下,撞急了,她便两只手胡乱地挠,哭着说出一些浪荡言语。
勾得人恨不得死她身上。
景熙帝的动作陡然顿下。
一旁福泰福瑞等察言观色,却见帝王那修长的指尖停在玉瓷盅边缘,要拿不拿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皇帝怎么了,脸色似乎有些异样?是觉得这汤味道不佳?
景熙帝不曾抬眼,在片刻的动作凝滞后,缓慢地端起玉瓷盅,左手长指散开,优雅地笼住,之后略低首,轻品了口膳汤。
帝王的用餐仪态,雍容雅致,无可挑剔。
内侍们暗暗看着,都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景熙帝压□□内的澎湃,却是想起另一桩。
昔日那个要了她身子的男人是什么样的,多大年纪,可曾看过她这般放浪的媚态?别的男人这么对她,她也会如此情态吗?
想起这个,便仿佛有一根刺对着他心里最脆弱之处在戳。
他自认为绝对不会居于人下,但……万一呢?
所以还是喝汤吧。
膳食过后,景熙帝在内监侍奉下,进行盥漱并更换朝服。
这时福泰看着景熙帝,欲言又止。
景熙帝:“说。”
福泰小心翼翼地道:“万岁龙颈处,是不是要敷些粉来遮掩?”
景熙帝微怔了下,之后突然明白。
昨晚床笫间,小娘子泼辣,竟用手来挠他,青葱指尖挠了些痕迹。
他严肃地抿唇,没什么表情地颔首。
福泰这才赶紧示意,旁边妆容太监连忙为景熙帝颈间敷粉,小心地遮掩了那暧昧的红痕。
等好不容易重新梳洗过,距离起驾还有约莫一刻时候,这时候却有奏折匆忙被递进来,是和北方边疆的寒雪有关。
大晖疆域辽阔,都城也才刚入秋,北方边境已经飘起寒雪,边疆奏章一到,景熙帝便朱笔批下,按照惯例发放二十万关会的雪寒钱给边疆军民,并着令当地官府免除一旬公私租屋钱,以示抚恤。
他又翻阅了其它几件奏章,捡着要紧的批复了。
批复过后,一抬眼,却见福泰福瑞并其他内监早已经恭敬地垂首候立着。
他看过去,外面依然在下雨,细雨缥缈,殿庑下,列了法驾、卤簿、仪仗,并有青凉伞等。
法驾齐备,众人肃静无声,都已等候多时。
景熙帝淡道:“什么时辰了?”
福泰忙压低声音道:“辰时才过一刻。”
景熙帝略颔首。
福泰见此,忙抬起手来,给旁边人手势,对方接到手势,匆忙给外面传递消息。
这个过程说来繁琐,但能在帝王跟前侍奉的都是机敏之人,训练有素,整个过程迅捷无声,不过顷刻间,外面龙禁卫拱立,华炬金莲引路,笙箫之声响起,帝王起驾。
因今日祈福,按照惯例,景熙帝戴十二玉珠冕冠,着朱紫十二章纹衮冕,在内侍和接引官的簇拥下,登上龙辇宝驾,一路浩浩荡荡前往灵慧寺祈福。
这种场面于景熙帝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他甚至已经习惯了在鼓乐声中面无表情地整理思绪,思索着最近的要紧政事。
当他这么微合着眸子沉思时,在身边内侍以及文武百官看来,会越发神威难测,甚至可能会屏住呼吸,不敢声张。
不过,今日,一直萦绕在他思绪中的竟然不是才刚刚过目的朝政大事,而是昨夜的梦。
昨晚,他竟然梦到了那小娘子。
她睁着楚楚可怜的眼睛看着自己,想让自己陪她。
也许他不该那么冷情,就算想扳扳她的性子,他也应该语气温和些。
她毕竟年纪小,看样子也没经过事,性子又娇,真被吓住呢?
其实她也不是不懂事,也算不上娇里娇气,她就是这样性子,改不过来吧?
此时前面呼啸声传来,景熙帝懒懒地抬起眼,却见百官随行,更有民众于远处翘脚,瞻仰天子仪容。
景熙帝一向亲和,从不命人驱逐百姓,反而会命人洒了金花出去,算是与民同乐,今日自然如此,于是他便传出去,宣赐群臣簪花。
这口谕一出,从驾卫士,起居官,沿路护卫的龙禁卫全都赐花,并赐部分百姓,那些得了花的百姓自然都千恩万谢,受宠若惊。
景熙帝看到此情此景,竟再次想起阿妩。
自己命福泰取来一些闺阁物件给她,她感恩戴德了吗,受宠若惊了吗?
他无奈地想,欣喜若狂是有,但感恩戴德未必,只怕是理所当然得很。
小骗子,小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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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圣辇已经抵达西山,景熙帝在礼仪官引导下,下了圣辇,此殿前早有仪銮司绞缚山棚及陈设帏幕等,又有司设监、尚宝司、教坊司等严阵以待。
祈福之仪开始,先是乐工备乐于前,皇后和内外命妇拜位,文武百官拜位,并开始迎神、初献、亚献、终献、徹飨、送神祭祀等。
景熙帝在笙箫鼓乐之中,在礼仪官的引导下,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今日的祈福之仪。
一个不经意间,他眼尾扫到不起眼角落,有那初次参加祈福之仪的官员竟然眼含热烈,一脸的慷慨崇拜。
景熙帝对此颇为冷淡。
他每年参加各样祭祀祈福大礼不知道多少,每一次都是大差不差的流程。
这种兴师动众的大礼仪是大晖朝堂的一部分,是在向文武百官以及市井百姓彰显朝廷威严,要让他们领略帝王风范,懂得敬畏虔诚。
而他,这位帝王,在复杂的这一套礼仪中,只是一个牵线木偶。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位戏子。
他的视线扫向远处,远处有一些市井百姓,正在顶礼膜拜,他们跪在那里热泪盈眶。
今日,他身上每一根丝线都是世上最讲究金贵的,他一道谕旨便可以命他们生,命他们死。
可他依然是一个戏子。
他百无聊赖地垂下眼皮,继续扮演着属于自己的戏份。
待到祈福之仪终究结束,有太子率族中子弟前来拜见。
景熙帝排行第三,上面有两位皇兄,下面还有五位,这七位兄弟都已经封王,大晖的亲王并没有封地,不过享俸禄,可世袭罔替。
景熙帝虽血脉单薄,但几位皇兄弟开枝散叶,是以如今宗室子弟倒也浩浩荡荡。
此时景熙帝的视线淡淡扫过去。
十六岁的太子,年少翩翩,如珠如玉,头戴翼善冠,着一身十二章纹圆领衮龙袍,两肩上华丽精美的日月星辰纹案将这挺拔少年衬得雍容贵气。
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的血脉,相貌很有几分他年少时的风采。
平心而论,看着这翩翩少年郎,他心里自然喜欢,有着为人父的骄傲。
可细看这少年眉眼间有着忿忿之意,以及几分萧瑟。
他知道儿子依然为了那宁氏和自己闹着别扭。
他也不曾想到,只是一个寻常贱妾,甚至没什么名分的,儿子的气恼竟如此长性,也怪不得皇后都为此踌躇不安。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只当没看到。
他对自己儿子足够了解,自小学三坟五典,读四书五经,□□王权谋,饱览兵书战策,十几年精心抚育栽培,就算是熏也熏出个样子来了。
身为大晖储君,他必须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于是他什么都没说,依礼驾临西华殿,并在此间赐宴款待众臣,宴中笙歌鼎沸,鼓吹喧天,自不必提。
宴席结束,景熙帝退至后殿,稍作歇息。
每逢兴师动众的大礼仪,景熙帝往往长久不得歇息,底下侍奉的内监都会见缝插针,上前为帝王推拿按摩肩背,并迅速地为帝王重新整理仪容,若有需要,再为帝王奉茶并适当用些点心来充饥。
这一套流程都是驾轻就熟的,景熙帝会在此时闭目养神。
今日也不例外,后殿颇为安静,只有内监和宫娥蹑手蹑脚地忙碌着,细碎快速而无声。
就在此时,旁边的福瑞有些为难地靠近了,却也不敢说什么,只无声地跪在一旁。
景熙帝感觉到了。
他依然慵懒地半阖着眼,只略做了一个手势。
伺候在身边的人,此时自然心领神会,当即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太子殿下他正在殿外求见,已经等了一炷香时候了。”
景熙帝早就料到的,薄唇微启:“宣。”
福瑞当即给外面使了一个眼色,那个眼色往外传是手势,一个手势一个手势自内殿往外送,无声地传到殿外。
片刻后,太子进殿,一个撩袍,跪在了花纹地砖上:“儿臣参见父皇,叨扰了父皇歇息,请父皇恕罪。”
哪怕心中很有些不忿,太子依然是守礼重孝,对此景熙帝很满意。
他淡淡地开口:“平身吧。”
太子谢恩,起身,之后才终于道:“父皇,你这是何意?”
景熙帝这才略睁开眼,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眼太子:“哦?”
太子控诉道:“儿臣的侍卫被龙禁卫拦住,不许外出,这是为何?”
景熙帝略侧首,以指支额,轻笑:“你的侍卫要外出?”
太子神情一顿。
此时殿内有十二盏明角灯,灯中有巨蜡,犹如巨琉璃一般通宵达旦地点燃着,将殿内照得雪亮。
不过父亲的面容却恰好隐在巨大的殿柱旁,明暗交错间,皇帝父亲的侧影线条冷峻威严。
他这么笑着间,神情难辨。
纵然长在帝王家,接受父亲教诲,可是年少的太子到底缺了一些阅历,此时他无法猜度自己父亲的意思。
他如玉一般的面庞泛起无奈,略低头,到底坦白道:“父皇,儿臣的侍妾宁氏被父皇一道御旨,在这延祥观出家为道,儿臣只是想看看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难道这也不行?”
景熙帝挑眉:“是吗?你只是想看看?”
太子垂眼,低声嘟哝道:“儿臣担忧她,她年纪小,也不太懂道观的规矩,万一被人欺负了呢。”
景熙帝直接被他气笑了:“年纪小?她既有魅惑储君的手段,那就受着吧,怎么,延祥观能容下那么多宫娥女官,就容不下一个她?”
太子眉眼委屈,无辜地道:“父皇有所不知,宁氏性子娇,也不太通世事,在这女观中,无人护着,万一和人起了冲突,或者被人欺负了,她无处诉说,父皇一道圣旨把她打发到这里,儿臣说不得什么,只能认了,可她曾经是儿臣的房中人,身为男儿,总该护着她一些,好歹给她一个好归宿吧。”
景熙帝好笑:“你可真是长大了,有担当了,知道对自己的女人负责了,极好,极好。”
太子一听,大着胆子道:“父皇也知道那是儿臣的女人,兴许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儿臣的血脉,父皇就这么把她赶出来……”
简直是心狠手辣,铁血无情。
景熙帝微挑眉,再次打量了儿子一眼。
在他心里,儿子自然只是一个小少年,性子过于善良醇厚,所以才被一个别有心机的妖冶女子给哄得团团转,坠入了脂粉陷阱。
但现在他这么说,让他不由想了想这个可能。
不过很快他便否定了:“朕曾经派御医去查过,宁氏不曾孕育,别做梦了。”
太子却反驳道:“父皇,可是就在她离开儿臣府中前几日,儿臣还曾歇在她房中,这么几日怎么可能查出来?万一她怀了儿臣的血脉呢?父皇怎么忍心让我大晖皇室的血脉流落在外?”
景熙帝听这话,脑中瞬间浮现出“彻夜放荡”之类的字眼。
他的儿子,一国储君,相貌俊美,器宇轩昂,多少饱学之士悉心教养,他寄予厚望一手栽培,才十六岁,就这么被一个人尽可夫的女子祸害了!
这么大的孩子,虽说成亲了,可太子妃出身大家,端庄文雅,断然不至于由着太子如此不知节制,也只有那种不上台面的低贱女子,侥幸让她勾搭上皇室贵子,才这么不知廉————
景熙帝收住思绪,或许他应该吩咐一声,尽快给儿子配备御医,为儿子调理,免得早早纵欲过度损了根基。
于是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太子,道:“若是孕育,延祥观自会上报,到时候再做打算便是,你堂堂储君,满脑子想着延祥观的女道,成何体统?”
太子不服气:“可是父皇——”
景熙帝直接打断他的话:“没有可是,好了,朕今日很忙,也有些疲乏,你先招待宗室子弟,还有这些——”
说着,他扔给太子一些经书:“若是实在太闲,不妨多看看书,学些养生之道,别整日想着女道姑。”
太子接过来,却见有《通玄真经》《冲虚真经》和《周易参同契》。
他略翻了翻,不是治国之道,便是养生之道。
景熙帝:“身为储君,已是娶妻的人了,不是小孩子了,你好歹安分些吧。”
太子捧着那一摞书,很无辜很无奈。
景熙帝懒散地抬起薄薄的眼皮,对一旁的福瑞吩咐道:“今日才送来的鹿茸,赏给太子,给他好好补补。”
第25章 可劲儿宠着吧
在景熙帝稍作歇息时, 皇后进入内殿。
皇后戴九龙四凤冠,着纻丝深青大襟翟衣,外披红色大云龙纹霞帔。
她一步步踏入殿中时, 博鬓上的金钿和翠云都随着她的步子而轻轻颤动, 华贵肃穆, 仪态万方。
待走到近前,皇后屈膝跪下, 行大礼。
景熙帝的膝盖上放着一卷经书, 他正随意翻看着, 听到这话,淡淡地道:“梓童免礼。”
不过皇后依然深深一拜,今日祈福,不同于往日, 自然不可轻忽。
皇后行礼过后, 景熙帝这才道:“赐座。”
一旁内侍便低着头, 无声地上前, 弯着腰将早就备好的绣凳送上去, 皇后谢过恩, 这才坐下。
景熙帝这才抬起眼, 看着皇后:“这几日在外祝仪, 事务繁杂, 诸事有劳梓童了。”
皇后恭敬地道:“陛下言重了,这本是臣妾分内之事。”
景熙帝赞许, 温和一笑。
皇后微敛容, 才道:“陛下,适才臣妾见太子匆忙离开,到底心存记挂, 可是有什么——”
她欲言又止。
景熙帝的视线在她脸上扫过,之后才道:“梓童有话,但说无妨,你我夫妻,不必顾虑。”
皇后听到这话,神情略顿了顿。
帝王和皇后自然是夫妻,但是在夫妻之前,他们先是帝王和皇后。
景熙帝重规矩,重礼仪,对他的皇后敬重有加,在景熙帝的后宫中,皇后是当之无愧的后宫之主,没有哪个妃嫔敢轻易逾越。
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景熙帝少年登基,对内振兴朝纲,整顿吏治,对外强兵兴武,征伐四方,大刀阔斧一番作为,才有了大晖天下如今的四海升平。
这样的景熙帝自然付出许多心血在朝堂上,但这也使得景熙帝在帝王和夫君的身份中,远远偏向于前者。
甚至偶尔间,皇后清楚地知道帝王的猜忌,对自己身后家族的戒备之心。
大晖后宫多选自民间寻常良家,其中一个缘由便是为了防止外戚弄权,可偏偏因为种种缘由,先帝为景熙帝定下了掌控沿海水军的镇安侯嫡长女。
皇后这样的出身并不曾为她带来太多便利,反而让帝后之间少了寻常夫妻的亲昵。
今日景熙帝一句“你我夫妻不必顾虑”,帝王可以说,皇后却不能全然相信。
他们夫妻十六载,她对这个男人太了解了。
卧榻之旁,他不能容人。
于是她便只是笑了笑,道:“陛下,其实原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太子一直心心念念着那位做了道姑的宁氏,前两日初至延祥观,臣妾还见过那宁氏,确实不太安分的样子,后来再问起来,延祥观的灵官便暂且把她拘在房中,不许她外出,想来也是怕惹起麻烦。”
她说完这话,却见景熙帝淡棕色的眸子正注视着自己,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心里顿时咯噔了下。
景熙帝轻笑:“梓童对这件事似乎过于在意了?”
皇后暗吸了口气,她素来知道景熙帝的敏锐,如今宁氏丢了,之前既然瞒了,看来只能继续瞒下去,此时少不得小心一些,免得倒是引得帝王猜忌。
当下也笑道:“毕竟关系到太子,臣妾多关注些总没错,为了那宁氏,母后和陛下不知道操了多少心——”
说着,她叹了一声:“臣妾也是处置不当,若是因此再弄得父子不合,倒是臣妾的过错了。”
她说这话时,温婉柔和,惆怅无奈,其中不知多少未尽之言。
景熙帝略沉默了下:“皇后这么说,是朕往日过于苛刻严厉了吗?”
皇后没想到景熙帝这么说,有些意外地看向景熙帝。
他闲散地坐在阴影中,黄缉丝衮袍上的纹龙华丽繁复,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会腾云而起。
这个男人突然的温和亲切,只会让人无法揣摩,心生困惑。
景熙帝叹了声,竟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这些年,皇后贤淑勤勉,悉心打理后宫,以至宫闱和谐,井然有序,朕一直心存感念,太子到底年少,性情放纵,皇后身为他的嫡母,大可行教子之职,不必顾忌。”
皇后简直不可思议。
他今天怎么了?
她沉默了一会,才抿唇一笑,温婉地道:“皇上,臣妾明白。”
景熙帝略歪了下脑袋,手指支着额,很有些无奈地道:“他再不济,总归是大晖的储君……皇后多多费心,还有太子妃那里——”
他抬起眼皮,笑看着皇后:“太子妃这几日可好?”
皇后被他笑得很不习惯,不过也只能按捺住心思,叹了声,道:“到底是小孩子家的,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臣妾昨日看到,她眼圈还红着呢,不过她好歹识大体,有分寸,也没说什么。”
提起这儿媳,景熙帝指尖轻摩挲着经卷,淡声道:“她自然受委屈了,朕心里有数,可身为储君妇,这才哪儿到哪儿,以后墨尧后宫多少女子,难道每个妃嫔她都要闹腾?总归要学着一些吧,成亲的人了,不是小孩子,也是公府教养出来的,不至于太过任性吧。”
对于这个儿媳,景熙帝说不上不满,也说不上多满意,这时候总归是更多考虑自己儿子。
吃醋可以,人之常情,但不能过。
皇后:“是,所以臣妾也劝了,道理她都明白,这几日和臣妾提起来,说等事情过去,太子府中该进几个新人,好歹安安太子的心。”
景熙帝:“倒也不急,一则墨尧年纪还小,慢慢来吧,不必过早沉溺于女色,免得伤了根本,又耽误学业,二则他们才刚成亲,不必急着塞人,要他们小夫妻好好相处着,以朕的心思,还是盼着将来我们的长孙出在太子妃那里,若随意有个庶孙,也是隐患。”
皇后明白景熙帝心思,笑着道:“臣妾知道。”
景熙帝又问起皇后这次的祝仪,皇后都一一答了,因提起祝仪之后,也该启程回宫,要准备回宫之仪。
景熙帝长指轻摩挲过檀木座托,懒懒地道:“朕这几日在山中,倒觉山中自有一股清气,竟觉精神清爽许多,便想着在此修养几日,皇后可先行回宫去。”
他略想了想:“初二吧,朕初二回宫,正好可以参加初三的早朝。”
大晖早朝是十日一朝,目前是初三,十三,二十三,其中初三是大朝。
皇后万没想到景熙帝这么说,一时也是惊讶。
要知道景熙帝自从登基以来,严以律己,勤政不怠,可从未趁机在外逗留游玩的,如今这是怎么了?
她这么不经意间看过去,却陡然看到,景熙帝颈间似乎有些可疑痕迹。
虽光线昏暗,看不真切,但——
景熙帝往日不用这些脂粉,底下妆掠之人自然也不敢轻易为他用,如今用了,便格外突兀,所以必然是为了遮掩什么。
可是帝王龙体贵重,怎么会在颈上留下痕迹?
这可不是小事。
皇后心中已是波澜乍起。
景熙帝这几年于女色上太过淡漠,皇太后和她都多次劝说采纳新人,不过景熙帝一直没什么兴致,他已经许久不曾按照规矩行幸后宫了。
这次入南琼子祈福,随行妃嫔都跟随皇后守在延祥观,景熙帝身边并无女子服侍,所以如今能在帝王颈子上留下痕迹的是什么人?难道是有人进献了什么女子?
皇后脑中思绪乱飞,不过面上却不动声色,试探着道:“皇上,山中寒凉,臣妾不在侍奉陛下左右,颇觉不安,也唯恐身边内侍有不周之处,可要臣妾安排妃嫔随侍,终究比那些底下人更周到一些?”
景熙帝其实感觉到了皇后的目光,她察觉到了自己颈子间的异样,不过他并不在意。
他是君王,而这个女人是他的皇后,他们也算是夫妻一体,荣损相连。
他放眼朝堂,她治理后宫,也许她有她的心思,只要无伤大雅,他都可以容忍。
至于涉及到太子相关,他更是只需要抓大放小。
对于她此番言语,他只是淡淡地道:“皇后费心了,不过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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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皇后生得极美,身形颀秀丰整,眼如秋波,面若朝霞,昔年先帝见到九岁的皇后,便说此女有观音之相,遂订下这门亲事。
只是如今极美的皇后走出大殿时,神情间有几分异样。
她面无表情地走出,回到自己房中,召了陆允鉴前来。
陆允鉴正把玩着一件玉葫芦,那玉葫芦流光溢彩,倒是衬得他手指优雅修长。
他低垂着眉眼:“娘娘,这是怎么了?”
皇后打量自己弟弟:“允鉴,本宫倒是要问,你这是怎么了?”
陆允鉴嗤笑一声:“难道娘娘不知,你这弟弟从来都是这副面孔?”
皇后抬手,拿起案上一件斗彩小盏,直接扔在地上。
精致罕见的小盏骤然落地,碎片四溅。
此时皇后秀雅的面庞格外冷静,她盯着陆允鉴:“你当我不知,你不过是为了那女人罢了,一个遁入道门的卑贱女子,水性杨花,如今更是和男人淫奔而去,你倒是为她忧心了?”
她嘲讽地道:“太子胡闹,你也胡闹?”
陆允鉴垂眼看着地上的碎瓷片,淡雅的花纹已经四分五裂,露出细腻雪白的瓷胎。
一片水渍溅到他的袍角,不过他并不在意。
他依然把玩着手中的玉葫芦,淡漠地道:“娘娘,你想多了。”
皇后温柔的眉此时形成一个严厉的弧度:“你当我不知?从那女子被赶出太子府,你便已经派人暗中盯着了,怎么,舍不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既舍不得,那就不该送给太子,如今太子为那女子已经神魂颠倒,皇帝甚至起了杀意,你以为这还是你能记挂的人吗?”
陆允鉴神情恹恹的,不说话,不解释,不回应。
他五官生得削薄俊美,有些过于锐利,初看惊艳,再看惊心。
不过此时沉敛的眉眼让他有些寂寥的萧条。
皇后提着裙摆,在房中踱步:“宁氏既已沦落到这个地步,便已经是弃子,弃子。”
她华丽精致的妆容透着冷漠:“再精美的瓷器,碎了也是碎了,你若去捡,反而伤了自己,一个不慎,甚至可能殃及身家性命。”
陆允鉴抬起浓密的睫毛,懒懒地道:“皇后娘娘,这不是凡事都听你的吗,我说什么了吗?”
皇后看着陆允鉴这懒洋洋的样子,好笑:“我在这里殚精竭虑,结果你呢?”
说起这个,她有些恨铁不成钢:“我但凡能有自己的血脉,何至于如此费尽心思,恨只恨我不争气,不能生下大晖嫡皇子,以至于不得不煞费心思!你若因为区区女色,失魂落魄,让人看出破绽,知道了这女子来历,那我们便是家族罪人!”
皇后膝下无儿女,她这皇后当得憋屈,这十几年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为了自己,也为了家族,少不得有些算计。
当她知道陆允鉴在外面养了一绝色时,便提出这个计谋,实指望在太子身边埋下一颗棋子,以图将来,谁知道这女子这么不争气,竟没能留下,甚至还中了太子妃的算计。
陆允鉴听到这话,看向皇后:“娘娘,或许你可以试试,生下一男半女?”
这话一出,皇后视线瞬间射过去,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陆允鉴:“允鉴,你在说什么?你这是戳我的心吗?”
她一字字地问,问出这话时,眼底已经有了湿润。
陆允鉴在她的注视下,缓慢地挪开了视线。
房间中气息凝滞,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一下下地响起。
过了许久,陆允鉴终于哑声道:“阿姊。”
他并没有多余的言语,不过声音中有了愧疚。
皇后神情有些恍惚,她摇头:“罢了,别说了。”
她回转过身,让自己情绪逐渐冷静下来:“不过有件事,你到底要上心一些。”
陆允鉴:“什么?”
皇后:“前几日你见到陛下,他……有什么不同?”
陆允鉴拧眉,之后摇头:“没有。”
皇后想起景熙帝颈子间那道可疑的痕迹,叹了声:“我总觉得,皇上这几日哪里不对。”
陆允鉴听此,一笑:“皇上应该是临幸了个女子,我看到了。”
皇后:“哦?是哪里来的?”
陆允鉴并不在意地道:“不知道,只远远瞥了一眼,应是个绝色。”
皇后若有所思:“这倒是稀奇了。”
陆允鉴:“也没什么,这几年他后宫没进新人,正当壮年,怎么可能真就清心寡欲。”
皇后凉笑:“这倒也好,带回宫去,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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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阿妩睡得倒也香甜。
她已经把自己从世俗德行的枷锁束缚中解脱出来,反正自缢是不会自缢的,后悔是不会后悔的,她应该高兴,自己睡了两任帝王一个国舅,肯定是大晖朝独一份。
她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日清晨时候便被吵醒,她侧躺在榻上,抱着锦被仔细倾听。
听起来似乎是鼓乐之声,缥缈幽远,犹如天籁。
今日帝王要祈福祝仪,想来必是浩大震撼的场面,皇后会参加,太子会参加,还有陆允鉴也会参加。
说起来他们还是亲戚,也算是一家子。
阿妩想想着他们父子见面的情景,想象着陆允鉴和太子把手言欢的情景,也是有趣极了。
晌午过后,她用膳,本打算歇息,福泰却来了,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捧了铜鎏金首饰匣、大漆捧盒和紫檀镶玉宝船首饰盒。
阿妩便随意打开看看,一看之下也是吃惊不下。
这里面琳琅满目,都是各样珍稀美玉。
她随手拿起一个小猫儿簪子,这是金簪子上镶嵌了一只惟妙惟肖的小猫,小猫用紫石英雕刻而成,剔透晶莹,流光溢彩,小猫儿神情活泼灵动,两只眼是墨色的,米粒大一点,幽黑发亮,不知道是什么宝石。
她觉得好玩,便拿了簪子插在自己发髻上,对着一人多高的大铜镜看,越看越觉得有趣。
一时又觉得纳闷:“这个倒是好玩,不过像是给小孩儿玩的。”
若是一般人家,有这等罕见的紫石英,那必是要雕一个郑重其事的好物件,体面的,能在关键场合顶大用的。
可如今这么上等的玉材竟雕一只小猫儿发簪,显然不够庄重。
旁边福泰心想,这原本是想送给德宁公主的,你自然不知。
不过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笑着道:“三公子既送给娘子,自然是觉得适合娘子,娘子喜欢就好。”
阿妩:“嗯,我倒是喜欢得很。”
心里却想着,呸,什么三公子,不就是当了人家爹的老皇帝吗!
这老皇帝可真风流,准备了这么多小玩意儿不知道送给哪个妃嫔讨欢心的,如今倒是好,便宜了她一个外室。
她把玩了这紫英石小猫儿发簪,又去看别的,反正这么多好物件,随便她扒拉。
各样镶珠嵌玉的珠宝都有,她很快又发现一件玉如意,上面金托子镂空錾刻了灵芝缠枝花卉纹,上面镶嵌了许多珠宝,就阿妩能认出的,有猫精石,蓝甸子,玫瑰石,各样宝石全都通透水莹,看得人挪不开眼。
阿妩心花怒放,搂着那玉如意,心想自己之前确实是傻了。
这么出手大方,珍稀好物件随手就送的,可不就是皇帝了。
除了皇帝,谁也没这么阔气!
果然如他所说,他能给自己的,远比自己以为的要多!
福泰从旁笑呵呵地看着,心里也觉得喜欢,年轻小娘子,她贪恋着金银美玉,帝王家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可劲儿地宠吧,宠得心花怒放,宠得她在帝王面前柔顺乖巧,服服帖帖。
而他,自然也得留心着,如今好生照顾,万万不敢开罪了。
别看如今只是养在外头的,可这年头能让皇帝破了规矩养在外头的,那才是心头好呢!
**************
本来景熙帝说第二日晚间时候会来陪阿妩,对此阿妩也没抱什么期望。
对方不是寻常男人,而是一国之君。
作为一位帝王,他后宫的环肥燕瘦太多了,视线一旦自自己身上离开,少不得就黏在别人身上。
是以她并不着急,反正现在她被皇帝养在这翊坤苑也不错。
这里是帝王的私苑,视野极好,且底下人伺候殷勤,她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谁知道,晌午过后,她正睡得香美,突然间被叫醒,说是三公子有请。
有请?
阿妩睁着朦胧睡眼:“他要来就来……”
说完,她倒头便要继续睡。
结果那侍女却不让她睡,坚持要把她叫醒:“三公子有请。”
阿妩便有些恼,谁睡得香喷喷却被叫醒不恼呢:“正睡着呢,不去,不去!”
她这么一说,旁边侍女都呆了,大家面面相觑。
帝王口谕,要她去陪侍身边,这是天大的荣宠,若是宣召了后宫哪个,怕不是赶紧爬起来,结果这位竟然还要睡?
大家犹豫了一会,到底还是试探着再次叫阿妩醒来。
阿妩睁着迷迷糊糊的眼,懵懵懂懂地想。
想来想去,她只记得景熙帝是怎么规训自己的。
“没个正形!”
“娇里娇气!”
“好歹懂事些吧!”
这些言语在阿妩面前飞快地转,转得阿妩蹙起眉来。
她不耐地对侍女道:“不去,不理他!”
说完,倒头继续睡了。
几个侍女无奈之下,只好小声回禀了。
她们想着,那景熙帝自然是有些不快的,可谁知道片刻后,景熙帝竟出现在门前。
她们顿时唬了一跳,连忙拜见了。
景熙帝一摆手,示意她们下去。
他自己换了软鞋,径自走入房中,绕过屏风,看了看榻上的阿妩。
她歪在那里,睡得香甜,跟个猫儿一样,粉而薄的鼻翼还随着呼吸一动一动的。
他哑然,又觉好笑:“白日贪睡,仔细晚上睡不着。”
谁知道阿妩一抬手,竟是挥开他,之后一个翻身,背对着他继续睡了。
一旁内侍见此,脸色微变。
景熙帝倒是没在意,他示意身边人下去,他自己撩袍,坐在榻旁,俯首下来,低声在她耳边道:“带你出去玩,去不去?若是不醒,便不带你去了。”
低醇温柔的声音传入阿妩耳中,阿妩困顿,连眼都没睁开,不过倒是想去,迷迷糊糊地问:“去哪儿玩啊……”
景熙帝负手,淡声道:“不去哪儿玩,逗你的。”
阿妩:“……”
她一把拿起枕头,看也不看,随手往外扔,之后埋首。
其实她已经不困了,但就是不想搭理他。
景熙帝伸出长臂稳稳地捞住枕头,放在一旁,叹:“瞧这小性子。”
他突然有些无奈,才头疼了不懂事的太子,回来却看到这么一个耍性子的小娘子。
阿妩背对着他,嘟哝道:“我本来就娇里娇气,没个正形,又不懂事!”
景熙帝听这话,一时无言。
这记性倒是极好。
他将她的手腕缓慢地拢在自己长指间,他低声哄着道:“别恼了,带你出去吃好吃的,起来梳洗。”
这么说着时,他清楚地看到,她那手指很明显地动了动。
啧——
这是有多馋。
阿妩却依然不起来,她故作姿态:“吃什么啊,也没什么好吃的吧,没什么好吃的不想去……”
景熙帝故意在她耳边,低醇温柔地道:“芦絮飘飞,黄叶满地,秋雨微凉,把才猎来的新鲜野味烤了吃,再洒一些佐料,鲜嫩——”
阿妩直接坐起来了:“好,那就去吧。”
景熙帝看着她那明显迫不及待的样子,眉尾轻挑。
他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哪日她若被人卖了,一定是因为馋。
第26章 有权有势的男人就是这样
阿妩匆忙起来梳洗, 宫娥们快速为她穿衣梳掠。
景熙帝并不曾离开,而是坐在靠窗的案前,拿了一本书随意翻看着。
阿妩自铜镜中看过去, 这里的铜镜精贵, 光可鉴人, 她可以清楚看到他的手指,修长玉白, 拿着一件蝴蝶装彤紫檀轴的道家经书。
阿妩视线往上, 他略垂着眼, 削薄的唇轻抿着,这样显得他鼻梁格外笔直高挺。
其实仔细看,他面庞轮廓很好看,每一处都好看, 挑不出半点毛病。
她想, 这位帝王年少时也是惊艳精致的少年吧, 只是常年坐在那个位置, 执掌朝政, 时候长了, 帝王的威严气势掩盖了原本面容的俊美。
阿妩这么看着他, 越看越觉得新鲜, 这是太子的爹呢。
她甚至开始遐想, 如果自己不是被赶走了,一直陪在太子身边, 再过十几年, 是不是可以看到太子变成他如今的模样?
正想着,那男人却突然撩起眼,阿妩忙收回视线。
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到自己在看他。
这时候, 男人却开口:“发式不必太过复杂,随意一下。”
旁边侍女听了,有些意外,她正在给阿妩梳一个颇为精致的发式,听到这话,她要重新开始梳了。
景熙帝见此,径自放下手中的经书,走过来,接了侍女手中的象牙梳。
阿妩也有些惊讶:“啊?”
他要干嘛?
景熙帝长指握着阿妩的发,略思忖了下,便将那一把青丝挽起,快速用丝带缠绕起来,又拿来一根簪子——
阿妩看得目瞪口呆。
他长指修长,三下五除二,她柔软的发在他指缝间翻飞。
只片刻功夫,阿妩便发现自己一头乌发被高高挽起,上面横插着一根碧玉簪。
……有点不男不女。
景熙帝退后一步,打量了一番,颇为满意:“如何?”
阿妩想说好看,可这是自己的脑袋,她实在是无法违心夸赞,只能摸了摸那发髻,扁着唇:“三郎好手艺。”
景熙帝自然听出阿妩的不情愿,他笑着道:“这样最爽利,我看着好看,走吧。”
爽利……
阿妩不甘不愿的,不过也只能从了。
她跟随景熙帝出了别苑,上了马车,马车用了金饰银螭绣带,挂着青缦,两个很大很大的车轮,里面座垫都是锦黄丝垫,靠背再罩上紫貂绒,舒服得很。
阿妩懒懒地靠在景熙帝怀中,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的。
景熙帝略靠在座椅上,借着窗外的光,拿着那份经书看,坐怀不乱。
阿妩好奇,看了看那经书,名字叫《通玄真经缵义》,她也不太懂这些,只觉得无聊。
出来游玩还要看经书!
她顿时觉得他并不若自己想象中的好看,便是面庞再俊美,他的心也是老的。
果然是老皇帝。
当了别人爹的男人,是没办法年轻好看了。
她不再看他,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南琼子的深秋自然是极美,晴云碧树,红果黄叶,看得心旷神怡。
阿妩便想着,皇家的园林到底不同一般,寻常人家不过是圈起来一处宅院,一处庄院,但皇家可以圈起来这么一大片山林,可以在这里恣意游玩,无拘无束。
正想着,身后景熙帝问道:“会骑马吗?”
阿妩回首,却见景熙帝已经收起经书。
不过此时,阿妩觉得那双眼睛因为饱览经书,而充满了先贤哲理的圣人气息。
让人敬而远之那种。
阿妩心里一个叹息,歪头问他:“我想骑,可是不会怎么办?”
小姑娘声音软软的,这让景熙帝轻笑了下:“我可以教你。”
阿妩小心地道:“会不会摔?”
景熙帝扬眉,一个反问:“有我在,能让你摔吗?”
**********
过去了好一会,阿妩还在回想着景熙帝的那句话。
男人的声音醇厚好听,简单那么一句话,竟让人浮想联翩。
比如会觉得这是一个隐喻,有这么一个男人在身边,永远不必害怕。
她当然知道这只是自己的幻想,但还是忍不住自己骗一下自己。
这么想着,前方响起哒哒哒的马蹄声,这马蹄声肆无忌惮,阿妩看过去。
秋水长天,一身朱紫箭袖长袍的景熙帝骑着马,踏着满地的落叶而来。
湿地的风卷起他的衣袍,袍角翻涌如云。
这一刻,这个男人不是什么“太子爹”了,之前的哲理圣人之气荡然无存,他竟隐隐有了意气风发的飒沓。
阿妩的心便呼呼呼的,感觉要被风吹起来了。
其实还是很好看的男人啊!
多睡几次,一点不亏!
景熙帝很快到了近前,他勒住缰绳,走到马车前:“下车,难道还要人抱?”
阿妩撒娇:“就要人抱,你过来抱我!”
景熙帝手执缰绳:“自己下来。”
他一点不惯着她的样子,阿妩轻哼了下,还是自己起身,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走到景熙帝的马前。
之前在马车上还不觉得,现在站在马前,便觉眼前男人格外挺拔,那匹马也太过巍峨,很有力量的前蹄以及高高昂起的颈子很能给人压迫感。
阿妩有些怕:“原来这么高!”
景熙帝对她伸出手:“来。”
阿妩便将手放在那双手中,谁知道才刚放妥,男人手腕陡然用力,长臂一揽,竟抱住她的腰肢。
她还没反应过来,视角却陡然抬高,慌乱中她下意识去抓住什么。
待到一切平息,她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马上,且被景熙帝揽在怀中。
她紧攥着景熙帝的衣襟,有些慌:“不会摔吧……”
她没骑过马,这辈子从来没骑过,太高了!而且这马还在动!长脖子摇摇摆摆地动!
景熙帝长臂稳稳地揽住阿妩细软的腰肢:“没事,不会让你掉下去。”
男人的声音低沉,就在耳边,这让阿妩多少找到一些稳妥感。
她干脆倚在他臂弯里,又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
景熙帝叹:“怎么这么胆小?”
阿妩不服气:“你是七尺男儿,年纪又比我大,我还小,我是弱女子!”
景熙帝轻笑:“好,你小你有理。”
阿妩便故意软软地哼哼了声,又故意将身子在他怀里磨蹭,反正就是撒娇,像猫儿撒娇一样。
她觉得这个男人应该喜欢自己这样。
当然她其实也喜欢这样,毕竟这个男人有权有势,也愿意宠着她,撒撒娇就可能获得宠爱,并有许多恩赐,何乐而不为呢?
她就这么懒洋洋地靠在男人身上,和他共乘一匹,在帝王的身后是一众骑马的侍从。
阿妩留意了下,猜着这应该是身着常服的龙禁卫。
这么看着间,她才发现前方多是水泊苇丛,有落雁飞鸟栖息期间,隐约中似乎还有鹿雉出没。
她好奇:“我们去哪儿?”
她知道这南琼子是极大的,湖泊河流多,各处景致不同。
景熙帝:“看看前面风景,如果有兴致便带你打猎。”
阿妩:“这里有什么猎物,能打到什么?”
景熙帝:“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说着间,他驻马,执掌马鞭的手指向前方:“你看那里叫晾鹰台,为海东青晾晒羽毛之处,那边是琼户居住所在。”
阿妩没见过这些,自然稀奇,翘首去看。
景熙帝带着她翻身下马,这时候便有一旁侍卫,早引来了海东青,约莫有十几只。
阿妩仔细看,发现这海东青比寻常的鹰更为雄壮,毛羽光滑丰满,而且看起来更为矫健,俯冲下来时颇为迅猛。
景熙帝:“先帝不喜海东青,说架鹰走狗为不务正业的耽于逸乐之举,不过——”
他略顿了顿,挽唇笑道:“不过今上喜欢,便命辽东一族进贡海东青,养在南琼子,这十几只都是今上精心挑选的。”
阿妩听这话时,开始都没反应过来,很快便明白了,这什么“今上”就是说的他自己。
她有些想笑,便故意道:“今上喜海东青,想必是精武艺擅猎射的,果然是帝王,和寻常人不同呢。”
景熙帝道:“也不过尔尔。”
阿妩越发想笑,想着他倒是很谦虚呢,若是她,必要趁机自夸一番。
二人这么说着间,也陆续见了一些飞禽走兽,其中有些颇为稀罕的,比如麋鹿,外面根本见不到。
景熙帝便领了阿妩去看,让阿妩去触碰麋鹿的鹿角。
阿妩见那麋鹿脸部狭长如马,但是又长了鹿角,好奇:“和寻常的鹿不太一样呢。”
景熙帝:“似鹿非鹿,似马非马,似牛非牛,似驴非驴,所谓的四不像便是这个了,前朝时麋鹿在郊野还能见到,今朝陆续少见了,如今南琼子的麋鹿也是费心搜集的。”
他见阿妩抚摸着麋鹿时满脸新奇,道:“你知道逐鹿中原之说吧?”
阿妩点头:“嗯,知道。”
景熙帝:“逐鹿中原中的鹿,便是这个了。”
阿妩恍然:“原来如此。”
这时候旁边侍从送来瓜果,都是装在精致的青瓷碟中,有枣子,杏子,桃子以及杨梅等,显然是刚刚采摘的。
那侍从恭敬地提起,说这是附近琼户知道有贵人行经此处,特意送来的。
景熙帝显然对此并无兴致,便问起阿妩:“要尝尝吗?”
阿妩随手拿了一个频婆果,酸酸甜甜的,倒也算好吃。
不过这么吃着,便觉仿佛有些饿了,于是问景熙帝:“睡了一觉,便被你硬拽这里了,也没吃什么……”
景熙帝看她眼巴巴的,显然是馋嘴:“先随便吃点现成的野味吧,等会去打猎,自己打的可以带回去,晚间时候让厨子做了给你吃。”
阿妩自然赞同:“好!”
当下景熙帝便带着阿妩前往一旁的庄院,因景熙帝为便服,旁边龙禁卫也都收敛低调,那些琼户人家自然并不知景熙帝身份,是以都好奇探头看,但也没什么惶恐。
两个人到了庄院,早有人奉上现成的猎物,有野鸭和雉兔,于是命厨子专门炙烤。
新鲜的,才刚烤制过,又用了上等调料,吃起来自然香,阿妩吃得满口流油。
景熙帝也用了一些,不过颇为含蓄,浅尝辄止。
吃过后,他便接过来白色软巾帕擦了擦手指,然后和旁边的琼户说了几句话。
这些琼户多是附近州府搬迁而来的,世代在此喂养看守鹿马,耕种朝廷专门划拨供给的土地,并可以猎取野味来作为衣食之用。
那琼户道:“平日也要练习骑射,若是帝王前来观看操练或者游玩狩猎,我们也要受检,帮着围阻猎物。”
阿妩听着有趣,便问:“敢问这位阿兄,你可见过皇帝?”
琼户:“小的自然不曾见过,不过小的阿爹见过!”
很是引以为荣。
阿妩:“是吗,他长什么模样?”
说起这话,她小心看了一眼景熙帝,他没什么反应的样子。
琼户:“皇帝生得威严,富贵,一看便是贵人,和咱们不一样!”
阿妩:“三头六臂?”
琼户连忙摇头:“那自然不是,皇帝也是人,小的听说皇帝——”
景熙帝突然开口:“这兔肉烤熟了,尝尝?
他只是这么一句话,不知为何,凭空便生出一些威严来,那琼户年轻,顿时生了畏惧,连忙道:“小的只是胡说。”
当下赶紧退下。
阿妩便不再追问,自景熙帝手中接了烤兔肉。
这烤兔肉却不同一般的烤法,上面是裹了泥巴的,如今烤好了,泥巴几乎崩裂开,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蒜瓣肉,一看便鲜嫩柔软。
阿妩好奇:“为什么要涂上泥?”
景熙帝道:“这种做法叫兔醢,有兔斯首,炮之燔之,有兔斯首,燔之炙之,这兔肉虽不在六荤呢,但别有一番风味。”
阿妩听着,越发好奇,便尝了一口,外皮颇为酥脆,但是一口咬下去后,里面的兔肉却是鲜嫩多汁,外焦里嫩,滋滋冒油,真香。
她忍不住咬了一大口:“真好吃!”
她吃得腮帮子鼓鼓的,薄薄的唇泛着粉光,像是涂抹了胭脂。
景熙帝视线在她唇上打转,笑着道:“慢慢吃,又没人和你抢。”
阿妩随口问道:“咱们走了多远?是不是该回去了?”
景熙帝很随意地摆弄着一根木棍:“若是不想,便不回去,我命底下人打好营帐,我们便在这里扎营,明日正好可以看到湖边的日出。”
阿妩一听,眼睛便亮了:“好!”
景熙帝拿出巾帕来,帮她擦了擦唇畔:“你先慢慢吃着。”
一旁侍者见此情景,心中自然暗暗震惊。
这几日大家也看出来了,景熙帝宠爱这个小娘子,小娘子生得年轻娇嫩,相貌又实在是惊人,能得帝王宠爱也没什么。
可宠成这样却少见了,毕竟是大晖帝王,后宫多少妃嫔,也不乏绝色,往日可没见景熙帝能对什么人这样悉心关照。
旁边侍者这么想的时候,阿妩其实也有些意外,意外之余也有些隐密的自得。
她知道有些女子说以色侍人不能长久,仿佛以色侍人便是罪过,可这世上男儿可以凭着文采武艺来得帝王青睐,那女儿家呢,又凭着什么?
女子能靠着真才实学得帝王喜爱的又有几个呢,少之又少。
便是有,也绝对不可能是她宁阿妩。
她在讨好皇帝这条道上也算是很有些成就了,至少如今,战果丰硕。
眼前老男人的稳重细致也实在是让她心花怒放。
这么想着,她便故意拿了一竹签肉去喂景熙帝,送到景熙帝唇边。
她这么喂时,突然间便觉一旁侍卫视线射过来,颇为凌厉。
她惊了下,捏着那竹签,茫然地看过去。
一旁福泰见此,也是提着心,这竹签就在帝王的唇边,这是要做什么?他赶紧就要阻拦。
谁知景熙帝却已经眼神示意,要他退下。
福泰犹豫了下,到底退下。
阿妩看着这情景,懵懂地问:“怎么了?”
景熙帝却不答言,只看着阿妩,那眼神很明白,他想吃。
阿妩有些狐疑,不过还是递给他了。
景熙帝就着阿妩的手,吃下了。
他吃得很慢,淡棕色眸子一直含笑看着阿妩,把阿妩看得脸都红了。
男人眼睛里都是纵容和喜欢,这种目光看得人身体发软,心里发酥,简直要化开了。
阿妩在他吃下后,撤回手中的竹签。
就在她撤回竹签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周围的气氛明显松快了一些,不像刚才那样紧绷了。
她突然想到了。
竹签是尖的,可以刺伤人,周围的内侍以及侍卫都时刻留心着自己,生怕自己不利帝王。
一时也有些后背发冷,万一自己手抖了,伤了帝王,那自己便要死了吧?
怪不得人说伴君如伴虎,伴君不只要怕君,还得怕身边的侍卫!
景熙帝看出阿妩的不自在,他握住她的手,将她细软的手拢在自己手心,之后道:“走,带你四处走走,消消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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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朦胧,男人的侧影挺拔修长,他牵着自己的手,走在这黄昏时分的草地上,优雅从容,如同一只慵懒的王者在巡视自己的属地。
——不过也确实如此,这大晖是他的,南琼子是他的,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
而被他这样牵着手的自己,感觉自然格外好,会有种错觉,仿佛自己也贵重起来。
两个人这么闲散走着,最后停在浅滩旁。
日暮黄昏,远处的天已经被染红了,夕阳洒在芦苇上,芦苇在轻轻地荡。
景熙帝挽着阿妩的手:“上一次我来这里,是我年少时了。”
阿妩:“年少时?多大?”
景熙帝:“你今年恰二八之龄?”
阿妩:“嗯。”
景熙帝:“那就是像你现在这么大。”
阿妩沉默地听着,她知道身边这位帝王在追忆往日,他要倾诉。
景熙帝:“那一年我要成亲了,是亡父早早为我订下的。”
阿妩:“然后呢?你就成亲了?”
景熙帝:“是。”
他垂下眼睛,看着水滩,水滩上波光粼粼,碎金点点,这自然是极美的,一如自己年少时的那个傍晚。
他笑了下:“于是我便成亲了。”
阿妩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含糊地道:“那你们一定夫妻恩爱吧……”
景熙帝:“是,夫妻恩爱,举案齐眉。”
阿妩不知道说什么了,她被这个男人牵着手,站在这片夕阳下,可这个男人还在提起他和自己妻子的恩爱。
感觉怪怪的。
她不着痕迹地抽回手。
虽然她一个以色侍人的人根本没必要讲究什么廉耻,虽然皇帝从来不是皇后一个人的皇帝,可她有时候也想要点脸啊……
景熙帝却不再说话,只无声地望着远处。
晚风吹起,阿妩突然感到一丝凉意。
她知道自己站在了不该站的位置,陪着一个自己不该陪的人。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她也只能无声地站在这里。
这时景熙帝突然伸出手,重新拢住她的,之后道:“回去。”
阿妩有些意外,她茫然地看向他。
他神情寡淡,眼睛微垂着,让人完全猜不透他的意思。
阿妩便不敢说什么,只好随着他往回走。
景熙帝走得很慢,一步步的,阿妩也只好压慢脚步,屏着呼吸,就这么小心地陪着他往前走。
阿妩也留意到,此时哪怕两个人随意漫步,其实暗处也是有侍卫相随的。
估计不是普通龙禁卫而是随时跟着的影卫吧?
那些影卫似乎也在动,阿妩看不到人影,只是隐隐感觉。
帝王就是帝王,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多少人都在跟着动呢。
等终于回到扎营所在,阿妩却吃了一惊。
第27章 皇帝和太子的不期而遇
阿妩看着周围一切, 大吃一惊。
原本平坦的草地竟然被凭空挖出濠堑来,并由濠堑中挖出的泥土筑成一面矮垛墙,也就是说, 这些侍卫军在很短的时间竟然硬生生造出一座缩小的城池。
那面矮垛墙四周围便有军士把守, 来回巡逻。
有护城沟壑, 也有防御墙,外面再一层长矛利箭的侍卫军, 简直马上可以打仗了!
这城池竟然不小, 足足一处宅院那么大, 帝王可以在里面尽情撒欢了!
景熙帝领着阿妩进到“城”中,阿妩便看到里面已经搭起营帐,最中间的主营颇为豪华奢侈,和之前她见过的都不同, 那是一座方形黄缎营帐, 营幕与帐篷似乎都用了金丝线来绣的, 华丽金贵。
待进了营帐, 阿妩才发现这营帐也是颇为讲究, 还分里外, 营帐内更是摆设了各样用具, 俨然就是一间小房舍了。
——帝王身边的侍者简直会变戏法啊!
阿妩感慨不已, 又觉见识了, 就这些经历足够她说道一辈子了。
这时便有侍女前来,服侍景熙帝和阿妩简单洗漱。
出门在外自然没法有什么讲究, 不过阿妩还是擦拭了身子, 她猜着景熙帝应该会要自己,那样的话还是干净一些好——她必须永远是香喷喷的小娘子!
她也隐约听到景熙帝的沐浴声,多少放心了, 至少此时这个男人也是干净的。
等她洗过后,便开始给自己擦拭脂膏,她肌肤本就柔白细腻,如今抹了上等脂膏,肌肤确实犹如上等缎子一般,别说男人,就是她自己都觉得手感极好,忍不住轻轻摩挲。
正这么摩挲着,就觉自己被一道阴影笼罩,于是原本净白的肌肤便投射出了深色。
她睫毛颤了颤,抬起眼,便落入景熙帝的眸子。
那双淡茶色的眸子,理智,冷静,透着日理万机的克制和规律。
不过阿妩又觉得,在那双眼睛下面,似乎隐藏着什么,是寻常人很难看到的,也是帝王晦涩到绝对不会向人透露的内心。
她不着痕迹地别开了视线。
她只是想以色侍人,她没办法,也不敢去承载更多。
帝王的心事,她不想知道!
这时候,景熙帝伸出手。
显然,他伸出的手是一道命令,要她主动投怀送抱。
阿妩便松了口气,身体随便点没什么。
她起身,张开手臂,像一只欢快的燕子般扑入他的怀中。
健壮有力的胸膛,紧紧箍住自己的臂膀,以及淡淡的龙涎香气息,一整个就是喜欢!
在她投入他怀抱时,景熙帝骤然动作,打横将她抱起,直接将她按在榻上。
一切都是摧枯拉朽一般,犹如惊天动地的海啸。
属于帝王的营帐足够结实,营帐外有来自浅滩的风吹过,以至于阿妩些许的低泣也被彻底淹没了。
许久后,景熙帝垂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女子,她的肌肤是明晃晃的白,坍塌下去的腰肢细软到几乎要被撞断了,一抹软绸布料在她腰际堪堪挂着。
他心底竟烧灼出一股焦躁,她适才的闪躲让他不悦,可他怎么会承认。
他会去向这样一个女子索要什么吗?
他的动作突然蛮横起来,犹如一只猎鹰,紧紧掐住手中的猎物,想看她在自己手中生生死死。
他微昂首,腹肌紧绷,猛烈往前,一路急攻,暴风骤雨一般。
汗水自景熙帝遒劲的胸膛上汇集,滴落,落在阿妩纤细的脊背上,烫得她发出低叫声。
她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承受帝王甘露的女子都曾经有过这样欢愉又难耐的时刻。
她只能紧紧攥着下面柔软的狐皮毯,胡乱扭动。
过了许久,一切终于歇了。
阿妩被榨干了最后一丝气力,她趴着,将脸埋进去,一动不动。
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凑过去撒娇,抱抱他,亲吻他的胸膛,像一只小狗一样磨蹭。
这样他会越发怜爱自己。
可她不想。
她想起太子搂着她时的言语,说她大部分时候顽皮灵动却又乖巧柔顺,是最最可心的,可有时候却又有一股子执拗,好像一根顺滑的丝线突然打了一个结。
现在她心里似乎有了一个小小的结。
她在心里轻叹了声,觉得挺没意思的,想那么多没用,自己逃不脱,也没法逃,只能随波逐流,顺势而为。
这时,上方的男人突然道:“其实并不是。”
阿妩心神涣散,没听懂,也懒得问。
男人却又道:“没有夫妻恩爱。”
阿妩依然保持着趴伏的姿态,不过却缓慢回首看过去。
他正垂眼盯着她看。
夜色中那眸子如同深不见底的幽潭,在她无法企及之处,有什么情绪在涌动。
阿妩张了张唇,想说什么,但到底没说。
她安静地将额抵在柔软的毛毯上,就那么看着他。
从这个角度,阿妩只看到薄薄的两片唇,以及线条分明的下颌轮廓。
明明三十多岁了,且享受着天底下最顶尖的富贵,不过他却略显清瘦。
若是不去细想,她根本想不到他竟是太子的亲生父亲,是比她长了辈分的人。
这时,男人再次开口:“也没有举案齐眉。”
阿妩没有回话,她略仰起脸,神情涣散地望着前方。
兴许身为帝王也有一些不得已,可这和她有什么干系。
星空浩瀚,天地广阔,此时她和一个男人同在一处营帐内,身体甚至紧紧相贴,正在做着人世间最亲密的事情。
可其实他们的距离很遥远。
有人在想社稷之高远,有人在想银钱之琐碎,有人享用了天下至权后才想起索取一些柔软的情爱,有人却在用自己仅有的身子去求个庇护。
若这是一座纯然的荒野,她便是最孱弱的那只兔,随时会被飞禽猛兽猎杀。
这样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去体味高处不胜寒的落寞和无奈。
这时,身后的景熙帝放开了钳制着阿妩腰肢的大手,阿妩如同没了支架的藤蔓,软塌塌地瘫在那里。
于是两个人的缠连也就此分开。
营帐内开始弥漫出暧昧的气息,那是床笫之事后特有的。
内侍进来了,在夜色中无声地服侍着,片刻后,终于内侍出去,景熙帝躺下来,就紧挨着阿妩。
阿妩一直软绵绵的,有人服侍便动动,没人服侍就瘫在那里。
此时景熙帝躺在她身边,她也没理会。
景熙帝抬起胳膊来,揽住她细软的腰。
阿妩不曾抗拒,不过也不曾配合,就呆呆麻麻的,任凭他施为。
黑暗中,景熙帝抱着阿妩,将自己的下巴抵在阿妩柔软馨香的发间。
夜色中的感官格外敏锐,男人的存在感也格外清晰。
这时景熙帝低声开口了。
“我回皇都后,把你安置在南琼子的别苑,会有人照顾你。”
“好。”
“闲暇时,会过来看你。”
“嗯。”
男人轻抚她的发,状若无意地问道:“你原本是哪家的?”
阿妩:“忘了。”
对于这个半赌气式的回答,男人并没什么不悦,他只是用干燥而温暖的手轻抚着她的发。
阿妩感觉到他指尖间的纵容,像是纵容一个不太懂事的孩子。
这让阿妩心里酸酸软软的,她想起太子和德宁公主,便格外羡慕起来,当他的儿女该多好啊,不需要费什么心思,一定会被他照顾得极好,甚至可以由着自己性子胡闹,反正有个当皇帝的爹。
下辈子得学会投胎。
这时醇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你喜欢吧,若回头真有什么麻烦,让底下人回了我便是。”
阿妩:“嗯。”
于她来说,躲在这里不见外人,在这个男人的庇护中度过一段安静的日子,这是最好的了。
只是,她从他的语气中,还是隐隐感觉到,他们没有以后了。
所谓的闲暇时,不过是一种敷衍。
耳边男人的气息温热,阿妩被他这么搂着,身子慢慢软绵下来。
她觉得自己也许是不由自主的脂膏,可以融化,可以严丝合缝地契合男人的身体。
当肌肤相贴,当距离近到可以听到对方心跳时,她也在想,如果这时候干脆告诉他真相,他会如何?
************
这一夜景熙帝搂着她睡的,睡了一夜。
搂着她的时候,他发现两个人紧贴一侧的胳膊无处安放。
这是一个难题。
这让阿妩纳闷,他好像没有和人这样睡过,阿妩本想问问,不过到底没问。
自从他提起他的皇后,她便有些意兴阑珊,脑子里总是有那个高贵端庄的皇后。
她发现自己还没有太过摆脱当外室的羞耻心,时而想起“狗男女”等字眼。
不过好在,吃饱喝足,充分地享受了帝王雨露,再睡一觉,第二天醒过来,她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景熙帝侧首看着她:“头发乱糟糟的。”
阿妩一听,赶紧捂住自己的头发。
景熙帝负手,眸底的笑意味不明。
阿妩宣布:“我的头发挺好的啊,也不是太乱!”
她对自己头发是很有底气的,柔软顺滑,太子每每喜欢抚着她的发亲吻,说她的发是世间最好看的!
景熙帝命道:“过来。”
阿妩凑过去。
景熙帝帮她以指梳理了一番。
他这么做的时候,阿妩从指甲缝里瞄他,他垂敛着眉眼,颇为认真的样子。
这时,景熙帝恰好看过来,逮住她的视线。
阿妩别开视线,非常夸张地哼哼了声,就当是冲他撒娇吧。
景熙帝动作很利索,很快按照昨天那样给她用簪子攒起来
阿妩现在也觉得这个发髻不错了,比较利索。
她摸了摸头发,又略整理了衣裙,特意转圈给他看,衣带飘飞间,她眉眼弯弯,笑着问:“好看吗?”
男人抿唇轻笑,非常配合:“好看,顾盼生辉,倾城倾国。”
不过还是顺手帮她把衣带系好,打了一个好看的结,又帮她扶正簪子:“这样更好。”
阿妩发现,他就喜欢规规矩矩的,什么都规矩。
两个人出了营帐,早有内侍准备好简单的早膳,随意吃过后,景熙帝便带她骑马,去河滩边看日出。
这自然是新鲜的,阿妩便兴致大起,喊着道:“我们去河边,那边!”
那边有水,有水的地方看日出,会让她想起家乡。
景熙帝笑:“好。”
谁知道这时,便见朦胧晨曦中,河滩那边,芦苇掩映中有一队人马往这边行来。
景熙帝身边的侍卫顿时严阵以待,或发出讯号询问,或立即潜往河对面。
没片刻功夫,侍卫来报,说河对面是小公子,恰好狩猎经过此处,也来这里看日出。
景熙帝显然意外,视线淡看着河滩对面。
小公子?
阿妩先是诧异了下,之后陡然意识到了,是太子!
她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若是太子看到她靠在他爹怀中,会是什么反应?太子一定是恼恨的,直接拿刀子把她给攮了吧!
…那景熙帝呢,他会如何?他搂着自己亲生儿子的前侍妾,大庭广众之下他一代帝王的颜面何存?
他怕是恨不得把自己剁成肉泥…
而就在此时,河对面的太子知道竟恰逢景熙帝,显然也是意外,当即策马上前,隔着河滩和芦苇丛,便翻身下马,跪地要拜,谁知一旁匆忙潜过去的侍卫阻止了他,不许他拜。
太子纳闷地看向这个方向:“为何?”
阿妩听得这少年人清朗的声音,吓得心都缩起来了,这时候所有的小盘算全都烟消云散。
无论如何,她都没脸对着太子说,她爬上了人家爹的床啊!
景熙帝瞥了她一眼:“怎么了?”
阿妩简直要哭了,不过此时此刻她也明白,太子在河对岸,他看不清楚这边方向。
从河对岸过来,可以洑水可以绕行,太子这样尊贵的身份也许是绕行?
所以她还有时间,也许可以遮掩一二,逃过一劫?
于是她便故意道:“那位郎君不知是什么人?看着颇为年轻俊朗。”
说着,仿佛一脸兴趣盎然的样子。
果然,景熙帝一听“年轻俊朗”这四个字,顿时不悦:“什么年轻俊朗,还是个小孩。”
阿妩:“小孩?”
景熙帝轻描淡写地吐出两个字:“这是犬子。”
犬子……
天底下能听到皇帝说犬子的估计没几个了。
阿妩便惊讶:“原来三郎家中公子竟这么大了,如此说来,三郎年纪——”
她没说完,景熙帝长指按住她的唇:“闭嘴。”
阿妩鼓着腮帮子发出呜呜声。
景熙帝松开手指:“不许说我不爱听的。”
阿妩便哼哼一声,不着痕迹地、非常自然地将脸埋在景熙帝怀中。
此时,河滩对岸的太子看到此番情景,也是看得狐疑,他困惑,问一旁侍卫:“和父皇同骑的,那是什么人?”
侍卫恭敬地低首:“属下不知。”
太子再问:“是男是女?”
侍卫犹豫了下:“是位小娘子。”
太子:“!!!”
他震惊地再次看过去,隔着飘飞的芦絮,在朦胧晨曦中,他拧着眉,看着自己父皇搂着那女子的动作。
这个场景为他平生仅见,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家那个寡淡威严不近女色的父皇!
他深吸口气,攥着缰绳,道:“不行,孤马上去河对面。”
他一定要看看,能把父皇迷成这样的,是何方妖姬!
*************
阿妩看到太子翻身上马,马蹄哒哒哒地踩踏在湿润的河滩边。
她的心疯狂跳动起来,指尖不由自主攥紧了景熙帝的衣袖。
接下来便是赌了,赌赢了活,赌输了——先别想了!
于是她便软下身骨,略靠着景熙帝:“三郎,等下我们和小公子一起赏看日出吗?”
说着这话时,她正不着痕迹地在景熙帝怀中拱,似有若无的。
景熙帝略垂着眼睑,看着玉雪净白的小姑娘。
她一脸娇憨,昨晚两个人之间那似有若无的小别扭好像也尽数散去了。
其实乍然遇到儿子,他也有些意外,甚至有些不自在。
毕竟为人父者,他应该做一个表率。
况且身为帝王,现在这样也确实荒唐了。
不过既然碰上了,倒也不必躲躲闪闪。
他环住她的细腰,薄唇在她耳边道:“等下我想陪他一起射猎,你要看吗?”
阿妩:“射猎?”
景熙帝:“嗯,会有些血腥。”
阿妩有些怕的样子,她赶紧道:“那我不去看,三郎你带着小公子去射猎吧,我,我在营帐看看就行了。”
景熙帝弯唇:“好,我送你回去。”
阿妩:“嗯。”
她乖顺地趴在他怀中,大氅的貂绒镶边被风一吹,扑簌簌的,恰好遮住她的脸。
她便故意道:“有点冷。”
景熙帝:“那先回去吧。”
说着,他撩起大氅,将她整个护在怀中,护了一个密不透风,之后便驱马前行。
这时候,太子已经纵马绕过浅滩,自前方木桥过来了。
那略显湿润的马蹄哒哒之声,几乎踩踏在阿妩心上。
阿妩知道没法避开,只能蜷缩在景熙帝的怀中,隔着厚重的织锦大氅,她隐约看到了太子的身姿。
年少郎君,于晨曦中行来,倒也英姿勃发。
快要行至跟前时,福泰上前拦住了他,似乎对他说了什么。
太子听了,惊讶地往这个方向看过来。
阿妩心神一动,便故意道:“三郎,小公子,小公子他会不会……”
景熙帝:“嗯?”
阿妩小心翼翼地道:“小公子只怕对阿妩心存鄙薄吧……”
这话显然有未尽之意。
景熙帝顿时了然,他安抚地道:“没什么,他不敢,我们家的规矩。”
说着这话,太子听福泰说了一番,颔首应下什么,之后便纵马前行,眼看着便到了景熙帝马前。
在大氅貂绒边沿似有若无的遮挡中,阿妩清楚地看到太子的正脸。
显然他也很好奇,正往自己这边打量。
她不着痕迹地拉拢住那大氅,遮住了自己的面庞。
这时太子矫健翻身下马,走到近前,规规矩矩地叩首:“父亲,儿子见过父亲!”
这话原该是儿臣见过父皇,如今硬生生改了,太子说得有些别扭。
阿妩咬着唇,心都缩成一团了。
景熙帝一手拢中怀中大氅,一手执缰绳,自上而下端详着儿子:“怎么一早出来?”
太子毕恭毕敬地回话:“回父亲,儿子看着今日天气清爽,便想出来逛逛,顺便看看有什么野味。”
景熙帝:“稍等。”
太子扬眉:“哦?”
他黑亮的眼睛便小心翼翼地往景熙帝怀中瞄。
对此,景熙帝非常淡定:“先回一趟营帐。”
太子:“孩儿恰想喝口茶,孩儿随父亲同去?”
阿妩一听,简直想哭了。
不要啊不要啊……她不想太子跟着一起去。
可景熙帝却并没反对。
于是太子重新上马,竟骑马随行,只是比景熙帝略慢半个马头,以示敬重。
太子虽年轻,但皇家规矩大,处处都是讲究。
阿妩颓然地靠在景熙帝怀中。
她决定了,她就死死地扒拉着这个男人,坚决不能露出脑袋!
偏偏这时候,景熙帝竟然还气定神闲地和太子说话,说起南琼子的晾鹰台,说起今秋的猎物,太子都恭敬回答了,父子两个相谈甚欢。
阿妩只觉得,在他们一来一往的言语中,她都要死了一百回。
这两个声音,一个清朗好听,一个醇厚低沉,都是曾经在床笫间格外熟悉的啊!
阿妩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可没办法,她只能忍着羞耻和惶恐,听他们父子说话。
显然太子对景熙帝颇为崇敬,哪怕之前因为自己的事和景熙帝闹腾,父子之间似乎也没什么隔阂——所以自己算哪根葱!
千万不要被俊美少年深情含泪的眼睛骗了!
都是假的啊!
阿妩鼻子也酸酸的,她觉得太子对自己好,是自己遇到最好的人之一,可是在他心里,其实有许多人和事都比自己更重要。
没了自己,他依然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少年郎,依然骑马射猎,谈笑风生。
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但是此时此刻,她还是有些难过了。
他早不记得那个叫阿妩的女子了,她明明丢了,也许死了,他却并不以为意。
找都不曾找一找……
此时晨曦微熹,透过貂绒大氅毛茸茸的边缘洒在阿妩眼睛上。
阿妩攥紧了指尖,靠在少年郎父亲的肩膀上,睁着眼睛,望着上方,听着他们父子说话。
最后终于,一行人抵达了营帐前,太子先下马,恭敬地接过景熙帝手中的缰绳,侍奉他下马。
阿妩见此,突然就很生气,他为什么这么孝顺?能离远点吗?皇帝也没老到不能下马吧?
景熙帝单手抱着怀中的阿妩,下马。
就在他下马的那一瞬,大氅的笼帽轻轻一荡,于是阿妩一头秀发便露了出来。
阿妩心狠狠一颤,只能闭着眼睛,埋首在景熙帝怀中。
一旁太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景熙帝怀中的女子,女子秀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看上去简洁利落。
他挑眉,好奇:“父亲,这是?”
景熙帝自然知道,太子早就好奇了,他一路跟着自己便是想问。
这确实是一件为父不尊的事,而自己如今的行径只怕是已经让那个做儿子做臣子的笑掉大牙。
但他依然一脸波澜不惊,只仿若无事地道:“身边侍奉的,似乎有些困乏了,为父先把她放下。”
只是简单这一句,已经足以让太子脸上精彩纷呈。
他既震惊,好奇,又不可思议,又有看热闹的新奇。
不过此时此刻,所有的表情都被他死死地压着。
他微俯首,用一种特别做作的恭谨声音道:“父亲,要不要孩儿帮你?”
景熙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喝你的茶吧。”
说完,抱着怀中阿妩,径自迈入主营中。
第28章 射箭
阿妩也终于松了口气。
她想, 她命好,踩着悬崖边缘要掉下去的时候,总是让她扒拉住最后一根草爬上来。
而景熙帝抱着阿妩进了营帐后, 放下她, 待要出去, 衣角却被拽住了。
其实握住他袍角的力量很是细弱,他完全可以轻易拂开, 但他还是停下脚步。
垂下薄薄的眼睑, 他看到小姑娘睁着一双湿润妩媚的眼睛, 仰脸看着自己。
他发出很低的疑问声。
阿妩拽着景熙帝的衣角爬起来,挪蹭到景熙帝袍角下,低声道:“三郎,你是不是离开后, 便不会回来, 你不要我了, 是不是?”
景熙帝不动声色:“何出此言?”
阿妩仰脸看着他, 像是即将被抛弃的孤儿:“三郎家的小公子一看便是富贵出身, 家里规矩大讲究多, 阿妩看了, 自惭形秽。”
她说的是实话, 不过显然景熙帝会误会成另外一层意思。
他抬起手, 指尖温柔地落在阿妩发间,低声道:“怎么突然想这个?”
阿妩听这话, 却是确认了。
他从骨子里瞧不上自己, 只是一场逢场作戏的玩乐,以后会断得干干净净,不会让自己连累半分他的声名。
这两日他待自己的好, 未尝不是一种补偿。
这自然是自己想要的,但今日,看着太子的意气风发,想着他们终究是君臣父子,而自己呢,只是一块被他们随意丢弃的巾帕,用过,觉得好用,喜欢,但丢了就丢了,并没什么好可惜的。
连她以为对她足够真心的太子尚且如何,更何况眼前心思难测的帝王。
男人成熟细致的温柔,其实也是翻脸无情的冷漠。
她跪在他面前,微歪着脑袋:“三郎,你陪陪我。”
晨间的风自营帐的缝隙吹来,景熙帝不错眼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她湿润乌黑的眼睛在阳光下,流淌着柔软而依赖的光。
她对他充满眷恋和不舍。
这让他想起自鸟巢中坠落的雏鸟,它们睁开眼看到这人世间,便对第一个看到的人生出依赖之心。
景熙帝缓慢地蹲下来,两手掐住阿妩的腰肢。
他和她平视,对着她的眼睛道:“别胡闹,外面有人。”
他明白这个看似单纯其实足够妖冶的小娘子,知道她要什么。
当然不能胡闹。
阿妩却是不管的,她的神情中有着天真的固执,她对着他伸出手:“可是阿妩就是想要。”
柔白而颤抖的手,落在他精致华丽的衣襟间。
她低声道:“三郎,阿妩想要你,现在,给我。”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却如同一块火石泼洒在油锅里,景熙帝瞬间被点燃了。
也许他本来便是一个疯子,只是生在皇室,装裹起帝王权势,披上了道貌岸然的龙袍,成为金銮殿高高在上的戏子。
于是在这个晨间的营帐,在他的亲生儿子近在咫尺时,他以一种隐忍而疯狂的方式要了这个向他索欢的小娘子。
他抿着锋利的唇,茶色的眸子紧紧盯着眼前这纤弱净白的身子,她在自己身下是如此柔弱可怜,以至于让人——
更想狠狠欺负她。
虽然昨晚已经荒唐过,不过一夜的歇息足以让身体强健的帝王恢复过来,晨间萌发的渴望更是让他一发不可收拾。
此时,一个三十几岁成熟男人的腰力,足以让这个脆弱而可怜的小娘子泪水涟涟。
随着沉闷的撞击,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落在柔软的狐皮大毯上。
她十指深深陷入狐毯的毛发中,无助地哭泣着。
她如同怒海中挣扎沉浮的溺水者,难耐地承受着自己几乎不能忍受的巨浆。
自始至终,动作疯狂的景熙帝都居高临下而又冷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当一切结束时,景熙帝终于放开。
他垂着眼,优雅的指尖缓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袍。
此时的阿妩酥软地敞开来,窄瘦的薄肩在轻轻颤动着,带动那一头柔软的青丝也跟着颤。
景熙帝眼角余光瞥到这样的阿妩,心想她真的一点不懂事,太娇气,太任性了。
她还勾着自己做这种放荡荒唐的事,让自己知道自己可以这么荒淫无耻。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代明君,英明神武,德才兼备。
关键……他明白太子一定知道了。
刚才他听到他就在不远处走动,他是经过事的,一定猜到自己敬重的父皇一大早在营帐中做了什么。
景熙帝这辈子当皇帝,当人父,从来都是恪尽职守,他没犯过这种错误。
这个看似纤弱的小姑娘诱发了他心底隐藏的阴暗。
他眼睑轻轻耷下,长指抚过阿妩潮湿柔软的发:“我说了,不能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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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还是很会看一些眉高眼低的,他品过茶后,便和福泰聊着:“和父皇共骑的是何人?”
福泰陪笑:“是一位年轻娘子。”
太子拧眉:“哪里来的?什么时候的事?”
他从来不知道父皇可以这样,太荒唐了,竟然这么抱着一个年轻娘子。
他知道父皇没这么抱过皇后,没抱过其他妃嫔,甚至没这么抱过自己或者德宁。
父皇从来都是居高临下,庄重从容,便是垂下眼,对自己多一些包容和蔼,但那也是长者风范,是帝王之恩。
这是什么妖姬祸水,竟能让父皇如此宠溺纵容?
福泰自然知道太子惊讶,不过他也没办法,只好压低声音道:“也就这几天的事。”
太子津津有味,睁大眼睛:“这是哪里来的?后宫妃嫔?还是哪里进献的美人?怎么突然就得父皇如此宠爱?”
福泰哪里知道啊,他也想问问这到底怎么回事,方越似乎要查这美人来历,却被皇上制止了,所以他好奇得很。
他只好吞吞吐吐:“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
太子以拇指支着下巴,啧啧叹息:“这世上竟有此等不知廉耻的女子,魅惑君王,竟引得父皇——”
福泰听此,赶紧看看左右,很无奈地道:“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
毕竟是皇上宠爱的女人,能得皇上宠爱,无论人家什么出身什么来历,都有可能一朝得势,后宫的事不好说,历朝历代各种匪夷所思的事还少吗?
太子一窒。
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父皇翻身下马,可那女子自始至终偎依在他肩窝中,只隐约露出一把青丝。
应该是极美的女子,可后宫中哪个妃嫔不美,父皇怎么如此糊涂起来?
不过在片刻的困惑后,他喃喃地道:“父皇说我沉迷女色,不顾大局,他如今若有什么心仪女子,岂不是便能明了我的心思?”
他转念一想,却是哼了声:“他说我的阿妩不上台面,可是光天化日之下,却一味躲在他怀中,丝毫不知礼节,这样的女子,又算是什么?父皇竟宠幸这种女子,真是昏聩了!”
旁边福泰听着这话,只恨不得堵住自己耳朵。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还是赶紧忘了吧!
太子想到这些,一笑,干脆起身:“孤这就去看看!”
福泰待要拽住他,却是不曾,急得直跺脚:“我的小爷啊!”
太子笑着故意往那主营帐处逛了一圈,因侍卫都在濠堑和矮垛墙,里面倒是清净,但是在那清净之中,似乎别有一番异样的气息。
他的脚步顿住,一时脸红耳赤,又有些不敢置信。
大早上的,妖女,竟如此蛊媚君王!
他英明果决的父皇,就这么陷入脂粉堆里,就在这荒郊野岭的营帐中,临幸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
关键父皇知道自己就在这附近,他并没有丝毫避讳,不顾他君王和父亲的体面了!
他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失望,不敢置信,或者,还有一丝别的?
他愣了好一会,突然明白自己是幸灾乐祸,以及同流合污的快意。
他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七情六欲,父皇如今为一女子所惑,以至于沉溺其中,这似乎也没什么,历代帝王中谁没个宠妃呢?
而父皇经此一遭,又凭什么义正词严地教诲自己,对自己也能网开一面?兴许自己还能接了阿妩回来?
正琢磨着,他听到主营有了动静。
他忙看过去,却见垂帘被撩开,挺拔修长的父皇略弯腰,自营帐帘下从容而优雅地走出来。
在父皇走出来的那一刻,里面的垂帘迅速被遮盖严实了,他想看都看不到。
他便收敛了心思,恭敬地走上去:“父亲。”
景熙帝淡瞥了他一眼:“带弓箭了吗?”
太子:“带了。”
景熙帝:“好,陪我去猎几只野味。”
太子知道父皇要检查他的骑射功底,忙道:“父亲,这一大早的,父亲还是多多歇息?”
毕竟才宠幸了女子……
景熙帝视线冷冷地扫过去。
太子顿时一个激灵,站得笔直恭敬。
景熙帝轻笑,笑得明艳笃定:“比一比?”
太子看着这样的父亲,觉得有些陌生,又觉得他比自己以为的年轻俊美。
他绷紧了下颌,恭敬地道:“孩儿不敢——”
景熙帝:“走吧。”
说着,他已经大踏步上前,衣衫翩飞,英姿张扬。
风吹着远处的旗子,发出猎猎之声,太子低首遵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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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阿妩趴在营帐内,小心翼翼地掀起一点点小缝看着不远处。
英姿飒爽的少年,威严沉稳的帝王,父子两个踱步走到马前,先后上马。
晨间的风吹起他们的衣袂,看起来两个人心情都不错。
阿妩知道太子当时走到近前,他肯定猜到了,甚至也许听到了些微的动静。
阿妩便有种报复的快感。
少年郎笑得如此开怀,哪怕面对自己皇帝父亲时勉强做出严肃模样,但他心情依然是极好的。
可他永远永远不会知道,就在刚才,在营帐中,和他父亲一起缠绵的是谁。
阿妩确实希望他们永远不知道,这样她便能苟且偷生。
可万一呢,万一被景熙帝知道了呢。
如果景熙帝知道了,他一定会杀了自己,而且会让她死得无声无息,就此消失,世上都没人知道。
于是阿妩便好奇,如果现在她冲出去,让太子知道真相,他还能无动于衷吗?
他还能压住少年人的血气方刚,做帝王面前那个崇敬服帖的皇太子吗?
阿妩这种报复的念头一脉一脉地冲上来,让她几乎冲动地想跑出去。
不过想了许久,她终于咬着手指头,沮丧地趴在那里。
其实挺难的,活下去就很难,更不要说给别人添堵了。
留给他一个荷包,告诉他等她死了拆开便能知道真相……这种事似乎只能出现在戏文中,于她来说很难悄无声息地做到。
那些内侍也是怕她别有用心,什么尖利之物都没留下,连原本的簪子都收走了。
——所以她看似被帝王宠爱着,但其实底下人的防备密不透风。
她看了半晌,最后终于取下一方花绫巾,那是帝王的巾帕,上面有奔马纹花。
她将这花绫巾折成一只蚂蚱的形状,那是她曾经教太子叠过的。
叠好后,她试探着从营帐下方狭窄的缝隙中伸出手。
侍卫们都在外围把守,并不敢近前,营帐外面是萋萋荒草,她扒拉了一会松软的泥土,将花绫巾浅浅地埋在土中。
其实这根本不会起到什么作用,如果景熙帝要了自己性命,他绝对做得干净利索,不会给太子留下一点线索,太子又怎么会发现这个。
不过阿妩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了。
做完这些,她收回手,小心地擦了擦手中的泥土,之后抬起头看向外面。
营帐的缝隙中,越过矮垛墙,她看到清晨的阳光洒下来,落在男人锋利冷峻的侧脸上,他似乎正和太子说着什么,神情略显温和,那是为人父的纵容,以及对自己儿子些许的一些骄傲?
这一刻阿妩咬着手指头,心里都是无法克制的嫉妒。
少年郎因为景熙帝的话而随意抛弃自己,过后连想都想不起,所以她嫉妒,原来再甜蜜的柔情都抵不过父亲和君王的权威。
也嫉妒在那个男人心里,他的儿子是如此金尊玉贵,可以精心栽培,温和包容,而自己却只是可有可无的玩物。
她缓慢地趴下来,额头抵在柔软的地衣上。
清晨的风自营帐缝隙吹进来,她出了薄汗的后背泛起凉意,这让她清醒许多。
这一刻她便自问,你是谁,你在哪里,你为什么在看着陌生人心生嫉妒?
她打了一个激灵,竟是如梦初醒。
她是宁阿妩,她的阿娘没了,已经埋了,可她的父兄还在,他们出海了,去挣海外的银钱。
有一日他们会回来的,给阿妩买许多金银头面,还有好看的衣裙。
所以……她要好好活着,不要和这些不相干的人计较。
不然父兄回来,他们找不到阿娘,也找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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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时,南琼子便为皇家狩猎之地,帝王在这里躲寒避暑,纵鹰捕猎,颇为便利。
昔年景熙帝也曾几次前来行围校阅,他甚是精通此道,这些年要太子勤于操练,如今自然要考察考察这儿子的射猎功底。
父子二人策马疾驰,又有底下侍卫相助,弦响无虚落,不多时便很有些斩获。
景熙帝兴致颇高,又和太子比试射箭,太子正要应命,却突然发现:“儿臣的玉谍忘记带了。”
景熙帝略蹙眉,淡声责备道:“之前竟一直不曾带,太过粗心了。”
旁边侍从听此,忙上前请罪,这是他们不曾照顾周全了。
玉谍便是玉扳指,为拉弓射箭时扣弦之物,可以护着拇指不被弓弦所伤,太子不用玉谍,若是伤了,底下人都要受罚。
太子倒是不在意,当即忙吩咐身边侍从,速速取来。
景熙帝却道:“不必了。”
说着,他摘下自己的玉扳指:“给,你来射吧,朕从旁观战。”
太子本要说不用,他知道父亲的玉扳指佩戴多年,早习惯了的,他自然不好擅用。
但见景熙帝已经递给自己,忙略俯身,两手伸出,恭敬地接过来,口中道:“谢父皇。”
这么说着时,他突觉得父皇身上有一股轻淡的香,很是柔和,甚至隐隐有些熟悉。
他心里想着,这必是那女子的了,女子身上的香。
不过这时近侍已经备好马匹,他也不及细想,翻身上马。
太子纵马射箭,景熙帝却负手立在一旁,看着儿子拉弓射箭的勃发英姿。
清晨,万物初萌,年少的太子意气风发,恣意洒脱。
他浅淡的眸子不免有了感慨,这个时候会想起自己年少时,像太子这般大的时候他在做什么,朝局内外交困,他只能勤勉理政,埋首于案牍之中。
而对于太子来说,他并无兄弟觊觎帝位,上面又有春秋鼎盛的父亲撑住这大晖天下,所以他可以恣意妄为,以至于为了一女子而偏执任性起来,如同一头倔强的牛。
一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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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两个的狩猎很有些斩获,景熙帝对于儿子的骑射勉强满意,便又说起接下来的兵马参阅。
原来朝廷春秋两季都要参阅兵马,各地知府知州是衔带节制军马的职责,是以一般都有当地官员来进行春秋两季参阅。
按照往年规矩,都是帝王亲临校阅。
不过这次景熙帝特意提出来:“你如今十六岁了,也已成亲,虽未及弱冠,但朕像你这般年纪时,早已经独立打理朝政,你如今也学着一些,今年的秋校便由你前去。”
太子听了,意外,意外之余也明白景熙帝的用意。
他对自己自然是一片呵护栽培之心,要自己代替父职前去各处军教场教阅军伍,这是抽查监督,也是提前为自己在军队中立威。
他略犹豫了下,道:“父皇春秋鼎盛,儿臣到底年少,还——”
景熙帝却止住了他:“你去吧,老大不小了,学着替朕分担一二。”
太子低首,恭敬一拜:“是,儿臣领命。”
景熙帝:“明日朕便回朝了,你先行回去都城吧。”
他顿了顿,叮嘱太子道:“校阅之事还有些日子,你提前准备,这段时间在府中多陪陪太子妃吧。”
太子听着,垂敛了眉眼,却是并不言语。
他知道父皇对自己悉心栽培,也盼着自己夫妻和睦,能够正经过日子。
他并不想违逆父皇,可是自从有了阿妩后,他便再也无法多看太子妃一眼,至于这次阿妩被送离,更是让他对太子妃生了厌烦之心。
他总想着,若太子妃能容下阿妩,事情断断不至于发展到今日田地。
若她能容阿妩,那他自然会给她应有的敬重。
可她没有啊……
景熙帝看着儿子眼底的挣扎:“无论如何,那是你明媒正娶的太子妃,是皇家的冢妇,你知道该怎么做?”
皇帝父亲的声音温和而具有分量,明媒正娶和冢妇意味着什么,身为储君的太子更是再清楚不过。
年少的太子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去抗拒这些。
太子终究低垂下眼:“儿臣知道了。”
景熙帝看出儿子的不甘愿,不过他忽略了,只是淡淡地道:“好,去吧。”
太子却不曾动,他略抿着唇,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
威严冷淡的父亲,高高在上地掌控着一切,对他施加着朝廷和家族赋予他的责任。
可是他自己呢,明明衣袍一丝不苟,端庄从容,是自己眼中帝王父亲的典范。
但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却在营帐中和他宠爱的女子做出荒唐的事情……
他在营帐中,在那女子面前,也是这样吗?
太子视线别向别处,面庞微红。
景熙帝看他欲言又止:“还有事?”
太子攥了攥拳,终于鼓起勇气道:“父皇为政事日夜操劳,儿臣看在心中,不免忧心,望父皇保重龙体。”
景熙帝:?
太子一股脑地道:“之前父皇赏给儿子的鹿茸,儿臣受之有愧,想着还给父皇,请父皇自用,儿臣先行告退。”
说完,他一个转身,直接翻身上马,跑了。
第29章 分离
景熙帝一行人拔营回去。
阿妩依然和景熙帝同骑, 她柔顺地偎依在帝王宽阔的肩上,微合着眸子,感受着他醇厚笃实的气息。
她可以感觉到, 虽然这个男人依然在搂着自己, 但他有些心不在焉。
她便也不再说什么, 只安静地靠着他。
在经过一处水域时,恰前方一群飞鸟掠过水面, 阿妩感觉景熙帝侧首看了一眼 。
之后, 她便听到他突然开口:“我和你说过, 我已过而立之年,却只得一儿一女。”
阿妩:“嗯。”
景熙帝:“你觉得我家中这小公子如何?”
阿妩听着,心头一跳。
……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斟酌了下,含蓄地道:“刚才没细看, 不过远远一看, 三郎家小公子生得像极了三郎。”
景熙帝:“像吗?”
阿妩含糊地道:“有些像吧。”
其实不是特别像, 不然她早就怀疑他身份了, 他们父子只是偶尔间有些角度略有些相似。
景熙帝:“若说像, 也只是表相, 他性子但凡像我两三成, 我或许放心一些。”
阿妩听这话, 心惊, 这是她能听的吗?
她眼珠转了几转,小心地试探着道:“三郎……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景熙帝望着远处茫茫的荒野, 一声低叹。
“我生于钟鸣鼎食之家, 家大业大,这些都要传给他,只是不知他可能守好先祖创下的基业。”
阿妩心里颤巍巍:“应该能吧……”
景熙帝不再言语。
马蹄声中, 阿妩沉默地看着前方,细细品味着他的言语,心想他看来也是满肚子牢骚。
对自己的皇后不满意,因为夫妻并无恩爱,极可能在他十六岁时,站在水滩旁时,他曾经想过反抗,但到底接受了,以至于今日依然耿耿于怀。
——真可怜,当皇帝也不能做主自己的婚事。
他对自己的太子也并不满意,因为性子处事不能得他心。
太子相对他而言,似乎太率性天真了一些,缺了帝王的杀伐果断独掌乾坤的气势。
——真可怜,他有那么多女人却只孵出这一个金蛋。
总之身为帝王,他也有许多不如意。
不过阿妩又觉得,他就是太贪心。
这也要,那也要,怎么可能?
阿妩用指甲抠着缰绳,心想,真是贪心的老男人啊……
***********
当日景熙帝送阿妩回去别苑,陪着阿妩用了晚膳,又和阿妩闲话一番。
山中静谧,铜炉中点着银炭,就这么闲话家常,竟让人生出岁月静谧的美好来,仿佛是寻常夫妻。
可阿妩知道,这是他抛弃自己之前最后的抚恤和施舍。
她并不太会体察人心,也没办法揣摩帝王神威难测的心思,不过她知道这个男人的心比他的尘根还要硬。
这是朝堂上沉稳老辣的男人,后宫又有那么多佳丽,能对一个露水姻缘的女子有多少怜悯呢。
对于这种被抛弃,阿妩其实心里松了口气。
她隐隐感觉他对自己有些眷恋,虽然不多,这些眷恋也许足够她安度余生——只要别让他知道自己和太子的事。
当然了,这会儿也许自己应该演好最后一场戏,算是为将来讨一个好,万一将来事发,她还可以多争取一些他的怜悯。
她这么想着时,抬起眼来看他。
他穿着一身颇为朴实的藏青袍衫便服,乌发很是家常地挽起来,手中的经卷随意地搭在膝盖上,看上去清隽洒脱。
荒野,别苑,深夜,一个读着经卷的郎君,竟很有隐居山林的避世之感。
拿起笔来执掌天下,放下笔就能仙风道骨,除了他也是没谁了。
仔细看,五官面庞也好看,比那略显大大咧咧的太子更有成熟男人味,比阴险的陆允鉴更大气,总之真挺勾人的一个男人。
阿妩不免叹息,想着若他年轻十岁,生在东海之滨,那自己一定思慕爱恋,非要嫁给他,要给他生两个女儿两个儿子,要为他缝补衣衫,要在日暮中痴痴地站在海边,看他打渔归来。
晚间时候,他们一起收拾了家里,哄了孩子睡觉,他们便在房中荒唐一整夜。
就在这时,男人抬起眼看过来。
突然被捉住视线,阿妩有一瞬间的羞赧,她并不想让男人看到她的痴心妄想,所以下意识别开了。
不过很快,她又克服了这种心思,迎上他的视线。
景熙帝不错眼地看着她,看着她掩饰不住的羞赧,以及面上洇出的红晕。
窗外似乎有山风轻撞着窗棂,燃烧的银炭发出细碎的声响,景熙帝只觉自己胸口有一簇火苗在烧,烧得他心头灼烈,情思缠绵。
这时候会忍不住想,如果他不是,那会如何?
可他是。
从他生下来的那一刻,他的双肩便担了江山社稷。
在长久而无声的视线相对后,他在她柔软的目光中起身,抱住她,将她抱到榻上。
这一次他的动作温柔而缓慢。
该怎么疼爱一个女人,其实他也不是太懂,不过他可以尝试。
他垂下眼皮,看她睁着泛了雾气的眸子,如同一只无辜的小狗,满眼都是对主人的依赖和顺从。
景熙帝将两手撑在她身体两侧,俯首下来,在她耳畔温声道:“喜欢我这样对你吗?”
阿妩很小声地道:“喜欢。”
景熙帝一眨不眨地看着这样的阿妩,她细碎的乌发沾染了湿润,黏在晕红的脸颊上。
她颤着娇软湿润的唇,说喜欢。
她的尾音柔软,像是在撒娇。
他温柔而低哑地问:“为什么?”
阿妩想了想,才道:“你在我这里,一部分属于我了,我吃了你。”
她曾经以这种方式吃了他的儿子,现在,把他也吃了。
他们俊美,贵气,也都身子康健,是这世间最顶尖的男人。
景熙帝听到“吃了”这个词,突然有些眼眶发酸。
这一生,只会有一个人对他说这样的话。
帝王的威严,年长者的世故,在她面前全都破裂了。
他被一个年纪比他小很多、他心里完全看不上的小姑娘吃了。
他闭上眼,一点点压下去,将强健成熟的身躯伏在阿妩身上。
阿妩有些艰难地承受了他的份量,她蹙眉,仰着脸,闷闷地哼了声。
景熙帝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却轻抚在她的眉间。
之后他缓慢而温存地动,温柔到仿佛对待一只才出壳的雏鸟。
阿妩可以感觉到他刻意放缓的动作,特别细致体贴,如同山涧潺潺的流水,可以天长地久。
不过随着这一下下,略显低沉的喘声就落在她耳边。
过于静谧的锦帐中,成熟男人刻意压抑的轻微喘声格外动人。
阿妩的心逐渐发酥发软,她不自觉弯起脊骨,脚趾头都蜷缩起来了。
最后,终于在一个不经意的视线对撞间,如同火星溅落在艾绒上,两个人被同时点燃,热烈而激狂的火焰瞬间将两个人吞噬。
他以磅礴之势彻底充分地占有她,而她淋漓尽致地吃了他。
这个世间安静下来。
阿妩迷离地合着眼,感受着他给予的,这是帝王的甘露。
她会不会侥幸得孕,生一个太子或者德宁公主那样的,去瓜分他们的荣宠?
这时,阿妩似乎听到了远处深沉而悠扬的梵钟之声。
她心神涣散,脑中只模糊浮出一个无关紧要的念头,山中寺庙的晚钟是戌时一刻。
她意识到了什么,挪过去视线,看到此时的景熙帝已经打理过自己,衣冠整齐,不见任何暧昧痕迹。
阿妩勉强撑着,抬起酥软的胳膊,握住了他的衣角。
景熙帝注视着她:“你不想我走?”
下了榻的他,很是冷峻无情。
阿妩:“你不能陪着我吗?”
她这么说的时候,语气近乎天真。
可是她的眼神丝丝缕缕,如同溪水中妖娆摇曳的水草,勾着人的心。
景熙帝看了她一番,最后只是缓慢地垂敛了眉眼,神情越发冷漠。
他想,如果年轻十岁,他一定会为她疯。
可现在不行。
他没什么表情地道:“我要回都城了。”
阿妩只觉得,男人冷峻寡淡的面庞很遥远。
这让她想起延祥观的灵官雕像,几人高的雕像,在摇曳烛光和缥缈香火中,让人畏惧。
她咬唇,有些失望,有些委屈地道:“好,那你走吧。”
景熙帝伸出手,将阿妩汗湿的鬓发捋到一旁,细细端详着她。
才刚经历过鱼水之欢,她面颊上泛着红晕,别有一番勾魂的艳色。
他轻叹了一声,终于离开她,往后退。
他对她道:“如果有一日你要离开南琼子,告诉我,或者别的难处,也告诉我。”
阿妩知道这是他给的承诺。
其实她应该高兴,因为这个结局于她来说是最好的了,用几日的欢愉,换后半生的富贵,他不会亏待一个哪怕只有露水姻缘的女人。
只不过此时此刻,她想起了许多,比如驶往大海深处的船舶,船舶远去了,不再回来了。
于是仿佛福至心灵,她想做些什么。
她跪起来,和站在地下的他差不多视线齐平。
她仰着脸,要求道:“你都要走了,那你亲亲我,阿妩要亲亲。”
她早发现了,他从来不亲她的唇,只亲过她的额头,动作还颇为生疏。
景熙帝浅淡的眸子注视着她,哑声问:“为什么?”
阿妩软软地道:“我就是想要你亲亲我啊!”
景熙帝略侧首,似乎在思考什么。
过了一会,他才道:“你以前也这样亲过别人,是不是?”
阿妩便不说话了。
眼前男人茶色的眸子格外认真,以至于她没办法在他的目光下说谎,或者做出什么掩饰。
景熙帝看她的反应便知道了。
这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她只是像一只小狗般,下意识去偎依那个能给她温暖的人。
可他不能。
他仿佛很不在意地笑了下:“你不必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说完这话,他转身往外走。
他走得很慢,走的过程中也许心里有所期待,待走至门前,指尖搭上门扉时,他顿下动作,回首看了一眼。
她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将小脸埋在臂弯中,一缕散乱的发落在她松散的白绫布裤脚处。
她像是一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景熙帝无声地注视着她。
门外,福泰听得动静,早就在候着了,他屏着呼吸,恭敬而小心地等着。
陪在帝王身边久了便知道,帝王心思隐晦难测,他一个心思可以决定世人命运,而他的心思变动也许就在一念之间。
他不敢惊扰。
良久,一阵风吹来,窗前的琉璃灯轻晃,景熙帝收回视线,迈步走出。
福泰小心地回首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女人,之后赶紧小碎步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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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熙帝走后,阿妩被带离了翊坤苑,安置在一处僻静院落,这院落应该不属于帝王的,只是寻常的琼户别苑。
并不算太大的院落,布置还算讲究,又有丫鬟小心侍奉着,阿妩这日子过得倒也舒适。
这别苑是有侍卫把守的,开始时阿妩并不敢随意走动,只在别苑中闲逛。
她的后院窗棂前前点缀着几棵芭蕉,西边墙角还有一株西府海棠,她无事时便赏赏花,看看景,日子倒也悠闲。
有时候看着日头升起又落下,她便觉得光阴短暂又悠长,想着就这么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倒也惬意。
不过又觉得无趣,这时候难免想起过去许多事,比如阿爹阿娘阿兄,邻家的阿哥,还有那些浮光掠影短暂出现的面孔。
其实想也没什么用,她早就认清了,人世茫茫,万事难料,而她只是一个娇弱女子,又有着惹人的皮相,能自保便已万幸,又哪里能去想那么多呢,如今安分过好每一日是正经。
她闲来无事时,便摘了花来,捣成花汁,想自己做些脂膏来涂抹,也不求做得多好,只为打发时间罢了。
为了摘花,她也偶尔走出院落,或许是日子长了,那些侍卫倒是通融一些,可以允她走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提防的,毕竟这是皇家南琼子,原本就是皇家御用苑囿,外面禁卫把守,也不是随便什么宵小能进来的。
这几日,阿妩见附近有一处花苑,竟种植了各样秋牡丹,其中不乏罕见品种,有些甚至号称小姚黄,或者小魏紫的,反正贴上人家知名品种的名字,也能卖一个好价钱,她便多少来了兴致,时不时过去看看。
负责花苑种植的都是朝廷设置的琼户,他们栽培花木,要给朝廷上缴一些银钱,并上贡花枝若干,不过除此之外,种植的花枝倒是可以自己买卖。
因贵人们都喜小姚黄,花苑不肯卖,只卖小魏紫等几个品种,一枝便要一千文,贵是贵了一些,不过阿妩不在乎,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银子。
天底下最不缺钱的就是帝王,这老皇帝既要白白养着自己,那就可劲儿给他造吧。
这一日晨间时,天下起了小雨,越发凉寒起来,外面便有车马送来了箱柜。
阿妩打开后,却见里面是镶貂绒狐皮大氅,貂鼠暖耳,貂鼠皮袄,还有南边织造的各样罗缎。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它日用物件,应有尽有。
这让阿妩有些惊讶,她知道景熙帝离开后,便不会再回来了,那一日他的背影很明白,是永生不再见。
可没想到,他竟还是对她做出了这么好的安排。
正感动着,就见侍女呈上来一份单子,上面列明了这次送来的各样物件详细,下面落款却是南琼子事务总管处。
她详细问了,这才知道,原来如今她已经被记在南琼子的名册上,这些供应物件都是有南琼子事务总管处统一分配的,这次不但给自己送了,还给南琼子辖内的道观,佛堂以及其它各处送了,只不过阿妩这里的比起寻常所在要更为丰厚。
她看到自己在册子上的名录,竟是体恤遗孀的名头。
阿妩猜着,估计是随意给她按了一个什么名头,可以养一辈子的那种?
显然景熙帝身边的人做事滴水不露,南琼子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侍奉过帝王,这么一来,自己要走,确实也是可以走。
她想着这一层,心中百般滋味,果然哪怕以色侍人,都是要挑好人的。
投靠了陆允鉴,这辈子提心吊胆的,跟了太子,要被踢出去还要被羞辱,跟了帝王,后半辈子算是有着落了。
哪怕一辈子冷宫,一辈子不得见,人家也把她后半生的衣食安排得明明白白。
等于她现在有官家养着,吃现成饭,还不用上床陪睡老男人。
有权有势又大方的老男人真好。
这种老男人,来一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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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阿妩略收拾过,披上大氅,又想去隔壁花苑买一些花枝来,因不想声张,也只带了三四个小厮并两个丫鬟而已。
谁知去了后,不但没有好看的小姚黄和小魏紫,连其它好品种都不卖了,说是内廷要用花,暂时不能闲卖了。
阿妩疑惑:“养了这么多花,竟都要送往内廷吗?”
那卖花的婆子边修剪着杂草,边随口道:“咱们也不好说内廷要用多少,只怕到时候万一要,这里却没准备,上面怪罪下来我们可担不住,如今宁愿不卖了,少挣几个铜板,也不好惹下祸端。”
阿妩有些失望,便随口打听起来,这才知道,原来是那位德宁公主要过十五岁生辰,及笄之年了,皇帝对膝下这唯一的公主颇为宠爱,德宁公主十五岁生辰宴自然隆重,要大张旗鼓地办。
阿妩看着花枝上摇曳的牡丹花,有些失望,眼巴巴地看了好几眼,才随意购置了一些别的花,让侍女带回去,她自己却在这附近随意逛逛,只当散心。
谁知道她行至一处花亭时,正在那里观赏着风景,便觉远处有人鬼鬼祟祟的,似乎正往这个方向张望。
她疑惑,顿时觉得不对。
这里往日看到的都是花户或者猎户,这都是南琼子登记在册的,世代居住在此,颇为朴实安分,她没见过这样的。
她心中感觉不好,提着裙摆便想回去,于是赶紧要唤侍女小厮。
谁知道就在这时,背后突然有人冲过来,捂住她的嘴巴,不由分说,把她箍住,直接装进了一个什么布袋里面,任凭她如此踢腾挣扎都无济于事。
阿妩气死了!
她是南琼子登记在籍的,是吃公家饭的,光天化日的,这是要做什么!
啊啊啊她还是皇帝的外室!
皇帝的外室啊!
第30章 事发
傍晚时分, 太子妃一身常服匆忙步入皇后寝殿,给皇后请安。
彼时皇后才刚用过晚膳,正拿了宫中造册来看, 见到太子妃便笑着道:“明媛, 本宫正说要你过来一趟, 想着和你说说德宁的及笄之礼,不曾想你便来了。”
太子妃浅淡一笑, 给皇后见礼。
皇后便赐座, 婆媳两个亲近地说着话。
因说起这次德宁公主的及笄之礼, 皇后道:“这是德宁的大日子,万岁特意叮嘱过,是要好好办的,等过了这次大礼, 就要为德宁选个夫婿了。”
是以这次提前一个月便开始为德宁筹备了。
太子妃低头应着, 婆媳两个详细地说起德宁公主的及笄大礼, 诸事商议一番, 又提到接下来的几件大节, 都是要费心操持的。
皇后笑着道:“去岁时, 你还是新妇, 这些自然不好由你来做, 今年却不同了, 你也得学着,帮本宫料理这些, 总有一日, 这些都要交到你手上。”
这话说得亲近热络,太子妃也不便说什么,只是越发恭敬柔顺地道:“儿媳愚钝, 一切听从母后吩咐,只盼着能为母后分忧。”
这么说着,皇后仿佛这才留意到,太子妃眼皮略有些浮肿。
她便关切地道:“明媛,本宫一心想着德宁的大礼,刚才倒是不曾留意,你这是怎么了,倒像是哭过?”
她不提这个也就罢了,一提这个,太子妃眼圈便泛起红来。
皇后:“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太子又和你闹气了?”
太子妃眼里的泪便往下落,她啜泣道:“母后还记得那宁氏吗?前些日子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宁氏在延祥观并不安分,竟逃了出去,再不见人影了。”
皇后:“是……太子闹着要去寻,这不是一直没寻到吗?”
当时一行人回朝没几日,便听说延祥观中道姑妙真丢失的消息,消息一出,太子自然急疯了,为此景熙帝还颇为不悦,把他召过去好一番痛斥。
也是景熙帝不知为何心绪不佳,太子也犯了倔性子,父子两个就再起冲突。
据说当时景熙帝差点一脚把太子踢出去。
后来太子出去寻了两三日,不曾寻到,便终于失望了,一面依然派了人在南琼子四周围寻,一面回到太子府大发雷霆,先痛斥太子妃,之后重罚了苏娘子,又把孙嬷嬷给绑了,闹得整个太子府不可开交。
之后因皇后劝慰,又有皇上的训导,太子这才勉强收了性子。
这段日子太子府中风平浪静的,太子也照样每日读书用功,筹备校阅兵马一事,大家相安无事,只以为没事了呢。
太子妃含泪道:“这些日子,殿下对儿媳很是看不惯,凡事都能挑出刺来,昨日因给德宁准备的生辰贺礼,他看不惯,只说我无用,倒是骂了一通。”
皇后听此,一声叹息:“墨尧实在太不懂事,倒是让你受了大委屈。”
当下少不得宽慰一番太子妃。
太子妃擦着眼泪又道:“如今儿媳又有一桩为难的,不知如何决断,还得请母后定夺。”
皇后听此,心里一动,看着太子妃的眼睛:“怎么了?”
太子妃:“今日南琼子传来消息,延祥观一直在寻宁氏,竟让他们得了消息,儿媳听了也是心惊胆战,不知如何处置。”
皇后:“竟寻到了?”
太子妃:“并不曾寻到宁氏,不过已经有些线索了。”
她便详细说起,说宁氏如何遁入道门,却不遵清规戒律,和一侍卫勾搭成奸,就此淫奔。
皇后:“淫奔?”
太子妃提起这个,微咬唇,有些难以启齿地道:“延祥观那里传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其实说起来,这件事儿媳也是愧疚,当时儿媳得父皇口谕,送这宁氏离开,随行的是府中侍卫,恰好也是儿媳昔日的陪嫁,结果这宁氏就这么在路上和他有了首尾,她以女色相诱,要那侍卫带她离开,那位侍卫哪里经得起这个,就此着了她的道,带着她逃离延祥观。如今聂三已经抓获,他全招了。”
她无奈地起身,就要跪下:“此事若是细论,也是儿媳办事不利,还请母后责罚。”
皇后连忙扶住她:“这原本也和你无关,实在是宁氏不知羞耻,明明已经遁入道门,依然不能安分!”
太子妃无奈落泪。
皇后叹息连连:“寻到了自然是好,可,可她竟做出这等令人不齿之事,太子若是知道了,怕不是又是一通气恼!”
太子妃低头:“是……况且如今父皇将兵马校阅一事交给殿下,殿下不日即将启程前往北地视察军务,突然出现这种事,若是耽误了大事……儿媳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皇后略沉吟一番:“兹事体大,这件事瞒也瞒不住,本宫既是做长辈的,这时候少不得为你做主,本宫去和你父皇提,一切由你父皇做主吧。”
太子妃听此,这才略松了一口气。
婆媳二人又说了一会家常,这时候有几位宫中女官前来回事,太子妃也就趁机告退。
待到出了寝殿,她上了凤辇,恰好一阵秋风吹过,吹来一片落叶。
一旁早有侍女匆忙为她拢住大氅,又将凤辇的窗子落下。
太子妃侧首,透过朦胧的窗帷,看向窗外巍峨的殿宇。
她轻轻勾了下唇,在心里一个冷笑。
这一段太子自是为了那狐媚子牵肠挂肚茶饭不思,甚至自责愧疚,好好的少年储君竟弄落得消沉黯淡模样。
如今,他若知道那狐媚子其实早勾搭了男人,和别的男人打得火热,他又会如何?
送走太子妃后,皇后略沉吟了下,便吩咐身边的女官写下劄子,命人送往奉天殿,这个时辰,景熙帝应在奉天殿。
大晖内廷规矩森严,后宫妃嫔不得干预朝政,皇后便是贵为帝王妻,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地见到帝王,除了按照份例的宣召以及宠幸外,平日偶尔有什么事,皇后都要命女官写下奏劄,这奏劄不同于外面朝臣的奏劄,这是内劄。
这内劄用黄色绒布包裹后,由内监官送往帝王所在的奉天殿,并由内奏事处的太监进呈御览。
帝王会回批,回批过后,皇后便可以凭批阅过的奏劄前往奉天殿拜见皇帝回事。
——又因她是后宫妃嫔,这自然是要记录在册,某年某月某日,帝王宣召皇后于奉天殿云云。
这个过程繁琐,便是最快也要半个时辰以上,若是赶上景熙帝忙碌,一个时辰都少说了。
是以皇后并不着急,命人送出去奉天殿内劄后,便继续处理宫中事务。
身为皇后,她身担重责,要处理后宫大小事务,还要接见内外命妇,并筹备各样节庆礼仪,许多事虽不必她亲力亲为,但一切都要有她过目。
她每日都要为这些事务花费三个时辰,其实她也可以完全可以让自己轻松一些,比如交给女官处置,她只需要稍微过问就是了。
可她就喜欢亲力亲为。
她是皇后,是她自己付出了许多才换来的,也是她的家族全力的托举。
她喜欢将属于皇后的权柄牢牢把控在自己手心中。
她仔细地聆听几个女官回禀事务后,一一批复。
待到几个女官告退后,她看到身边的香茵候在那里,显然是有话要说。
她品了口茶,淡淡地道:“说。”
香茵声音略有些低:“适才内监官送娘娘的劄子去奉天殿,恰遇到陆大人,陆大人问起来,说是要顺便过来看看娘娘,叙叙话。”
皇后品着茶的动作顿了下,她微蹙眉,之后才道:“让他进来吧。”
按照内廷规矩,外男自然不能轻易入妃嫔寝殿,不过陆允鉴是皇后胞弟,人又是在奉天殿过来,是得了景熙帝允,便也没什么顾忌了。
陆允鉴踏入殿中,上前依礼拜见。
皇后道了平身后,赐座,姊弟二人这才叙话。
香茵无声地下去,同时命外面守着的嬷嬷也回避了。
陆允鉴望着皇后:“今日太子妃娘娘进宫,可是说了什么要紧话?”
皇后轻笑一声:“允鉴何出此言?”
陆允鉴:“能让娘娘立即写了内劄送去奉天殿,必是有娘娘不能决断之事,以娘娘之贤,这必是大事了。”
皇后略吹了吹茶中热气,慢条斯理地道:“允鉴,你未免想多了,不过是一些后宅琐事罢了。”
陆允鉴盯着皇后,却是压低声音道:“可是她的消息了?”
皇后道:“他?谁是他?”
陆允鉴:“你知道我的意思。”
皇后的茶盏重重地落在凤案上,她凉笑一声:“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是痴情种,四处寻找他那位淫奔的心上人,可又有几人知晓,我们陆大人更是长情,那么一个低贱女子,自你之后,不知道被几个男人糟蹋过了,你竟还眼巴巴惦记着!”
陆允鉴听此,起身,转首便走。
皇后大声道:“你要去哪里?”
陆允鉴脚步稍顿,却不曾回首:“太子妃要置她于万劫不复。”
皇后:“怎么,你要救她?”
陆允鉴:“我为什么不能救她?”
皇后嘲讽地道:“她是谁?你忘了她是谁了吗,她是被太子抛弃的侍妾,是天子下旨遁入空门的道姑,你竟要救她,她是你什么人,你要救她?”
陆允鉴听到这话,神情陡然一窒。
皇后:“允鉴,你当初既然已经放弃了她,那就不要想着回头,不要忘了,是你亲手把她送给太子的!”
陆允鉴怔怔地站了许久,之后嘲讽一笑。
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道:“娘娘,她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我不要她死,那我就不允许她死。”
说完,他迈开步子,径自离开。
皇后死死盯着陆允鉴的背影,看了许久,终于道:“摆驾奉天殿。”
***********
皇后出去寝殿时,恰好奉天殿的内监也来了,帝王宣召。
皇后当即上了辇车,匆忙赶往奉天殿,拜见景熙帝。
因只是日常处理政务,景熙帝只着一身简单的纻丝窄袖龙袍,配绛红腰带,一头乌发以镶碧鎏金冠束起,看上去别有一番冷清的气息,和周围那繁琐华美的雕龙纹饰很不匹配。
皇后其实隐隐觉得最近的景熙帝有些过于冷漠了,像是一块冰。
不过她此时不及多想,开门见山,提起宁氏来。
景熙帝一听,便面沉如水,不悦地道:“那个宁氏又怎么了?”
皇后略一沉吟后,道:“皇室,前些日子宁氏丢失,如今总算有些眉目了。”
说着她将事情原原本本讲过了,最后道:“太子知道消息,自是不信,才刚刚冲过去南琼子,要去问个究竟。”
景熙帝:“这位妙真勾搭了太子府侍卫,可当真?”
皇后:“臣妾听着,应是不假。”
景熙帝微扬眉:“应为?皇后这是何意?”
皇后听这话,一时也有些拿捏不准。
太子是帝王唯一的传承,是大晖的储君,景熙帝在这个儿子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此时君心难测,谁也不知道景熙帝到底打算如何处置。
是让步,还是不让?
谁知道这时,突然间龙禁卫来报,说是太子前来求见。
景熙帝轻哼一声:“这孽子,还敢来见朕。”
皇后起身,便要告退。
景熙帝:“梓童不必回避。”
皇后脚步停下。
很快,太子便火急火燎地冲进来了。
太子一进来便跪下,要求宽限几日,说他昔日妾室生死不明,他要先去寻她。
景熙帝:“生死不明?朕怎么听说,她已经和你太子府的侍卫私奔?如今延祥观派出兵马,不是正在追查吗?”
太子:“父皇,她不可能和人私奔,她一定是被污蔑的,儿臣必须要查清楚,还她一个清白!”
景熙帝凉凉地道:“怎么,延祥观的守卫军会污蔑她?”
太子急得脸都红了:“他们就是欺凌她,不然她怎么会逃!”
景熙帝轻描淡写:“和你太子府侍卫逃的。”
太子攥拳,恳求道:“父皇,儿臣既把她带回都城,是要留她在身边一辈子的,父皇要她出家为道,儿臣不敢不从,但是儿臣不信,儿臣不信她才离开儿臣几日便和人私奔,儿臣必须亲自去查,务必查一个水落石出!”
他昂着脸,望着上方那威严的父亲,大声道:“儿臣不允许任何人冤枉她,给她泼脏水!”
景熙帝在御座下,自上而下地端量着这儿子,看他梗着脖子叫嚣,不免在心里一个叹息。
这就是他的储君,是他的血脉。
现在为了一个不太台面的侍妾和他争吵,不顾体面,还要把校阅兵马的大事置之不顾!
这一刻,他有种拿起一旁的镇纸狠狠给他扔过去的冲动,不过他到底忍住了。
怪只怪自己,治理大晖十几年,让他生于太平盛世,以至于不知忧患,更不曾培养出身为储君的雷霆手段。
太子感觉到了父子沉沉压下来的威严,但他知道他不能退。
这是帝王的奉天殿,这里发出的一道旨意便能要了许多人性命,他往后退一步,那便是阿妩的生死。
无论如何,他要阿妩活着,必须活着!
这时,景熙帝突然道:“你我父子打一个赌,如何?”
太子:“什么赌?”
景熙帝从容一笑:“若那女子确实和男子淫奔,便由你亲手斩杀。”
太子听此,神情略有些犹豫。
景熙帝修长的指骨轻按在镇纸上,好整以暇地道:“怎么,不敢是吗?”
太子咬牙,颧骨处涌现出青筋,攥着的拳在颤。
景熙帝:“看来你对自己的侍妾很了解,知道她是水性杨花之辈。”
他倏而笑意收敛,冷冷地反问:“哪怕她和其他男子淫奔,你也不舍得要她性命吗?”
太子一狠心,终于道:“好,父皇,儿臣应了你这个赌,若她真和人淫奔,那我便亲手斩杀了她,可若她不是呢?”
他望着景熙帝:“若她为奸人所害,又该如何?”
景熙帝:“若她为奸人所害,那便留在延祥观修行,为我大晖社稷祈福,有朝一日,她修行圆满,便准她还俗,兴许你们还有一些缘分。”
太子单膝跪地,目视前方,一字字地道:“好,父皇,请允儿臣三日,儿臣要亲自追查宁氏的下落。”
景熙帝:“三日?”
太子:“三日后,无论结果如何,儿臣都会前往北地视察军务,校阅兵马,尽我大晖储君之责!”
这话说得铿锵有声,景熙帝满意:“极好,你去吧。”
太子走出奉天殿后,殿中一下子寂静下来。
皇后无声地听着太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突然涌现出一个猜测。
景熙帝略垂眼,看着御案上成摞的奏章,淡淡地道:“梓童刚才说,如今延祥观已经捉了聂三?”
皇后:“是。”
景熙帝又道:“太子妃才刚进宫?”
皇后:“是,她匆忙离开了,应是担心得很。”
景熙帝蹙眉,沉吟,之后终于道:“皇后,得劳烦你走一趟南琼子。”
皇后抬起眼:“臣妾去?”
景熙帝:“太子性子鲁莽,太子妃管束不住他,只怕底下人也不敢管他,你到底是他的嫡母,如今你拿着朕的手牌,事情一旦有变,你可自行裁决。”
皇后:“好,那臣妾便再走一趟南琼子。”
景熙帝:“捉奸捉双,到时候墨尧一定能看清楚,长个教训吧。”
皇后微怔了下,抬首看向景熙帝。
他神情半明半暗,眼神很有些意味深长。
皇后便彻底明白景熙帝的意思。
无论宁氏到底有没有和聂三通奸,这奸名都坐实了。
太子妃自然有她的谋算,自己也有自己的算计,可景熙帝更有他的心思。
他要用这宁氏的命来诛太子的心,让他知道,贪恋女色,沉迷情意,他一片痴心只会付诸流水。
这种事,他自己不好出手,外人也不敢出手,所以他要她出手。
她恭敬地垂眼:“是,臣妾明白了。”